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建生
南海神庙见证李文藻、黎简之神交
曾建生
古往今来,名人与名胜之间存在着一定程度的相互借重。机缘巧合,齐鲁小吏李文藻、岭南布衣文人黎简“倾盖如故”,前者还成为后者人生路上的一个伯乐。他们各自曾数次慕名造访南海神庙,得江山之助,二人都创作了关涉该神庙的诗文并传诵至今。南海神庙见证了他们的神交。
南海神庙 李文藻 黎简 神交
名胜是文化积淀的结果。名胜之于人,从某一视角来看可以说是江山之助;而名人之于名胜,则有一种名人效应。这样一来,名人与名胜之间便不知不觉地产生了一种良性互动,或者说存在着一定程度的相互借重,无为而为,绵绵不绝。南海神庙就是这样一处名胜,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物在此演绎出一桩又一桩美谈,如韩愈、苏轼以及本文所要讨论的李文藻、黎简等等。
根据不同方位,古代中国分别建有四大海神庙:东海神庙、西海神庙、南海神庙、北海神庙。四座海神庙中,唯一留存下来的建筑遗迹是南海神庙。南海神庙,又称波罗庙,坐落于广东省广州市黄埔区庙头村(旧称扶胥村)。始建于隋朝开皇十四年(594),唐玄宗时开始香火大盛。隋唐以来,历朝皇帝都派官员到此举行祭典活动。该庙珍藏着历代不少皇帝御祭碑,又存有韩愈、苏轼等名人碑刻,因而有“南方碑林”之美誉。1962年,该庙由广东省政府公布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2013年,又被列入第七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神庙西侧有一座小山丘,古称章丘。山丘上有亭一座,名为浴日亭,是观看海上日出的理想场所,该处以“扶胥浴日”列入宋、元、清三代的“羊城八景”。历代名士宦者、诗人墨客,到此登临揽胜,写下不少佳作,如宋代苏轼写有《浴日亭》,该诗石刻立于亭中;在苏轼诗碑的后面,还立有一诗碑,是明代理学家陈白沙的《浴日亭和东坡韵诗》碑。民间曾有一说,这两首诗刊刻于同一块石碑上,苏诗刻阳面而陈诗刻阴面。此说直接促成了李文藻对南海神庙的一次实地考察。
李文藻(1730—1778),字素伯,号南涧,山东益都人,乾隆朝知名的藏书家、金石学家及文学家。乾隆二十六年(1761)进士,乾隆三十四年(1769)谒选广东恩平县(今广东省恩平市)知县,次年春天入岭开始宦游岭南的生涯。到任后不久奉檄署新安县(今广东深圳市宝安区),后又奏调潮阳县(今广东汕头市潮阳区)知县;乾隆四十一年(1776)以海疆三年俸满保荐,擢升为广西桂林府同知。乾隆四十三年(1778)八月,卒于桂林任上。
李文藻治学领域广阔,尤笃好金石,终其一生,足迹几乎与寻碑搜拓相伴随。他曾自称“典尽羊裘买胶墨,图将跋尾遣晨昏”[1](《拓碑二首》),还说“登梯百仞眵两矑,夙所癖嗜宁惮劬,病且死即埋山隅”(《阳朔看山作》)。可以说,他对金石达到了痴迷的程度。“摩拓吾所谙,积藓手拂拭。行簏寻毡椎,村市买胶墨。四碑齐施纸,颇资僧雏力。樵渔纷惊咤,聚观到日昃。我生癖嗜古,收此等鸡肋。船载琳琅文,真足壮行色。”(《储潭庙》)这首诗写他利用赴恩平途经江西赣州储潭庙的绝好时机进行椎拓的经历,好一个可遇不可求的意外收获,其欣喜之情溢于言表。“父老无须迎道左,先求收拾满怀砖。”(《到潮阳任五首》)初来乍到,便异想天开地要求潮阳父老乡亲收拾收拾秦砖汉瓦之类的家藏,原来他要的是一份特殊的见面礼,这种玩笑非常人所能开。甚至到了病危之时,还不忘叮嘱家人:“归帆还驻三吾驿,好遣游魂读古碑。”(《病甚二首》)其嗜好如此,真是至死不渝。因此,琉璃书肆、名胜古迹是他经常流连之所;而所到之地,凡是碑文石刻,必将毫无遗漏地椎拓下来。《清史列传》中说他:“嗜金石,崖洞寺观,搜罗必尽。”[2]清代学者钱大昕曾将自己与李文藻在这方面的表现做过如下比较:“予好金石文,而南涧访碑之勤过于予”[3]“癖嗜惟金石”(《寄邓谦持二首》),李氏早已名声在外。
