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菲菲
(吉林大学哲学社会学院,长春130012)
不可否认,当今技术早已渗透到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它在给人们带来便利的同时,也产生了一系列问题,尤其是在当前强调和谐可持续发展的背景下,技术的负面维度似乎备受关注。如何理解技术的本质?如何评价技术的价值和地位?这一系列关涉技术的问题都具有了现实的和理论的紧迫性。但是,技术的发展史作为人类文明史的一部分,其时间跨度是漫长的,内容是复杂的,不仅涉及过去和现在,更涉及到未来,这构成了科学理解技术问题的难题。马克思“人体解剖对于猴体解剖是一把钥匙”[1]29的思想给予了我们希望的曙光,技术的资本主义应用作为技术发展的高级阶段,对它的理解和界定是我们理解技术问题的一条出路。一方面,技术的资本主义应用是资本主义发展的客观要求,是造就资本主义的股肱之力;另一方面,它作为技术的高级阶段,包含的内容是丰富的、复杂的,既有已成历史的因素,又包含未来的趋势。因此,理解技术的资本主义应用有利于更好地理解技术的本质,更好地理解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批判,以及对未来社会的科学预测,进而对当前的发展提供科学的指导,使人们树立积极的信念。
如果把技术看作是由生产动力、生产方式以及劳动分工等因素所组成的人与物有机结合的整体系统,那么它的发展实际上是与人类的实践活动密切相关的,因而是人类一定历史发展阶段的结果。所以要理解技术就不能脱离特定的历史与社会条件,要理解资本主义技术及其典型表现形式——机器大工业,就不能脱离资本主义的现实关系去空谈。技术的广泛应用首要的体现为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客观要求。
首先,技术的广泛应用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发展的客观要求。随着劳动作为雇佣劳动从属于资本,一种人类社会发展历史上特殊的生产关系也随之发展起来。“生产的不断变革,一切社会状况不停的动荡,永远的不安定和变动,这就是资产阶级时代不同于过去一切时代的地方”,特别是“资产阶级除非对生产工具,从而对生产关系,从而对全部社会关系不断地进行革命,否则就不能生存下去”。[2]275因此,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关系的最终确立是随着工业革命的进行而开始的,其主要特征就是机器大工业在生产领域独占鳌头。科学技术的不断进步及其在生产领域的广泛应用促进了社会生产力的迅速发展,从而也使得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在全球范围内得到推广。
其次,技术的广泛应用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发展的客观要求。在资本主义发展初期,虽然雇佣劳动与资本的关系已经发展起来,但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尚未发生完全的革命。由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其生产关系和生产力的统一体,其自身的发展是构成其自身的两个历史性因素在历史发展过程中相互作用的结果,所以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不断发展,在二者的相互作用中,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获得了突飞猛进的发展,这集中表现为机器大工业发展的必然趋向。与整个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相适应的机器大工业不断地发展起来,同时也推动了科学技术在整个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的广泛应用,为整个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全球范围内取得支配地位奠定了坚实的物质基础。
