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精神现象学——评赵本夫“地母”系列中的孤独、焦虑和怀想

2014-04-14 14:21:28沙家强
关键词:作家记忆土地

沙家强

(河南财经政法大学 文化传播学院,河南 郑州450002)

当前,对赵本夫本人及作品已有相当份量的研究成果出现,这些主要集中在作家的现代性思考和作品中的叙事风格等几个方面 。①何 平的《 被压 抑的民 间与 被损害 的生 命—— 赵本 夫论》 (《 南方文 坛》2003年5期)从生 命哲学 角度 、程亚 丽的 《民族 生存 的寓言-解 读赵本夫《 地母》 的隐 喻叙事 》( 《当代 作家 评论》2006第2期 )从叙 事风 格角度 ,逄 增玉、 姚树 义的《 地域 文化与 乡土 叙事的 “方 志性”-赵 本夫乡 土小说特色 论》( 《扬 子江评 论》2007年 第5期 )从 创作地 域特 色角度 分别 进行了 有价 值的研 究。但对于新时期一位重要作家来说,这些成果仍然显得不够,尤其是对于“地母”系列丰富的精神内涵还没有进行充分的挖掘。在小说中,黄河安静了,柴姑入“土”了,草儿洼即将消失了,石陀最后也浑沌了,这一切让小说显得灰色调十足,给人一种难已摆脱的压抑感。难道作家最终以这种方式来给读者以心灵的重击吗?还是他本来有意让那种内心挥之不去的隐痛以释为快?掩卷沉思,我们不能不去直抵作家的灵魂深处,探究个中经纬。在阅读作品过程中,笔者能隐隐地感觉到作家的情怀始终向读者敞开,他希求我们与他对话,并产生共鸣。在此,笔者基于对“地母”系列文本细读的方法,直抵作家心灵深处,探究作家的心灵镜像,从记忆、焦虑、孤独和怀想几个精神现象组切入,并对该系列进行品读。在这里,通过对文本进行精神现象学上的分析,我们可以感受到作品有一种凝重的崇高气质扑面而来。对庄严的生命和圣洁的人性的礼赞、对人类普世价值的厚重关怀、对高贵生活的美丽畅想已经让我们沉醉于小说的世界中了,这或许就是米兰·昆德拉所说的“存在的诗意的沉思”[1]吧 。

一、乡与土的记忆

“此在的存在在时间性中有其意义”[2],人正是在连续的时间链中确切地感悟着存在的意义。人是有意识的精神存在物,过去更不可能真正消失,所以人现实地存在于过去的生活中,一句话,人就是记忆存在物。记忆为存在作证,进行历史的还原,给历史以还魂。人们在记忆的过程中永远是向被回忆的东西靠近,通过文化记忆以求接近历史的真实,回到事物本身,从而获得确切的存在感受。可以说,每一个时代都向过去探索,在其中寻觅发现自己。可以想见,身居都市的常“沉醉”于故乡泥土气息的赵本夫正是在对黄河故道小村庄的追忆中,寻觅到了自己的生命根基,也发现了自己存在的确切意义。

黄河、草儿洼、蓝水河都是定格在作家脑海里的永恒意象,文本的厚度因这些天堂圣地的存在得到大大增加了。老大执着地与黄河厮守在一起,蓝水河就是天易的母亲河,更是作家的母亲河,不管远走何处,对蓝水河的迷恋是作家永不改变的情素。小说有意避开明确的时间指向,以具有显著时代特征的重大事件来推动故事的发展,这是对时间流逝的抗拒,也是沉醉于在某个特定时间段往事的记忆之中,让生命的绵延感得到确证②笔者发现,整个系列小说不象《刀客和女人》那样时常出现“民国五年”、“一九三六年”等这样明确的时间界限,相反我们几乎看不到具体的时间指向,即作家不去凸显具体的时间而重在具有时代特征的标志性事件的彰显上。。柴姑式的老祖母构成了那个神秘村庄的救世主,并成为村民共同崇拜的偶象和永恒的集体记忆。故乡的一切就是这样滋润着作家的精神世界,让他的情感变得更丰沛,浓厚的故乡情节已深深地嵌入了作家生命的最深处,于是作家就有了强烈的乡土意识、故乡恋情和书写故乡的愿望。这就是记忆的灵光闪现,故乡风土人情的记忆情怀承载着小说文本的厚重与旷达,延伸着作家流淌的生命之河,而敞开了的小说文本又让我们观览到那神秘、丰厚的人间境域,这是一种“沉醉”的感觉。可以说,对故乡的追忆是对哺育了作家精神母体的思念,故乡已成为他终生难以割舍的情感的发源地,将永远珍藏于作家的心灵深处,融为作品的血脉。

