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倩
我和老伴的爱情,就诞生在那些白毛风吹来的日子。
1968年,我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河北坝上沽源县,这是一个地广人稀、生产条件十分落后的贫困县。干旱、风沙、霜冻,是当地的主要自然灾害。全年无霜期不足90天,冬天最冷时气温能达到零下三十七八度。漫天肆虐的白毛风从初冬一直会刮到第二年的春天。白毛风,当地人又称“白毛糊糊”,狂风与暴雪纠缠在一起,如同天地之间搅起一锅无边无际的白面糊糊。人们只有习惯同这种恶劣的气候条件打交道,才能生存下去。
县里对分来锻炼的大学生还算照顾,每人可以凭票买一件白茬老羊皮袄的“皮桶子”,调上布面就是件皮大衣。后我又买了顶狗皮帽子,一双大头鞋,加上原来的毛衣毛裤和棉袄,可谓全副武装。我虽然做了充分的御寒准备,心里却没有在这里长期扎根的打算,尤其不想在这里谈恋爱、找对象,原因很简单:一旦在这里成家立业,就永远别想调回北京了。
然而,在零下三十七八度的地方,随着凛冽的雪花,爱情也突然降临,让我想躲都躲不开。
1969年的冬天,我被县里抽调到平定堡公社双井子大队搞“斗批改”。一天,公社斗批改办公室领导下来检查工作,还带来一个材料员,叫高尔纯。他个子很高,身体却显单薄,白净的面庞,黑亮的双眸,说话文质彬彬,是典型的白面书生。开会时,领导讲话,他细心地做记录。我完全记不清那天会上大家都说了些什么,但会后,领导布置任务,让我们双井子大队工作组总结经验,写成个文字材料,向全社介绍推广。而这项光荣任务,责无旁贷地落到我的肩上。接受任务后我才知道,自己是揽了个吃苦头的差事,因为,工作组组长汇报工作时,讲得很随便,我也没有用心记,真要形成文字,还要根据上面的精神概括成“典型经验”,实在太难了。我苦战了几天,写出个初稿,改了又改,工作组领导还是不太满意。最后,他们决定向公社求援,让上次陪同领导来听汇报的公社材料员小高帮忙,协助我完成任务,我当然求之不得。
他冒着白毛风来了。上次见面,没说几句话,这次是有求于他,在交谈上我主动了许多。我问他一些情况,他告诉我,他是南开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去年年底分到县里,在小河子公社脑包山大队插队当农民。后来抽到县革委会搞材料工作,他们这拨大学生比我晚来了几个月,待遇却比我们差得多。我们早报到的,挣工资,每月四十六元,他们则挣工分,年底工分不足部分才补发工资,也没有发过买皮衣的优待票。他穿了件并不合身的皮猴,据说是穿他父亲的,旧羊羔皮里子,显得又瘦又短。
“我早就见过你,不止一次。”他说。
我感到很惊讶:“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他笑了笑,说:“今年夏天,我在县革委会院子里第一次见你,当时你正去生产办公室办事,你戴了一顶竹编的大斗笠,对不对?”
我点头:“是,我是去生产办找人,给大队办事。”
“这地方没人戴斗笠,戴斗笠的只有你一个,所以我就把你记住了。我问过别人,他们告诉我你也是插队锻炼的大学生。”
“我也知道戴斗笠有点扎眼,可草帽太轻,风一刮就掀掉了,所以我才戴斗笠。”
“你戴斗笠很好看,像个越南姑娘。”
“真的吗?”
“你是南方人吧?”
“我生在北京,我母亲是南方人。”
“夏天见你之后,我们还见过一次面,就是公社召开的材料员会上,大概你没注意。”
“我怎么没一点印象?”
“那天,下大雪,你到晚了,就穿着这件皮大衣,戴着黑狗皮帽子,身上落满了雪,你一进门,一边抖落身上的雪花,一边抱歉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迟到了,那样子像只憨态可掬的大熊猫。”
“你记性真好!我怎么没看见你呢?”
“那天,我急着赶写材料,跟大伙打了个招呼就出去了,正好看见你从门外进来!”
“难怪我对你没印象,照你这么说,咱们还算老相识呢。”
“可不吗?所以领导让我帮你整材料,我二话没说就来了。”
……
我俩就是这么认识的。
由于他的帮忙,那份典型材料很快完成,双井子大队工作组的经验除了在全社推广外,还被县里转发。工作组领导多次表扬我,其实,我心里明白,最应受表扬的该是他。他才思敏捷,妙笔生花,让我由衷地折服。后来,我渐渐地养成习惯,凡是写材料,总想听听他的意见,或打电话,或亲自到公社找他。而他又总是有求必应,不厌其烦地帮我修改。再到后来,他也主动找借口到我所在的大队“采访”,收集情况。我俩的谈话内容,也由谈材料,谈工作,变为谈生活,谈家常。我坐在热炕头上听他神聊,竟忘记了时间,忘记了“任务”,甚至忘记了“今夕何夕”!屋外,白毛风起劲地刮着,屋内,暖意融融。这种内心的温暖,让我感动。
我问自己:“这是怎么啦?为什么我会在不经意间想着他?为什么见到他有说不完的话?难道我真的爱上了他?不可能,我们刚刚才认识,何况,我早就打定主意不在这里谈对象的。那么,這种盼望见面的心理又怎么解释呢?”
有一段日子,我故意疏远了和他的关系。当我正想把他忘掉的时候,他又顶着白毛风来看我了。他头戴的野兔皮帽上结着冰溜,帽耳朵被风吹开了,露出冻得红红的脸,哈气在他眉毛上结了冰霜……他就像冬日里的一股春风,一束阳光,让我感到温暖和亲切。我知道,这世界上唯有爱情,才能产生出如此强大的魅力!
