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炫洁
(朔州职业技术学院,山西 朔州036002)
隐喻“是我们理解抽象概念,进行抽象思维的重要途径,而政治领域里的许多观念是比较抽象的,因此,自古以来,无论是在西方还是在中国,政治家们都往往借助隐喻来生动地描述复杂、抽象的政治问题,借助隐喻的方式去理解和说明政治概念。”[1]本文所涉及的政治隐喻,与上面提及的政治领域里的隐喻并不同,主要指在文学作品中出现的“政治隐喻”,即隐喻在文本中呈现为一种“政治修辞术”。
韦恩·布斯在《小说修辞学》中说道:“杰出的文学作品本身即是对生活及其可能性形态的隐喻,艺术作品隐喻地表达了艺术家对生活的理想与批判。”[2]因此,文学作品不仅是对现实的一种模仿或投射,也是对现实生活的某种隐喻。意大利作家和符号家埃科认为:“由于隐喻从字面上看是假的,如果叙事文学、戏剧等‘象征模式’在文本中力陈其自身非真,读者反会认为这是一种‘语义浪费’而感到别扭。”[3]并且“这种语义浪费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政治修辞术,即作者出于谨慎的考虑隐喻地表达自己未敢明言的社会理想或政治态度,因为通过这种隐喻的手法作者不但可以保障写作的安全与自由,甚至可以通过‘障’的手法‘彰’显其真义本衷。”[4]
隐喻作为一种政治修辞术,还要有一个来自外界的关键前提,那就是政治迫害。犹太籍政治思想家列奥·施特劳斯曾有过详尽论述:“他认为哲学家们深知理论生活优于现实生活或政治生活,但即便是最好的(政府)政体也必然是不完善的,这样哲学便对现实构成一种批判、颠覆的力量,而哲学家本人也会遭到政府的迫害与大众的排斥,因此某些真理必须经过话语包装隐藏起来才能为大众所接受,施特劳斯认为这种方式明显是隐喻性的。”[4]92-93当然,不是只有哲学家会面临这样的困境并采取隐喻的策略,作家也同样需要寻求一种恰当的方式在文学中表达自己的思想和观点:“与反讽这种类似的修辞术相比,隐喻的政治修辞必须足够隐晦,当然如果作家出于谨慎而过于隐晦,那他的思想也无法得到传播,但他一旦越过那条敏感的界限而完全显白地书写,那么其精心隐晦的观点将大白于天下,各种思想围剿、政治迫害也就接踵而来,同时他的思想也会因为外界的钳制而无法有效地流传于世。因此,运用这种书写策略者必须在完全‘显白’与过分‘隐晦’之间寻觅一种磨合二者的界面。”[4]93昆德拉在自己的小说创作中就幸运地找到了这一合理的界面,并通过隐喻叙述的方式展现出来。
昆德拉小说被西方许多研究者当作是“反苏联共产主义”的典型作品,这显然是对其作品的最大误读,而且被称作“政治小说”也是昆德拉本人极为反感的。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昆德拉的作品的确存在着浓厚的政治批判色彩。但是我们并不能简单地去理解其作品中的政治,因为在其笔下,无论是政治、历史、还是文化,作者都是把其当作一种公共的存在境遇编制进小说中。这一做法的目的并非单纯地表明自己的政治意向或政治批判,而是为了更好地勘探个体在这一大背景下的存在境况,并完成对存在主题的终极追寻。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杜布切克被俄国军队逮捕,回到布拉格后,他在电台里竟然讲不出话来。这本是一种政治性事件,但昆德拉并没有单纯地对其进行政治描写,而是从中提升出了一种存在论上的意义,即人的软弱。在这里,作家把政治批判上升为更广泛的人性批判,指出了人类共同存在的人性弱点。
出生在捷克的昆德拉继承了西欧丰富的文化传统,更由于捷克同德国文化、犹太文化的某种血缘联系,使这一地域成为富含文化交杂意义的敏感地带。这个屡遭劫掠的弱小民族,承担了太多的文化苦难。昆德拉就曾在其作品中深有感触地写到:“众多的小小民族。这概念并非数量上的;它指的是一种环境,一种命运;各个小民族体验不到亘古以来就存在于世并将永远在这世上存在下去的幸福感;在它们历史的这一或那一时刻,它们全都等候过死神的召见;它们总是碰撞在大民族傲慢的无知之墙上,它们时时看到自身的生存遭到威胁与质疑;它们的生存确实是个问题。”[5]这表现了作家对于本民族和弱小国家的命运与未来的忧虑和担心。尽管如此,昆德拉却认为小民族在艺术表达方面,往往有着“世界主义”大视野。昆德拉认为小国家和小民族的优势就在于他们的自知性,因为他们自知其小,才能放远视野,洞悉全世界的文学;而大国大民族却往往只局限于了解本国文学。这种文学视野上的错位,折射出文化传播与接受中的真理。“在昆德拉的小说中,也直接或隐喻地连接了20世纪人类众多重要的文化事件,不仅仅有战争和屠杀,还有自由的追求与向往、思想的扼制和文明的绞杀。因此其文学文本也成了考察文学书写、个人精神追求与社会文化关系的独特窗口。”[6]当然,对于这一深层意蕴的理解就要求读者不能仅浮游于作品表面,还要结合作品独特的文化背景去深入挖掘和体会。只有站在宏观角度对文本进行微观式的解读与分析,才能领悟作家隐藏在作品背后的真谛。
在随笔集《小说的艺术》中,昆德拉指出:小说是对“存在”的“发现”和“询问”,它的使命在于使我们免于“存在的被遗忘”。他说:“小说审视的不是现实,而是存在。而存在并非已经发生的,存在属于人类可能性的领域,所有人类可能成为的,所有人类做得出来的,”“存在,意味着:‘世界中的存在’。所以必须把人物与他所处的世界都看作是可能性。”[7]54昆德拉认为“存在”是一种尚未实现的可能性,随着周围世界的发展和人内心的波动而形成万千不同的现实生活,因此生活中总有众多可能性,而现实会因为一个极小的细节就变成完全不同的另一副样子。“存在”在这里不是指已经发生的既成之物,而是人存在于其间的一种可能性境遇,在这种境遇中,人与世界之间的关系是一体的,如同“蜗牛和它的外壳”。
