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佚名《奚囊橘柚》辑考

2014-04-11 11:45
石家庄学院学报 2014年1期
关键词:东海笔记条目

高 莹

(1.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2.石家庄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35)

宋佚名《奚囊橘柚》辑考

高 莹1,2

(1.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2.石家庄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35)

《奚囊橘柚》有补于历代史料笔记辑佚。这部宋代佚名笔记广搜博采而成书,内容关乎志怪神仙,流传转录具有不同路径,诸多遗存条目有助于深化相关个案之研究。作为本事原型,“黄公”材料对于重新衡定中国古代戏剧史上“东海黄公”的源流发展问题,兼具文献、文化价值。

《奚囊橘柚》;辑考;黄公;史料文学价值

宋元笔记存世数量较大,内容涉猎丰富,其史料价值、文学价值皆被公认,为研究者案头之必备。学界已整理点校史料笔记“丛刊本”“大观本”等系列多种①所谓“丛刊本”,指中华书局所出“历代史料笔记丛刊”;“大观本”,指上海古籍出版社所出“历代笔记小说大观”。,但依然存有沧海遗珠之憾。如何进一步扩展范围,搜寻更多曾经成书并产生一定影响的笔记,充实已有史料以推进相关研究,历来是学界关注的重点问题之一。这类失传的著述往往散落各书,搜检钩沉的难度较大,虽断简残篇却吉光片羽殊为难得,具有极为重要的历史文化价值。《奚囊橘柚》便是其中一种。本文在探索《奚囊橘柚》编撰流传的基础之上,对遗存条目择要予以考释辨析,初步评估其文献、学术价值,期望有补于宋代史料笔记辑佚,并为深化文学文化研究提供一些新材料和新思路。

一、《奚囊橘柚》的编撰与流传

《奚囊橘柚》一书,未见宋元书目著录,近世以来如上海图书馆所编《中国丛书综录》因《说郛》而列目此书。据现存史料,《奚囊橘柚》条目最早被辑录于元末明初陶宗仪的《说郛》卷三十一(下)。②元·陶宗仪等辑《说郛三种》,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本文所引宛委山堂一百二十卷本《说郛》,均出此书,条目检索甚易,不再一一另注。此卷所录多为唐宋笔记,并以宋代为主。《中国丛书综录》据此置于南宋。[1]1091在缺乏精确实证的前提下,我们认定《奚囊橘柚》成书于宋代应不失公允。③学界有同持此说者,参见刘琳、沈志宏编著《现存宋人著述总录》,第163页,巴蜀书社1995年版。此书凡例为目录著述,并无任何诠释考证,其观念大致承袭《说郛》语境而来。陶宗仪的《说郛》收录《奚囊橘柚》一卷,共征引十一条,该书作者已不可考,属于佚名。《说郛》所收一卷,是否可以断定《奚囊橘柚》只此一卷,或者为原书中的独立一卷?即《说郛》所录是旧本还是辑本呢?结合下文辑考,此书不可能仅仅一卷内容,即便一卷这些条目也并非全部,因为除去《说郛》为主所收又有增益添加者。由此,《奚囊橘柚》虽有残存,佚失者不在少数。《说郛》一卷当为辑本,并非旧本、足本。

从现存条目看,《奚囊橘柚》的内容主要关乎志怪神仙之事,颇有奇异迷幻色彩,应属于杂家类笔记。训释这部笔记的名称也可略见一斑。“奚囊”一词与唐代诗人李贺有关。李商隐《李长吉小传》云:“长吉细瘦,通眉,长指爪,能苦吟疾书。每旦日出与诸公游……恒从小奚奴,骑距驴,背一古破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 ”[2]418后因称诗囊为“奚囊”,宋元诗文中渐次借用,暗含随时采撷积存之意。④如,宋代楼钥《山阴道中》诗:“奚囊莫怪新篇少,应接山川不暇诗。”元代柳贯《夜行溪谷间梅花迎路》诗:“正为先生行役苦,故留皴玉荐奚囊。”清代陈梦雷《赠秘书觉道弘五十韵》:“彩句奚囊满,牙签邺架盈。”后世用之于书名,有类似题名《奚囊蠹馀》《奚囊寸锦》《奚囊手镜》者,收录诗文或奇异之事。所谓“橘柚”,食之甘、嗅之香,以水果的清香比拟所得材料;比拟寓托之外又或有引申之意,据《庄子》云:“三王、五帝之礼仪法度,其犹楂梨橘柚,虽其味相反,而皆可于口也。”以“奚囊橘柚”为题,意在笔记条目日积月累、取材各异,愿读者掬香于此。题目折射出这部笔记当初广搜博采的成书特点。