如前所述,南海神庙内保存有大量的文物古迹及珍贵的碑刻。嗜好金石的李文藻自然心向往之,所以,自1770年入岭到1776年离开广东,他得便先后共五次前往南海神庙。我们先来看看其《游南海庙记》[4]最后一段文字:
予以庚寅三月到粤,未上恩平任,即手拓庙碑数十。辛卯十月,同罗台山自新安游此,留连竟日,其后陪侍金雨叔侍郎代祭者一,随上官秋祭者再,皆未为之记。今以碑故,得以知新而破疑,有可喜者。雨止,仍呼艇以归,遍体泥污,易衣觅纸笔而记之。
这段话清楚地表明他在1770—1771这短短两年之内曾经四游神庙。1770年是第一次,初到广州,他还来不及去恩平赴任,就前往南海神庙,对其中的碑刻进行了搜考,并拓下几十张碑刻。这一次经历后来他在《洋边》一诗中也有提及:“去年走谒波罗庙,曾穷目力黄木湾。重峰叠嶂通蜃气,浴日亭外惟云烟。但见海舶不见海,摩挲铜鼓嗟空还。自分雕虫本小技,溟渤大物难搏捖。见之手无元虚笔,不如不见犹可原。黄河结冰度双毂,扬子江水高连天。昔过不能道一字,其于祝融何恨焉。右肱支枕睡不稳,滔滔汩汩孤篷闲。挂席须臾九十里,村墅鸡犬纷眼前。”1771年之内到过南海神庙三次:奉檄署新安县(今广东深圳市宝安区)后,与罗台山(即罗有高)一同到南海神庙,逗留了数日;同年又陪同金雨叔祭祀,这次他还写下《陪侍德大中丞祭南海庙》四首五言律诗;不久又跟随顶头上司到神庙进行秋祭。
再来了解了解《游南海庙记》第一段的内容:
乾隆甲午十一月四日,予归自羊城,舟出扶胥口,将游南海神庙,而小港潮退,不能达。易蜑艇,仅容予及一仆,蜑夫妇涉水,手挽以行,水竭而泥,行乃愈速,水底有沙,能梗舟,而泥则滑甚也。及岸,微雨,步上浴日亭,观陈白沙诗及苏东坡诗,各为一碑,陈碑较大,中间以墙,皆不见其阴。翁学士误以陈诗刻苏碑阴,冯鱼山见拓本有大小而疑之,尝问予,予数来亦不能定为一为二,今日之游,盖为此。
由此可知,李文澡第五次(也是其平生最后一次)到南海神庙的真正原因是:“翁学士误以陈诗刻苏碑阴,冯鱼山见拓本有大小而疑之,尝问予,予数来亦不能定为一为二,今日之游,盖为此。”而此次实地考察得出的结论是:“陈白沙诗及苏东坡诗,各为一碑,陈碑较大,中间以墙,皆不见其阴。”翁学士(即翁方纲)“以陈诗刻苏碑阴”有误,而冯鱼山(冯敏昌)之疑得释。这不禁让我们想起苏轼《石钟山记》中的一句话来:“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他们这种求实精神在当下显得尤其可贵,值得我们加倍提倡与践行。
此外,李文藻曾为南海神庙撰写过对联一副。
黎简(1747—1799),字简民,号二樵、狂简等,广东顺德人。一生以诗、书、画、印“四绝”驰名,被推为“岭南诗人之冠”。没有取得什么功名,以卖文卖画或当塾师为生,布衣终老。
