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力豪
(南通航运职业技术学院 人文艺术系,江苏 南通 226010)
在古诗英译领域,格律派主张一方面要传达诗歌的意境,另一方面也要注重诗歌的音乐性。对于诗歌音乐性的理解,许渊冲教授提出的“三美”论中就主张“音美”[1],辜正坤教授认为诗歌翻译的审美标准中必须含有“音美标准”[2],而新格律派的践行者汪榕培教授的韵体翻译成就斐然[3]。诚然,几位教授的译文音乐性主张与具体译法之间会有所不同,但不少读者都有同样的感受,“唯有声韵——一种音乐,才能轻而易举地激起人们的审美渴望”[4]。
在诗歌翻译中如何再现原诗的音乐性,满足读者对诗歌声律的审美感受,正是众多译者在古诗英译中的工作重点。王宝童教授在谈及“以诗译诗”的诗歌翻译原则时,曾经着重强调:“原诗节奏鲜明,译诗也要节奏鲜明;原诗韵声丰富,译诗也要韵声丰富。”[5]《王维诗百首》中英语译文的声律美可以说是体现格律派诗歌翻译实践和理论主张的完美统一。本文在分析王维诗词独特音乐性的基础上,对《王维诗百首》中英语译文在节奏、用韵等角度进行了初步的梳理,总结出从以步代顿、以韵促诗、音声相应三个方面来鉴赏格律派译者在中国古典诗歌翻译中传递的声律美。
在王维诗词的英译上,译者的主要着力点之一就是格律层面,着力译出原诗的意境和诗味。显然,译者在古诗英译过程中不是随心所欲的,而是有所依的,这种依据和本源就包含王维诗词的独特音乐性,所以,有必要对王维诗词的音乐性做一番考察。
王维诗词当世存有400首左右,《王维诗百首》选择的更是其中的精品,基本涵盖了王维不同时期的诗歌风貌,因此,《王维诗百首》的诗歌格律形式是极为丰富的[6]。首先,《王维诗百首》中出现最多的是绝句和律诗,其中既有五绝、七绝,如《竹里馆》《秋思》等;又有五律、七律,如《终南别业》《积雨辋川庄作》等。一般来讲,绝句和律诗的格律要求较为严格,具体到声、韵、字、句都有相对固定的位置,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要讲究平仄、押韵、对偶等。这些古诗中传统的音乐性特征在王维的笔下展露无遗,“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网轩凉吹动轻衣,夜听更生玉漏稀”等传诵至今。其次,排律也占据了王维诗词的很大比重,《王维诗百首》选取的排律不下十多首,可见其独特的诗歌价值。通常来说,排律是在律诗定格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诗人加以铺排将诗歌延续到十句以上,使得古诗的节奏、声韵更为突出,尤其是除了首末两联外,上下句都需对仗,也有隔句相对的,需要诗人高超的语言声律的驾驭能力。《赠裴十迪》《蓝田山石门精舍》等排律,很好地展示了王维对诗歌音乐性的把控。另外,《王维诗百首》还收录了数首标题上加有“歌”“行”“曲”“吟”等的乐府诗。
王维对乐府诗的创作也有独到之处,其音节、格律比较自由但不流于低俗,形式采用五言、七言等古体又富于变化。特别令人称道的是他取材于陶渊明《桃花源记》而创作的《桃源行》,王维创作此诗时年仅19岁,虽然主题谈不上革新,但语言高超,声律老成,是一首不可多得的七言乐府诗。最后,王维在古诗创作上还兼顾《楚辞》形式的骚体诗,《送友人归山歌》就是其中一首,该诗声律古远,情深意切,尤其是最后两句“平芜绿兮千里,眇惆怅兮思君”,更是音声传情的佳笔。
当然,《王维诗百首》选取的诗词样式不止于上述提到的这几点,由于篇幅的原因,这里不再一一详述。总的来讲,王维的诗词创作涉及古体、近体等各种形式,诗词歌赋都在其内,因此,王维诗词独特的音乐多样性不言而喻。在多样性基础上,人们可以观察王维诗歌内容题材的选择,慢慢就会发现,由于王维个人化的思想感情的融入、语言能力的发挥和感悟外化的创作,多样的音乐性又沉淀出王维人格化的特征。这些特征主要集中在田园、边塞和送别三大主题上,换句话讲,王维多样的诗歌音乐大多都在吟咏田园的质朴清新、边塞的家国情怀和送别的豪迈情笃。