最后,技术的广泛应用是资本主义生产过程发展的客观要求。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全球范围内不断占据支配地位,资本主义生产过程必然表现为机械化大工业的生产格局和气象,一个现代工业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生动地展现在我们面前。因此,机器大工业发展最关键的条件是机器技术广泛应用于生产过程。这主要表现在技术的广泛应用不但极大地提高了劳动生产率,而且还创造出了巨大的物质财富。机器技术使得“难于加工的材料日益不可避免地被应用”[3]440,于是开始有了机械化的工厂,有了交通和通信的发展,有了地理的发现和开发,这些都为机械大工业的发展创造了条件。
技术的演进以及在生产范围内日益普遍的推广和运用,空前地提高了劳动生产效率,创造了巨大的物质财富,促进了机器大工业的发展,带来了资本主义的春天。但是机器技术在资本主义中的应用并非简单的技术形态的演进,其实质是以物的关系遮盖了人的关系。技术应用服从的是异己的逻辑,人在生产中不是目的,而表现为手段。
首先,技术的应用服从物化关系。在资本主义社会,人们摆脱了“人的依赖性”——摆脱了人与人之间的社会的或政治的“固定”关系,摆脱了人身依附关系,确立起“人的独立性”;但是,这种“人的独立性”是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所以人们已经处在了“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的社会关系中。[1]52这种二重性的社会关系就是资本主义社会所特有的物化关系,它成为整个资本主义社会的存在基础。在资本主义社会,科学技术在生产劳动中的普遍应用就是在这个存在基础上展开的,离开这个存在基础,仅仅把科学技术在生产劳动中的普遍应用看作是一种生产劳动物质形态方面的改变是不够的,甚至是错误的。因为在资本主义社会,技术应用本身是无法离开它所服从的物化的社会关系的,这种应用不仅表现为一种生产力,更表现为一种生产关系;而在资本主义生产劳动中,人与人之间所固有的特殊的生产关系必须转换为物化的生产关系,也就是说,人的关系必须通过物的形式体现出来。因此,在这种生产关系中,虽然工人和资本家在形式上都是自由的、独立的,都已摆脱了人身依附关系,但是工人作为雇佣劳动者与资本家作为资本的人格化代表之间的生产关系,直接决定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只有通过转化为物与物之间的关系才能最终实现出来。也就是说,他们各自所具有的“人的独立性”必须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而他们所依赖的物无非是一种以物的形式所表现出来的可感觉而又超感觉的社会关系,即一定的社会之物。因此,在这种物化的社会关系中,工人必须把自身拥有的劳动力作为唯一的商品出卖给资本家,而资本家必须用自身拥有的作为一般等价物的货币购买劳动力和其他生产资料,只有这样,商品和货币才能转化为资本,雇佣劳动与资本的生产关系才能通过这种社会之物表现出来。否则,整个资本主义生产过程是无从谈起的,从而普遍应用科学技术和先进机器的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也是无法理解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说:“机器正像拖犁的牛一样,并不是一个经济范畴。机器只是一种生产力。以应用机器为基础的现代工厂才是社会生产关系,才是经济范畴。”[2]161因此,以应用机器为基础的现代工厂无非是资本主义社会特有的物化的社会生产关系的集中体现,反之,这种物化的社会生产关系直接推动着以应用机器为基础的现代工厂的建立和发展,这在现代技术应用所服从的资本逻辑中获得了淋漓尽致的表现。
其次,技术的应用服从资本逻辑。在资本主义社会,物化的社会关系最初体现在商品之中,但是这种物化的社会关系只是潜在地体现在商品之中。随着商品转化为货币,这种物化的社会关系第一次获得了耀眼的体现。原本只是充当商品流通中介的一般等价物,不再仅仅是一切商品的价值尺度和流通手段,而是反过来使得所有商品成为它所代表的独立化的交换价值的表现形式,由此,货币似乎获得了某种先验的权利。但是,这只是物化社会关系在商品转化为货币后的第一次耀眼的颠倒的表现,马克思把人们对这种表现的主观态度称之为“货币拜物教”,而且深刻地指出这种拜物教从根本上源于“商品拜物教”。可是,这并不是物化社会关系发展的全部,随着商品和货币转化为资本,潜在地存在于商品之中以及耀眼地体现在货币之中的那种物化的社会关系,彻底地获得了神秘的形式,一种“非神圣形象”。