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吉鹏,陈 晨
(辽宁师范大学 研究生院,辽宁 大连 116029)
余裕观是由日本现代作家夏日漱石提出的,鲁迅最早把这一理论译介到中国来。“余裕”一词“既包含时间、空间又反映了精神症候的多维概念,不能简单地理解为时间、空间的宽裕,多余,它更表明一种存在的状态,一种倾向于生命内在的充盈、丰沛、轻灵、自由感。”[1]鲁迅赞扬埋头苦干的人,拼命硬干的人,他自己也是一个“俯首甘为孺子牛”的人,但他并不是让人总处于痛苦与残酷的战斗状态,他通过杂文之笔诠释了人生应保留“余裕”才更具真实的意义。
1925年鲁迅在《忽然想到·二》中借校对《苦闷的象征》的排印样本说出了对当下书籍的排版形式的意见,他本来已在付印的时候明确注明“在书的开头和每个题目前后‘留些空白’”。[2]15但是等到排好寄来后,“却大抵一篇一篇挤的很紧,”[2]15这让鲁迅极为不满。因为:
翻开书来,满本是密密层层的黑字;加以油臭扑鼻,使人发生一种压迫和窘促之感,不特很少“读书之乐”,且觉得仿佛人生已没有“余裕”,“不留余地”了。[2]15
鲁迅在此指出读书之时要享受“读书之乐”,而不是让人感到压迫和窘迫之感。鲁迅由书在排版时需要留有余地联系到人在生活中更需要留有“余裕”。一个人如果一直处于充满、饱和的状态,那么他必然已接近崩溃的边缘了。如果生命中凡事都打着“质朴精神”的幌子而进行毫无原则的“因陋就简”,那么,“在这样‘不留余地’”空气的围绕里,人们的精神大抵要被挤小的。”[2]15
鲁迅在此说出了他最担忧的事情,就是一个民族如果失去了余裕之心,那么这个民族的精神世界将变得越来越小,必将误入了狭隘自私的泥潭不能自拔。同时,这个民族的未来也将堪忧。鲁迅在文章中举例说外国学术方面的书与中国译本的不同在于外国学术方面的书通过在其中添加“闲话”或“笑谈”的方式,使“文章增添活气”,同时也使读者在读书之时得到些许放松。鲁迅在文中用了一个形象的比喻说明中国人此种做法的荒谬“这正如‘折花者’;除尽枝叶,单留花朵,折花固然是折花,然而花枝的活气却灭尽了。”[2]16鲁迅非常忧虑一个不知留有余地,失去余裕之心的民族的未来将会如何。鲁迅提出在生活中要保有余裕之心,做事情要留有余地,生活中不是什么事情、什么空间都要填充的满满的。需要保留精神的空间,留有思考想象的余地,在余裕的时间和空间里才能获得精神上的充裕。
在实际上,悲愤者和劳作者,是时时需要休息和高兴的。古埃及的奴隶们,有时也会冷然一笑。这是蔑视一切的笑……[3]
鲁迅在《过年》里说明真正的悲愤者和劳动者是懂得余裕之法的,懂得让自己休息和高兴。鲁迅赞扬魏晋名士的“清峻”风骨,而他自己向往的也正是这种“清峻”,“通脱”的品格。漫漫人生路,鲁迅绝不是叫人一直处于一种急冲锋状态,即便做一个优秀的战士,也是需要休息和娱乐的。
鲁迅自己所坚持的“余裕”的生活态度,能从鲁迅夫人许广平的回忆录中能找到例证。许广平在《鲁迅先生的娱乐》一文中提到“倘若环境可以移人,或者这环境的确没有什么可资消遣,稍息一下疲劳的话,则有时的从俗一下是未始不可的。在广州,我们也时常到专门的茶室去吃茶点……”[4]91做了父亲以后的鲁迅就更加懂得要偶尔享受一下生活了。在他的爱子海婴六周岁生日的时候,他也给孩子过一次很正式的生日,陪孩子看电影,吃晚餐。在平常的生活中,例如“在炎热的夜里,晚餐之后照例是海婴在我们旁边,遇到他高兴了,会约同出去散步,或者到朋友那里闲坐。更多的机会是到内山书店……”[4]136遇到孩子对坐汽车特别有兴致时也会一家三口坐汽车去兜风。“由北四川路底向江湾兜风,一直开到体育会才转回来。”[4]136鲁迅懂得用偶尔余裕的生活调剂心情,舒缓身心,来获得精神上的充裕。一张一弛劳逸结合才是智者的生存之道。
鲁迅在《〈现代日本小说集〉·附录关于作者的说明》里称赞夏目漱石的作品“想象丰富,文词精美”,“轻快洒脱,富于机智”[5]。夏目漱石主张“有余裕的文学”,他的作品自然体现出余裕精神。1924年鲁迅为他译介的日本文艺批评家厨川白村文艺论文集《苦闷的象征》作《引言》时指出非有天马行空似的大精神即无大艺术的产生。[6]257
