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的“病相”——性别文化视角下的贾平凹作品解读

2014-04-10 15:50张晓倩贾浅浅
商洛学院学报 2014年3期
关键词:男权贾平凹爱情

张晓倩,贾浅浅

(1.商洛学院 语言文化传播学院,陕西商洛 726000;2.西安建筑科技大学 文学院,陕西西安 710055)

爱情是文学史上一个十分重要的题材,纵观作家贾平凹的小说创作,关于爱情,从纯真的爱到肉欲的爱,从暗恋、痴恋到柏拉图之恋,从“‘一女二(多)男’模式到‘一男二(多)女’模式”[1],他给读者呈现了多样化的两性爱情。他也明确表达过对“爱情”的思考。2002年出版的《病相报告》后记中,他写到:“什么是病呢,嗜好是不是一种病,偏激是不是一种病,还有吝啬、嫉妒、贪婪、爱情……爱情更是一种病。”[2]298这个诊断表明贾平凹对爱情这个问题进行了深度的思考。他的小说给我们提供了不同类型的爱情作为考察和思考的对象。

一、符合男权需求的纯真爱情

在早期的商州系列作品中,贾平凹在“文以载道”的理论影响下为社会代言。“如果用一个词来概括贾平凹20世纪80年代、特别是80年代前期的文学创作中的情爱,那就是纯真。”[3]作者赋予女性形象的意象是菩萨、观音,在阅读文本的过程中,读者可以感受到真善美集中体现在女性的身上,她们端庄美丽,温婉可人,以强大的精神力量道德力量对读者进行着“心灵净化”。当时文学作为意识形态建设的重要工具,他笔下的人物塑造更多执行符合男权性别文化秩序的标准,以适应社会心理需求。这种男权中心的标准,是表达男性理想与愿望的书写,其笔下的女性呈现出容貌美、品德美、端庄贤淑的共同特点,显得只可亲敬但不可亵玩。比如《天狗》中的师娘,美丽、善良、宽容等优点集于一身,既是好妻子、好母亲,又是好师娘,在家庭遭遇变故时,表现出博大的胸怀。这一形象反映了男性对理想女性的期望。《浮躁》中的小水也是一个菩萨般的女性,美丽善良纯真,为了亲人、爱人甘愿奉献牺牲自我。她们的爱情遵守贞洁的性爱道德观,纯真且具有从一而终的特征,这符合传统性别文化秩序对于女性的要求,在贾平凹多部作品的字里行间都可以看到对她们的赞美与肯定。如子路(《高老庄》)虽然与代表传统女性的菊娃离婚后娶了城市女性西夏,但他内心牵挂不舍的还是菊娃;金狗(《浮躁》)虽得城市女性石华青睐,他情感上难以割舍的却是有着传统女性美的小水。

对于女性的崇拜和精神依恋遮蔽了男性的欲望。“平凹二十多年的文学生涯和女人结下了不解之缘,他笔下创造了多少鲜活的有血有肉的女人?可谓美女如云……平凹写她们之美,是出于人性和男人的本性,张扬一个本质的、天然的女人之美。”[4]男性眼中的“女人之美”的确在贾平凹笔下表现得十分多样,但是塑造这种符合传统男权需求的观音、菩萨一样的女性,不可能成为作家终极的追求。因为作家是具有社会身份,又有独特个人经验的一个个体的人,他处于社会集体无意识的影响之下,同时又有自己对于世界的独到认识。贾平凹与韩鲁华在《关于小说创作的答问》中表达了自己的感受:“对于传统的女性,从感情上觉得好,从理性上分析,又觉得她们活得窝囊,没意思得很。”[5]61感情上觉得传统的女性好,是因为“男尊女卑”的思想在传统女性的心里根深蒂固,传统性别文化秩序中女性的职责就是为男性及男权中心社会的物种繁衍服务。但是这种在男权中心的性别意识影响下塑造出的女性,压抑了人性要求,遮蔽了女性的自主自由意识。这种范式化的女性形象若不改变,作家创作就无法有新的突破。

