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立
(中国人民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 军事思想与军事历史系,江苏 南京 210003)
郑和七下西洋,功业卓著,不朽之名已是必然。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他十分注重对自己生平资料及航海经历的记录。他为其父所立墓志详述个人生平,出使各国也留下了不少的碑刻,这些材料之中往往或隐或显皆有着传世的自觉。由此可知,郑和期望通过金石的坚固不朽来延续自己的辉煌功业,将自己的功勋与精神传之后世,来实现“不朽”。这一观念有着悠久的历史与丰厚的传统文化底蕴。郑和碑文的价值也不止于为我们提供了宝贵的第一手材料,更在于它们将郑和精神以时间不能磨灭的形式保存了下来,“永示万世”垂范将来。
郑和研究小组的《郑和史迹文物辑录——介绍几块碑刻》[1]以及陈子丹的《郑和金石档案探略》[2]都曾详细梳理郑和下西洋所遗金石资料。总结起来,迄今已发现的有关郑和的碑石文字有《古里碑》、《故马公墓志铭》、《娄东天妃宫通番事迹记》及《天妃灵应之记》等十余篇。其中数次出现“永示万世”引起了笔者的关注,于是细检相关材料,以求详解郑和。
(1)《故马公墓志铭》,又称《马哈只碑》。永乐三年(1405),郑和为其父所立。原文节略如下(限于篇幅及为凸显主旨,所录碑文有所节略,下皆同此):
故公字哈只,姓马氏……公生而魁岸奇伟,风裁凛凛可畏,不肯枉己附人,人有过,辄面斥无隐。性尤好善,遇贫困及鳏寡无依者,恒保护赒给,未尝有倦容,以故乡党靡不称公为长者……子男二人,长文铭,次和……和自幼有材志,事今天子,赐姓郑,为内官监太监。公勤明敏,谦恭谨密,不避劳勋,缙绅咸称誉焉。呜呼!观其子而公之积累于平日与义方之训可见矣。……铭曰:身处乎边陲,而服礼义之习;分安乎民庶,而存惠泽之施;宜其余庆深长,而有子光显于当时也。永乐三年端阳日,资善大夫礼部尚书兼左春坊大学士李至刚撰。
碑文记述了郑和之父的家世生平,虽为其父墓志,主旨却在记述郑和家世,颂扬郑和“光显于当时”的品行、功业。郑和命人寄碑文回乡刻石立碑,自有将其家世、功业通过石碑流传久远之意。
(2)《古里碑》。刻于永乐五年(1407),古里即今印度科泽科德,是郑和第一次下西洋的终点。永乐三年(1405),明成祖诰封古里国王,并赐予印绶文绮之物。为纪念这件大事,郑和乃立碑勒石,称赞古里国虽“去中国十万余里”,但“民物咸若,熙皞同风”,并要“刻石于兹,永示万世”。这是郑和在海外建立的最早碑石,也是他首次明确提出“永示万世”之说。
(3)《锡兰布施碑》。永乐五年(1407),郑和第二次下西洋时在锡兰山国立佛寺所刻,碑上刻有汉文、泰米尔文、波斯文等三种文字。汉文记录的是明朝皇帝向佛寺布施金银器物等供品;泰米尔文讲中国皇帝久闻泰米尔族的保护神声名,因此下令立碑礼赞;波斯文为布施的供品,是奉献给安拉及伊斯兰教圣者的。三种文字向不同的文化与信仰致敬、赞颂,传之将来的当然不仅仅是礼物贡品而已。