南海神庙是这么一个所在,作为岭南地域文人的黎简伺机前去光顾这是很自然的事。检索黎简的《五百四峰堂诗钞》[5],我们发现,他至少于1779、1780、1786年先后几次到过南海神庙,有其关涉南海神庙的作品为证。它们是《浴日亭观雨》《浴日亭》《别虚舟二首》《南海神庙怀亡友李南涧》《南海神庙观龙取师子洋》。其中《浴日亭观雨》《南海神庙观龙取师子洋》记叙造访南海神庙时“观雨”“观龙”(或称“龙吸水”,即龙卷风)的特殊见闻;《别虚舟二首》其一描写日出前浴日亭周遭的自然景观,其一回忆自己先一天在南海神庙的椎碑活动。《浴日亭》大半部分篇幅写浴日亭中所见——日出前后短时间内阴阳晦明之骤变,结尾处“南海枣刻存”一句写的是李文藻曾为南海神庙撰写对联一事,黎简在该句之后自注“李南涧题庙云:‘法物将军鼓,鸿文刺史碑’”。这样,该诗最后两句“风雨芜廊寒,恐有碑阴魂”,自然就寄托了他对李文藻的哀思。而《南海神庙怀亡友李南涧》一诗对李文藻的怀念更为直接,兹录全诗于下:
海日入殿光珑璁,翻波荡日飞赤虹。绕楹抱栋不得住,蛟螭四走光熊熊。
衮衣流云月满容,心约一寸肃万松。晦明云雾寒敛面,如有神物循人踪。
钩瘿大叩鸣绿铜,十仞殿壁镗鞺空。徘徊外视白一气,海色直入阴晴中。
宁知万年黑波底,犹有法物羁求雄。雨檐风廊建文石,刺史一版墨藓浓。
昂藏古貌如老翁,其余高卑若儿童。摩挲未有毡槌从,掌至汗石不可通。
忽来感逝忧丛丛,大云山人出山东。南来碑版摉拓尽,是地昔曾来此公。
呜呼遗墨近未脱,湘漓魂魄栖何峰。昔闻一鼓走沧海,沧海陵谷重相逢。
焉能招魂致鬼友,起尔灵气寻灵宫。文鱼青虬足水国,霞衣霓裳朝海宗。
髯乎挥手入浩荡,神与游戏于无穷。送之飒去遂千古,出入侍从双虹龙。
莲花师子山色晚,颓景千里层波红。翕然光敛水气上,顾视衣带寒有风。
兹游忽感生死别,此生恐以多情终。
这首诗先描绘南海神庙的恢宏气势、各色碑藏等,进而回忆起曾来此庙椎拓的亡友李文藻的风采气度。全诗写得大气磅礴,情景交融,让人顿生“山阳闻笛”之感。黎简与李文藻之间的深情厚谊可以想见。
李文藻与黎简,一个山东人一个广东人;而黎简除了二十出头时短暂游历过湘黔之外,一生不出岭南,他们两人本来不会有什么交集。1769年,天赐机缘,李文藻谒选恩平知县,1770年春开始宦游岭南。正是在任职广东期间,李文藻与黎简相识相知。
其实,严格说来,李文藻与黎简的交往并不多。两人相识时,黎简声名未显,不过坊间已小有名气。1776年夏天,李文藻纡尊降贵,登门拜访,预言黎简之诗能够流传于世,“山左李公文藻,以名宿来令潮阳,耳君名,即命驾访君,许其诗必传,劝出应试,而君于功名淡如也”[6]。并有诗相赠:“西郭有高士,读书常闭关。昨携笻竹去,独上罗浮山。我爱坡谷作,因怀冰雪颜。何当访丹灶,共踏苔斑斑。”(《赠黎简》)两人始有结交。因是之故,在非粤籍人士中,李文藻就成了黎简生平第一个知己。是年年底,李文藻离开广东赴北京朝参,黎简等人送其至佛山三水坐船北上,李文藻写有《十二月十二日羊城解缆,顺德张毓东(曰珣)、张药房(锦芳)、黎二樵(简)、黄铭室(丹书)送至佛山镇舟中,弹琴、围棋、赋诗、作画,至次日夜半过沙口始别,怅然留赠三首》。此别之后李文藻与黎简无缘再会。1777年起,李文藻任职桂林,期间写有《初四日寄怀药房兼示二樵》一诗:“回首仙湖翰墨场,浈溪尽处意茫茫。春帆行逐三湘雁,岁酒犹淹四日羊。戴笠交情见肝胆,同袍吾道是文章。载书过岭堪图画,痴绝应烦顾长康。”这首诗最后两句将黎简、张锦芳他们比作晋代著名画家顾恺之,寓惜才之心于溢美之辞。不久李文藻染疴,病重期间留下遗言,要求黎简等人为其撰写挽诗。1778年李在桂林任所病逝。
