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璐佳
(中共甘肃省委党校 甘肃 兰州 730070)
马克思生平没有专门自觉研究过休闲问题。在他的著作中从未出现过“休闲”概念,他主要是在“批判旧世界”和“发现新世界”的理论探索中,在相近的意义上使用过“自由时间”、“自由自觉劳动”、“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等显性概念,而这些概念都从不同程度上隐喻了一定的休闲意蕴。马克思的这些“休闲”思想不仅为后人的继续研究以及休闲学的创立奠定了科学的方法论基础,而且还规约了基本的价值向度。在方法论上,马克思通过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批判,揭露资本家榨取工人剩余价值的实质,阐明了制约休闲活动实现的各种因素。昭示后人研究休闲问题应当从休闲赖以生存、维系的社会现实条件出发,也就是源于当下而又不囿于它的束缚。在价值向度上,马克思一生始终关注的是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休闲作为一种生活方式,很自然地就成为人们在追求自由全面发展道路上的重要基石,并与人类的终极目标相伴而行。
因此,本文力图探究的恰好是马克思思想体系中所隐喻的休闲思想的内在逻辑基点。当我们聚焦马克思的休闲思想时会清楚地看到,马克思是如何将休闲当作批判旧世界时工人被异化为奴隶以及自由时间分配不合理的对立面的;同时在发现新世界时休闲又如何成为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之条件的一致面的。相应地,我们会梳理出马克思批判资本主义制度、揭示资本家占用工人劳动时间的秘密,以及探寻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之路的内在逻辑基点。
马克思早期思想就其性质来说,还属于黑格尔式的唯心主义,因为他还是把精神看成是世界的本质,从精神出发去说明事物。这一方法用在政治领域的批判还可以,一旦遇到实际物质利益问题以及社会问题,就成为“使我苦恼的疑问”。马克思经过实践斗争,终于认识到要想解决问题、消灭私有制,就必须研究政治经济学,抓住物质利益问题这一关键。随后,马克思以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为武器来批判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批判资本主义制度中普遍存在的异化现象,揭露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自由的普遍性”的假象。而这些都是《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主题,同时也成为马克思休闲思想的内在逻辑基点之一。
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有一个明显的矛盾,一方面它认为劳动是人用来增加自然产品的东西,是能动的财产,属于工人;另一方面它又认为实际上工人得到的是产品中最小的部分,不是为繁衍人类而是为繁衍工人这个奴隶阶级所必要的那一部分,认为工人贫困化这一事实的存在是理所当然的。资产阶级经济学家们这种自相矛盾的情况证明了这种方法论的缺陷。马克思就是在批判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分析工人贫困化时得出异化劳动学说的。
马克思在进行分析的过程中,非常注意研究资本主义条件下劳动本质的问题:那是一种抽象的劳动,对工人来说是毁灭性的有害的劳动,因为它的目的只是为了增加财富。马克思指出:“工人生产的财富越多,他的产品的力量和数量越大,他就越贫穷。工人创造的商品越多,他就越变成廉价的商品。物的世界的增殖同人的世界的贬值成正比。……这一事实无非是表明:劳动所生产的对象,即劳动的产品,作为一种异己的存在物,作为不依赖于生产者的力量,同劳动相对立。”[1](P40-41)