(4)《柯枝镇国之山碑》。永乐九年(1410),郑和第三次下西洋时在柯枝国所立。永乐六年(1408),郑和访柯枝,国王可亦里遣使来明,请赐印诰,封其国中之山。明成祖亲撰御书,命郑和赉印赐其王,并将碑文勒石于山上。曰:“封可亦里为国王,赐以印章,俾抚治其民。并封其国中之山为镇国之山,勒碑其上,垂以无穷。”无论成祖还是可亦里,皆不过百年,一纸封书之效亦如是,可以垂以无穷的,固非一时一事。
(5)《郑和行香碑》,又称《灵山伊斯兰教圣墓行香碑》。永乐十五年(1417),郑和第五次下西洋前夕至福建泉州东郊灵山伊斯兰教圣墓行香,泉州镇抚蒲和日(又称蒲日和)作记立碑:
钦差总兵太监郑和,前往西洋忽普漠厮等国公干。永乐十五年五月十六日于此行香,望灵圣庇枯。镇抚莆和日记立。
郑和作为信徒至圣墓礼拜焚香并无特殊之处,镇抚为之作记立碑当别有动机与意义。
(6)《郑和铜钟》,又称《南平铜钟》。宣德六年(1431),郑和第七次下西洋时铸造,全文曰:“大明宣德六年岁次辛亥仲夏吉日,太监郑和、王景弘等同官军人等,发心铸造铜钟一口,永远长生供养,祈保西洋回往平安吉祥如意者”。铜钟流传至今,其上虽寥寥数十字,但对我们了解当时郑和诸人的行动与心理皆有启发。由目前研究成果可知,郑和是回教徒,但佛寺、天妃宫这些宗教场所也常有他的足迹,这其中有何思想背景也极值得探究。
(7)《娄东天妃宫石刻通番事迹碑》,简称《通番事迹碑》。宣德六年(1431),郑和、王景弘等人撰刻:
敕封护国庇民妙灵昭应弘仁普济天妃之神,威灵布于巨海,功德著于太常尚矣。和等自永乐初,奉使诸番,今经七次,每统领官兵数万人,海船百余艘,自太仓开洋,由占城国……等三十余国,涉沧溟十万余里。观夫鲸波接天……海道由是而清宁,番人赖之以安业,皆神之助也……若刘家港之行宫,创造有年,每至于斯,即为葺理。宣德五年冬,复奉使诸番国,舣舟祠下,官军人等,瞻礼勤诚,祀享络绎,神之殿堂,益加修饰,弘胜旧规……是用勒文于石,并记诸番国往回之岁月,昭示永久焉。
永乐三年,统领舟师往古里等国……至五年回还……
明宣德六年,岁次辛亥,正使太监郑和、王景弘,副使太监朱良、周满、洪保、杨真、左少监张达等立。[3]
此碑文所宣扬的“神助”有何文化背景与意义,出使往返岁月有史官记录,青史留名,自当永久,又何须刻石“昭示永久”?
(8)《天妃灵应之记》,俗称《郑和碑》。宣德六年(1431),郑和等人第七次下西洋前夕,撰立于南山天妃行宫壁上。据《郑和金石档案探略》总结,碑文可分为两部分,前一部分记述郑和船队不畏艰险,乘风破浪的远航情况,并颂扬了天妃的神明以及郑和等人修建长乐南山宫殿群的经过;后一部分则详细记载了郑和船队六次出使西洋的时间、行程等情况。与上碑内容大同小异,为“姊妹碑”,目的自然亦是“昭示永久”。
总结起来,上述碑刻材料的内容皆为记录郑和等人的事迹、行踪等情况。值得注意的是,这些碑文大多是郑和主动为之,也就是他有意利用文字碑刻来补充、扩展乃至延续其航海事业。具体而言,郑和对其生平事业的补充有如下几个方面:
(1)生平资料、航海经历、实况的补充。郑和下西洋事迹在他生前已经通过各种途径流传于世,官方也有专门的档案史料记载,民间野史小说笔记也数见不鲜。然而他的生平却罕为人知,《明史?郑和传》只有“郑和,云南人,世所谓三保太监者也”一句。为父作立《马哈只碑》则详细记叙了他的家世生平、发迹历程、才性功业,让我们了解到了正史不存的事实。这至少能够说明,郑和是主动通过碑文将自己生平功业传之后世,让世人更多的了解他,进而铭记这个七下西洋的英雄。上文所载他在同一时间制作内容相似的两块碑文(《通番事迹碑》、《郑和碑》),用意也当在此。又如《静海寺残碑》对西洋的经历、时间、次数、随行人员等皆有记录,虽然有祈福消灾的宗教因素在其中,但是在千古名胜之处刻石立碑详述生平事业,自然不无托名胜以传久远的用心。
(2)宣扬国威、昭示和平—对航海精神的发挥。这一点在郑和出使国外所刻碑文中表现尤为突出,《锡兰碑》中三种不同文字的刻石就“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在宗教问题上兼容并包的精神……体现了中国对各种宗教信仰的尊重以及对广大信徒的善意和友好”,说中了郑和刻石的用心,他将要在异土上炫示国威,将天朝“怀柔远人”的善意与中华民族崇礼重义的精神“永昭来世”;《古里碑》将中国与古里人民“永乐万年”的美好愿望刻之于石,亦是中华和平友好、德义绵长的精神永留异邦;《柯枝镇国之山碑》亦是如此,在“山之崭兮,海之深矣,勒此铭诗,相与始终”的诗句中,大明怀柔远邦的威德,君临天下的气势表露无遗。这些碑文凸显了郑和下西洋的任务或者说是真实用心—“施恩布德”以“示中国富强”,使“四海来归”,并将这种天朝国威“永示万世”,使百世之下,尤可想见当年的辉煌场景。
(3)名胜、事迹、墓志、记序、野史,文字碑刻全方位立体传播体系中的永久之思,对生平功业的完善记录。如上诸多材料可以梳理出郑和下西洋活动的一个侧面,他每每出海之前多到寺院、天妃宫等名胜福地祈福、布施,刻钟造庙立佛建寺铭文、记文,记载出海盛况;航海沿途所遇可记之事又往往立碑刻石,以昭示来世。航海活动结束以后,又连立数碑总结此前七次辉煌经历,刻之山间石壁,托名形胜,以流芳百世。这一系列活动不仅将郑和生平功业以文字的形式完整呈现出来,且以碑刻形式为来世留下了丰硕的“遗迹”,又将这些“遗迹”留在山水形胜、名山古寺中,让它为历代香客游人所瞻仰,将现世事业的记忆与影响延伸至万世之后。于是,这个政治事件通过文字与金石作用于文学、宗教、文化诸方面,取得了更大的社会影响力。同时,文本、金石乃至形胜自身的传世功能与影响力,又将这种影响延伸到后世,如此种种皆补充、丰富并延伸了郑和下西洋事件在当时与后世的影响与传播。这种影响与传播很难断然区分是主动还是被动的,但撰文刻石的种种行动却是主动的,因而托之以传世的意图也是显而易见的。
郑和功业卓著,荣耀当世,以其卓著功勋留名青史、万古流芳亦是必然,何必还要再借助文字、金石的力量以托名不朽。其碑文之中“永示万世”的观念有何渊源,合理性何在?