马克思恩格斯所在的时代,是一个“神圣形象”消解的时代,同时也是一个“非神圣形象”统治的时代,即一个资本占支配地位的时代。在这个时代,技术作为资本的外在表现形式,它已经成为资本主义社会的重要因素,并且受资本主义社会性质的影响和规范,具有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内容和属性,即技术成了资本外在的一个载体。而资本本质上是一种用物的形式掩盖下的人的关系,是一种社会关系。因此,“纺纱机是纺棉花的机器。只有在一定的关系下,它才成为资本。脱离了这种关系,它也就不是资本了”[2]344。资本通过技术的应用所体现出来的生产关系就是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关系,即资本家利用占有的劳动资料去压榨工人的关系。资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竭尽所能地去获取剩余价值。更确切地说,资本家应用技术来追逐剩余价值目的的背后,所表现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技术的资本主义应用是这个时代的主要特征,而资本的生存条件是“雇佣劳动”与资本的对立,即“死劳动”统治“活劳动”、资本控制人。实际上,这种发展背后的逻辑就是资本的逻辑,更确切地说是“技术的应用服从于资本运动的逻辑”[4]。为了追取剩余价值,资本家的着力点之一就是竭力提高和压榨“相对剩余价值”,即使用机器技术来提高单位时间内的生产效率。这使资本主义的生产获得了与之相适应的技术与经济基础,而且这种技术形式可以克服以往社会生产中出现的各种限制,进而符合社会发展的需要。
在资本主义社会,技术在资本逻辑的作用下,提高了劳动生产,使资本扩张获得了新的强大动力,同时也造成人与人之间、人与外部世界之间关系不和谐的后果。
(一)劳动者生存状况的变异。首先,从表层现状上看,表现为机器对补充劳动力的占有。机器在生产中的使用不断弥补和超越人在自然属性和生理机能方面的局限,生产活动日益便利化,这促成了生产中女工与童工的出现。[3]453这极大地扩展了资本剥削的领域。机器大量地吸收妇女和儿童劳动,引起种种后果。其一,就是成年男劳动力价值下降。机器的应用使得原先需要极大体力或技术经验的工作日益程序化,成年男丁的“优越地位”反而成了“劣势”。因为,现在一份工作花三个面包给一个成年男丁可以完成,但是同样花一个面包给妇女或者儿童也可以完成,这时追逐利润的资本家必然会选择后者。[3]454—455其二,是使劳动力商品的交换在表面形式上的自愿公平关系发生了变化。过去,工人出卖劳动力是以一个自由劳动力拥有者的资格与资本拥有者进行“自愿”交换,劳动力商品的交换活动在形式上是平等的;现在迫于生存的困境,成年男丁又不得不把自己的妻儿当作劳动力商品一起出卖到资本的生产劳动中去,进而“他成了奴隶贩卖者”[3]455。其三,使女工和童工的身心受到严重的摧残。由于儿童在其成长时期从事机械化、单调化的工作,失去了增长知识的时间和机会,他们所见所遇的阴暗面严重地腐蚀着弱小而又童真的心。
其次,从深层现实上看,劳动者自身物化为机器的附属品。马克思认为,人们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也在改造着人自己。人们创造环境,同样地,环境也创造着人。技术的资本主义应用,不但使人自身的活动愈来愈按照技术原则与规范展开,而且使一个普通家庭的全体成员被纳入机器化系统的建构与运行中,成为技术系统的构成单元或作用对象。以至于这种机器运转速度的提高或劳动者照管机器数目的大增都会加快劳动节奏。这在提高劳动生产效率的同时,也使劳动者自身丧失了劳动的主动性与创造性。因为任意一个简单的工序经过不断地反复循环操作都会演化成一种不自觉的行为习惯,而且这种习惯几乎会占据意识的全部空间,进而在行为上几乎表现为“唯一”的职责和能力,这种无意识的“唯一”的行为能力获得了某种“人格化”。因此,这使得工人从属于这些孤立的职能,成为有意识的机件,成为按固定程序运转的机器,物化为技术资本自我增值的工具。
(二)自然界限与道德界限的突破。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使得资本家突破了自然和道德的界限,通过延长工作日和强化工作强度加深对劳动者的剥削。
