□吴垠康
村庄假装还在
May Those Villages Still Be There
□吴垠康
我的村庄,镶嵌在大别山南麓一个普普通通的山沟里,宛如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茂林修竹、阡陌交错、黛瓦粉墙、鸡犬相闻……可惜陶渊明已不合时宜了,“桃花源”的人气日益式微,老人、妇女、儿童,却被贴上了“留守”的标签。
来过我们村子的人无不称赞,环境太美了,不仅适合居住,更适合养生。若懂点风水还要再感慨一番,多好的龙脉啊,迟早要出大人物!这话并非信口雌黄,那边山脚下在清朝出了江浙巡抚罗遵殿,这边山脚下为高校输送的大学生超过3位数,他们在海内外各种舞台上释放出大山勤劳、睿智、善良的品质。偶有性急的,嚷嚷着要申请荣誉村民,在山坞溪畔建一别墅,没事过来度假。再基叔听后咯咯地笑,说建什么房子啊,你要会打天九,来我家免费住。
再基叔70多岁了,雨天或农闲,喜欢拿骨牌消遣。骨牌是最古老的牌具,如果用于娱乐叫打天九,如果用于赌博叫推牌九,现在风靡世界的麻将还是骨牌的衍生品呢。再基叔不喝酒不赌博,但打天九很资深。早些年,他用卖柴的钱置办了一副骨牌,那些做梦都在摸牌的人,三下两下扒完饭,急着去他家点卯。小村落有几十户人家,百多号人,只要是男的,都喜欢打天九,去迟了,只能懊丧地呆在旁边看热闹。但这是老黄历了,现在要打一回天九,必须几个小村落才能凑一桌。
那次回老家祭祖,见爱明嫂在陪3个老头打天九,我就笑,乡下女人打麻将不稀奇,打天九很罕见。爱明嫂刚四十出头,17岁的女儿在厂里不小心让她做了姥姥,生完孩子就不管了,她只好留在家里带外孙女,老头们憋得心慌便拉她拼方,一次,两次,居然也好上了这一口。
多少年了,农村产业结构调整、富余劳动力转移等话题新闻里没少唠叨,虽然产业结构不是说调整就能调整,但劳动力说转移就转移了。2003年,县报社安排记者去石狮市进行外出农民工调查,在主打服装业的彭田村,发现我们宿松籍的农民工就有1万多,是当地人口的两倍。前几天我又掐指算了一下,我们生产队户籍人口为131人,全家外出的近半,在家留守的仅32人,而且还是由儿童、妇女、老人组成的“613870”混合连。在地理层面上,村子还是那个村子,而且楼房鳞次栉比,水泥路村村通,竹木更加茂密,但年富力强的都走了,村子空荡荡的,像空心的古树,即使鸟儿在上面睡觉也要睁半只眼。
土地原本是农民的命根子。想当年,队上人均耕地不足一亩,且以旱地为主,为搞到口粮,家家上山开荒,种点山芋豆麦等杂粮。水田很金贵,稻子要插早晚两季,每年夏天“双抢”像打仗,一手抢收大地的回馈,一手抢播秋天的希冀,人疲牛困了,打个盹又充沛了体力。在为填饱肚子而焦虑的岁月,我也学会了浸谷种、烧火粪、用犁耙、插秧苗、薅稻草、扯秕子、打连枷等农活。遇到旱季,还要用水车戽水,五更鸡啼,星月满天,不同方位的抗旱声在夜色里奔袭,大家要抢在太阳上山之前给稻子喂一口水。但现在土地似乎成了村庄最多余的资源,可以任意挥霍与糟蹋。旱地长满了灌木,比人还高,不时有野猪山羊出没。稻田多被撂荒,还在耕种的也将双季稻改成了单季稻。再基叔说,小伙子都走了,我们这帮老家伙“双抢”干不动啊。堂弟晓义连续打来电话,催叔叔出去搭把手,说做拌泥工一天也能挣120元,还种田你脑子进水啊。后来,60多岁的叔叔真的出去了,而且连续几个春节都在常州过,我们一大家子30年不变使用权的责任田,以前一直由他耕作,现在全抛荒了。