《说郛》所收皆条目正文,并无名称,其他著录则有题名者。明清文献中虽然时有采录,更多是“二手资料”转引,条目几乎未出《说郛》范畴,与《说郛》较为原始的集中采撷保存并不能等观。这表明《奚囊橘柚》的存在毋庸置疑,它在陶宗仪时代渐为残缺,元代以后该书则基本已经失传。宋元几部大型类书《太平广记》《玉海》《事文类聚翰墨大全》等传世版本中未见《奚囊橘柚》的点滴行踪,故而推测此书当时流传不广。虽然《说郛》采录也早,但依据明代夏树芳辑《词林海错》、清代陈元龙辑《格致镜原》所收有不见于《说郛》者,说明这些后来者并非完全从《说郛》援引而来,应另有所本,详见下文辑考部分。

除去《说郛》,明清笔记类书采录转引《奚囊橘柚》者,主要有:明·徐应秋《玉芝堂谈荟》卷二十七引录两处①明·徐应秋《玉芝堂谈荟》,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下文所引条目均出此书,不再一一另注。,明·董斯张《广博物志》收录两条;明·夏树芳辑《词林海错》卷四征引一条②明·董斯张《广博物志》,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7年版。下文所引条目均出此书,不再一一另注。,明末清初·周亮工《因树屋书影》卷七引述一条③明·夏树芳辑《词林海错》,北京出版社1998年影印本。下文所引条目出此书,不再一一另注。,清·陈元龙撰《格致镜原》六卷中征引六条④清·陈元龙《格致镜原》,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下文所引条目均出此书,不再一一另注。,清·张玉书等辑《佩文韵府》征引四条,康熙年间《御定佩文斋广群芳谱》卷五十八、卷九十二共收录两条,清·沈宗敬等奉敕编辑的《骈字类编》采录六条,乾隆年间杭世骏注《三国志补注》卷六征引一条,清代蓬莱知县沈自南撰《艺林汇考》卷六征引一条等。由于流传路径不同,即便同一条目各书转引也会有所差异,因此前后可以对比校勘。

二、《奚囊橘柚》佚文辑考

现辑录《奚囊橘柚》佚文,并点校考述如下:

(1)轩辕游于阴浦,有物焉,龙身而人头,鼓腹而遨游。问于常伯,伯曰:“此雷神也。有道则见,见必大雷雨而拔木,君亟归乎?”须臾,雨大至雷电交作,阴浦之木尽拔。

按:此条见于《说郛》卷三十一下,又见于周亮工《因树屋书影》卷七,《佩文韵府》卷二十六,《骈字类编》卷二百十八“虫鱼门”。《山海经》中有诸多人面兽身或者鸟身的神话记载,其《海内东经》有云:“雷泽中有雷神,龙身而人头,鼓其腹。 ”[3]330

(2)车胤读书于鼓楼山,一日行药次,得金于眢井中。求其主不获,因集贫民百余人,于石室分与之,至今其地有分金洞。

按:此条见于《说郛》卷三十一下,又见于《广博物志》卷三十七,并注出处为《缉柳编》。⑤关于《缉柳编》,学界有认为作伪者,参见罗宁《明代伪典小说五种初探》,《明清小说研究》2009年第1期。本文重心不在于此,无论其真伪,因《说郛》也早,“车胤读书”条的出处《奚囊橘柚》应该比之更原始。《佩文韵府》卷二十六;《骈字类编》卷一百六十四“器物门”。东晋车胤本是“囊萤”勤学故事的主人公,此条得金分金故事平添奇异色彩。

