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 媛
(安徽建筑大学 外语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
后现代语境下,“族裔不单单是生物学上的概念,而演变成一种社会文化”[1]860。英语当中的“族裔”(ethnic)这个词最早来源于希腊语中的单词ethnikos, 意思是“异教徒,外乡人”。在英语的使用之中,意思不仅指的是一群人,也指出了“他性”。这样,这个词就“包含了一种用负面的对比来定义另一种人的品质”[2]25。在现代社会中,种族作为一种社会文化范畴出现在公众的视野,“他们,尤其是西方人,往往将一些假设因素附加在某些弱势群体身上,并据此形成了固定观念”[1]860。本文将以小说《偶发空缺》为例,从伦理学(Ethnics)的视角来探索、分析英国少数族裔当下的生存现状和危机。
J·K·罗琳的新作《偶发空缺》是作者首部反映英国社会中少数族裔生存现状的文本。该书以帕格镇左派议员巴里·菲尔布拉泽的猝死开头,描写了人们为争取其空缺席位而发生的种种明争暗斗。该小说文本中最引人注意的不仅是成年人之间为了空缺席位而进行的你死我活的斗争,还有当下英国社会中,中产阶级为了确保自身的既得利益,如何把少数族裔居住的从地地区边缘化、他者化。在貌似平等、公平的英国现行的福利制度下,少数族裔居民失去的不仅仅是尊严,甚至还有生命。
如同乔伊斯笔下的都柏林,福克纳笔下的约克纳帕塔法县,罗琳笔下的帕格镇也是一个小地方,却浓缩着整个社会的各种各样的问题。帕格镇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繁华古老的街区,居住者是中产阶级的帕格镇居民,而另一部分则是肮脏落后的从地地区,居住者是少数族裔的从地居民。因为历史原因,从地地区附属于帕格镇。
战后英国实施的是“不分经济状况和社会阶层, 为全体公民提供最可能好的社会服务”的福利政策[3],从地居民享有着住房、教育和救济等福利制度。但是,即便在这样貌似平等的政策法律下,具体实施起来却充斥着不公平,同样的地方政府廉租房(council house),“从地,低劣的建筑材料和样式令其与坎特米尔小区界线分明”[4]54。
自始至终,帕格镇的中产阶级居民一直占据着主流的文化,对自身有着先天的优越感。以“帕格镇第一居民”霍华德为代表的中上等人、右派人士的代表,视帕格镇为珠宝,由他们创造出来的小镇“因为道德的光华而灼灼闪耀,就好似全体居民的灵魂都投射在鹅卵石街道,小山坡和美不胜收的房屋上”,“在全国其他地方纷纷坠落的时刻,小镇依然坚守阵地,是不屈的小小文明”[4]58,帕格镇在以霍华德为代表的固执的老一代眼中,是一个时代的象征,也是中产阶级话霸权的象征。
与此同时,从地则一直是帕格镇居民的眼中钉,以至于外来者“想要获得帕格镇当权人物的欢心,对那片小区的憎恶是一张不可或缺的通行证”[4]56。帕格镇的居民霸占着话语权,甚至胁迫着外来者对其话语权的认同,而少数族裔从地人的话语权被彻底淹没。原本从从地走出来的巴里·菲尔布拉泽议员一直为从地人民的利益与帕格镇议会中霍华德等右派分子相对抗,但是菲尔布拉泽因心脏病突发身亡,留下了一个空缺。帕格镇的右派人士认为,这是将从地“连根铲除,让那些难缠的居民回原选区去”的最好机会[4]56。正如盖茨教授的观点,“种族主义的特性,则在于也能用话语权利与规范制度,强使这种专横的范畴自然化和固定化”[1]862。
教区议会主席霍华德对从地充满仇视,认为从地就是“那些用木板钉死的窗户,被涂鸦的公共汽车站,东游西逛无所事事的嘴上叼着烟的少年”。霍华德盛气凌人地质问:“为什么领地里的人不能自己开一块地种点蔬菜?为什么他们不能管教一下那些游手好闲的孩子们?他们为什么不能主动地将自己又脏又乱的社区打扫干净?他们为什么不能出去找个工作?”霍华德得出的结论就是:“过眼下这种生活,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而这片小区令人心惊的堕落气氛,则是居民们无知懒惰的外在标记。”[4]58