打工经济如日中天,乡亲们正月出门,腊月回家,村庄像候鸟的落脚点。那些挣上大钱的,在外面有车有房有厂,甚至养上了“小三”,他们脚杆被漂洗得没有一丝泥星。挣了小钱的,先回家盖房子,盖完房子又外出挣钱。本有一处住房,再废地盖一处楼房,改善居住条件其次,怕丢面子要紧,攀比的结果是村庄的楼房笋子般拔节。那一幢幢小别墅远看比城里人还阔绰,近看门口全是疯长的杂草,一脚下去说不定能撞上剧毒蛇蝎,大门上挂着锈迹斑斑的铁锁,窗沿下蜘蛛在八卦阵里独享挣扎的蝴蝶。这是个彻头彻尾的空巢,当主人需要在城市与农村作出选择时,农村就像一件可以舍弃的旧衣服,而类似闲置的农舍遍布村庄。
再基叔家的房子不至于这样,他大儿子一家在北京,二儿子一家在福州,鳏居的他住着刚盖的新房子,隔几天去把老房子打开,使房梁不生蚁,椽子不沤气。房子需要人撑,所以城里人嚷嚷着要来安家时,再基叔表现得很大方,这绝对是掏心窝子。老人的确是个宝啊,且不说子欲孝而亲不在的懊悔,且不说有点成就无人分享的遗憾,只要老父老母在,在外闯荡的子女就有了大后方。
我家老房子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土木建筑,全家为挖屋基、搬石料、压土砖、备木材、烧砖瓦付出了几缸子心血,但父母相继去世后就彻底闲置了,那些木质材料,已被孜孜不倦的白蚁们啃食得千疮百孔,说不定咳嗽一声,房子便会坍塌。而我们吴族几十间有着数百年历史的祖屋,在打工潮兴起的这些年,已成断壁残垣,若能保存下来,驴友们就没必要山水迢迢去西递宏村看什么古民居了。
金顺兄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去北京的,先在一所军事大学图书馆做管理员,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莫言当年就在他手上借过书,后来把童养媳水花嫂带去承包了大学食堂一个窗口,水花嫂骑摩托车去买菜,被渣土车碾死了。这是我们生产队在外打工的首例死亡,此后虽不时有坏消息传来,如被油漆熏坏眼睛、被机器轧残手臂、被纺纱机绞掉指头、被坠落物削掉半块脑壳、被机床压碎膝盖骨等等,所幸性命无忧,但身体残缺了,家庭还是完整的。噩耗在今年春天从天而降,在外打工一年的咏璞叔因过度劳累诱发肝癌。
老家实行土葬,抬棺材要8个力夫,但留守的都是老弱病残,一组四人合打的铜锣都凑不齐,遑论8个力夫。好在治丧是族中大事,再基叔一通电话,家家派代表来奔丧了。毕竟谁家都有老父老母,百年之时也要依靠宗族料理后事,你孝子总不能一个人背去埋掉吧。有留守就有牵挂,再基叔就可以一呼百应,但待他自己老去时,谁能为他一呼百应呢?随着留守人员逐年减少,乡情一天天疏远,故乡的轮廓将在时间里渐次风化。若干年后,我们对吴家老屋的印象也许像现在对鄱阳湖瓦屑坝的印象一样,只有打开族谱时才恍然记起,先祖是明朝初年从饶州移民安庆府的。
世界永远处于嬗变进行时,进化抑或退化,村庄左右不了自己,因为工业文明的红利与城市生活的多彩谁都难以释怀。在土地流转、规模农业催生中国式农场主的同时,一些村庄必将消失,但留守的村庄还是村庄,趁村庄还在,不妨抽空去看看吧。
责编/王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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