如果说对故乡的追忆主要集中于狭小的个人自我空间的话,那么文本中彰显出来对土地的崇拜性记忆则显露出广阔的普世情怀。土地是属于宇宙的,属于世界的,是养育人的物质根基。世界一旦失去了土地,大地将变为荒原,生命也无法得以延续。作家“土地哲学”的厚重表达始终在敲打着我们的心灵,总能让读者在震惊的眩晕中顿悟土地承载人类生命的崇高。可以想见,小说对“土地”意象的玄构蕴含着作家的苦衷和良知。柴姑就是土地的化身,视土地为生命,她开垦荒地带领群众重建家园,复兴文明,她认为有了土地就有了一切。天易更是迷恋土地,他能时常倾听到大地的呼吸,石陀迷恋土地近乎病态,他常以荒诞的行为在城市混凝土下面寻找土地。但不幸的是城市里的土地越来越少了,更严重的是城里人已失去对土地的记忆,这是一种记忆危机的症候彰显。《无土时代》扉页中一句话让人印象深刻:“花盆是城里人对土地和祖先种植的残存记忆。”的确如此,城市中的土地越来越远离我们的视线,取而代之的是水泥和人工植被;种植更是变得陌生,人类以前的充满能量的种植本能已经退化了。在这里,“远离”和“退化”正是一种悲哀的遗忘,一种记忆的丧失:忘记了充满温情的土地,忘记了无比亲切、自然而浪漫的乡村生活。作家正是以其奇特的想象和深刻的叩问在唤醒我们对土地的记忆、恢复对自然的向往。故事中,天柱主动承担了医治城里人对土地“失忆”这种病症救治的使命,他以自己的行动培养城里人对庄稼的感情,进而唤醒他们对土地的记忆。天柱的行动展现了当代民众对土地的执著与眷恋,给予了人们巨大的心灵震憾。至此我们在想,文本中主人公对土地的呵护与记忆及严肃的现代性反思何尝不是作家本人有关土地思虑的一种折射?以如此紧迫性的张力关注着土地的命运,这是一个成熟作家大胸怀的彰显,也显露出作家对人类普世价值的庄重关怀。

二、心灵的孤独和孤独的沉思

然而,纵观整个系列文本,在作家对故乡对土地迷恋的描述过程中,我们时常感受到一种迷离的伤感弥漫其间,笔者认为这种伤感体现的本体论范畴就是孤独:客观世界和人的孤独存在。