读者在读到这一段话时,头脑中不免会对霍华德的主观评论产生思索,后现代叙事学家詹姆斯·费伦提出了叙事进程的概念:“叙事进程通过不稳定性,即人物和与其环境之间或者之内的不稳定关系,并通过张力,即叙事者与读者,或作者与读者之间在知识、价值、判断、见解或信仰上的分歧。”[5]5
霍华德作为叙事者在小说的开篇部分提出了质疑,但随着作者把笔锋转向少数族裔的从地居民克里斯塔尔,读者越来越清晰地看到霍华德叙述的不可靠性。他将从地的肮脏、混乱现象归咎于穷人“懒惰”的本性,从而来证明中产阶级的“种族优越性”,但是读者透过从地女孩克里斯塔尔的眼睛,却看到了“懒惰”的背后,真实存在着社会分配与资源利用的不均、少数族裔处于生存危机的边缘却无人问津的社会问题。
小说中,少数族裔的声音都是由克里斯塔尔·威登发出的。这位从地的16岁姑娘无疑是本书的灵魂人物。她的母亲特莉是一位毒瘾患者,正在接受戒毒所的治疗。克里斯塔尔虽然表面上脾气粗暴,说话粗野,甚至不知羞耻,但是她却把一个母亲未能承担的责任——养育3岁的弟弟罗比——扛到了自己的肩上。但是最终,因为唯一能带给她希望的巴里·菲尔布拉泽的死亡,还有弟弟因为自己照顾不周而溺水身亡,克里斯塔尔最终选择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克里斯塔尔注定是一个悲剧性的角色,这是她的从地身份所决定的。她所代表的从地人遭受着双重的“空缺”。
第一重空缺来自于自身身份的空缺,这是必然的空缺。英国作为一个福利国家,面临着两大问题,一是贫困家庭陷入“贫困陷阱”并滋生出“贫困文化”,二是“福利国家的官僚主义化”[6]。克里斯塔尔的母亲特莉年少时候,其母无法忍受贫穷而抛夫弃子,离家而去,特莉而后又受到父亲的性侵,成年后又交友不慎,染上毒瘾。特莉自身没有感受到关爱,对自己的孩子也无法产生感情回应。克里斯塔尔一出生,其生父就一直在坐牢。所以,父亲这个角色对克里斯塔尔而言,完全是一个空缺,一个必然空缺,而母亲这里,也无任何爱。她被母亲的男友强暴后,母亲没有显示出任何同情,仿佛事不关己。小说的作者罗琳在采访中曾说过:“在人们的眼中,穷人仿佛就是一大堆没有面孔的脏东西,贫穷能让一个人完全失去自我。过去,我也是这一大堆脏东西中的一小点,穷到不能再穷的地步。”贫困使少数族裔的人没有了面孔,没有了身份,丧失了基本的人权。
为解决这样的身份空缺,克里斯塔尔积极与命运抗争。她并不像母亲特莉那样对生活持否定的态度,相反,她热情地面对生活。弟弟罗比就是她生活的希望,她在无意识之中,把自己上升到母亲的角色。她把弟弟的照片随身带在身上,为弟弟赢得划船比赛的奖杯,接送弟弟去幼儿园。在无依无靠中,她把全部的爱都寄托在弟弟罗比身上。
然而从地居民的命运并不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而是掌握在帕格镇的中产阶级手中。因为母亲特莉毒瘾不断发作,非常有可能被戒毒所拒之门外,那样罗比就会被强迫从克里斯塔尔身边带走。为了能给罗比一个安稳的环境,她希望可以离开老是犯毒瘾的妈妈,有个属于自己的正常的家,而要达到这一目的,克里斯塔尔只能依靠自己,年仅16岁的克里斯塔尔与副校长科林和教导主任特莎之子肥仔发生关系,希望能怀上孩子,从而可以有栋自己的房子,来照顾罗比。“她想要一个孩子:孩子对她而言并不仅仅是实现目的的手段。她喜欢孩子,她一直很爱罗比。她会把两个孩子一起安全地养大。”[4]321可是有一次,克里斯塔尔却没有看好罗比,致使罗比意外落水身亡。罗比一死,对克里斯塔尔来说,这个世界再没有什么值得留恋,最终她在泪水中给自己注射了过量海洛因,痛苦死去。克里斯塔尔死在了希望的幻灭上,也死在了冷漠的英国福利政策手中,如果帕格镇那高高在上的议员们能够多为从地的居民做点事,这样的悲剧或可避免。