总的来看,两人交往的时间才两年,而会面的次数仅一两回。不过两人交情匪浅,尤其是李文藻在黎简心目中的地位非同一般,这恰好印证了一句古语:“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黎简对李文藻极为感激。他曾经为李氏绘小照数帧,毕肖;1778年又作《李南涧黎二樵并坐听泉图》与《李南涧画像》二图。闻讯李南涧去世,黎简悲痛不已,写下挽诗“秋九月,桂林少尹李南涧(文藻)病腐胁,书来与药房、石帆、虚舟及余,各求一挽诗。又云,他日语其死状,以救荒策陈于上官,不得行其志,郁郁以至此也。继又至一书,仅辨三字‘馀、燥、渗’,断续不复识矣,聊作此诗而已”,这是一首千余字的长篇五言排律,极尽哀痛之意。此后,黎简一再写诗悼念,1779年写下《李南涧哀词寄肃斋、药房、石帆、虚舟》《冶铜仿古私印,破一月,得三十颗。夜梦李南涧来索观,甚称美。余曰:“人久云公死,妄耶?”但笑而不答。肃斋、药房同坐,《甫议为〈铜印诗〉而觉》两首诗;1780年再写下《南海神庙怀亡友李南涧》《检李南涧手札》两诗;1784年又写下《正月五日,省视李南涧丙申十二月留别之作,别后书至,言正月五日度岭》,1787年还写有《独夜检故李少尹南涧与前新宁周明府南川手札十八韵》,此时已距离李文藻去世整整十年了。从这些标题中,可以看出,黎简对李文藻的情谊的确非同一般。其他诗作如《戏为绝句八首》《寄周肃斋》《复寄罗海韬邕州》《广州僦居楼上,作歌赠石帆、虚舟,兼怀周令北上》《药房举孝廉矣濒行赠之》《怀张药房呈翼云三首》《昔游近感六首》《冬菘行》《喜药房还先寄此诗》《送王明经竹坪朴还杭复北上》《热甚社亭得风雨与诸子戏为谐体》等也有零星文字提及李文藻,或褒扬其为官岭南的业绩,或寄托自己的哀思等。“涕泪羊昙哀死友,老成庾信失吾师。”(《正月五日,省视李南涧丙申十二月留别之作,别后书至,言正月五日度岭》)可见,在黎简心目中,李文藻是他的益友,更是他的良师,所以一直不能忘怀。
正如前文所述,李文藻与南海神庙有一段特殊渊源,所以笃于师友之义的黎简爱屋及乌,对李文藻所到过的地方也一往情深。后来,当黎简来到南海神庙,看到神庙尚在而友人已逝,他伤感不已,于是写下《南海神庙怀亡友李南涧》一诗。一位齐鲁小吏能够慧眼识珠,一位岭南诗人能够倾心以待,他们演绎了外地官宦文人与岭南布衣文人惺惺相惜的一段佳话。与李文藻的这种交游,提振了黎简的信心,提升了黎简的诗坛名望,更提高了岭南诗坛的知名度[7]。南海神庙见证了李、黎二人的这一段神交。
[1](清)李文藻.栾绪夫注.岭南诗集注.大连:大连海事大学出版社,1994.本文所引李文藻诗作皆出自该书,不逐一出注.
[2]清史列传(卷七二).北京:中华书局,1987.5908.
[3]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二六).续修四库全书(影印).清嘉庆刻本,681.
[4](清)李文藻.南涧文集.丛书集成初编.北京:中华书局,1985,(1):12.
[5](清)黎简.梁守中校辑.五百四峰堂诗钞.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00.本文所引黎简诗作皆出自该书,不逐一出注.
[6](清)黄丹书.明经二樵黎君行状.周骏富辑.清代传记丛刊(第126册).台北:明文书局印行,1985.315.
[7]张琼.清中叶岭南四家诗歌创作研究.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2.55—56.
曾建生 广州航海学院社科部 副教授 博士
(责编 张佳琪)
※ 本文为广州市2013年度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课题(项目编号:13Y11);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十二五”规划2013年度项目(项目编号:GD13CZW 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