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春
周穆王去西方巡视,越过昆仑,登上弁山。在返回途中,还没到达国境,路上碰上一个自愿奉献技艺的工匠,名叫偃师。穆王召见了他,问道:“你有什么本领?”偃师答道:“只要是大王的命令,我都愿意去尝试。但我已经制造了一件东西,希望大王先观看一下。”穆王说:“明天你把它带来,我和你一同看。”第二天,偃师觐见周穆王。穆王召见他,问道:“跟你同来的是什么人呀?”偃师回答:“是我制造的歌舞艺人。”穆王惊奇地看去,只见那歌舞艺人疾走徐行,俯仰自如,完全像个真人。巧妙啊!它抑低下巴就歌唱,歌声合乎旋律;它抬起两手就舞蹈,舞步合乎节拍。其动作千变万化,随心所欲。穆王以为它是个真的人,便叫来自己宠爱的盛姬和嫔妃们一道观看它的表演。快要演完的时候,歌舞艺人眨着眼睛去挑逗穆王身边的嫔妃。穆王大怒,要立刻杀死偃师。偃师吓得半死,立刻把歌舞艺人拆散,展示给穆王看。原来整个都是用皮革、木头、树脂、漆和白垩、黑炭、丹砂青雘之类的颜料凑合而成的。穆王又仔细检视,只见它里面有着肝胆、心肺、脾肾、肠胃,外部则是筋骨、枝节、皮毛、齿发,虽然都是假物,但没有一样不具备的。把这些东西重新聚拢以后,歌舞艺人又恢复原状。穆王试着拿掉他的心脏,嘴巴就不能说话;拿掉肝脏,眼睛就不能观看;拿掉肾脏,双脚就不能行走。穆王这才高兴地说:“人的技巧竟能与天地自然有同样的功效啊!”他下令随从的马车载上这个歌舞艺人一同回国。(《列子·汤问》)
这个故事中的艺人简直可以和今日的机器人比美,说明古人的想象力何等卓越!但有人称这是科学幻想,我就难以赞同了,我看不出这里面有什么科学的成分,倒是感觉这类想象是《封神榜》和《西游记》中想象的源头。沿着这条思路,是造不出今日机器人的,外表有几分相似而已,机制完全不同。
我更感兴趣的是下面几句话:“穆王试着拿掉他的心脏,嘴巴就不能说话;拿掉肝脏,眼睛就不能观看;拿掉肾脏,双脚就不能行走。”心脏与语言相关,肝脏与视觉相关,肾脏与腿部动作相关,在几千年前,古人就已经有这样的假设,今日中医的经络学说,可能就是沿着类似的思路发展起来的。可能经络学说最初就是流传在民间的种种联想、猜想、传说,有人(比如黄帝)把它们加以整理,就成了完整的经络学说。这种进步是很正常的。我觉得比较奇怪的事情是:为什么经络学说一旦形成,就被人们奉为神明,怎么就没有多少人质疑呢?怎么就没有一些人想要验证它呢?比如《列子》这里说的“拿掉心脏,嘴巴就不能说话”,显然是错误的,因为拿掉心脏整个人就死了,不是什么说话不说话的问题。这从动物身上一望而知,难道列子著书立说的时候没有想到验证一下吗?
我至今也不明白经络为何物。科学家依据现代科学技术加以研究,也没搞清楚。有的说就是神经,有的说是体液,说服力都不强。我想,我们的祖先如果从春秋战国时期就不断地对经络学说加以质疑和验证,则今日的中医绝不会这个样子,一定比这先进得多。当年我在“文革”中也学过针刺,那时叫“新针疗法”,是从解放军中传出的,风行一时。我能掌握一些穴位,发现确有疗效。比如有学生牙疼,我用一寸的针扎合谷穴或外关穴,一捻转,立刻不疼了。学生说:“王老师您真神呀!”我心里想,神什么呀,在这件事上我原来有多傻,现在还多傻,我根本就不知道为什么针刺能止疼(这种办法往往不能去病根),我不过学会了“干”一种“活”而已。我想,很多中医可能也是这样,他们其实并没真正搞清针灸和中药的内部机制,只是一代一代地把一些经验和技术传承下来。这当然也很宝贵,也很有用,但它难以超越自我。中医的理论(阴阳五行之类),与其说是指导实践的,不如说是给实践经验披一件理论外衣的,越细琢磨越玄乎,搞不明白。
甭说理论问题,就连一些纯经验的东西,大家公认的技术,也是人云亦云,上千年来缺乏验证。比如著名的“十八反”,今日中医还在用。有多少根据?不清楚。据说,十八反之说产生于宋代,属于配伍禁忌药物。今日有个简单的记忆歌诀:“本草明言十八反,半萎贝蔹芨攻乌,藻戟遂芫俱战草,诸参辛芍叛藜芦。”对此,历代医药学家虽然遵信者居多,但也有持不同意见者,有人认为十八反、十九畏并非绝对禁忌;有的医药学家还认为,相反药同用,能相反相成产生较强的功效。比如在治疗寒气厥逆一症时,张仲景用了“十八反”中的半夏与乌头同居一方,名曰“赤丸”;在治疗顽固性痰饮时,他又用了甘遂与甘草相反的药物配伍,制成“甘遂半夏汤”。孙思邈的《千金方》中治疗全身浮肿的“大豆汤”,就将甘草、甘遂、乌头、半夏两组反药同用。这就未免太“辩证”了,没有一定之规了。到了现代,科学家们也想通过药理研究和动物实验,验证“十八反”的科学性,研究也取得了一定的成果,比如:甘草与甘遂合用时的毒性大小,取决于甘草的用量比例;贝母、半夏与乌头配伍,则未见明显的毒性;而细辛与藜芦同煎,则导致了实验动物的死亡。但由于十八反牵涉的问题较多,各地实验条件和方法存在差异,实验结果相差很大。
于是我们可以说,许多中医实际上是秉持着一些相当含混和模糊的概念和知识在行医,这不是很诡异的事情吗?要知道这不是暂时的认识不足,而是传承了几千年了!相对说,西医在理论和技术操作方面就要明晰得多,他说了你能明白,不像中医,你得首先“相信”他说得对,才能“听明白”(比如“清热解毒”,到底什么意思?好像谁都明白,越细想越糊涂)。鲁迅曾说中医是“有意无意的骗子”,话虽然有些刻薄,但不是没有道理,更不是不爱国,不敬祖宗。愚以为,真要弘扬中医,必须从质疑和科学验证开始。
不但医学如此,你观察教育界,就会发现很多老师的想法和做法,都是因袭前人或者随大流,只知当然,不想知道所以然,而且很不欢迎学生质疑和验证老师的说法。这种思维方式和行事风格与我们几千年前的祖先没有多大差别。所以我说,春秋诸子的著作里藏着国人思维方式的原始基因和密码。(来源:中国教育在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