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杰
(福建师范大学,福建 福州 350007)
当代,兴许捉来英国作家查尔斯·狄更斯《双城记》中的一段话可形容: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这是明智的年代,这是愚昧的年代;这是信任的纪元,这是怀疑的纪元;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的春日,这是失望的冬日;我们面前应有尽有,我们面前一无所有;我们都将直上天堂,我们都将直下地狱……
人的精神是社会文明的表征,社会文明是人的精神的灿烂。不可否认,当下人的精神与社会文明仍然存在差距,在这样一个新的文化时期到来的时候,教育的成败必然体现着强国的意志和力量,惠及着大众的利益和权力,展示着民族的希望和未来。为此,通过教育有效地解决发展过程中的矛盾和对抗的机制构建等问题,自然受到世人极大的关注。
从人类社会的产生和发展的历程来看,社会大概有三种性质:神圣性,世俗性和兽性。相应的,人也具备此三性。社会与人的神圣性在《圣经·创世纪》中上帝造人的叙述中可以窥出端倪:
上帝造人的故事——永恒主上帝用地上的尘土塑造了人(或译:亚当),将生气吹进他的鼻孔里,那人就成了一个有生命的活人……永恒主上帝在东方栽种了一个园子在伊甸,把所塑造的人放在那里……永恒主上帝将那人安置在伊甸园里,去耕种,去看守……永恒主上帝吩咐那人说:园中各样树的果子你都可以吃:只是那能使人分别善恶(或译:好坏)知识树的果子,你却不可吃;因为你吃的日子、你一定死。*圣经·旧约全书·创世记(第1章)
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人,赋予了人在世界上的特殊位置和价值。上帝造人,要使人成为世界的主人,人和神的形象是相同的,将人和各种自然明确区分开来,在世界上只有人和神最接近,最相似。[1]人是在神的庇护下开始生活的,人无疑具有神圣性。在基督教文化中,人和神的区别在于寿命和智慧,由于人偷吃了智慧之树的果子,知道了是非善恶,人就具有了更多的神性。
这里面还有另外一层意义:人的肉体来自于尘土,因而是污浊罪恶的;灵魂来自上帝,因而是纯洁神圣的。土地,是人之所从来之地,也是人的归宿。因此上帝对亚当说:“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在这个问题上,中国流传的女娲造人的故事,也和尘土有关,据《太平御览》所引《风俗通》云:“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作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於泥中,举以为人。”[1]尘土意味着世俗性,是人的出发点和归宿,人从一开始就带着神性和世俗性走来。人的神性和世俗性,显现于吃穿住行、生老病死之中,人既可以高谈阔论于精神,道德,思想的玄虚之中,又斤斤计较于柴米油盐酱醋茶道场,这就是人的生活方式,人所依托的文化,是世俗中的神圣味道,神圣中的世俗味道。在犹太教和天主教看来,人的兽性的源头,是人不听上帝的劝告,听毒蛇的话,偷吃禁果,形成人类的原罪。人的世界坍塌了,人的尊严也坍塌了,人在世上要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赎罪——“你必终身劳苦,才能从地里得吃的。……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归了土,因为你是从土而出的。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2]所以,人的社会,一开始就是一个异化的社会。本来,在创世记里,人和动物可以直接对话,那谕示着人性与兽性的通达。但在人的社会中,人把自己身上的兽性,投射到对他人的作践上,个人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背信弃义,政权集团为一己之私,置人民于不顾,“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兽相食,且人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3]
当代心理学揭示兽性是人的创造力的一个源泉,也是人发展的动力。教育存在的一个道理就是把人的兽性通达到人的神性,也就是使人成为人,进一步成为神。然而,人性凝滞在兽性的时候多,凝滞在神性的时候少,社会和社会的组织形式——政府,变成了人的上帝。涂尔干(Emile Durkheim)就说,社会取代了上帝……社会与人的关系,演绎为上帝与人的关系。社会教育人怎么说话,怎么做事,与社会背道而驰会使人们在生活中处处碰壁。[4]然而,“神”一般的社会,它的意志不是凡夫俗子所可窥得的,那么,社会学家是不是能够在人和社会之间充当使者,就像先知和神之间的信使赫尔墨斯那样?社会学家的作用,告诉人们社会要求他们如何去做。教师在教育中是不是也能够扮演赫尔墨斯,成为民众与社会之间的信使?教育本身就是社会,不是社会的一部分。涂尔干认为,“教育变革总是社会变革的结果和征兆,前者要从后者得到解释。换言之,当社会变革时,教育也随之发生变革”。[5]变革伴随着危机产生,教育也在危机中有了自己的尊严。