1927年鲁迅在《怎么写——夜记之一》中也提出“散文的体裁,其实是大可以随便的,有破绽也不妨。”[6]25这就说明作为精神产品的文学创造也需要在一定的余裕条件下才能产生。鲁迅反驳“‘文学是受穷苦的时候做的’”[7]439言论。“挑担的”、“拉车的”贫苦人忙于生计之时是不可能搞文学的,鲁迅还以自己为例做比“我在北京时,一穷,就到处借钱,不写一个字,到薪俸发放时,才坐下来做文章。”[7]439所以鲁迅总结出“文学总是一种余裕的产物”[7]442。
鲁迅在30年代为文学的余裕性做了更深刻的解析。当时的文坛上有一股以周作人、林语堂为代表的文人们大力提倡闲适小品的风潮。鲁迅为此做了一篇《小品文的危机》提出在“风沙扑面”、“狼虎成群”的时候不宜提倡作为“小摆设”的小品文。而是要提倡战斗的小品文,鲁迅赞扬“五四”时期的“散文小品”之所以成功,是因为既保有战斗性又带着“幽默”、“雍容”,“漂亮”、“缜密”的特点,而当时林语堂等人的小品文则抛弃了战斗性,就只剩下华丽的装饰,所以小品文出现了危机。即:
生存的小品文,必须是匕首,是投枪,能和读者一同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的东西;但自然,它也能给人愉快和休息,然而这并不是“小摆设”,更不是抚慰和麻痹,它给人的愉快和休息是休养,是劳作和战斗之前的准备。[8]
鲁迅指出小品文之所以能生存下去,是因为保持其战斗的性质。同时,又能给人休息和愉快,即给人余裕的精神休养。鲁迅在这里明确地表明了自己关于文学创作上的态度,让文学在特定的历史时期既能担负其战斗性的时代使命,又不失其供人休养、娱乐的美学功能,最终让人获得思想启迪和艺术享受。
鲁迅在他的“匕首、投枪”式的杂文中仍然穿插着“闲谈”或“婉曲”,让读者在“嬉笑”中感受到作者对社会进行“社会批评”和“文明批评”的旨意。1925年在《这个与那个——读经与读史》一文中鲁迅反对当时沸沸扬扬的读经宣传而提倡读史,通过读史看到中国改革的迟缓和步履维艰。鲁迅在文章中“扯到”了祖母的“三角形”的小脚和小姑娘可飞跑的“天足”,也“扯到”了丈母老太太的脸和令夫人的脸的是否有缺陷或种过牛痘之类的“闲话”。看似是“扯”实则一举两得,既批驳了读经,又说出了读史的好处。鲁迅在文学创作中随处可见如此的闲谈技法和余裕精神,如他在《捣鬼心传》中提到的中国人做事情喜欢耍些“奇形怪状、鬼鬼祟祟”的把戏,接着在文章里“东拉西拽”“拉”出“畸形人”、清朝人的《鬼趣图》、骆宾王的讽刺诗,再“拽”出高长虹对鲁迅本人的攻击之事。看起来似乎“毫无干系”,实则说出了捣鬼的精义即使用模糊法,但是捣来捣去的结果是“成不了大事”。这种看似轻松的“闲话”形式,让读者在余裕精神中体会“余裕”的妙处。
1936年,鲁迅在生命的弥留之际做了一篇《“这也是生活”……》的文章,强调了自己在身体处于病痛之时的生命体验和生活感悟。在忏悔自己工作之时大意了身体健康,由此强调了要工作也要休息的必要。就像他对许广平说的“因为我要过活……这也是生活呀。我要看来看去的看一下。”[9]623鲁迅在病痛中更加感到生的快乐和存在的充实。“我存在着,我在生活,我将生活下去……”[9]624继而发出了关于自我存在意义的呼喊:“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9]624。鲁迅用自己的亲生经历指出工作是生活,休息是生活,看书看报这些细小的琐事也是生活中的重要内容,哪怕是卧病在床的鲁迅也仍然要看一看家里“熟识的墙壁,熟识的书堆……”。[9]624
但我们一向轻视这等事,纵使也是生活中的一片,却排在喝茶瘙痒之下,或者简直不算一回事。我们所注意的是特别的精华,毫不在枝叶。给名人作传的人,也大抵一味铺张其特点,李白怎样做诗,怎样耍赖,拿破仑怎样打仗,怎样不睡觉,却不说他们怎样不耍赖,要睡觉。[9]624