他进而认为,工人的产品与工人相异化不仅意味着他的劳动产品成为对象,成为外部的存在,而且他的劳动产品作为一种异己的东西而在他之外存在。异化在于:“劳动对工人来说是外在的东西,也就是说,不属于他的本质;因此,他在自己的劳动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发挥自己的体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体受折磨、精神遭摧残。因此,工人只有在劳动之外才感到自在,而在劳动中则感到不自在。他在不劳动时觉得舒畅,而在劳动时就觉得不舒畅。因此,他的劳动不是自愿的劳动,而是被迫的强制劳动。因此,它不是满足劳动需要,而是满足劳动需要以外的那些需要的一种手段。”[1](P43-44)这说明产生异化的结果是使工人变成奴隶,使工人失去了在自然界能动的开展劳动活动和自觉创造生产资料的能力,而他要获得这一切就得把自己变成财富的附庸物,变成奴隶。如果说在非人的劳动过程中工人异化为奴隶成为不争的事实的话,那么,工人和奴隶还是有一定区别的,从某种意义上讲,工人的生活境遇还不如奴隶。马克思指出:“无产者和奴隶的区别:奴隶一次就被完全卖掉了,无产者必须一天一天,一小时一小时地出卖自己!每个奴隶是特定的主人的财产,由于他们与主人的利害攸关,他们的生活不管怎样坏,总还是有保障的。而一个无产者可以说是整个资产阶级的财产。他们的劳动只有在有人需要的时候才能卖掉,因而他们的生活是没有保障的。只有对整个无产者阶级来说,这种生活才是有保障的。奴隶处在竞争之外,无产者处在竞争之中,并且亲身感受到竞争的一切波动……”[2](P210)
至此,工人阶级异化劳动的悲惨境况就跃然纸上了。那么,资本家们呢,他们是否也被异化了呢?当工人阶级被无偿占有劳动时间,犹如机器般进行生产劳动时,他们却为另一个阶级创造了丰厚的物质基础和自由时间。资本家们由于大量地占有自由时间,不需要劳动而可以充分地享受休闲生活,这就导致了畸形消费观的产生。马克思对这一点分析得很透彻:“仅仅供享乐的、不活动的和挥霍的财富的规定在于:享受这种财富的人,一方面,仅仅作为短暂的恣意放纵的个人而行动,并且把别人的奴隶劳动,人的血汗看作自己的贪欲的虏获物,因而他把人本身——看作毫无价值的牺牲品;他把人的本质力量的实现,仅仅看作自己放纵的欲望、古怪的癖好和离奇念头的实现。”[2](P318)资本家们为了显示体面,通过无节制的物质追求来满足他们贪婪和炫耀的心理,把人的价值的实现单一地定位于物质财富的享有和消费的基础上。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进一步指出:“异化既表现为我的生活资料属于别人,我所希望的东西是我所不能得到的、别人的占有物;也表现为每个事物本身都是不同于它本身的另一个东西,我的活动是另一个东西,而最后——这也适用于资本家——则表现为一种非人的力量统治一切。”[3](P130)
由此可知,异化不仅适用于工人阶级,也适用于整个资本家阶级,他们都在被异化,被自己的贪欲以及不断丰富发展的物质生活所异化。马克思曾说过:“商品崇拜是人的异化的主要因素。人类被他们自己的商品奴役了,即使休闲的自由和亲密关系的共享也被物化为一种占有与消费的精神状态。”[4](P172)与工人阶级的“异化劳动”相对应,资产阶级的异化可称之为“异化休闲”,它是非生产劳动性质的异化,是经济系统的附属物。从工人阶级的“异化劳动”到资本家的“异化休闲,”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无情批判已清晰可见,而其中所蕴含的休闲思想却被遮蔽了。
在马克思著作的英文版中没有直接出现“休闲”(leisure)一词,而是采用“自由时间”(freetime),这并不影响马克思休闲思想的表述。而且,我国知名休闲学专家马惠娣女士研究证实,西方休闲学研究者通常将“自由时间”(freetime)等同于“休闲”(leisure),只是在概念的外延方面略有不同。要深入考察马克思的自由时间概念,可以先以剩余价值理论为切入点。马克思将资本家通过延长工人的劳动时间创造超过工人工资以上的这部分价值,称为剩余价值。资本家无偿榨取工人剩余价值的实质就是占有和剥夺工人的自由时间,即休闲时间。同时,剩余价值使对劳动的抽象研究现实的转化为对劳动力使用的研究,“劳动力的使用就是劳动本身。”[4](P201)时间也就很自然地成为劳动力使用的计量单位。进入对时间分配状况的研究,也就逐渐明了了马克思所隐喻的休闲思想。