(3)少昊母皇蛾璇宫之侧,有井曰盘灵。白帝之子与皇蛾宴于宫,帝子命江妃歌冲景旋归之曲,盘灵之神吹箫以和之,故至今号井神曰吹箫女子。

按:此条见于《说郛》卷三十一下。又见于《佩文韵府》卷八十;《骈字类编》卷七十“珍宝门”。

(4)丽居,孙亮爱姬也。鬒发香净,一生不用洛成,疑其有辟尘犀钗子也。注曰:洛成,即今篦梳。似落尘,字误未考。

按:此条见于《说郛》卷三十一下,又见于《佩文韵府》卷二十三;《格致镜原》卷五十五,与《说郛》不同者,未收最末一句。又见于《骈字类编》卷一百五十“器物门”,《奁史》 卷七十一 “梳妆门”。 前秦王嘉《拾遗记》卷八记载孙亮有爱姬四人,并有“丽居香”之说。

(5)糜钦枣出真陵之山,食一枚大醉,经年不醒。东方朔尝游其地,以一斛归进上,上和诸香作丸,大若荠子。每集群臣,取一丸入水,一石顷刻成。酒味醇醪,谓之糜钦酒,又谓之真陵酒,又谓之仙芗酒,饮者香经月不散。

按:此条见于《说郛》卷三十一下,又见于《广博物志》卷四十一,《格致镜原》卷七十四,比之《说郛》简略许多。

(6)陶士行贫时,冬日母子尝着敝葛。及士行贵,母恒于公服袖口内缝一片曰:“汝当作佳官,尽心恤民,勿忘着葛衫时也。”

按:此条见于《说郛》卷三十一下,《骈字类编》卷一百八十二“草木门”。陶士行,即东晋名士陶侃,此条描摹其母用心良苦,教诲可入教子语录。

(7)帝事仙灵惟谨,甲帐前置玲珑十宝紫金之炉,李少君取彩蜃之血、丹虹之涎、灵龟之膏、阿紫之丹,捣幅罗草和成奇香。帝每至坛前,辄烧一颗,烟绕梁栋间,久之不散。其形渐如水文,顷之蛟龙鱼鳖百怪出没其间,仰视股栗。又然灵音之烛,众乐迭奏,于火光中不知何术,幅罗香草出贾超山。

按:此条见于《说郛》卷三十一下,又见于《广博物志》卷四十三,与《说郛》同;《香乘》卷八,拟名为“李少君奇香”;《格致镜原》卷五十七、六十九,把上述“幅罗香草”大致一分为二,然文字有些许出入:

卷五十七:汉武事仙惟谨,甲帐前置玲珑十宝紫金之炉,李少君取彩蜃之血、丹虹之涎、灵龟之膏、阿紫之丹,捣幅罗草和成奇香。帝每至坛前,辄烧一颗,烟绕梁栋间,久之不散。其形渐如水纹,顷之蛟龙鱼鳖百怪出没其间,仰视股栗。

卷六十九:幅罗草出贾超山,李少君取彩蜃之血、丹虹之涎、灵龟之膏、阿紫之丹,捣幅罗草和成奇香。烟如水纹,蛟龙百怪出没其间。

《格致镜原》上述两卷所录有重复,或因记忆或为参考有别之故。《说郛》早出且采录文字流畅,其著录更为原始可靠。贾超山,神山,参见《山海经》。

(8)武帝燃灵音之烛,众乐迭奏,于火光中不知何术。又,武帝事仙灵惟谨,甲帐前置玲珑十宝紫金之炉,李少君取彩蜃之血、丹虬之涎、灵龟之膏、阿紫之丹,捣幅罗草和成奇香。帝每至坛前,辄烧一颗,烟绕梁栋间,久之不散。其形渐如水文,顷之蛟龙鱼鳖百怪出没其间。又,钟火山有明茎草,夜如金灯,折枝为炬,照见鬼神之形,仙人宁封服此草,夜明时腹光通外。帝升望月台,月色已暗,帝求海肺之膏为灯,取灵□(按:此处脱字)布为缠,火光甚微、一无光色,无幽不入。