有趣的是,在研读“地母”三部曲过程中,笔者发现了诸文本无论是在故事构思还是某些主题的揭示上都与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有异曲同工之妙 。③在这里笔者不是以狭隘的心态来看待赵本夫的创作,而是以比较的视野进行纯粹的文学评论。二者的相似之处主要体现在:首先,都叙述一个以女性为核心的家族兴衰嬗替的寓言故事。《百年孤独》塑造了强悍而富有温情的乌苏拉形象,“地母”系列塑造了富有智慧的柴姑形象;其次,故事发生地都主要集中在一个荒远的小村庄,这个小村庄经历了贫瘠-兴旺-消失的过程后,最后几乎都消失了。《百年孤独》里的马贡多村庄最后完全消失,“地母”系列里的草儿洼年轻人基本上已经走完,也几乎消失了;另外,二者都有“蚂蚁”意象出现。不过在《百年孤独》里,蚂蚁只是在最后一章以恐怖的吞噬马贡多的方式出现,而“地母”系列里,“蚂蚁”在三部曲中分别被提及了一次 ,④如《天地月亮地:地母之二》(春风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29页)中,柴姑刚出现,大量如黑水样的蚂蚁向老石屋爬来;《黑蚂蚁蓝眼睛:地母之一》(春风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374页)中,柴姑死时,无数蚂蚁在墓穴附近出现。且蚂蚁是柴姑的化身,是智慧的代名词,正如石陀所说,“蚂蚁才是智者”[3]205;最后也是重要的一点就是,小说里都弥漫着浓厚的神秘和魔幻性,且都蕴含着一个凄迷的孤独主题。在《百年孤独》中,孤独充溢着整个章节,体现在每一个人物形象身上,它也是导致马孔多这个小镇在地球上消亡的真正原因。“地母”系列里同样也有孤独情绪笼罩,下面我们进行详细阐述。

不过,这里首先要强调的是,“地母”系列里的“孤独”是中国特有的,是孕育于中国民间的怀抱中的。这里有黄河决口后荒原的荒凉与孤寂,有蓝水河里后来很少有人来游弋、只能静静地流淌的寂静,有草儿洼因缺少人气而即将消失的凄凉,更有城市里看不到土地的沉闷与乏味。同时,在人物形象上,柴姑虽然充满智慧,但最终也在“土地变得沉重”的迷惑中孤独老去。老大以他对黄河执着的偏爱孤身一人生活在河堤上,天易以神秘不可知的结局失踪了,石陀以病态的偏执狂只身一人在城市街道上寻找土地,最后很凄凉地在寂寞中生活。而木城人应该说是最大的孤独群体,他们对土地失去了记忆,更忘记了种植的本能,他们几乎失去了生存的根基。而在现实生活中,欲望无度、躁动不安的城市中一层层厚厚的水泥地和一座座高楼,把人和大地隔开了,更要命的是人与人之间因陌生而显得相距更遥远了。不难想象,城里人心灵深处的孤独是相当巨大、沉重和长久的。这样的孤独可能会使城里人的生活、情感发生畸变和扭曲,一种可怕的人文危机可能会降临。

如果说《百年孤独》的“孤独”是拉丁美洲大地最为显著而深刻的真实存在的话,那么“地母”系列里的“孤独”则是中国民间和现代文明发展时期一种负面价值的展示,且有着很浓重的反思和批判意味。我们不能把这种“孤独”视为一种绝望,相反在作家进行的现代性反思中,让我们看到更多的是一种希望,“正因为有那些不抱希望的人,希望才被给予我们。”[4]因为我们能在被展示的诸多问题中发现症结所在,进而对症下药进行医治。另一个方面,就本体论意义而言,孤独一直伴随着人类心灵的成长,它时时缠绕着人类的心灵。孤独、无爱、无助、寂寞、伤悲……但或许正因为孤独,思绪驰骋,情思飞扬,人才能清醒地定位好自己,校准前进的方向,达到成功的彼岸。所以,有时孤独成了人心灵的庇护所,成了一种惯性,一种生存状态,我“孤独”故我在!人在寂寞中思考,在孤独中回归本真。学会孤独,是为了不再孤独。长期以来,人类生存的孤独意识始终在伴随着人类前行,或许正是人不断地与孤独进行抗争,才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奇迹。伟大,正在于对孤独的坚守。正是立于这样的认识,笔者认为,赵本夫以存在的“孤独”方式思考着当今文明社会中病态的孤独,也就是说赵本夫的孤独是以作家的沉寂方式、勇于担当的责任意识思虑着时代的大问题。无疑,这样的思考方式会照亮人类社会并使其更稳更健康地前行。

