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医生被刺后的重生

王潇

一温岭医生被杀的消息，邢志敏是在2013年10月26日早晨看央视新闻时知道的，她当时正和丈夫吃早餐。

“又是一个。”她淡淡地告诉丈夫。这些天医护被打、被杀的新闻已不止一例。何况，平日医疗界发生的暴力事件时有发生。“不过是没被报道而已”。

可当从网上再看事件的细节后，邢志敏发现，温岭凶杀案同样发生在耳鼻喉科，凶手同样是动了鼻中隔手术，跑了多家大医院去检查，同样在行凶前有预谋，后来被认为“精神有问题”……竟和去年那幕如此相像！

不同的是，温岭的王云杰医生被刺中了心脏，抢救无效死亡。

而在2012年4月，邢志敏被那个叫吕福克的凶手割断了颈静脉，失血1000多毫升。几个小时后，另一家医院的急诊科医生也遭到吕福克刺颈，两位医生所幸都经抢救脱险。

2013年5月，北京市西城区法院对此案作出了宣判，因吕福克系限制行为能力以及杀人未遂，法院以故意杀人罪判处其有期徒刑13年，剥夺政治权利3年。

二到现在，邢志敏对凶手的长相始终是模糊的。

不是看过凶手照片很多遍吗？

“我不参与诉讼，不接受任何采访，不接触关于这件事的信息……我常有一种错觉，就好像那件事从来就没有发生在我身上……”邢志敏说，她一直躲在丈夫的“保护壳”下。

遇刺之后，这个“以前连袜子都不洗”的男人替她扛下了所有关于诉讼的事宜，半年里不让她受到任何干扰和刺激。

在内心纠结得要崩溃时，她接受心理医生的建议，把那些想不通的问题“放在心里的一个角落，先封存起来”。

现在，她决定接受采访，“我没告诉丈夫，我想来想去，也许是受温岭这件事的影响，我觉得如果媒体要是能真实报道的话，从我的亲身体会来说，也是有意义的。这件事，对我打击太大了……”

三2012年4月13日早晨，邢志敏出门上班前犹豫了一下：丈夫发高烧了，中午她还要赶去机场，去外地开会。但她说服了自己：号已经挂出去了，停诊不好。

10点30分，邢志敏的诊室里还有5个人，她专心致志地给病人看病，打算等门诊结束后就直接去机场。她丝毫未觉察，一个戴着口罩的男子走进了房间。

这个男子突然从拎包里抽出一把刀，刺向邢志敏的脖颈。

所有人都懵了！等反应过来，男子早已逃离诊室。所有的事情发生在两分钟内。诊室外的人们，只听到一声惨叫。对面诊室的医生冲了过来，只见邢志敏身上满是鲜血。

疼痛，已无法言说。邢志敏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颈动脉怕是破了。她用手死死按住血管位置。

身边有人跑动，有人叫嚷，有人推来了轮椅。邢志敏不断听见有人说，要看伤口，但是她不松手。好在耳鼻喉科在医院4楼，离手术室近。轮椅被迅速推到手术室。邢志敏听见麻醉师在她耳边说：“邢大夫，松手吧，我们都准备好了……”她这才松了手，头一昏，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伤口很深，颈内静脉几乎被切断，失血1000多毫升，那是人体血液总量的四分之一。

医院监控录像拍下了行凶者的体貌，他身着黑衣白裤，戴着口罩，头发有些长，在楼道里一路奔跑，从医院东门逃逸。

当晚7点30分，凶案在航天总医院急诊科再次上演。另一位副主任医师遇刺，同样是右侧颈部重伤，伤口深约10厘米，伤及第4椎体，出血量约400毫升。

警方结论：凶手是同一人。

四没有人能体会吕福克的鼻子到底如何难受。

吕福克患有鼻炎及鼻中隔弯曲，他认为手术能缓解症状，曾在北京各家医院求诊，希望动手术。但医生检查后，认为其病情不需要动手术。此后，他在天津一家医院做过鼻中隔纠偏手术，但难受的感觉并未消除。

吕福克又到北大人民医院，要求开“治疗不成功”的证明，以便向天津的医院索赔，但医生未满足其要求；在航天总医院求诊时，他感觉医生的鼻窥镜检查又把鼻子“看坏了”，遂带了鞭子去医院抽打那位医生。