按:此条见于晚明·徐应秋《玉芝堂谈荟》卷二十七。除去援引的武帝事仙,所述“明茎草”则奇幻怪异。此事取材于志怪小说集《汉武洞冥记》:“天汉二年,帝升苍龙阁思仙术,召方士言远国遐方之事。……‘有明茎草,夜如金灯,折枝为炬,照见鬼物之形。仙人宁封常服此草,于夜暝时,转见腹光通外。亦名洞冥草。’帝令剉此草为泥,以涂云明之馆,夜坐此馆,不加灯烛。亦名照魅草,采以藉足履水不沉。”[4]132旧本题后汉郭宪著,学界有梁元帝托名伪造之说。

《玉芝堂谈荟》共有三十八卷,采撷收录甚丰。《四库提要》评价云:“是书亦考证之学,而嗜博爱奇不免兼及琐屑之事。其例立一标题为纲,而备引诸书以证之,大抵采自小说笔记者多。应秋自序有曰:‘未及典谟垂世之惊奇,止辑史传解颐之隽永,名之谈荟,窃附说铃。’其宗旨固在于识小也。然其捃摭既广,则兼收并蓄不主一途,轶事旧闻往往而在,故考证掌故订正名物者亦错出其间。披沙拣金集腋成裘,其博洽之功颇足以抵冗笔之过,在读者别择之而已。昔李昉修《太平广记》、陶宗仪辑《说郛》,其中谲怪居多,而皆以取材宏富、足资采择而流传不废。应秋此编,虽体例与二书小别而大端相近。”[5]643这段比较论述称赞《玉芝堂谈荟》广搜博采、宏富博洽,“明茎草”之事与《汉武洞冥记》有所区别,应另有所本,又为《说郛》等其他诸书所失,因而有补于《奚囊橘柚》。

(9)女香草出繁缋,妇女佩之则香闻数里,男子佩之则臭。昔海上有丈夫拾得此香,嫌其臭,弃之。有女子拾去,其人迹之,香甚,欲夺之。女子急走,其人逐之不及乃止。故语曰:欲知女子强,转臭得成香。《吕氏春秋》云:海上有逐臭之夫,疑即此事。

按:此条见于《说郛》卷三十一下,又见于明·周嘉胄《香乘》卷八,拟名为“如香草”,显然有误,应订为“女香草”。又见于《格致镜原》卷六十九,与之同。又见于《御定佩文斋广群芳谱》卷九十二,名为“女香”。清·杜文澜《古谣谚》卷七十“海上人为女香草谚”条引述《奚囊橘柚》“欲知女子强,转臭得成香”谣谚以及此事。

《吕氏春秋·遇合》云:“人有大臭者,其亲戚兄弟妻妾知识无能与居者,自苦而居海上。海上人有说其臭者,昼夜随之而弗能去。 ”[6]424这里的“逐臭之夫”是有怪癖之人,面对怪异气味,人所厌之正是他所爱之。《奚囊橘柚》中所谓“女香草”,女子佩之香闻数里,男子佩之则臭。显然,两者只是发生地点类似——海上,而内容迥非一事。

(10)孙权命工人潘芳造船,夜梦一老父谓曰:“船将下水矣。苐楫徼(注云:楫之入水处)宜更杀其徼柁福。(柁离水处曰福)宜更杀其顿(福上曲处曰顿),则日行千里矣。”言毕化赤龙飞去。如法果然。