后来,我俩都遇到了戏剧性的一幕。我们大队工作组的领导,主动要给我做红娘,当着我的面问他:“小高,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吧,不知你愿意不愿意?”
在县五七干校锻炼的王迺瑜老师,找到我,也用同样的话问我:“小林,我们想给你介绍个对象,不知你愿意不愿意?”
看来,这世界上愿有情人成为眷属的好心人真不少!
我们就这样由相识,到相爱,1970年结了婚。正应了那两句俗语:“有缘千里来相会”、“千里姻缘一线牵”。我们的婚姻大概就是月下老儿用红丝线拴住的一对。
那个年代,人们结婚没有那么多的讲究,我俩尤甚,大喜的日子都不懂选个“六”或“八”之类的吉日,而把他祖母的生日(农历四月二十日,公历五月二十四日)当作了我俩结婚的日子。结婚那天,我妈妈和我妹妹把我从北京送到宣化,没有漂亮的婚纱,没有排场的婚宴,两家人相聚家中,吃了顿家常便饭,就算结了婚。后来听他向我“交底”:当时他家很穷,筹办结婚的四十元钱还是跟亲戚借的,吃了两天饭,只买了五元钱的肉!他家出身不好,更不愿在办喜事上张扬,怕惹麻烦,所以格外低调。为此,尔纯和他们全家人至今都觉得愧对我这个儿媳妇!
我却能理解,从来没有抱怨过他,更没有影响到我们的爱情生活。
结婚后,我在公社中学教书,他在县城革委会上班,有采访写作任务下公社,我们才能见上一面,真像是牛郎會织女一般。
后来,我调到县城中学,在县城安了家。安家过日子真不是个简单的事,有那么多的琐事要干。
在公社中学教书时,我俩一起去草滩上捡牛粪。搬到县城,不能捡牛粪了,就到县亚麻厂买胡麻渣,作为烧火做饭的燃料。胡麻渣是提取了胡麻纤维后的下脚料,纤毛、尘土混在一起,装麻袋运回来,搞得浑身像个土猴,无孔不入的纤毛,粘在身上,奇痒无比,想抖掉都难。他每次都是把最脏最累的活儿揽在身上,不让我插手,装车卸车他一人干。回到家,看他眼里鼻子里都是土毛,浑身刺痒,真让人心疼。
在坝上,每年入冬前,家家要“披房”,就是把胡麻秸盖在房顶上,铺平压好,起防寒保暖的作用,就像现在涂的保温层。他有恐高症,每次登梯子上房,都战战兢兢,他个子又高,站在房顶上,两腿晃晃悠悠的,邻居笑他胆儿小,我却笑不出来,生怕他从房上摔下来。
沽源的冬天奇冷无比,我家每天烧那点儿水,做那点儿饭,热不了炕,更暖不了屋。虽然披了房,屋子后山墙、屋顶椽檩间,都结着厚厚的冰霜,屋子就像一个大冰窖;在屋里不敢脱大衣,不敢摘帽子;水缸里不能存水,存水就冻成冰坨,水只能放在铁桶或铁锅里;桌上的雪花膏冻成冰抠不出来,只能放在棉被里;钢笔水冻成冰,写不了字。往门外泼一盆热水,刚刚泼掉,还没转身,盆里已经结了一层薄冰,真是滴水成冰啊。就是这样寒冷的日子,只要家里有他在,我就有了温暖。他年轻火力壮,不怕冷,每天睡觉,他先躺下,把整个被窝儿都焐热才让我上炕,我总会无比幸福地说:“你真是个大的暖水袋。”他回答:“幸福的暖水袋。”外面刮着白毛风也好,滴水成冰也罢,只要他在身边,就没有挺不过去的寒冷,就没有挨不过去的苦日子。
1971年大儿子出生了,1973年二儿子出生了,他们分别交由奶奶和姥姥代我们照看,没见过一次白毛风,没受过一天寒冷的罪。我俩的工资一半给了孩子,一半留给自己花。我学会了勤俭持家,省吃俭用。当地鸡蛋一斤六毛六,我舍不得多买,省下来给他炒菜或下酒待客;我喜欢吃水果,坝上一年到头很少见到,他每次从外地出差回来,总要捎回几个,可他自己连一个都舍不得尝。在白毛风怒吼的冬天,我们无法吃到新鲜蔬菜和水果,他安慰我,将来日子好过了,一定带我到有新鲜蔬菜和水果的地方去,让我吃个够。
2010年的5月24日,是我们结婚40周年的日子。老伴说:“咱也新潮一回,庆贺一下咱俩的红宝石婚怎样?”我问他要怎么过?他说:“如果你喜欢,咱们去补拍一张婚纱照,再让孩子们回来,一起到饭店吃顿像样的婚庆饭。”我说:“这些我都不稀罕了。没有漂亮的婚纱,没有排场的婚宴,我一点都不遗憾。我们有美满幸福的婚姻,我们有纯真美好的爱情,这比什么红宝石都珍贵。”这天,一个朋友恰好送来两盒草莓,我说:“这是我最爱吃的水果,就拿它作为婚庆的礼物吧,吃着它,会想到当年刮白毛风,想到没有新鲜蔬菜和水果吃的日子。”他笑着说:“你这是忆苦思甜啊!”
是的,人这辈子需要经常地“忆苦思甜”,这样,才会有幸福感。
我们从过去新婚燕尔的郎才女貌,变成了现在白发苍苍相依为命的老伴,结婚四十多年,我们相扶相搀,相互理解,相互支持,心有灵犀,播种了爱情,收获了爱情。
爱情的甜蜜至今仍充满在我们的心里。因为,我们都没有忘记白毛风吹来的日子!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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