经调解后，吕福克又去航天总医院表达抗议。他占了一张平板推车，躺了整整一天，甚至随地小便。医院建议他找医疗纠纷调解委员会，但他拒绝走法律程序。

大多数医生认为，医学有很多未解的疑问。医学检查的结果，未必和人体的感受相符。很可能感觉极为不适，医学检查却显示并无大碍。当对身体无碍时，这些不舒适，要靠自己去调试。

还有的病人认为耳鼻喉的问题很简单，就是“鼻子有点不舒服”、“嗓子有点异物感”……“你们医生为什么就治不好呢？”

吕福克4本病例记录的求医历程，想来就是带着这样的疑问的。

一方面，这和他本身的性格有关。30多年的老街坊刘老太太认为，吕福克“脑子不太正常”。常年留着快到肩的长发，傻傻呵呵地走路。有一回，她正遛弯，看见吕福克拿着斧头冲出楼门。原来是一对小夫妻停车，碰到了吕家院子前的小椅子。吕福克骂骂咧咧，一副要与那对小夫妻拼命的样子，刘老太太赶紧劝走小夫妻：“他不太正常。”

另一方面，接触过吕福克的医生认为，吕患有“心身疾病”。简单来说，是心理上的问题放大了鼻子上的不舒服。这和温岭事件的凶手连恩青有着相似之处。

“为什么这样的事情总是发生在耳鼻喉科？”不少人心存疑问。

邢志敏说，耳、鼻、咽喉都是人体敏感部位，心身疾病表现容易集中在这些部位；一些症状的发生以目前的医学技术还无法解释，比如耳鸣，有的情况是能被检查出，有的却根本找不到原因。

五对于一天要看100多号的门诊医生来说，没人有时间来给吕福克讲解这些专业知识，也无法劝说他应该如何与这种不适的感觉共存。

总之，吕福克坚持鼻子是被医生看坏了的观点，因而选择了最极端的解决方式。他做了充分的准备。警察从他家里搜出了12把刀，还有一些抄写的医学笔记——有关颈动脉的位置、失血可致死亡的临床医学知识。颈动脉，正是两位医生受伤的部位。endprint

吕福克刺伤两位医生后一直在逃，警方安排了3辆警车，24小时轮班在他家小区蹲堵了10天。印有吕福克头像的通缉令被发往全国各地，悬赏5万元捉拿他归案。吕家也一度成了街头巷尾的谈资，连附近修车师傅都可一口报出吕家的门牌号。

“那段时间，吕老爷子一天天地发蔫，每天就坐在楼前的藤椅上，跟丢了魂似的。”刘老太太说。过了一段时间，得知“老吕死了”。

吕福克被收押后，法院对他进行鉴定，诊断为精神分裂性障碍，评为限制刑事责任能力。2013年5月，西城区法院以故意杀人罪判处其有期徒刑13年，剥夺政治权利3年。法院同时判决，吕福克赔偿邢志敏184774.47元，赔偿赵立众15951元。

问及这一年多来的生活，吕福克的弟弟只是沉默。“别问我，他的监护权在街道，他的事和我们没关系。”

六北京两名医生接连被刺伤的消息很快在微博上传开了，引发了医疗界对医疗暴力的声讨。

丈夫抠去了邢志敏手机里的电话卡，不让她接受采访，不透露任何关于凶案的消息，只让她安心休息。那天院长跑来告诉她，凶手抓到了。邢志敏说：“院长，您就帮我问问他，为什么？为什么？”

参与庭审的法官告诉她，凶手说，他恨医生，要把医生杀光。

“可是我没有得罪他！为什么这么恨我？我快50岁了，问心无愧！为什么我会遭这种报应？”这些问题，反反复复地盘旋在邢志敏的脑子里。

心理医生对她说：“当想不通的时候，咱们能不能把问题暂时放在心里的一个角落，先封存起来？你现在问为什么，没有人能够给你回答。”

从此，邢志敏不去想这些问题，但也不能不想。这种纠结，持续了至少3个月。

“我只能培养阿Q精神，我只能和那些更悲惨的人比，我还活着。老天还是很眷顾我……至少，我闺女回来，还能看见活着的妈。”

上大学的女儿从外地赶回来，哭道：“妈妈，咱不干医生了。”

“可是我不干医生，干什么？当时选择学医，就是觉得这是一个很神圣的事情，治病救人。为了医学，我已经付出了25年的努力。如果现在放弃，那意味着我的人生是一个巨大的失败。”