“永示万世”的石碑仍然存在,而所颂之人事早已烟消云散,物质的长久对人生的短促似乎是一种嘲弄。郑和是伟大的航海家,天子赐姓,持节远征,七下西洋,名播环宇,这是一个生命个体最为辉煌而伟大的体验,已将古人追求的“立功”发挥到了极致。但是无论怎样辉煌,生命仍受制于不断衰败终至于灭亡的自然规律,他仍然逃不过回归尘土的宿命。纵然留下了万世不灭的功业,依然无法阻挡时间的脚步,这样的恐惧与焦虑从郑和如上种种“留名将来”的举动中是可以明确体会出来的。它可谓是人类文明的母题之一,有着深厚绵长的历史传统。古代文学中对此表达得最为直接而感伤的当属东汉末年的《古诗十九首》[4]: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之三)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之四)
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之十一)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度。(之十三)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之十四)
如何消解生命短促带来的痛苦与焦灼,是千百年来都在困扰文人的一个终极命题。其答案无非两种,一是延长生命时限,一是创造超越生命本身的价值。要改变人生不满百这一现实,唯有求仙访药、修炼养生,以期超出生命规律所限。然而神仙之说、长生之术“其为虚妄甚矣哉”(曹植《辩道论》),这一条路唐前已经虚化入志怪小说毂中;“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及时行乐、纵享名利,增加生命的浓度之说又多属失意落魄的牢骚。以儒家为主导的传统文化观念中苟且偷生远不如舍生取义,生命的价值在于有补于世。长生既不可求、富贵亦不可恃,只能追求功业、精神的长存了。这一条路发掘人的精神价值,力图尽量发挥生命能量、创造超越生命的价值,其途径即是建功立业、名留青史以达到传世不朽。而这才是仁人志士竞相奔赴的一条路。
如上文所论,“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孝经·开宗明义》)才是古人实现人生价值从而延长生命长度,消解现世短促焦虑的良方。而“三立”正是扬名的主要途径。其出处在《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叔孙豹所说:“豹闻之:‘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5]其中立德是最为崇高的理想,却往往是圣贤才能达到的境界;立功则往往是非常之人与非常之时的伟大遇合,也非人人可即。对于才智、机遇乃至修养诸多方面都平平无奇的芸芸众生(或是不遇、失志之贤人)而言,唯有立言“藏之名山传之其人”,以期其作在异代知己手中发扬光大,传世不朽、万古流芳,方是可实践、因而更切实的实现生命的延续的途径。孔孟圣贤是立德之表,千年难得一见;周公、管仲是立功之范,非人人可及;然史迁、渊明、韩柳苏黄,无数文人骚客皆是以文字传世。故虽立言居“三不朽”之末,文人甚至耻于承认自己以文得名—立德为本,行与言只是德的外在表现。作文传世不过是失意之余的自遣,属无奈之举。“不问苍生问鬼神”是文人尴尬身份的痛苦追诉,宋代理学家们对文学的排斥,皆可见入世建功立业是文人永恒的追求—然而事实上,魏晋已经宣扬“文章者,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曹丕《典论·论文》),坦承立言是最为直接的实现人生价值的方式。苏轼《祭文与可》亦言:“念有生之归尽,虽百年其必至。惟有文为不朽,与有子为不死。虽富贵寿考之人,未必皆有此二者也”[6]1941,人生有限,惟文章可传不朽,立言作为不朽之捷径得到古人之普遍认同。
然而,纵然作为“三立”捷径,立言也非易事,需得相当才华与阅历方能臻于至善。多数人自身文字不足传,不朽仍需要外界力量的辅助,具体有二:
其一,“托名不朽”,即附于名人笔墨之下,以求流传后世。资质平平之文人或如郑和般并未系统接受传统教育的非知识分子阶层则需要更为便捷的路径,即“托名不朽”。这一做法宋人已精,欧阳修《与蔡君谟求书集古录目序书》(《欧阳文忠集》卷七〇)说:“仆之文陋矣,顾不能以自传,其或幸而得所托,则未必不传也。由是言之,为仆不朽之托者,在君谟一挥毫之顷尔。”蔡襄是书法名家,欧阳修断定其墨迹一定能传世不朽,故乞为作《集古录》序,而托名传不朽。这里自然有自谦与标榜友人的成分,但不难体会托之名流可传不朽是心照不宣的事实。李白一首《赠汪伦》即使得一介村夫万古流芳,杜甫《赠花卿》亦使“黄四娘独何人哉,而托此诗以不朽”(苏轼《书子美黄四娘诗》)[6]2103,史上多少有德有功之人,淹没不闻,而此二人却得以不朽。这就提醒了世人,无德无功无言之人,亦有不朽的机会。
其二,托笔墨等工具以不朽。苏轼《书清悟墨》云:“川僧清悟,遇异人传墨法,新有名。江淮间人,未甚贵之。予与王文甫各得十丸,用海东罗文麦光纸,作此大字数纸,坚韧异常,可传五六百年,意使清悟托此以不朽也”[6]2222,名纸佳墨的共同特点是不易腐朽湮没,可辅助内容以传不朽。可见古人重视文房珍物,并非仅仅为满足其风雅情趣,也非独为生活精细化之体现,亦是“为不朽计”。
纸墨再精,终究脆弱易失,故苏辙《进御集表》(《栾城集》卷四七)云:“臣窃见祖宗御集,皆于西清建重屋,号龙图天章宝文阁以藏其书,为不朽计。又刻板模印,遍赐贵近”,皇帝文集藏之龙图阁已足传后,更刻板模印,广赐臣下,利用臣子的忠君思想为自己作品的不朽再加一种保障,以期万世永存。皇帝尚且如此,士人更是极注重对自身及亲友存世作品的收集、传抄、刊刻。雕版印刷的出现、文集的编集刊刻的发展乃至金石学的繁兴,莫不服务于苏辙所谓“为不朽计”,遵循的皆是托物质以传的思路。郑和将其事迹文字化、刻碑立石,请名流为父亲作墓志铭,回乡刊刻,使父亲托其大名得以传世也自然有此意识:托名人撰墓志铭以为“不朽之资”的观念由来已久——苏洵《与杨节推》云:“墓志之作,哀其身后无名。”蔡襄《寄欧阳永叔书》:“夫丧者托事也,又欲永其传焉,必有志铭。”曾巩《寄欧阳舍人书》:“而铭者,盖古之人有功德材行志义之美者,惧后世之不知,则必铭而。”皆道出了墓志铭创作的根本原因,希望传之后世。传之后世不仅需要墓主本人有可取之处,还需要墓志能够得以留存与关注。而唯有名公硕儒之作才能为后世士子推崇敬仰,置之案头,诵读研习,所谓“若得巨公文之,今世荣之,后世信之”,郑和请当时著名文人为其父作墓志铭以为“不朽之资”的用意毋庸置疑。
郑和事迹虽然已经名列青史,但是由于各种原因,大量的材料还是淹没不闻,为今日的研究带来了重重疑团(下西洋文书档案因“海禁”被销毁,其它众多笔记小说等材料也多因兵火战乱诸多客观因素亡佚不存)。若非他深谙“不朽之计”,注意文献材料的保存,我们的研究更将寸步难行。由此可知,要被后人铭记的前提是能将“遗产”留到后世。
为此,古人致力于文集的编订和诗文的刻石以及假手于名流政要的墓志、行状、题跋等。在年谱、文集、墓志、行状、刻石、笔记之中,文人为自己的生平功业事迹、出处大节留下了充足而完整的证据,并为这些证据的流传与取信于人构筑了一个巨大的文化传播空间。在这一空间中上述种种文献以不同的方式传播又相互勾连、补充,以确保不被历史遗忘。文字与物质,文学与书法、金石、史料互补沟通,在这样一个系统严密的传播体系之中,任何一环的断裂都不影响整体传播。这番工夫使宋代以后文人事迹在正史之外流传至今极多且全。可见他们对“不朽之计”的有效探索。同时,中古以后士庶界限逐渐消泯,儒家理念已经深入为民族性格,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郑和虽非文人士大夫,但他勤奋聪敏、洞明世事,对这一传统是了然于胸的。他托当时名人为父亲写墓志铭,并刻石立碑于家乡;在其航海生涯中,对儒、释、道、伊斯兰各教名胜文物都有所建树,修庙、敬佛、建天妃宫,在不灭的物质与文化遗产中都留下了自己的名字;远航万里之外,不忘宣扬国威、远布仁化,并刻石纪录,凡此种种都十分符合传统文化中“托名不朽”的思路。
郑和已逝,然其丰功伟业、盛名美誉仍在,文字记述之功不可磨灭。而文字之传又离不开其载体的不灭。古人虽哀叹“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仍积极从中发现了生机,即金石是坚固且恒久的,托名于其上,可与之共传来世。近代以来出土了无数先秦两汉钟鼎石碑,其托之以传世的铭文碑刻文本的面世就是明证。郑和碑石及铜钟历经数百年风霜磨难仍传于世,更可见这一方式的行之有效。
郑和事迹通过文字、金石、名胜诸多层面的传播途径,得以流传后世,使得百年之后的人们仍传唱不休。历代流传的名胜古迹、掌故异闻、史料碑刻详尽而忠实地将他的功业与美名传递给了后世之人,他确实通过这种方式实现了“永示万世”的夙愿。然而无论文字、金石都只是载体,它们固然对不朽有着关键的意义,但是这真的可以令人不朽吗?郑和托不朽的物质昭示永久的内容真的足以传永久吗?
