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义雪
(郑州大学 外语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舞姬》是日本现代文学巨匠森鸥外(1862—1922)的一篇带有自传色彩的短篇小说,也是森鸥外的处女作,该作于日本明治23年(1890年)在《国民之友》1月号上发表,被誉为“开创了日本近代浪漫主义文学的先河”[1]654,也奠定了森鸥外在近代日本文坛的地位。小说采用第一人称回忆式的写法,描写日本明治维新后到留学德国的日本青年太田丰太郎与德国舞女爱丽丝的爱情悲剧。
本文拟以后殖民地理论中的他者理论为基点,对《舞姬》中的他者建构行为进行研究,探讨精神他者和物质他者是怎样被建构和反抗建构的,并进一步分析其深层原因。
他者(the Other)是一个复杂的哲学问题,有学者认为:“他者就是站在自我的对立面上的一切非我的人或事物。正因为自我与他者的如此关系,他者通常是在与自我的关系中被提及和理解,自我就是通过他者来完成其自身的意义界定的。”[2]1也就是说,要想进行自我的认同和建构,必须有外在于自我的一切形式的他者的接入和对比才能进行。他者对于自我的定义构建和完善必不可少,就像“镜像”一样将自我与他者的差异表现出来,并依赖于自我成功地将自己与他者区分开来。 从历史发展的角度来看,他者的概念在西方哲学中有悠久的渊源,从笛卡尔的“我思”到黑格尔的“辩证法”、萨特的凝视、福柯的话语和权力理论等,都有关于他者的深刻描述。
在后殖民主义理论中,他者是一个重要的理论概念和术语。从西方文学批评中的二元对立结构来看,公与私、精神与物质、主观与客观、东方与西方等都包含在内,在后殖民主义中更多的是在非人格的意义上使用他者的概念。我国学者祝远德把他者定义为:一个独立主体对另一个独立主体的客体化、意向性建构[3]12。可以说,主要围绕认同或消解作为非人格意义上的国家、民族文化的他者主体,从而建构自我的文化主动权和话语权,于是,被消解的自我就与拥有建构主动权的他者之间展开了永恒的争夺。围绕着此起彼伏的文化、主体意识的争斗,就出现了两种结果意识,要么主权国在斗争中完全胜利,对殖民地或附属国文化意识的课题和建构中占有主动,从而将他者文化完全消融于自我的文化;要么弱势的自我地盘在强大的客体化的他者面前,作为独立主体的自我于是被他者限定了部分的空间范围和位置,但其民族的强大自我文化仍会对于他者的打压发起反抗,并最终瓦解掉由他者强加在自我身上的意义,而且这种争夺会一直持续。在《舞姬》中,可以将精神和物质的描述作为他者进行建构。
在《舞姬》中,精神他者的建构主要是以主人公太田丰太郎的精神变化为主。自幼受到严格家教的丰太郎聪明伶俐,从旧时的乡学馆到东京大学法律系的高材生,他一直是名列前茅,被誉为天才。从东京大学毕业后,他在政府机关兢兢业业地工作,后来,上级以军队派遣的方式将他派到德国留学深造。从充满着官僚制度和封建道德环境中走到光怪陆离、令人眼花缭乱的欧洲大陆,充满自由、民主的欧洲环境的他者渐渐在精神上对他的思想和行为的自我进行了建构,并随着这种他者精神上的反复“入侵”,他最终接触到西方资本主义社会中的“自由”空气,并对往日里那个“虚伪的自我”进行反省,成功地被资本主义的他者文化所建构和限定。
欧洲的新兴文明对丰太郎来说是一种完全令他感到惊讶和诧异的他者文化精神。刚开始,他怀着一颗回报祖国、光宗耀祖的使命感踏上了去往异国的求学之路。丰太郎不仅严谨地遵照着自己的生活方式,还和其他留学生的相处方式也不一样,“我既不和他们一起喝啤酒,又不跟他们打台球。他们便说我顽固不化,道貌岸然,并且还嘲笑我,嫉妒我。其实,这一切都是他们不了解我的缘故。他们固然可以嘲笑我,至于去嫉妒这样一颗脆弱而可怜的心,真是何其愚蠢!彼此疏阔,他们对我不仅嘲笑,嫉妒,而且还夹杂着猜忌的成份”[4]72。
西欧文明对于此时的丰太郎来说是一种具有完全陌生和异化的他者性,这种他者性可以说是一种独立的主体,随着时间的推移,以丰太郎为代表的个人、民族、种族甚至是一种阶层的人就变成了话语制造者,即“自我”的一种独立主体,在这种自我与他者的争夺中,显然作为他者的主体开始侵蚀、占有自我的主体意识,并不断地开始剥夺自我的生存空间和与他者不相同的“他性”,进而建构他者的主体意识。在《舞姬》中,这种东方式的文化自我被西方的主体所解构,并将之去“自我化”,而这种过程就是通过丰太郎的精神醒悟来实现的。接触到西方文化的丰太郎,自我的人格和思想开始觉醒,进而对自己一直深信不移的“立身处世”、做官扬名的价值观和人生审美心态产生了怀疑,他积极追求个性解放与恋爱自由,感觉到自己的人生价值和生活意义的重要性。“三年的时光如梦一样的过去了”,从自我压抑到思想反省,丰太郎“从未意识到自己竟成为一个拨一拨动一动的机器人了”[5]1-4。
经历了西欧文化自由风气的三年熏陶,丰太郎潜藏在内心深处的“真我”好似在反抗往日那个虚伪的“旧我”。他发现自己的所思所想与日本国内封建传统意识格格不入,不仅开始觉悟到“自己既不宜做一个飞黄腾达的政治家,也不适于当一个精通法典善于断案的法学家”,而且开始把法科讲座置之不顾,将兴趣转向历史文学方面,并且渐入佳境。到此时,作为一个公派留学生的丰太郎不仅公然将公责置于脑后,自由开化的西欧文化氛围还使他彻底地开始了“他者化”的进程,为了满足自己内心真正的情感,他与舞女爱丽丝真心相爱,并为了追求自己的爱情而不懈地努力。