半年以后，邢志敏回到了原来的科室，只是，换到了对面的诊室。

七邢志敏被刺后，耳鼻喉科停诊了一日。

科室里的几位女医生悄悄买了电棍，揣在兜里；医患坐椅位置也变了——原先，患者的检查椅靠墙放，现在则移到中间，把医生的椅子搬到墙边。虽然占空间大，但可以让医生背后不站人。

邢志敏回到科室后，同事们默契地谁也不提那件事。但是，邢志敏心里还是有阴影。

一位小伙子耳鸣，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来到耳鼻喉科，抖着手里的处方嚷嚷道：“居然给我开了抗焦虑药，我有焦虑吗？我不吃药，药不管用！”邢志敏下意识地把转椅退到角落。

她说话也变得保守了。邢志敏以前“特爽快、特直”，会给患者信心，“这手术没什么问题，我们医院复发率很低的”；但现在，她反复交代每一个可能出现的并发症，先把丑话说前头。

她觉得这样无可厚非，但感到悲哀：“这就好像去乘公共汽车，在你上车前，驾驶员反复和你强调，这车可能会自燃、可能会遇到交通事故……你说你心里会不会堵得慌？”

还有更大的问题：医护人员流失。

耳鼻喉科收入不高。读了8年的住院医生，月收入是四五千元；一个鼻中隔手术，手术费为234块钱，其余的都是器械费、麻醉费。

25年来，邢志敏带过很多学生，可目前干这行的就剩一个。以前，学生走她心里会觉得不舍。有一个学生读完了10年专业，直至博士，技术特别好，但她父母看不得女儿经常值夜班，不愿让她做医生，她最终改行做了行政工作。

现在，邢志敏不再挽留学生了。

有一天，门诊结束了，一位患者没有挂号就直接闯进来。邢志敏说：“我要去手术了，明天你再来看病。”

那个患者把包一放：“我给你钱，给钱还不行吗？”

“我当然是应该得到回报，但当别人认为你看病就是为了钱，那种无助的委屈，简直无法形容。”邢志敏说。

八邢志敏是矛盾的。

她被人伤害过，她恨这种暴行，“法院该怎么判就该怎么罚，他不能杀了人还什么事都没有！”另外，法院判罚的补偿款，她一分钱也没拿到。

但她说：“我不恨他。”

她也会站在凶手的立场去考虑：“你发现没有？伤人的患者都是低收入者。为了治病，他把性命都舍出来了，但觉得没达到治疗效果。就像他倾尽所有去买一样东西，但这件东西还没达到期望。但并非医生不想把患者治疗好，也不是医生去收费而逼迫他倾家荡产。”

邢志敏一直在找答案。从受伤后的“为什么恨我”到现在“怎么样才能让医生患者不要再对立”。

一位医学专业的学生在博客里写道：应该把绑在医生身上的东西卸下去，而且要让病人和家属都知道——看病贵不是由医生决定的事，看病难也不是医生能解决的事。

能不能大家就做自己该做的事？医生专心治病，第三方专注于解决纠纷，管理方寻找制度上的漏洞……

当医生出现误诊，应该由专业的第三方人员来解决。邢志敏曾在德国进修，跟着当年的欧洲鼻科主席出门诊时，看到一位女患者哭着在诊室诉说手术效果不佳，医生马上给他的律师打电话，让患者直接跟他的律师商谈。

她还看过一个挺有名的帖子，说的是护士发错药之后，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解决方式：一种是扣罚护士两个月奖金；另一种是调查发错药的原因，发现是因为人手不够，护士实在太疲惫了，而解决方法是增加人手。

“帖子不一定真实，但是前一种就是现有的管理方式。”如果真正的原因没有解决，只是以重罚为惩戒，这样只能让问题积累下来。

2012年3月23日，哈医大的王浩出事后，女儿给邢志敏发过一条短信：“妈妈，您的职业信仰有没有动摇？”当时，邢志敏回复：“大部分病人都是讲理的，不会冲着医生来找茬。而医生的素质还是很高的，在这个行业里，还是比较干净的，能踏踏实实做事情。”

20天后，她遭到了人生最大的打击。

一年半后，她仍然在这个岗位上，祈求的是体制能有所改变，医生能安心地专注于治疗病人。

编辑 乐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