可以想见,当王维的诗歌音乐既有江南的悠扬琴笛、又有苍茫戈壁的声声号角、还不时传来京韵大鼓的铿锵节奏时,主张“以诗译诗”的格律派译者必然要考虑以何种节奏和用韵来表现王维诗词的独特音乐性。
对于诗歌音乐性的认识,王宝童教授在谈及英汉诗歌的节奏及其翻译时,比较完整地对比了英汉诗歌音乐性特点。王教授认为,英汉诗歌的共同点就表现在节奏和用韵上,不同点是汉语独有的四声变化[6]。在深入理解英汉诗歌音乐性异同的基础上,《王维诗百首》的译者在诗歌翻译实践上,既继承了将中国古典诗词译为英文格律诗的经验,又吸收发展了中国特有的英诗汉译的方法,具体表现为以下几个方面。
中国古诗的节奏通常为“五言三顿”“七言四顿”或三言、四言以二顿为主,六言、十言以四顿为主。不难发现,古诗中的“顿”是其节奏的主要特征。而英诗由于轻重音的固有特点,“音步”就突显为英诗节奏的主要特征。在中国特有的英诗汉译理论和实践中,以顿代步是解决英汉节奏对应的主要方法。译者将以顿代步反向用之,发展出“以步代顿”,很好地解决了汉英节奏的适译问题。之所以称为“适译”是因为,如果僵硬地翻译汉英诗歌的节奏,使之一一对应,那么表面上的对等往往会因声害义,适得其反。因此,恰当地选择音步,灵活地处理节奏对应问题,是考验译者功力的首要问题。
《王维诗百首》译者的处理方法恰恰值得人们体会借鉴。譬如,《送友人归山歌》一诗不仅有七言四顿句,而且包含六言三顿句,译者将其统一用抑扬格四音步译出,抓住了该诗主要的音乐特征,从最后两句译文“The wide wide fields are green. Alas, you can’t be seen!”人们不难体会到深长的情谊、依依的惜别。又如,《酬诸公见过》全诗都是四言二顿句,汉语的节奏可谓一唱一叹,体现出诗人心绪低沉、情志惆怅的特点。译者选择抑扬三步格为主翻译此诗,十分恰当,首二句译文“Alas for my dear wife gone, leaving me here alone!”已将此诗定调,与原诗郁闷的基调相合。再如,《西施咏》是一首五言排律,共十四句,描述了夫差、玄宗因红颜招祸的历史教训,讽刺意味浓厚。译文仿照四音步sonnet体,匠心独运,其中“The prince’s doting increased her charm. ‘Let them gossip. Why, there’s no harm’”的译文,可谓以步代顿,因声传意的佳句。
如果说以步代顿赋予了诗歌译文抑扬有间的律美,那么以韵促诗则给读者带来了声美的体验。多数译者在处理诗歌用韵的问题时常常感到棘手,因为英汉两种语言的用韵本身就大相径庭,英语语言的韵式也远比汉语丰富,所以译者在英译文中要传达原诗的韵味不但需要积累,而且需要变通创造。
下面试举两例,让读者体会到《王维诗百首》译文用韵的独到之处。第一首以《新晴野望》为例,八个联句中二、四、六句偶行“垢、口、后”同韵;一、五句“旷、外”同为去声;二、六句“垢、后”同为去声;三、七句“头、人”同为阳平;四、八句“口、亩”同为上声,非常齐整。译者以“ababacac”尾韵译出,规整中藏变化,变化中又照应原诗的同韵韵味,恰到好处。同时,原诗五六两句“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后”中,“明、峰”同韵,“田、山”同韵,译者翻译为:“Clear waters shine from the fields and beyond. And beyond, green hills on hills arise.”译文中两个“beyond”重复照应,是以韵促诗变通的佳译。第二首《使至塞上》,原诗二、四、六、八句“延、天、圆、然”同韵,衬托出大漠的旷远,应和着诗人出塞纪行的奔波。译者选用“aabbacac”尾韵译诗,一、二、五、七句的“bound, around; vast, passed”中尾辅音好似马蹄声声清脆,三、四、六、八句的“Cathay, day, stream, extreme”中长元音又如戈壁号角长鸣。诗中的轻车简从、沿途所感,通过声韵的表达回荡在读者耳畔,令人称道。