总的来说,太田丰太郎是作为一个当时还未完全实现欧洲文明程度的、带有浓厚封建意识的日本民族的代表而被派到德国,后来渐渐成为一个被西欧文明征服和占有的他者。一开始,丰太郎是拒绝和抵触这种“去自我化”的,作为一个绝对的他者活动于西方资本主义文明的边缘,然而随着丰太郎对资产阶级文化的逐步适应,自我与他者这两种关系开始形成一种此消彼长的张力关系,欧洲文化的优势瓦解掉自我的主体意义,于是,自我所建立起来的所有关系都不断地远离其原有的空间,他者成为世界的中心。这里的西方精神他者所象征的,是一种可以被占有和被征服的客体。丰太郎自身所拥有的日本传统的封建意识和浓厚的官僚思想被德国所代表的西方文明的他者不断地建构和占有,并最终被消解,实现其“去自我化”的“同化”。
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到,丰太郎由一个惟命是从的“旧我”到开始自我反省并追求真爱的过程,与资产阶级的文化扩张是一个相同的过程。纵观历史人们可以了解,1868年前的日本还是一个具有浓厚封建意识的国家,闭关锁国的政策让日本在船坚炮利的美国逼迫下签署了开放港口的条约,在“在欧洲明文占统治地位的时代,日本在吸收欧洲文明上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并凭借这样的成功,日本成功地避免了沦为欧美列强殖民地的命运”[6]35。因此,《舞姬》中的太田丰太郎的精神他者化的主体建构,也是一个国家文明被迫开放的一个建构代表。
对精神他者的征服获得了以身体为代表的人的主体意识,也就是说,身体以“主体的身份被召唤出场”,并获得了现代性。所以,以西欧文明为代表的他者文化在对身体主体的精神进行探索的同时,作为一个力的平衡,势必会遭到来自自我的一种对抗,这是一种反张力的力量,这种反张力可能包括很多的因素,在这里,物质他者的迷失就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平衡力”。对丰太郎来说,他到德国留学的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日本驻德公使馆的生活补助和学费支撑,这种物质的他者是其精神化他者的一种障碍,而经由物质所牵连的自我强烈的物质途径——立身处世的飞黄腾达梦导致了主人公的精神化他者的彻底中断。
在《舞姬》中,丰太郎与舞女的相恋遭到同仁的告发,他的叛逆也为日本封建势力所不容,与爱丽丝的身份与地位都不相称的爱情违反了封建伦理规则,使他的梦想之路遭受到冷酷的摧残,他被断绝了留学金,失去了经济来源,并被排挤出日本的上流士族社会。可以说,丰太郎对爱丽丝的爱是由同情开始的,但是当“和约定回国的日期即将到来时”,他却为“自己学业无成、空背污名,回国再无出头之日”而感到绝望。丰太郎的好友——前来劝说丰太郎放弃爱丽丝回国发展的相泽谦吉的到来,就好比是插在他们夫妇间的一把楔子,打破了由丰太郎他者精神化的进程,唤醒了丰太郎一直未泯灭的功名之心,并使他与爱丽丝之间产生了某种紧张而微妙的关系,也最终造成了丰太郎抛弃已怀孕并在听到消息后受打击而发疯的爱丽丝的悲剧。
日本明治时代的改革并不彻底,国内的封建残余依然很猖獗,“在封建道德和官僚制度双重压力下的丰太郎不得不向现实妥协,在忠于爱情还是追求功名的问题上选择了后者”[7]8-12,于是主人公的精神他者化的自我觉醒还是遭到违背良心、屈从现实物质、抛弃情人的这一现实的打击。在这里,相泽谦吉被送上了道德的十字架,是他扮演了被审判者和被救赎者的双重角色,但是,相泽谦吉的角色终究不过是主人公推卸责任的一个借口,在背后操纵这一切的仍是代表着对先进文明的精神他者进行抵抗的一种归属国的旧的物质他者。
学者郭勇先生曾说过:“现代性源于西方,关涉西方现代社会的根本性问题,它既是一个时间概念也是一个经济概念,总的来说,它代表着人类文明的进步。”然而,以“男女平等”为指向的西式恋爱观在对丰太郎为代表的明治维新时期的日本的他者化过程中,却遭到了来自物质化他者的抵抗。于是,关于西式恋爱的物质化问题,郭勇认为:“在明治维新的教育体制下成长起来的新一代青年男女一方面沉迷于带有精神至上色彩的崭新恋爱思想,可是他们遭到了来自日本传统封建物质挑战,在并不信仰上帝的日本,西方式的恋爱观在传统色到的关照下显示其伪善的一面,反而成了被诟病的对象;另外,西方式的精神观由于其带有形而上学性,使其在带有极大功利性的‘立身处世’主义浪潮中失去了耐以生存的现实土壤。”[2]18
无论是精神他者的建构还是物质他者的迷失,都是现代化文明进程中的一种表现形式。《舞姬》中主人公太田丰太郎的精神他者化是欧洲资产阶级文化的殖民扩张的一种文化他者化过程,是随着日本全盘西化的过程而产生的。欧洲文化对丰太郎的精神“去自我化”的占有和征服,是欧洲现代文化扩张的理想化建构,而以日本传统文化为代表的物质他者化也是对西方现代文明的一种二元对立式结构,它体现了对文明精神他者化的一种反建构和对抗。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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