马克思通过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批判和揭露,对工人生活时间的考察,将人类生活时间分为劳动时间和自由时间。劳动时间“即是一种量的存在,也是劳动本身,”是人们从事物质生产活动所需的时间。自由时间是相对于劳动时间而存在的,是以劳动的那部分人的剩余劳动时间为基础的,是由劳动时间节约而腾出的剩余时间,即“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具体说就是“个人受教育的时间,发展智力的时间,履行社会职能的时间,进行社交活动的时间,自由运用体力和智力的时间,以至于星期日的休息时间。”[5](P294)在工人劳动时间一定时,节约劳动时间就等于增加了自由时间。也就是说,“直接的劳动时间本身不可能像从资产阶级经济学的观点出发所看到的那样永远同自由时间处于抽象对立之中,这是不言而喻的。劳动不可能像傅立叶所希望的那样成为游戏。……自由时间——不论是闲暇时间还是从事较高级活动的时间——自然要把占有它的人变为另一主体,于是他作为另一主体又加入直接生产过程。”[6](P1081)在这里,马克思一方面指明了自由时间的实质和来源,另一方面,他又把自由时间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联系起来。从中可以看出,自由时间的本质是对人的全面发展的保证和肯定,有了自由时间,每个人分享人类劳动成果、发展自由个性就有了可能。
马克思在《剩余价值理论》一书中的论述也能很好地说明这个问题,“如果所有的人都必须劳动,如果过度劳动者和有闲者之间的对立消灭了,——而这一点无论如何只能是资本不再存在,产品不再提供占有别人剩余劳动的权利的结果,——如果把资本创造的生产力的发展也考虑在内,那么,社会在6小时内将生产出必要的丰富产品,这6小时生产的将比现在12小时生产的还多,同时所有的人都会有6小时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也就是有真正的财富,这种时间不被直接生产劳动所吸收,而是用于娱乐和休息,从而为自由活动和发展开辟广阔天地。时间是发展才能等等的广阔天地”[7](P280-281)。
自由时间的上述客观规定可以反映其一些固有属性:一是自觉能动性。自由时间是人们发展的天地,人们在自由时间里摆脱种种束缚,可以进行休闲活动并能自主决定、自主作为、自我享受,充分展示自己的个性,根据自己的意愿和方式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二是自主创造性。人们在自由时间里,有充足的自由和时间去发挥自己的兴趣、爱好,同时可以自由进行创造,彰显个人的聪明才智。三是自由选择性。自由时间为人们的思想和行动提供了巨大的发展空间和视野,提供了广阔的选择机会和目标。在自由时间里,个人既可以自愿选择创造物质财富,也可以选择创造精神财富,充分体现了个体对休闲活动的可选择性。
马克思说过:“不是为了获得剩余劳动而缩减必要劳动时间,而是直接把社会必要劳动时间缩减到最低限度,那时,与此相适应,由于给所有人腾出了时间和创造了手段。个人会在艺术、科学等等方面得到发展。”[8](P218-219)也就是说,有了自由时间人们就可以开展休闲活动,而自由时间的多少也就成为衡量休闲发展的重要参数。其实休闲就是个人对自由时间的占有、使用和创造。马克思认为:“整个人类的发展,就其超出对人的自然存在直接需要的发展来说,无非是对这种自由时间的运用,并且整个人类发展的前提就是把这种自由时间的运用作为必要的基础。”[9](P215)换言之,自由时间既是休闲的基础和条件,又是休闲成为普遍权利的现实依据。故此,我们有理由认为自由时间就是劳动通向休闲的中间环节。马克思的自由时间概念不仅隐喻了休闲问题,而且还蕴含了更深刻的休闲逻辑。
马克思从不空谈自己的价值理想,他总是在“批判旧世界”的过程中阐发对“发现新世界”的观点。他认为,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是指作为主体的人通过实践活动、社会关系、需要和能力等方面的发展来摆脱不合理的束缚,真正做到发挥自己独特的创造性,展现自己本质力量的目的。人的发展是相对于社会的发展而言的,是“人的本质的发展,”而人的本质并非个人所固有的抽象存在物,在其现实性上,包括物质资料的生产与人在闲暇时间内开展的活动。由此看出,马克思所指认的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有两个基点:劳动、休闲。