三、生存的焦虑

在“记忆”的精神现象里,在孤独的伤感情绪中,在充满悲剧意味的生命喟叹内,让读者感受到的不是绝望的消沉,而是更为厚重的焦虑性的生存之思。“焦虑源于主体与外在环境之间稳定的联结点断裂以后,被环境所放逐的一种情绪状态。”[5]焦虑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是作为不确定的情绪状态开始的。可见外在环境对人的“压迫”会造成一些怀疑和游移不定甚至心理混乱的情绪产生,这样人发现自我处于危险的不利环境中,身份认同出现了危机,进而追问自我:生命的终极意义是什么,人生的依据是什么?这已涉及到一种本体论的存在之思。存在主义哲学家认为,真正的存在不能通过认识、只能通过揭示的途径达到,而对人的存在结构的揭示就是对一系列人的存在方式的描绘。孤寂、烦恼、焦虑、畏惧、绝望、迷惘、困惑、沉沦、死亡等非理性的心理体验被当做人的存在的基本方式,只有揭示它们才能揭示人的真正存在。所以,释放焦虑意识,追问自我,就是揭示人本身及人类存在的一种方式,最终也会让人的思想发生裂变或转机。这就是吉登斯所认为的,焦虑是“被现代性的社会境况强加在我们所有人身上的、一个主动干预和转型的过程”。[6]在当代中国,随着商品化、市场化潮流的汹涌而至,人们的认同危机也随之急迫了,这反射出中国经验的破碎和无法整合的危机。赵本夫应该就是一位具有这种危机意识的作家。

于是,我们看到在“地母”系列中,天易或石陀面对时代精神状况而时常焦虑,发出深沉的关乎人类本身的生存之思:

活着,是个严重的问题。今天的文明人很少意识到这一点。很多年后,天易成为一位有名的作家,一直在作品中探讨人类的生命意识,他被人认为是个偏执狂。因为他老在各种场合忧心忡忡说人类终有一天要灭亡。其实这有什么奇怪?就像一个人的生命历程一样,有诞生就会有死亡,你可以想办法延缓这个过程,但无法改变这个过程。因此他在一篇作品里说,生存是人的最初本能,也是人类的终极话题,在千百万年人类历史的长河中。……就是说,原始人的生存本能和文明人最后的醒悟都落在一个点上,起点就是起点,终点就是终点 。[7]19

在这里,我们可以明显地感觉到,作家是借天易之口表达一种现代人的生存忧虑:若失去对人类生命意识的关注,那么灭亡会加速来临。在第三部《无土时代》,这种焦虑意识更加浓厚。作品通过对主人公石陀的讲述,展示出作家独特审美追求和价值理念,反思着城市乃至整个人类的发展和生存问题,正如石陀阐述自己出版柴门文集的目的时所说的:“让更多的人了解他对人类和生命的思考。”[3]12曾经人气旺盛的草儿洼随着年轻人快走完了而即将消失,城市里不见土地的踪影,城市人也失去了对土地的记忆,更遗忘了祖先延传下来充满能量的种植本能,人与人之间变得很冷漠,每个人几乎就是一个孤岛,这不能不让作家充满着焦虑。这种焦虑情绪的出现目的是重新发现自我,取得合理稳定的身份认同感,应该说这是一种真正的存在之思。进一步讲,第三部小说用“无土时代”来命名,在很大程度上揭露了现代文明的工业废墟和城市社会的浓烈硝烟,反映出在这个物质文化极其繁荣的社会背景里,城市人的生活、情感发生着畸变和扭曲。这就是现代文明的代价,现代性的浸入并不是带来“全面胜利”,还会带来诸多负面效果。当城市在急剧膨胀、人们向往城市空间的欲望日趋剧烈时,人们亦慢慢淡忘了那片寂寞的农村。同样,在现代文明急剧扩张的“无土时代”里,仍然居住着这样一群人:他们热爱土地、眷恋自然,他们在城市里居住,但是城市的发展变迁让他们意识到自我精神的空虚和失落,他们每时每刻都在寻找自我生存的根基。这些诸多的社会问题的出现又何尝不让任何有社会良知的人进行如此深刻反思:难道经济物质的发展必须要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当我们记住物质文明的发达后,而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大地乡村这样的精神根基为什么要给予斩断?所以,这种弥漫于文本中的焦虑意识是最深刻的,也带有一种清醒的尖锐的批判意识,这无疑是一种真正的自觉认识,它会引导着读者去提升自己的社会责任担当意识和生活品味。