昆德拉提出人的“存在”必须“勘探”,因为“存在”被人类遗忘了太久。笛卡尔曾经宣称人类是“大自然的主人和所有者”,然而随着科技的不断发展,人们发现正是这些现代力量渐渐地剥夺了人的地位和尊严,人类反被其奴役和压制,人的具体存在便失去了任何意义和价值,并被遗忘了。小说以自己的方式,运用所有的智力手段和诗性形式去照亮“惟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人的存在,所以昆德拉在自己的小说中孜孜不倦地追问存在,表达存在,探索自我,揭示人类存在的可能性领域。因此,他的小说被赋予一种奇特的思想形式,即“存在的编码化”,也就是构成小说人物的关键语词。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作者对存在的探索集中在“轻”与“重”这两个基本主题,围绕这两个主题对人物进行编码。特蕾莎的存在编码是:灵魂、田园诗、天堂;萨宾娜的存在编码是:忠诚、背叛……在不同的情感空间,或者在另一人的存在编码中,这些词都具有不同的意义。这些“存在编码”不一定是对人物性格的概括,却凝聚了人物的基本生存情境,而且这些编码不是从理论上进行抽象的研究和考察,而是在人物的行为和情境中进一步揭示自我,阐释存在。
昆德拉认为一部小说就是以这些关键词为基础支撑起整座小说大厦的,这些词构成了昆德拉隐喻叙述的核心,并且每一个存在编码都包含着一种基本的存在可能性,其小说中展示的人物的生存情境往往隐喻地代表了在某个情境下整个民族或全人类的生存境况。在现代社会中,人的具体存在正在逐渐被湮没和遗忘,“人”也失去了其存在的价值,昆德拉通过小说这种艺术形式,站在文化哲学的高度对整个人类的生存境况进行审视,勘探存在的奥秘,激起现代人对自我存在的多向反思。
以音乐形式介入文学作品的,昆德拉并不是第一个,但是其小说中的音乐结构却是最为读者熟知。“复调”是昆德拉继巴赫金之后提出的一个小说诗学的重要概念,作为爵士乐手出身并且对音乐有着极高兴趣的小说家,昆德拉直接从音乐中获得了关于小说复调理论的启示,他在继承巴赫金复调理论的基础上对其进行深化。其复调理论的落脚点不是小说学而是结构学,随后从结构学又径入小说的文体学,形成了别具一格的小说复调理论并在其作品中进行了完美实践。
昆德拉认为,今天许多有价值的长篇小说已经诗歌化,诗性成为小说创作中不可或缺的因素,他说:“事物彼此之间越是陌生,它们接触所碰撞出的光芒就越是神奇。我更喜欢说一种由意想不到的事所产生的诗意,或者说作为连续不断之惊奇的美。”因此他反复引述法国诗人洛特雷阿蒙的一句话“一台缝纫机与一把雨伞的相遇”[7]96,并在小说创作中反复实践这种“陌生的相遇”。异质元素在同一主题下的惊奇相遇不仅是昆德拉别具特色的复调理论的展现形式,而且这种表现形式也使其作品达到了“惊奇之美”的诗意效果。他甚至认为“小说的复调更多的是诗性,而非技巧。”[7]96当然这里所说的诗性,除了指小说文体结构和形式层面的功能外,还跃动着一种诗性的智慧。昆德拉文本的复调结构中往往暗含了隐喻叙述,这是由复调中异质元素和材料追寻同一主题的特性决定的。表面上互不相关的材料却指向同一主题,追寻同一目的。在昆德拉文本的复调结构中,这种深层上的统一和表面上的异质性不仅达到了弗莱所说的文学意义的“陌生化”效果,还构建了昆德拉文本中的隐喻意蕴。复调与隐喻的结合既产生了昆德拉所谓的“惊奇之美”,又给小说创作增添了一种诗性智慧。
复调的产生是因为主题的需要,而主题又是复调的灵魂。正是通过主题和复调的这种相互生发,昆德拉在小说中实现了人本与文本的统一。他孜孜不倦地探寻人类在现代社会中的存在境况,并以小说这样的艺术方式表现出来。总之,昆德拉在小说中对存在的追寻既拓宽了小说文体结构的可能性,也由此奠定了他在20世纪小说史上的特殊地位。
[1]曹春春.政治隐喻的文体功能探讨[J].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3):48.
[2]Wayne C.Booth,A Rhetoric of Irony[M].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74:69.
[3]Umberto Eco.The Limits of Interpretation[M].In⁃dia: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96:139.
[4]张沛.隐喻的生命[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5]米兰·昆德拉.被背叛的遗嘱[M].余中先,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201.
[6]李凤亮.诗·思·史:冲突与融合[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22.
[7]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董强,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