按:此条见于《说郛》卷三十一下,又见于《格致镜原》卷二十八、《三国志补注》卷六,文字大致相同。

(11)汉高帝时有黄公,不事生产,日牵一黄斑虎乞食于道。饮食稍弗腆,辄解其缚,虎便咆哮作噬人状;人人震慑,多畀钱米始谢去。人有语曰:“虎莫凶,有黄公。”人入山遇猛兽,辄畏之曰:“黄公来!”猛兽无不垂头掉尾而去,故人又语曰:“猛兽回,黄公来。”

按:此条见于《说郛》卷三十一下,又见于明代王圻《稗史汇编》。[7]611后来《古谣谚》以“汉人为黄公语二则”为题云:“虎莫凶,有黄公”;[8]791“猛兽回,黄公来。”而逯钦立先生编撰《汉诗》时收录并注释云:“此殆后人假托。姑附於此。”[9]135不知出于何种理由,认为后人假托。质疑材料,说有易,说无难,没有切实确凿的证据,难以认定作伪。此条学术价值尤为典型,详见下文。

(12)袁伯文七月六日过高唐,遇雨宿于山家。夜梦女子甚都,自称神女。伯文欲留之,神女曰:“明日当为织女造桥,违命之辱。”伯文惊觉,天已辨色。启窗视之,有群鹊东飞。有一稍小者从窗中飞去,是以名鹊为神女也。

按:此条见于《说郛》卷三十一下,又见于《格致镜原》七十九、《奁史》卷九十四“禽虫门”,文字全同。有关牵牛织女的神话故事,历来变迁增益并定型。晋·崔豹《古今注·鸟兽》云:“鹊,一名神女。”[4]240唐宋“役鹊为桥”的说法愈加显著,但少见“神女”说法。宋·罗愿《尔雅翼》卷十三云:“七月七日鹊无故皆髡,相传是日河鼓与织女会于汉东,役鹊为梁以渡,故毛皆脱云。 ”[10]105河鼓即牵牛,见《尔雅》。

(13)钟,一名长啸,一名粲谷。按:此条见于明·夏树芳辑《词林海错》卷四(万历刻本);此条又见于《广博物志》卷三十五、《格致镜原》卷四十五。一并注明出处为《奚囊橘柚》。而《词林海错》先出,此时万历年间应无可能见到 《奚囊橘柚》,《词林海错》或由他书辗转而来。

需要进一步说明的是,此条未出现于《说郛》卷三十一下专收《奚囊橘柚》处,反而见于卷六十六下,标明出处为唐人冯贽所撰《南部烟花记》。检《南部烟花记》,其“乐器名”处确实有此记载。显然,《奚囊橘柚》是博采众书而来,这部《南部烟花记》或为其中之一。这也侧面说明《说郛》采录时条分缕析,把“钟”条材料系于冯贽的《南部烟花记》,对其来源予以更早认定。同时,《说郛》专列《奚囊橘柚》一卷,也就有认定其中条目归属“第一手”著录的倾向。

三、《奚囊橘柚》的学术价值

《奚囊橘柚》是一部宋代佚名笔记。从存世条目来看,其内容大致是一些神仙志怪故事,不乏有关名物的奇异记载,应该是从奇闻传说或者相关著述中搜罗采撷,对条目或有分卷、分类。如遗存条目中分别言及幅罗草、明茎草、女香草,并贯穿以奇异故事,若以“香草”为题统领,《奚囊橘柚》或可具有类书色彩。

《奚囊橘柚》的遗存条目,多有罕见于前人著述的新奇之事,幸由《说郛》及他书采录转引,不但丰富了这些丛书笔记的内容,而且对于后人研究志怪神话,尤其是汉魏六朝的民俗轶事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以《格致镜原》为例,撰者陈元龙曾在自序中明确提出其宏愿:“予尝阅罗颀《物原》、刘冯《事始》诸籍,皆可以资考稽。或略弗详,或缺未备。欲囊括万有,以成一书。”此书追究事物原委,细化为三十类,共引述《奚囊橘柚》六条。又如,清人厉荃《事物异名录·器用》讲到梳子时,便引录《奚囊橘柚》所载“丽居”条,经查检这则逸闻在《奚囊橘柚》中初次出现,幸好保存于《说郛》而流播后世,成为研究相关名物的特色资料。