二、呼应男性需求的欲望爱情

自“逛山”系列作品开始,贾平凹越来越多的写到女人的成熟肉体之美,他笔下的颜铭、四姨太、西夏、唐宛儿都有着修长“如锥”的两条长腿,他喜欢写女人的美脚美臀,“女人在台阶上把狗扼伏胯下,身子在那一刻向一旁倾去,支撑了重量的一条腿紧绷若弓,动作是多么的优美。为了保持身子的平衡,另一条腿款款从膝盖处向后微屈着的,胳膊凌空下垂的姿势,把一领缀满了红的小朵梅花的白绸旗袍恰恰裹紧了臀部,隐隐约约窥得小腿以下一溜乳白的肌肤。且一侧着地将鞋半卸落了,露出了似乎无力而实则用劲的后脚也给看见了。”[6]这段描写很细致,欲望化特征十分明显。贾平凹也不止一次地在作品中表述男性对女性的欲望化特征极其明显的分类,如绰号“女人大字典”(《二月杏》)的男人将女人这么分类:“大凡世上的女人,可分七类,第一类是‘红白香荃净’,二类是‘清丽淡雅素’,三类是‘黑红碌碡粗’……”[7]早期“纯真”的情爱描写、菩萨一样美丽端庄的女性形象随着他创作上的成熟,其特征发生了变化,情爱描写中性的成分占有了一定的比例,女性形象的塑造也表现出对“神化”女性的解构。

前文说到,从理性上分析,贾平凹认为传统女性“活得窝囊,没意思得很”。我们可以由此推测,他一定思考了女性应该怎样活才“有意思”。他认为“要做大作家,就首先是个思想家,以哲学的眼光审视生活,又在生活中浸润哲学。”[8]在创作观念的历时性变化中,他把自己的作品写成一份份社会记录而留给历史。作家关注女性的原始生命力的压抑,如美丽善良的柳少奶奶,被当成传宗接代的工具打成瘫子,受尽屈辱,正当的本能需要无法满足以致绝望自杀。他“多次写到女性‘自残’,应是呈现了他对女性处境、命运的感悟和反思”[9]。在创作中,他正视爱情所不能回避的欲望,认识到“中国文化说到底是消灭个性的”[10]31,他把中国文化最讳莫如深的“性”作为“描写人物的一个尺度、一个区域和一个极点”[5]122,表现人的性本能和性意识。在这个方面,贾平凹笔下的女性比男性更具有生命的活力,《废都》中,女性张扬的性活动使几乎“不能人道”的庄之蝶被激发出男性的本能力量。但是这其中的爱情并不是两性间灵与肉的完美结合,而是存在着深刻的不对等。这种关系的形成深深根植于社会文化背景中,深刻地体现在男女的性关系中:“男人是朝三暮四的,是喜新厌旧的,是吃了碗里看在锅里的,不胡思乱想的男人不是男人,所谓的在性上的高尚和卑下的男人之分是克制的力量强弱,是环境的允许和限制,是文化重负下的犹豫和果断。”[11]女性明显处于性别关系的劣势,这一点在贾平凹的《废都》中有毫不虚伪的描写,庄之蝶对每个情人都是真情,但女人们心里都只有他一个;性活动中,女人对他都是一种服务甚至取悦的奉献自己的姿态,大量的性描写都表现出男性的进攻性。贾平凹因为直白的性描写遭致猛烈批评,但是“当代文学中存在一种理想的、成功的性描写吗?有这样的范例吗?把性描写得干净、唯美、健康,读者看过之后不会产生任何非分之想,有这样的描写吗?我表示怀疑。”[12]直白的诚实的性描写恰好是对披着温情脉脉面纱的爱情的一种解构,女性在其中的劣势在现实生活当中确实存在。

这些烙着时代印记和作家个人审美特征的女性形象,表明了女性在男性世界里的现实处境。她们始终身处男权文化秩序中,或在贾平凹笔下的乡村世界里继续着几千年来女性服务于男性的命运,或在城市物欲横流的现代文明里,以压抑鲜活生命的方式、装扮出美丽的外表充当呼应男性需求的欲望符号,但这并不是说他所写的女性就完全处于被动的地位,贾平凹的作品虽然有一定的魔幻色彩,有明显的男性欲望化书写的特征,但主要还是“现实主义文学作品”[10]140,还是以文学对人性始终如一的关怀,书写了作家理性观照下的女性生存状态。