而第二层空缺则是巴里·菲尔布拉泽的突发死亡,这是偶发空缺。巴里·菲尔布拉泽是从地居民,依靠自己的努力,成功跻身于帕格镇的议会之中,他时刻在为改善从地人们的生活而努力。在克里斯塔尔短暂的生命中,他给予了克里斯塔尔关爱与尊重。克里斯塔尔一生当中最开心的时刻是在划船队的时候,正是巴里挑选出克里斯塔尔,鼓励她,并为她加油。巴里诚恳地对克里斯塔尔说:“你有天赋,我不能看着你的天赋被浪费。”面对这样的赞赏,克里斯塔尔感觉“就像得到一份意外的情人节礼物”[4]307。
正是从巴里·菲尔布拉泽那里,克里斯塔尔感受到了平等和关爱。作为回报,克里斯塔尔总是表现得非常出色,在客场不利的环境下参加比赛的时候,克里斯塔尔用她特有的从地方式,为队友带来欢乐。在队友苏克文达眼中,“克里斯塔尔面对这个世界的方式保护了她们所有人不被那些眼神,那些飘扬的彩旗和背景中那如宫殿般宏伟的建筑所伤害”[4]494,所以最终“她记得她们完美的节奏,笑声过后令人生畏的严肃和骄傲的心情。是克里斯塔尔为她们赢得这一切。是克里斯塔尔摧毁了圣安妮的主场优势”[4]495。那是克里斯塔尔最辉煌的时刻。然而,随着巴里的猝死,再也无人能取代他的位置,再也无人能带给她自信和欢乐。英国社会等级的大门再次对从地的克里斯塔尔关闭。克斯斯塔尔缺失了所有精神支柱后,最后以自杀来结束苦难的一生。如果说巴里·菲尔布拉泽的死是偶然的空缺,那么克里斯塔尔的死就是必然的空缺。
《偶发空缺》中,少数族裔的从地居民的双重空缺,也是其他所有人在道德上的空缺。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冷漠扼杀着尊严和爱。罗琳说过:“那些选择不去想他人所想的人可能激活真正的恶魔。虽然我们没有亲手犯下那些昭然若揭的恶行,我们却以冷漠的方式和邪恶共谋了。”[7]
《偶发空缺》是一个从地女孩的悲剧,也是英国当下社会问题的反映:在经济萧条的情况下,如何保护以从地为代表的少数族裔弱势群体的利益,保护他们的尊严?J·K·罗琳从伦理学的视角,批判了英国中产阶段对少数族裔的话语霸权行为。罗琳通过这本小说,把英国社会存在的少数族裔的现状、如何保障他们的利益等问题,摆放在读者面前,引发了读者的关注和思索。
参考文献:
[1] 王晓路.种族/族性[M]//赵一凡.西方文论关键词.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
[2] WEMER S.Beyond Ethnicity[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6.
[3] 刘成.英国艾德里工党政府的福利政策[J].学海,2007(6):93-96.
[4] J·K·罗琳.偶发空缺[M].任战,向丁丁,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5] 詹姆斯·费伦.作为修辞的叙事[M].陈永国,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6] 过慈明.论英国的“福利国家”陷阱[J].滁州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6(3):47-50.
[7] 谷立立.罗琳式的魔幻现实——读《偶发空缺》[EB/OL].(2012-12-31)[2013-11-01].http://www.chinawriter.com.cn/wxpl/2012/2012-12-31/15077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