其次,这些条目还会在通观通识之下引发新型问题、推进学术研究。《奚囊橘柚》虽已难见全貌,如同考古学上重要的断瓦残片,遗存条目蕴含着丰富的文化信息,隐藏着亟待发现的学术视点。举隅而论,“黄公”之事最为典型。《西京赋》《西京杂记》早有关于“东海黄公”的记述,分别为:

东海黄公,赤刀粤祝,冀厌白虎,卒不能救,挟邪作蛊,于是不售。[11]75

有东海人黄公,少时为术,能制御蛇虎;佩赤金刀,以绛缯束发,立兴云雾坐成山河。及衰老,气力羸惫,饮酒过度,不能复行其术。秦末有白虎见于东海,黄公乃以赤金往厌之。术既不行,乃为虎所杀。三辅人俗用以为戏,汉帝亦取以为角抵之戏焉。[12]94

比较之下,《西京赋》记述较为简略,《西京杂记》在此基础上加以演绎,从装扮、剧情等丰富了伎艺内涵。值得辨析的是,西汉之际“东海黄公”节目因演出场所而实质不同。三辅地区盛行为戏,由民间传入宫廷,则有演为角抵戏的一面,直至宋代还有保留。①宋·祝穆《古今事文类聚》前集卷四十三“平城傀儡”条下有注,言及当时之杂戏“金刀厌虎”,即作为角抵戏的“东海黄公”之遗存。由于受传统观念将百戏与戏剧混融不分的影响,由于受唐前古剧认知成见的限制,长期以来学界一味以角抵评估“东海黄公”,也无视当时三辅民间与宫廷的区别。王国维先生认为,东海黄公与洪涯指挥等不过演出“仙怪之事,不得云故事”[13]163。其实上述材料的主旨是嘲笑揶揄黄公,既非什么仙怪之事,也非一般意义的竞技角抵。对此,戏剧史学家周贻白进一步评述云:“角抵之戏,本为竞技性质,固无须要有故事的穿插,东海黄公之用为角抵,或即因其最后须扮为与虎争斗之状。由此一点,正可说明故事的表演,随在都可以插入,同时也可以看出,各项技艺,已借故事的情节,由单纯趋于综合。后世戏剧,实于此发端。”[14]23比之传统竞技,周先生虽已注意到故事表演的插入,认为“黄公”节目是后世戏剧的开端,但“角抵戏”的见解依然使之停滞于百戏散乐层面,并未真正触及其戏剧本质。

“东海黄公”与戏剧关系如何呢?宋人曾慥《类说》引《西京杂记》云:

鞠道龙,古有黄公术,能制虎,又能立兴云雨,坐变山河。后衰老,饮酒亡度,术不能神,为虎所食,故三辅间以为戏象。[15]873

“戏象”一语为通行本《西京杂记》所佚。任半塘先生最早注意这一材料,认为此处比通行本《西京杂记》之说虽然较略,但是“戏”下有“象”字则极为精到!并由此断言:这一记述意味着以往的“舞象”变迁为“戏象”,故事性增强,可以视为我国戏剧脚本中一条最古之名义。[16]888上述材料启发我们,“东海黄公”诞生于三辅民间,表演之际由一人或两人装扮登场,因为黄公斗虎可实可虚;有角色装扮,有情节故事,民间以为戏乐,符合戏剧的本质——角色装扮,虽会借鉴武术、杂技等元素,但其武戏色彩毋庸置疑。受到汉武帝的青睐之后,进入宫廷的“东海黄公”戏,则由专人担纲,即“东海鼓员”②鼓员,即鼓人,掌教声乐歌舞之官。汉哀帝罢撤乐府时,其中有“东海鼓员”十六人。参见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礼乐志》卷二十二,第1 073页,中华书局1962年版。,而演为角抵戏时不过竞技体力罢了。也就是说,“东海黄公”有民间、宫廷两条演出路线,须区别而论,不可笼统含混。那么,《奚囊橘柚》中的“黄公”故事和这一节目有何关联呢?