在马克思的著述中,人的自由、解放与否的根本社会生活标志是劳动,而雇佣劳动是不自由的标志,与之相对的是自由自觉劳动。在马克思看来,它最能体现人的价值的实现,并与人的自由状态相贯通,与休闲共同构成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现实图景。首先自由自觉劳动是自由性质的劳动。主体在一种自由、自主的状态下,有能力、有权利做他应该做、愿意做的事情。一方面,主体摆脱了外界的强制性,获得了对劳动的支配权和决定权;另一方面,通过自己的劳动来体现自身的需求和价值。其次,自由自觉劳动是以自由时间为衡量尺度的劳动。马克思所谓的自由自觉劳动实际就是人的社会实践活动,通过实践人不断地生产和再生产着自己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而自由时间的多少恰好成为践行这一活动的重要标志。在自由时间充裕的条件下,人们可以不断地建立和变革各种各样的社会关系,从自然、社会和人自身中获得自由的途径。再次,自由自觉劳动已经消灭了非自愿性分工。马克思指出:“任何人都没有特殊的活动范围,而是都可以在任何部门内发展,社会调节着整个生产,因而使我有可能随自己的兴趣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这样就不会使我老是一个猎人、渔夫、牧人或批判者。”[1](P85)这种自由自觉劳动实际上是休闲化劳动或劳动化休闲,是模糊了劳动和休闲界限的一种劳动生活。在马克思看来,只有在这种生活中,才能真正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
与此同时,休闲作为人们的生活方式,是实际生活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因而也是人的价值实现的重要形式。但休闲的价值实现方式有别于劳动。休闲的主要目的不在于为人们提供直接物质生产资料和劳动产品,而是为人类构建一个精神家园,使人类能通过共有的行为、思维、感情等营造一个轻松、愉悦、健康的氛围,达到消除疲劳,得到精神慰籍的目的。休闲还具有一定的文化意蕴,她可使人们在自由的精神中享受审美的、创造的、愉悦的生活方式,真正实现人的“身体的无痛苦和心灵的无纷扰。”
休闲与劳动的融合实现了真正的社会劳动或者说自由自觉的活动,人的类本质得到了实现,每个人得到了自由全面的发展。两者的融合意味着:“劳动也许会失去它现在所具有的强迫性特征,并获得现在只要休闲才有的那种创造性,而休闲则不再和工作对立起来,并获得现在只有工作才有的地位,休闲作为一种资源,值得人们提出计划并获得可能的、最大限度的满足。”[10](P207)因而,自主的劳动和自主的休闲都是人的本质力量的体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重要形式。因此,要理解马克思关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思想,就必须坚持劳动和休闲相统一的原则,共同践行这两种方式。
在马克思那里,休闲是对自由时间的积极占有和使用,是个人在自由时间中的自由生成、自我发展和自我完善的过程。她在与劳动的矛盾运动中实现了人的渐进的、曲折的发展,最终使每个人自由全面发展的最高价值得以实现。而在马克思的思想体系中异化劳动和异化休闲、自由时间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理论都潜在的隐含了休闲思想,只是长期被忽视,成为一种“空缺”。对这些根据的历史追溯和学理分析,有助于我们了解马克思的休闲思想,实现真正的人的自由全面发展。
[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3]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
[4]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6]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
[7]马克思.剩余价值理论(第3册)[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
[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下)[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
[10][美]托马斯·古德尔等.成素梅,马惠娣译.人类思想史中的休闲[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