当然,作家这种批判性焦虑意识并不是要走向完全否定的虚无主义,而是以负责任的善意批评来校正社会前进的方向。正如他在接受一次采访中所说:“我写这部小说并无意否定城市文明与城市化建设,我只是通过石陀、天易、天柱们的故事对现代文明进行一次深刻的解构和反思。他们种种让城市回归自然的做法未必就是正确的,但至少能引起执政者、公众对城市文明的思考,为城市发展提供另一种可能性。”①参见http://www.cunews.edu.cn/baowangxinwen/xiaobaowencui/200803/21838.html,赵本夫接受徐州师范大学报记者采访时,说过相关内容。我们深信,作为当今时代的见证者,作家会以他那锐利的思想锋芒为我们描绘出未来的美好的社会发展图景。

四、浪漫的怀想

在记忆的精神现象学里,我们感受到作家那种孤独、焦虑、批判的存在之思,也感受到一种浪漫的怀想之张力在冲击着当今我们疲惫的心灵。所以,“地母”三部曲有着强烈的浪漫主义色彩,它是人类对生活、对土地、对美好的田园风光的一种渴求和向往。应该可以想象,作家具有浓厚的浪漫主义气质,他已把这种气质灌注于文本中从而使小说生气昂然。

“地母”前两部几乎把目光全部集中在遥远的黄河故道的民间大地,即使最后一部把目光转移到繁华的都市,但都市本身也只不过是作为民间的参照物而已,作家心力所向仍然是在广袤的乡间大地尤其是土地本身上。所以,作家身居都市却具有浓厚的土地情怀,这种情怀自然地会让作家对病态的城市有一种本能的抗拒,对纯净而健康的田园生活充满着美丽的怀想。在文本中,作家完全把这种情怀投注在他理想的人物形象上了。柴姑曾经在凤凰城生活过一段,但“在小城住很不踏实,有一种悬空的不真实的感觉”,就急忙往回到她的土地上去了,因为“只有在那里,才是脚踏实地的,才是真实的现世的日子。”[7]173谷子作为知识青年的代表,她接受着现代城市文化的洗礼,同时又对诗意的生活充满了向往。她对身上的“土气”有着特殊的感情,正是因为她的“土气”,让她有了根基和营养。她在追寻柴门的过程中,历尽艰难,却意外地享受到生活的甜美,回归到纯朴的大自然。石陀更是以其独特的思维在城市里极力寻找生命之根,这无疑是一种孤独的浪漫之彰显。在《无土时代》的结尾,作者以蒙太奇的方式无意识地显露出他的理想的生态世界:“人类从地球上消失后,地球上一万五千多种濒危动物,将迅速繁殖到惊人的数量。虎狼豹野象将遍地都是。”。[3]356“秋天夜晚:月亮升起,没有汽车,不马车、驴车,满天繁星,荒野的风漫进木城,到处黑幽幽的。木城似乎又恢复了一点对大自然的敬畏之心。人们睡得安隐而香甜。”[3]363这或许显得有点原始,但其中纯朴而安静的生活情趣的确令人向往。