应该说很多译者在节奏和用韵技巧上比较容易掌握,因为节奏和用韵在本质上就是音律和声韵的配合,勤加练习自然可以熟能生巧。但更进一步,如何做到不墨守成规,或者有意识地推陈出新,往往需要译者能力、功力、灵感的融合、迸发。《王维诗百首》中这种画龙点睛式的妙译也可圈可点。首先以《观别者》为例,其诗的主调是别离之苦,诗中“杨柳”的意象多有重复,使读者读之、感之、叹之。首二句“青青杨柳陌,陌上别离人”两次重复“陌”字,诗人以此渲染别离之苦,其情甚深。众多译者固然会选择“willow”一词呈现原诗的意象,可《王维诗百首》译者的译笔不止于此,在第二行中化用“willow”,以“Wail O”译出,既音声相应,又达到渲染之效。如果细品,我们还能够发现,“O”与“willow”中第二音节元音相同,加强了渲染效果,可谓声律中的浓墨重彩。再看译文“Green are the roadside willow trees——‘Wail O’ for this parting son!”人们就可以体会到译者的良苦用心。其次以《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为例,诗首句“独在异乡为异客”中“异乡、异客”重复而不冗余,与“独”字相应,写法别致,很自然地将读者带入一个人在他乡、思念亲人的诗境中。如何在英译文中体现“独”和“异”,想来似易,操作实难。译文“A lonely stranger in a strange land I’m cast”以单数词开篇,同根衍生词入句,很巧妙地化解了汉诗音译中的语言矛盾,使得英译文的音声再现了原诗的节奏、用韵,也实现了音律和声韵融合的和谐美。
中国古典诗歌的渊源可追溯至民间吟唱,这种吟唱式的本源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诗歌翻译,因此诗歌翻译首先要立足于“可诵、可唱、可听”的翻译原则[7]。中国古典诗歌的声律美就是在“诵、唱、听”的过程中积淀下的音乐审美体验。王维作为中国古典诗歌的杰出创作者之一,其诗词很好地传承了吟唱的传统内涵。显然,《王维诗百首》的英译者非常重视这一传统内涵,通过节奏和用韵去调控声律,用以步代顿的适译、以韵促诗的变译、音声相应的妙译,努力再现了中国古典诗歌的声律美。
参考文献:
[1] 许渊冲.三谈“意美、音美、形美”[J].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87(2):70-77.
[2] 辜正坤.中国诗歌翻译概论与理论研究新领域[J].中国翻译,2008(4):34-38.
[3] 蔡华.再议“以韵促译”——汪榕培英译吴歌[J].九江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4):98-100.
[4] 蔡华.传神达意——读汪榕培英译陶渊明《形影神》[J].大连大学学报,2009(4):138-140.
[5] 王宝童.试论英汉诗歌的节奏及其翻译[J].外国语,1993(6):35-40.
[6] 王宝童.王维诗百首[M].上海:世界图书出版社,2005.
[7] 许渊冲.中国学派的古典诗词翻译理论[J].外语与外语教学,2005(11):45-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