三、“病相”爱情的实质

《废都》中的女人们以不同的心态、相同的奉献,给男人提供了“避风港”“加油站”,最后却被现实“放逐”无人拯救。庄之蝶借助女人激发了自己压抑的原始生命力,却无法归宿于女人,他们的爱情结局是悲惨的。这个结局不仅因为他们之间不对等的爱情关系,更因为“消灭个性”的传统文化秩序及其中的男权中心的性别文化秩序。明确意识到传统文化“消灭个性”这一性质的贾平凹,从《废都》开始用自己的笔为社会做记录,“贾平凹是把《废都》视为自己创作发展阶段的标志,认为通过《废都》的创作才真正意识到了自己的使命。”[10]47从《浮躁》到《废都》,作家的创作思想创作观念,由为社会为人生的创作转向为个性挥洒、个人色彩鲜明的“心迹”“心史”式创作。他以颇为惊世骇俗的方式创作的《废都》,正是一个个体的人向传统的文化秩序发起的挑战。

回顾贾平凹的创作历程,呈现出的是对社会、风俗、人情的观察与思考,其中的爱情形态多样,但他专门表达对爱情的观察与思考的作品,却取名为《病相报告》。许多读者在读完这个故事后一定会唏嘘不已,为江岚和胡方之间始终不渝的爱情所感动,如果读者只是这样想,那么作家的良苦用心可以说付之东流了。爱情有其美好,但也十分残酷。爱情实际上是性欲的升华,而性欲是人的本能欲望,人们常常看重爱情美好的那一面,却总是希望避开或绕过“性欲”是人的原始生命力这一事实,“原始生命力既可以是创造性的也可以是毁灭性的……当原始生命力占有了一个人的整个自身而无视这一自身的整体性,或者,无视他人的独特性与欲望,无视他人的整合需要时,它就会成为一种恶,并因而表现为富于攻击性、充满敌意和残酷——即我们自身中令我们深深恐惧、使我们随时都在防范和压抑、并很可能投射给他人的那些东西。”[13]

胡方和江岚的“爱情”表现为被原始生命力占有,以致他们无视他人的独特性和欲望最终变成了一种恶。贾平凹让自己书中的人物都以第一人称叙述,胡方的妻子叶素芹说:“我这一生,可以说,全毁在了胡方的手里。”[2]121叶素芹的原始生命力对胡方也表现为富有攻击性、充满敌意和残酷,胡方为了保护江岚送的戒指,在叶素芹的监视下只得把戒指从手上转移到狗腿里最后又缝入自己的腿里并因此成了跛子。江岚在和丈夫做爱时仍呼唤着胡方的名字,这对于深爱她的丈夫又是一种残酷的心灵折磨。爱情就是这样变成了一种病态。作家笔下的人物时时对爱情发出感慨:“人上世来如在旅途,最要紧的是伴侣,可是查查周围,哪个是尽善尽美?上帝就会日弄人,一个苦的就给搭一个笑的来看热闹,人都给上帝做游戏,做着游戏痛苦,不做着也是痛苦,真正的爱情少则三年,多则十年就消失了,剩下的只是整齐而乏味的日子!”(《白夜》)“爱情是孤独的,孤独如老虎,也如猪。”(《土门》)“爱情使我成了瞎子!”(《废都》)人们以“爱情”为名义,残酷地对待自己“爱情”以外的人,甚至连“爱情”的当事人都深受其苦,胡方死后,江岚“如释重负地长吁了一口气,竟然微微地笑了。‘我现在该解脱了……我终于解脱了!’”[2]297

“病相”爱情的实质,是双方面对爱情时自我的丧失。因为爱情当事人的爱是双方的一种相互侵占,这种侵占只求其深入彻底,但却破坏了当事人的人格完整性,为了爱彻底的奉献以致失去自我,为了自己的爱无视他人的自我,最终就导致爱情成为当事人的痛苦或者将爱的幸福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