实质上,作家所渴望的生活是一种“简单”的浪漫生活。正如小说中柴门在一篇文章里所说,“生活在都市里的人们,离开乡野已经太久了,为什么不重回大地,过一种简单的生活呢?”[3]11“简单”,实质上就是一种生存哲学,一种生活的理念,一种抵抗生活压力的批判性生存策略。在“简单”中“逃”出繁重的生活,放慢快捷的生活速度,并与现实拉开“距离”,追求一种本真的生存状态,这是一种古人闲适生活的回归。如果说身不由己的生活是“此处”的话,那么“简单”的生活就是“彼处”,就是“别处”,甚而就是“边缘”。所以,崇尚“简单”的生活就是在纯朴的真实世界中寻找一种“别处”的本色,一种澄明的呼吸,一种从容的原生态的洒脱,一种浪漫的美的情怀。当“新简单主义”成为2005年美国最流行的一个名词时①美国学者杰夫·戴维森《新简单主义:简约、时尚、幸福的细节》一书出版之后,书中所宣扬的“简单生活”风行全球:不看电视,不上网,不大规模购物,不驾车等避免产生不必要的经济压力,甚至到没人的山野,除了吃饭,享受自然风光外什么也不做……在物质化时代的今天,许多人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寻找更加简单、高效的生活方式。“新简单主义”生活是白领们对复杂都市生活有选择的接受,是不完全摒弃科技但又不完全为物质所累的生活,是让疲惫的心灵得以自由舒展又不用退隐山林的智慧……从网络中抽身,让娱乐变得单纯,寻求短线的旅行,不刻意追求完美,等等,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享受的就是“简单”。他们主张在办公室之外将自己封闭在一个极其私人的环境中,切断与外界的一切通讯联系,懒散地在宽敞的居所里踱来踱去,尽量使头脑处于空白状态,睡大觉自然是最简单易行的方式。“千万别相信睡懒觉会使人堕落的谎言”——这是“新简单主义”的简单宣言。在杰夫·戴维森看来,“简单”应当被理解为更注重自己的精神需求,不要让工作蔓延至你的娱乐时间,不要试图在娱乐的时候解决工作上的问题,或者借此机会拓展工作关系网络,这是“新简单主义”倡导的新时尚。,大洋彼岸的赵本夫以其这种“简单”的生活渴望与之达成了一种默契。

事实上,身居都市的作家对这种“简单”浪漫生活的怀想正体现人生存的悖论所在:经验的与超验的,现实的与理想的。作家是站在现代性反思的角度上,执着地对那种超验的理想的生活寄以怀想。上帝创造了乡村,人类创造了都市。乡村是宁静的,柴门闻犬吠,风雨夜归人;都市是喧嚣的,霓虹灯下的车海人流,水泥匣子里的万家灯火,这些充满欲望的诱惑让人们似乎遗忘了“浪漫”的生存向度②在这里,“浪漫”具有生存美学的意义,“浪漫”张扬着人独立的主体意识,那么作为浪漫的文学就应是生命的体现和凝聚,作品本身就应是饱满而厚重的。当我们把目光拉回到当下语境时,我们不能不遗憾地发现:“浪漫”正离我们而去!人们的生活速度太快以致无法顾及“浪漫”了,生活充斥的是沉重和无奈的叹气,往日美感的“浪漫”已在人的记忆中变得很模糊,甚至人们对“浪漫”失忆了,生活变得单调、贫乏和浅薄。更让人感到揪心的是文学的冷漠与干瘪,文学几乎失去了丰富的饱满性,“文学中“浪漫”缺失了,文学危机正这一点上得到了明证。相对而言,赵本夫的浪漫诉求的确让我们很感动,他让我们对文学美好的未来充满信心。。然而,人是自然的精灵,久居城市,人就有一种背叛城市的冲动和回归自然乡村生活的奢望。清新的风,清亮的水,云的白天的蓝,神的星空,是人类骨子里永远的向往,于是就有了所谓花园别墅、度假山庄。但住在度假山庄,难道人生真的是一个可以轻松度过的吗?事实上,那儿仍然是城市的肌体,我们仍然远离着那些神往的地方,甚至“无家可归”。正是基于这种认识,笔者认为,人类始终处于不断寻找“家”的过程。赵本夫那种诗意栖居方式,正表明他在理想的“家”中找到了一种安顿和幸福的真切感受。他也以这种真诚的方式在告诉我们,文学的本质是理想主义的。正如他所强调的,“文学的本质是理想主义的,文学之所以存在,人们之所以需要文学,是因为现实有缺憾;国家的、社会的、个人的缺憾;文学可以说是一种补偿,给人以希望的补偿。人如果没有了希望,就只能剩下绝望了”;“文学的本质就是理想主义色彩。说天下无贼就真的天下没有贼了么?不可能的。谁信了谁就是‘傻根’!我写《天下无贼》并不是说天下真的无贼了,正是因为我太知道天下有贼了,这是一种呼唤,是对善、对美的呼唤”③参见http://www.cunews.edu.cn/baowangxinwen/xiaobaowencui/200803/21838.html,赵本夫接受徐州师范大学报记者采访时,说过相关内容。。可见,非常难能可贵的是,作家所追求的浪漫生活并不是局限于狭隘的个人空间,而是胸怀天下,这是一种责任的担当,更是一种对人类良知的呼应。