鲁迅在这篇文章中指出了我们丧失了余裕之心的评价标准去评价一个人将人神化成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不用吃饭、睡觉等,就只是“做诗”、“打仗”。而机器人也需要充电,何况我们是每天都在新陈代谢的人呢!人生如果缺少余裕之心,那么生活中所呈现出来的人和事皆不会真实可靠。尤其是在单纯的歌颂或宣扬伟人、名人、英雄和战士等人的成就时,的确都已走向失真状态。“删夷枝叶的人,决定得不到花果。”[9]624
鲁迅批判某些理论家在《申报》的《点滴》上教导人们在吃西瓜时应该想到国土的被分割。这显然背离了普通人的正常生活实情和生活感受,甚至也是在进行自我欺骗,因为恐怕连那些理论家自己也并不相信这样的宣传。即便是战士,他也只有在身体和精神皆营养充足的条件下才更富战斗力。“然而人往往喜欢说得稀奇古怪,连一个西瓜也不肯主张平平常常的吃下去。”[9]625鲁迅揭穿某些理论家的宣传假面,识破他们空洞的高谈。“其实,战士的日常生活,是并不全部可歌可泣的,然而又无不和可歌可泣之部相关联,这才是实际上的战士。”[9]626鲁迅自己在生活中也会偶尔去坐一次汽车,去看一场电影。但这样对鲁迅来说仅有的休息娱乐竟也会招致一些人的不满和失望。因为社会一些人或一些舆论“希望他最好象老僧入定般不眠不食,光是做工才觉满意似地,甚至死后看到他的日记,时常写出看电影,也失望了,以为鲁迅的生活应该更苦些才是,意思仿佛很不应该似的。”[4]93鲁迅看出了社会上的残酷的一面,在这个社会里就是有一些人喜欢把别人立为不食人间烟火的独坐苦行僧的“神仙”。然后束之高阁,作为他们高谈阔论宣扬苦行主义的谈资和佐证。而他们自己倒要好好地享受人间的奢华。这样的人与鲁迅《牺牲谟》里的讲到的自己苟活却大呼叫别人牺牲、奉献的人又有何不同呢!
鲁迅希望人们重视体验实在的、真实的生活。任何人,包括社会上被定位成的伟人、名人、英雄、战士一类所谓的特别之人。他们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只是光彩靓丽或只知勇猛战斗。他们也需要休息、娱乐、消遣,即过普通人的生活。只有这些普通生活的点点滴滴与他们的特别的“英勇伟绩”连接在一起,这才是一个人真实的生活的全貌,也才能够诠释出一个真实的人而不是异化的神。
鲁迅杂文是鲁迅作为一个精神界战士的战斗史,但是杂文里的内容绝不都是“血雨腥风”。“在鲁迅看来,无论是人生的哪个侧面,人都应该有点余裕之心,不能老是紧绷着一根弦,老是想着人间道义,正义公理,不如带着审美的心态,游刃有余,不急不躁,显出潇洒从容的人格风范来。”[10]不管在日常生活中还是文学创作中都需懂得“留白”的艺术,哪怕是在前线打仗的战士也需要吃饭、休息、娱乐,这才是一个人真实的生活,也才是鲁迅要“立”的真实的人。
[1]赵光亚.天马行空的精神——鲁迅与游戏关系疏证[J].求是学刊,2012(9):102-108.
[2]鲁迅.华盖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3]鲁迅.花边文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4]许广平.欣慰的纪念[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5]鲁迅.译文序跋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6]鲁迅.三闲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7]鲁迅.而已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8]鲁迅.南腔北调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9]鲁迅.附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10]王吉鹏,王竹丽.鲁迅的智慧[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