四、怪胎——“病相”爱情的隐喻

贾平凹创作中多次出现怪胎意象:子路和菊娃在高老庄生的孩子怪异残疾;白雪与夏风(《秦腔》)生下的孩子没有屁眼;颜铭与夜郎(《白夜》)的孩子奇丑无比。作为爱情的结晶、意味着种族得以繁衍的孩子,在他笔下却多以“怪胎”形式出现。在以写作的方式进行文化探索的过程中,贾平凹的作品里充满了种族繁衍的焦虑。除了怪胎意象,他还写了牛月清(《废都》)想要个孩子维系婚姻,要抱养亲戚的孩子却遭庄之蝶强烈反对,子路与西夏在高老庄也无法怀上孩子。《高老庄》里明确地写子路娶西夏“想生出一个与高老庄人截然不同的孩子,彻底改变自己的种族。”高老庄作为传统文化秩序的一种象征,“恪守世代相袭的文化传统形成的恶果是民族的败落、生命力的衰退。”[10]108-109贾平凹意识到传统文化“消灭个性”,应该吸纳新的文化力量,所以颜铭整容后总被认作外国人,寄寓作家文化理想的西夏长着“西欧人”的脸庞。只把文化探索的希望寄托在外观的改良上,很显然是失败的,怪胎既隐喻着这种文化探索的尴尬结果,也昭示着爱情的“病相”,显现着两性关系的病态,隐喻着“病相”爱情的苦果。

在贾平凹的创作中,两性爱情关系从“纯真爱情”“欲望爱情”,再到“病相爱情”的变化,与他性别观念的变化有着密切关系,或许作家的思考没有为其寻找到两性爱情的最佳模式,因为他的作品中始终没有表现两性关系的平衡和谐。在2013年出版的小说《带灯》中,带灯与丈夫观念相左无法沟通,处在长期分居的境况中,她把爱情寄托于一个远方的官员作家元天亮身上。带灯的爱情世界在她的想象中无比丰盈,但实际上并不能得到对方对等的回应。这仍是爱情“病相”的延续。波伏娃在《第二性》中写到:“除非生命有了意义,否则她不会同意孕育生命,若是不能在当代经济、政治和社会生活中发挥出自己的作用,她就不会成为一个母亲。”[14]这句话与贾平凹作品中的现象形成了一个有趣的对应关系。历数《废都》及其之后的长篇小说,他没有将母亲作为主要角色来描写,也没有将女性的母性作为主要表现的对象,其作品中的人物或者生下畸形的孩子,或者想要有一个孩子却无法生育。在众多男性作家讴歌赞美母性的伟大时,贾平凹创作中的这个现象显得十分独特。或许他已认识到传统观念下的两性关系,在现代意识现代观念的冲击下,不再可能保证原有权力秩序的稳定性。传统男权中心文化要求女性成为贤妻良母,同时要求女性在妻子、母亲的角色里扮演奉献者牺牲者,但是女性的独立精神与自我意识却因之被损害、被遮蔽、被压抑。女性为了爱情丧失了自我同时也侵占了他人的自我,母性的牺牲奉献使女性丧失自我同时也损害了子女的自我。这种来自于男权中心文化的对女性角色的构建,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一厢情愿。在贾平凹的创作历程中,重“情”的女性被美化成了菩萨观音,纵“欲”的女性即使获得作家的同情却难逃凄惨的命运,作家倾力书写的白雪、带灯努力追求自我的实现然而结局惨淡。他笔下这些女性形象无一不是男权中心的性别秩序中的被损害者,她们的独立精神与自我意识并不被肯定与认同。两性关系在这种不平衡的状况下,自然只能诞生出或病或畸的苦果。

五、结语

贾平凹在两性爱情关系方面的探索、反思,与他创作观念、性别观念的变化密切相关,从为社会代言到以哲学的眼光审视生活,再到有意识的文化探索,他呈现出了基于男性想象的女性之“神性”与“人性”,在表现情与欲之间他有过思考与选择,但最终他为两性爱情关系下了“病相”的诊断结果。在塑造女性形象的过程中,他更擅长于写传统性别文化所期许的女性,她们共有的特征是美丽、善良、柔顺、痴情,她们共同缺少的是现代女性应有的精神独立与强烈的自我意识。作家的文化探索脱不开对最基本的人际关系——两性关系的深度思考,其作品中多次出现的怪胎意象隐喻着这种探索的尴尬结果。对于始终关注城乡变化、追求创作中自我突破的贾平凹来说,如何表现健康的两性爱情关系有待于他对现代女性的观察与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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