结语

行笔至此,我们对作家的“可以说《地母》三部曲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作品,总共写了23年”一句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④参见http://www.cunews.edu.cn/baowangxinwen/xiaobaowencui/200803/21838.html,赵本夫接受徐州师范大学报记者采访时,说过相关内容。他认真和从容,力戒浮躁,关注人的灵魂,呵护作家的尊严,追求写作的精神高度,从事着一项高尚的事业,其小说在不经意之中给人以希望和力量。虽然第二部《天地月亮地》给人有点粗糙或苍白的感觉,但整个系列却是厚重的。当从精神现象学角度来探究作家的灵魂向度时,笔者发现这里无论是“孤独”、“焦虑”还是“怀想”,实质上都是在“记忆”这个精神世界中得以顺延和展开的。记忆不仅仅是对过去岁月的纪念,还在潜意识中指向未来:在遥想过去的岁月时光中品味着“孤独”、生发着“焦虑”,并以此为基础“怀想”着未来。并且,赵本夫的记忆时空主要集中在乡间大地上,显得厚实而不虚空。这恰恰与那些在欲望浓厚、消费盛行、后现代思潮这样的语境中滋生出来的“轻”而“虚”的“消费性记忆”形成鲜明的对比①笔者把那种在市场消费欲望驱使下滋生出来并为满足社会消费需求的“轻”而“浅”的记忆称为“消费性记忆”,这种记忆与那些曾经厚重的既有个人诗意情性又有对历史对民族灵魂追寻和铸造的“严肃性”记忆相比较而言,恰恰表征了当今记忆危机的存在。笔者认为,负载着“苦难”的沉重、对人类历史命运的关注、积极参与社会公共空间的建构以及对“他者”的关怀之“严肃性”记忆应该是我们诉求的对象,而不能是仅仅对“身体”欲望轻率的挖掘和对城市缤纷的迷恋。,如果说“消费性记忆”表征了当今记忆出现了危机的话,那么赵本夫的记忆应该给我们指出了危机之后的新的希望所在。

[1]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董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22.

[2]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三联书店1999:23.

[3]赵本夫.无土时代[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205.

[4]程巍.否定性思维:马尔库塞思想研究·序言[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3.

[5]祁述裕.市场经济下的中国文学艺术[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130.

[6]计红芳.香港南来作家的身份建构[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14.

[7]赵本夫.天地月亮地:地母之二[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97.

猜你喜欢
作家记忆土地
作家的画
文学自由谈(2022年5期)2022-09-28 11:29:44
作家谈写作
作家现在时·智啊威
小说月报(2022年2期)2022-04-02 03:10:32
我爱这土地
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海峡姐妹(2018年5期)2018-05-14 07:37:02
记忆中的他们
儿时的记忆(四)
儿时的记忆(四)
记忆翻新
海外文摘(2016年4期)2016-04-15 22:28:55
大作家们二十几岁在做什么?
英语学习(2015年12期)2015-02-01 14:08: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