采用机器的确提高了劳动生产力,造成了工人人数的减少,这在某种程度上造就了机器技术阶段下工厂生产与发展的独特点——不断延长工人劳动生产的“绝对时间”。这一特点依赖于机器劳动产生的技术条件:其一是机器劳动既不需要肌肉力,也不需要技能;其二是机器劳动倾向于使用顺从于机器主人的女工和童工;其三是人由于生理的局限需要作息,需要饮食间歇,蒸汽机、电力机则可以不分白昼和黑夜地运转。正是有了机器作为参照和胁迫,机器的拥有者才能竭尽所能地延长工人的工作日时数,以达到增加相对剩余劳动与绝对剩余劳动。正是在这种意义上,马克思说:“机器消灭了工作日的一切道德界限和自然界限。”[3]469因为“随着机器的进步和机器工人本身的经验积累,劳动的速度,从而劳动的强度,也会自然增加”[3]471。马克思曾引用当时的大量数据说明这一情况:“机器完成的工作,代替了成百万人的肌肉。”[3]475
由此可见,在技术的资本主义应用的过程中,机器越发展,资本家之间的竞争就越残酷,同时对劳动者的剥削程度越深化。这就会导致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矛盾日趋激化,伴随而来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完全被物的形式所取代,进而变得疏远、对立、冲突。那么,作为资本物化形态的机器技术在一定程度上就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退回到了原始的野蛮状态,也必然造成自然资源的急剧浪费,破坏自然界的生态平衡。
技术在资本主义条件下的应用和发展促进了生产的极大提高和财富的极大丰富,但是更导致人类劳动的成果颠倒过来成为和人对立的力量,成为支配人的对立面,结果人不是越来越自由和富有,而是越来越不自由,越来越贫苦,人的劳动不再是自身本质力量的确证,而是如鼠疫般的令人讨厌和无奈。人不再是生产的目的,而是相反,目的和手段发生了颠倒。因此,海德格尔总结道:“新时代的技术的人使事物和自然丧失了独立性、丰富性和财富”,人、世界、自然都被降格为材料,“因此,技术意志评判事物……它成了唯一的评判者”,一切都不能违背技术,技术成了一切的尺度。[5]55,80但是,技术的异化是否将会成为人类社会的最终命运?我们是否因此就否定技术或者对技术持消极影响呢?
实际上,马克思对技术的资本主义应用进行无情批判的同时,他依然坚守着客观、历史的立场,并没有武断地否定技术在人类社会发展的不可或缺性。因为从物质的形式方面说,技术及机器是一种现代的“物的形式”,它经历了从手工业、工场手工业直至机器大工业的发展历程。但是,技术的发展与人的社会实践活动是密切相关的,技术史的本真部分是人类史。从人类社会历史之维讲,机器技术并不简单地是一种“物的形式”,而是与“人的关系”联系在一起的“物的形式”,或者说,是以“物的形式”表现出来的某种“人的关系”。从这一历史的唯物主义的视角出发,马克思通过分析现代技术与人的社会发展的关系指出:技术及其表现形式——机器作为适合资本主义生产的生产资料的适当形式,一方面极大地推动了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力的巨大发展,使得资本主义社会生产的内在目的获得了充分地实现;另一方面也为最终扬弃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历史局限性,以及在现实共产主义运动中实现人的个性的全面自由发展,开辟了无限广阔的空间。
实际上,人与人之间的剥削关系(可以)发生在历史进程的任何阶段,并不一定需要借助于机器技术,机器的出现只不过是使这种剥削在资本主义社会变得更加变本加厉而已。而在马克思看来,也正是因为这种变本加厉,使得人类社会随着机器体系的发展暴露出的矛盾不可调和,进而积累起新的条件以实现自身的扬弃,达到未来建立在自由人联合体基础上的共产主义。因此,在“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的社会发展阶段,提升到“人的全面自由发展”的更高社会发展阶段的历史过程中,马克思关于技术资本主义应用思想的探究和分析,无疑是不可回避的重大理论和实践问题。今天,重温马克思关于技术与资本主义应用的关系的思考,对于我们正视技术,全面和谐地推进社会发展,贯彻落实科学发展观,都有着重要的理论和实践意义。
[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
[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
[4]孙正聿.“现实的历史”:《资本论》的存在论[J].中国社会科学,2010,(2).
[5](德)冈特·绍伊博尔德.海德格尔分析新时代的技术[M].宋祖良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