教育家和其他思想家一样,向来是社会礼崩乐坏的人格代表。承平岁月,是普罗大众的天下,他们可以享受几天醉生梦死的颠倒生活。苦难与罪恶时代,从穷乡僻壤和庙堂中,会窜出几个大匠,来荣耀他们的人生,也顺便荣耀人类——也许,大匠也是从借粮的生活尴尬中爬出来的。所以,社会出现教育家和思想家,是人类的幸福。因为,普罗大众总是各种各样大匠脚底下的支撑。教育家与其他思想家不一样的地方,在于教育家是来引导人类走向善与正义,使民众走出愚昧。
苏格拉底领悟到整个人类都是那样的不堪,人就像在粪便土壤中绽开出来的花,人的尊严只在一刹那。苏格拉底时代,社会动荡、战争频繁、欲壑难填、政权不断僭越更替,旧的伦理道德秩序和信仰土崩瓦解,社会和人一般地处于兽性的癫狂与狭隘之中。他决心做一只牛虻,去蛰醒雅典这匹昏睡的纯种马,他要做社会的导师,用教育引导出人心灵中固有的智慧和道德,实现人的灵魂的转向,达成至善的世界。而城邦是至善世界的人间摹本,人与社会的和谐就是人与城邦的和谐。苏格拉底的思想不能为狭隘的希腊人接受,他遭人陷害诬告,罪名是教唆青年,亵渎神灵,“合法地”被判死刑。苏格拉底之死是整个人类的悲剧与耻辱,但他本人泰然处之,他认为自己是要到至善世界去,他说道:“如果我们用另一种方式考察,那就会看到很多理由希望死是一件好事。……死也可能像人们说的那样,是灵魂从这个地方迁移到另一个地方。……一个人到了那个世界,摆脱了这一班所谓法官,遇上了那一批据说在那里秉公审案的真正法官,……以及其他生时为人正直的神人们,这一移局岂不是非同小可吗……如果这些事情是真的,我情愿死好多次。”[6]“现在我们各走各路的时候到了:我去死,你们去活。这两条路哪一条比较好,谁也不清楚,只有神灵知道。”[6]这才真的是生得伟大,死得光荣。教育在于做人,苏格拉底以身说法,做他那样的人,那才是人的尊严与伟安。苏格拉底的死,成就了人的尊严和哲学的尊严,以后两千年的社会,都是苏格拉底的社会。
孔子同样从一时一地,领略到整个人类的把戏,不过如此。那时上无明王,下无贤士方伯,王道衰,政教失,强凌弱,众暴寡,礼崩乐坏。孔子用教化与人格熏陶人心。《礼记·礼运篇》云:“昔者仲尼与于蜡宾,事毕,出游于观之上,喟然而叹。仲尼之叹,盖叹鲁也。言偃在侧曰:‘君子何叹?’孔子曰:‘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已;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已。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已,大人世及以为礼,域郭沟池以为固……’”[7]古希腊的至善社会是理型世界,城邦是人世间的理型社会。中国的至善社会是大同,大同是圣人理想与人民世俗生活合一的社会,所以,大同具有神圣和世俗二重性。中外圣贤对社会与人性的体认是一样的,人性能显现为善,也能显现为恶,我们情愿把人性先验地体认为善,那么社会的善恶正是人性善恶的显现。教育的最终目的——善,是高于具体社会形态的形而上,不是对具体社会现象的称赞或者抱怨。所以,教育和教育家的职责最终是教人跳出社会,而不是沉溺于社会。
人既要艰难地生存,也要有尊严地生存,实际上,人能够屈辱地生活,也能光荣地生活,教育在于教人怎么光荣地生活。只是,芸芸众生活着不易,多不去思考身后,虽然活着的时候为自己、为子孙后代打算,那多是为人的责任,却也明白“死去原知万事空”,可以认为那是休息去了。这大概是跟女娲学的,女娲造完人以后就去休息了,她最终没有成为万民灵魂的信仰与寄托,只是逢年过节在纸钱与鞭炮的烟雾里飘荡,恰如我们死去的先人。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8]庄子也说:“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9]死,也是人生和生命的一端,教育中没有死的意义,人生和生命就不是完整,人最后只能是一个糊涂鬼。生的尊严在于死的尊严,死的尊严在于生的尊严,所以,古人以“养生送死”为人之责任。人活着的时候,生命的意义集中于信仰,中国的教育似乎从来就没有达成信仰的境界。涂尔干在《社会分工论》一书的末尾也说:“转眼之间,我们的社会结构竟然发生了如此深刻的变化。这些变化超出了环节类型以外,其速度之快、比例之大在历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与这种社会类型相适应的道德逐渐丧失了自己的影响力,而新的道德还没有迅速成长起来,我们的意识最终留下了一片空白,我们的信仰也陷入了混乱状态。传统失势了。个人判断从集体判断的羁绊中逃脱出来了。在狂飘突起的时代里,乱作一团的各种功能也不再会有时间去互相磨合了。新的生活刹那之间出现了,还没有能力把自己组织起来,还无法满足我们内心涌起的公平需要。”如果不加遏制,社会和人将堕入无家可归的深渊。“中国社会当下正实践着历史上最大的文明转型——从农耕文明(内河文明)向工业文明(海洋文明)过渡,这需要相当长的时间。这是两个文明冰河系统之间的关系,不是社会某一个因素的变化。传统社会早已定型,现代化社会尚未最终形成。”这或许是当今中国社会及人面临的最大的矛盾与危险。但我们不会失去希望,这个希望,来自于人的生命本身的意义,这个意义,就是教育的意义。