明人《刻苏长公集序》言:“古之立言者,皆卓然有所自见,不苟同于人,而惟道之合,故能成一家言,而有所托以不朽”。[6]2388立言者须有卓然之见、言合于道,方能成一家之言,继而传世不朽。虽然汪伦、黄四娘之辈托名李杜确实得以传世,但传世并非不朽。传播工具可以让历史人事传世,而不朽仍然需要实实在在的功业。如苏轼《答李荐书》所云:“然足下欲仆别书此文入石,以为之翰不朽之托,何也?之翰所立于世者,虽无欧阳公之文可也,而况欲托字画之工以求信于后世,不亦陋乎?”[6]1434,仅仅依靠金石文字留名于后,不足以不朽,还有待“不朽之资”:“惠示《伤寒论》,真得古圣贤救人之意,岂独为传世不朽之资,盖已义贯幽明矣”(苏轼《答庞安常》),真正有用于世,方能最终传世不朽。
南宋韩元吉《跋苏公父子墨迹》(《南涧甲乙稿》卷一六):“右文安、黄门二帖,所言皆私家细事,至烦碎而糜密,无足深论。学士大夫相互与存而传之者,岂不以其人哉!夫不能以古人自任,千载自期,而欲恃区区之文墨以为不朽者,可以慨然于此矣”,指出苏轼、黄庭坚等千古名流不乏琐碎之文,后人却搜罗无遗、珍视无比,是作家人格魅力而非文字自身的价值所致。亦点出了其中奥秘:不朽的实质,是对人类智慧与文明的传承,是对儒家入世精神的颂扬,而非虚名传千古。所谓“行以治一时,言以教万世,一也”(欧阳修《与乐秀才第一书》),文字有着比行动更为久远且有效的教化功能,然其出发点与归宿皆为更大的发挥行为的示范力量,以移风易俗、经世济民。
碑文可示来世,金石可延续功业盛名。但前提是有所示于来世,有功业盛名可延续。金石文字辅助了郑和功业在后世的传播,但真正使得郑和流芳百世的,还是他辉煌的生命历程及其不朽的丰功伟绩。郑和要“永示万世”的也并非仅仅是一己私利、万世空名,而是一种不畏艰难、勇往直前的民族精神;一种开拓进取、意气风发的时代精神;一种宽和仁厚、海纳百川的大国气象。如此种种的精神财富,皆有着永恒的典范引导价值,是足以“传世不朽”“永示万世”的,万世之下的国人对此壮举也必定油然而生一种民族自豪感与自信心。
[1]郑和研究小组.郑和史迹文物辑录—介绍几块碑刻[J].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5(2):100-104.
[2]陈子丹.郑和金石档案探略[J].档案与建设,2005(7):49-50.
[3]高蒙河.郑和史迹文物选[M].北京:人民交通出版社,1985.
[4]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M].北京:中华书局,1988.
[5]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修订本)[M].北京:中华书局,1995.
[6]苏轼.苏轼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