《奚囊橘柚》提供了深入解析“东海黄公”源流与发展的契机。如遗存条目(11)所引,这则材料几乎不为学界所用。吴晓玲先生较早提及并简析:“让我们单凭常识来臆测,文中的‘虎莫凶,有黄公’等谚语式的厌胜之辞就很像旧东西,同时它所叙述的‘黄公’的故事又非常富于人情味,毫不涉及奇幻,这绝不是《西京杂记》里的加重怪诞的渲染所可比拟的。”[17]64吴先生的敏锐很有道理。《奚囊橘柚》所录应该更为原生态,“黄公”厌虎的故事在三辅民间由传说增益舞容演变为戏,后被采入宫廷,除去戏剧性表演,又有适应汉武帝口味而为角抵戏的一面。出于唯物科学精神,张衡在《西京赋》中以“赤刀粤祝,冀厌白虎”等剧情为“挟邪作蛊”,实质是针对当时方士巫祝迷惑视听的乱象予以抨击。与之相比,《奚囊橘柚》所录可为《西京赋》“东海黄公”的来历作一注脚。③李善征引《西京杂记》为《西京赋》作注,不免有因果倒置之嫌。《西京杂记》之怪诞并非空穴来风,“立兴云雾,坐成山河”等应是基于张衡辞赋所记而有所发挥。也就是说,《奚囊橘柚》所录“黄公”材料虽然比《西京赋》《西京杂记》晚出,但结合其原始性很强的巫祝之语,它应当比前两者诞生更早,是为“东海黄公”的本事来源。同时,侧面说明《奚囊橘柚》当初搜罗成书之际,或有借力于早期珍稀笔记的可能,可惜我们今天难以寻觅它的下落了。

综合探究之余,系列新型问题得以提出。黄公因何变为东海黄公?黄斑虎如何变为白虎?情节结局为何发生如许变化?这些疑问都不能避而不谈。至于拓展视阈,从“黄公”到“东海黄公”,又到明代刘基的“安期生与东海黄公”,这一演进轨迹、文化背景及其戏剧史意义尚需专文讨论回答,限于本文主旨兹不赘述。同理,《奚囊橘柚》其他条目所产生的文学文化辐射亦需专门探究。随着研究者对于相关资料的不断发掘甄别,把新旧材料进行对比校勘,即傅斯年先生所提倡 “新发现的直接史料与自古相传的间接史料相互勘补”[18]25,研究格局才会进步升级。尤其是《奚囊橘柚》遗存诸条中民俗名物的资料较为显著,如龙身人头之雷神、“神女”之鹊与鹊桥神话、各样奇香异草等,若阐释如许问题的源流变迁,还须进行个案追踪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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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向新阳,刘克任.西京杂记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13]王国维.王国维戏曲论文集[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4.

[14]周贻白.中国戏剧史长编 [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4.

[15]曾慥.类说[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16]任半塘.唐戏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17]吴晓玲.吴晓玲集[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

[18]傅斯年.史料论略及其他 [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

(责任编辑 周亚红)

A Textual Research on Anonymous Xi Nang Ju You of Song Dynasty

GAO Ying1,2
(1.School of Arts,Hebei Normal University,Shijiazhuang,Hebei 050024,China;2.School of Arts&Communication,Shijiazhuang University,Shijiazhuang,Hebei 050035,China)

The anonymous Xi Nang Ju You of the Song Dynasty was widely collected from historical notes,involving ghosts and supernatural beings.These stories were transmitted in different ways,and could deepen the relevant research in this aspect.As a prototype,“Huang Gong”is of high literature and academic values to reappraising the origin and development of“Donghai Huang Gong”in the ancient theatre history.

Xi Nang Ju You;textual research;Huang Gong;literature and academic values

I207.309

:A

:1673-1972(2014)01-0056-06

2013-09-29

高莹(1970-),女,河北无极人,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石家庄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词曲文献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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