毋庸置疑教育,就是在生死的体验过程中,把个人意义和社会意义,把人的神圣性、世俗性和兽性,把人的光荣与苦难、把道德与沦丧,智慧与愚昧,在人的身上通达起来。而不是祛除彼保持此——祛除兽性保持神性,驱除愚昧保持智慧,驱除苦难保持光荣。因为人的社会本来就是有善有恶的二重社会,人本身就立于二元世界。教育的最高智慧也不是驱除彼保持此,而是将彼转化为此——将兽性转化为神性,将愚昧转化为智慧,将苦难转化为光荣。
教育的意义应该是叫人知道自己,知道社会——教育人民,你个人和你的时代虽然只是一个短暂,那却是永恒。孔子、苏格拉底也都在世界上只活了70来年罢了,但他们的精神是永恒的。他们是人,我们也是人,他们和我们的不同,在于他们知道自己,因为他们已经超越了生死,救赎了自己,然后才有救赎天下的情怀。在社会与人的身上,兽性的膨胀,使道德、文明与精神濒于陷落,它们虽是人的神性的灿烂,却容易毁于人的手中,社会与人的进步是踩着生民的血汗蹒跚前行的。如果说前人的努力是为着今天的文明作注,那么今人之兽性的膨胀也就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们是为未来的文明道德作努力。无怪乎历史对于产业革命的态度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发达国家的工业文明都有一部阅尽人间沧桑的“血泪史”。这恰是人咎由自取,是兽性的最佳借口,或者说,是人类的必然吗?教育教化人们,最主要的是教化他们如何生活,如何在危险中生活。将兽性归化为世俗性,在世俗中寻求神圣的滋味,可为教育之根本。
时代越往前走,为什么有的人越不知道个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最简单的人道理解是,社会是人的社会,只有尊重个人,才能尊重社会,现代教育就是要形成这样的观念。虽然早期社会人类简陋的社会组织中,蕴涵着整个人类文明形式,就像美国人类学家摩尔根研究印第安部落而成就的《古代社会》所揭示的那样。实际上,摩尔根的研究给了我们一个极其深刻的认识社会和认识人的立场,那就是文明系统。游牧文明和农耕文明,与我国欲进入的工业文明,不在一个文明系统。游牧文明和农耕文明,是以人为核心的文明,工业文明,则是以人以外的东西为核心的文明,致命的是,那些东西,都是人创造出来的,那就等于说,人创造了自己杀死自己的系统。这种文明系统下的教育,教育人相信的是人以外的东西,换句话说,我们的教育要教育人思考新的文明体系下的东西,语言、价值准则、规范、思想、社会制度。譬如,中国当下的性观念,走得远得已经超过了西方社会,而在30年前,国家明文规定大学生不允许讲恋爱。所以,我的老师辈的老大学生们,大多数都没有恋爱经历,只有婚姻经历。至于到底是他们幸福,还是所谓的80后幸福,不能刻意比较,因为,那是两个文明冰河的叙事。
教育的根本社会意义在于扶起时代的人。“以前,我们把社会理解为根本,现在,应该正本清源,人才是根本,社会是基于人的社会,为了人的社会,属于人的社会。人改造社会,形成一个新的社会,这个新的社会为人的自由发展创造更高的条件,最终造就新的人。”[10]
[1] 黄明云,李双印.试论《圣经·创世纪》的伦理思想[J].道德与文明,2006(01).
[2] 夏剑钦,王巽斋.太平御览(第一卷)[M]. 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672.
[3] [英]戴维·布莱克莱吉等,王波等译.当代教育社会学流派——对教育的社会学解释[M].南京:春秋出版社,1989:22.
[4] [古希腊]柏拉图.柏拉图对话集·苏格拉底的申辩篇[M].王太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53-55.
[5] 杨天宇,礼记译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265-266.
[6] 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0:53-54,113.
[7] 曹础基,庄子浅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2.93.
[8] [法]埃米尔·涂尔干.社会分工论[M].渠东译.北京:三联书店,2000:366.
[9] 毕世响.师生关系:以教学为交往实践的特指关系——亲缘伦理关系、契约伦理关系和人的关系[J].上海教育科研,200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