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其禄
据说各地台办几乎人手一本《我们台湾这些年》。有大陆官员私下跟他说:“你写了很多我们从前没注意到的内容,
比如:为什么台湾人会这么想。”
“我跟台商没差别啦,只不过我卖的是文字,用大陆语境去解释台湾而已。”坐在北京胡同深处的咖啡馆里,廖信忠点了一杯冰拿铁,喝了几口,就打开话匣。
这位生于1977年的台湾青年,32岁时因为一本网络连载之作《我们台湾这些年》爆红,成了畅销书作家。现在,他带着另一本书《台湾这些年所知道的祖国》重出江湖。
前一本书,是为了回答大陆小伙伴们的提问:“台湾是什么样子的,你们是怎么长大的?”后一本,则是对大陆朋友另一个常见问题的回复:“台湾人到底怎样看大陆?”
身穿发白牛仔衬衫,脚踩登山靴,比实际年龄更显年轻的廖信忠,就像一个两岸信息的民间搬运工。党外运动、台湾解严、族群撕裂、政党轮替……他的成长史,恰好也是一部台湾社会跌宕史,而“70后青年的私人视角”,是他独特的标签。
新书的书名,按照廖信忠自己的设想,应该叫“台湾这些年想象中的大陆”,记录的是隔绝年代里,台湾老百姓看不见、摸不着的大陆,是如何通过种种微妙方式影响台湾的生活,小到漂洋过海的金华火腿和茅台酒,大到挑战国民党威权的《国际歌》和《毛泽东选集》。
不过出版商有他们的考量,最终在书名里用了台湾人现在甚少在日常中使用的字眼:“祖国”。不出所料,这个词,同时抓住了大陆人和台湾人的眼。
台湾人的“祖国观”原本就是一个微妙的话题。“祖国”这个词,在抗战胜利、台湾光复初期,曾在宝岛非常流行,台湾人原本很高兴终于回到祖国怀抱,但这种感觉被国民党在很短的时间内扼杀了。1949年后,幻想“反攻大陆”的国民党又不断强调“祖国”的概念,既构成了台湾人几十年来对大陆的“脑补”,又让“祖国”二字染上不可磨灭的政治烙印。这些都无形中影响到台湾普通民众对大陆的认知。
廖信忠想还原的,正是那个“脑补”时代的往事——解严前的一代代台湾人,是如何从只言片语中形成对大陆的想象,那些想象是什么样子的?
他讲了一个“共匪头”的故事。当年台湾的小学办绘画比赛,很多小朋友会画政治题材,类似小侦探跟踪“匪谍”,或者“拯救”大陆百姓等等。“那时候谁知道大陆人长什么样子?结果发现大家画大陆人,无论老幼都会留着同一种发型——我们管它叫‘共匪头。我们的刻板印象就是这样。”
现在回想这种“脑补”,廖信忠感觉很好玩。然而在另一些“脑补”破灭的时候,那种世界观被颠覆的感觉,却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明白的。
比如,他小学时觉得“共匪”就像书上说的:脑满肠肥、穿毛装戴红星帽、手拿长鞭呵斥老百姓……后来他上初中,听说历史课本里有“共匪”的照片,他领到书就兴冲冲地翻开来:“不看还好,看了人生观都要崩溃掉。”
那是一张周恩来的照片。当时他不明白:“共匪”怎么能长得这么帅、这么凛然?
于是,因为这些零零星星的信息,“黨国”政治宣传中刻意丑化的大陆波普才一点点瓦解,他对彼岸有了新的想象和憧憬。
咖啡很快喝完了。廖信忠掏出一盒喉糖。他说这是自己的“出书后遗症”——因为连续接受媒体轮番轰炸,弄得喉咙沙哑。
他的上一本书《我们台湾这些年》印了50多万册,宣传语是“一个台湾青年写给13亿大陆同胞的‘家书”,听起来有些矫情,但它在内容上“前无古人”:一个台湾人用大陆人熟悉的口吻,讲述故乡30年以来的社会剧变,以及剧变之下老百姓最普通也最真实的故事。
比如,1989年台湾街头运动此起彼伏,其中包括“无壳蜗牛运动”:那几年,台湾当局大力支持房地产开发,财团疯狂炒房,导致房价暴涨,很多年轻人奋斗20年也还不完房贷,成为“无壳蜗牛”。某天夜里,年轻人们聚集在台北忠孝东路,很平静地唱歌、吃宵夜,然后露宿街头,以行为艺术抗议房价过高。
“原来在房价问题上,同胞们也不容易啊!”当年的帖子下面,一位网友如此评论。
聊起这些,廖信忠腼腆地笑了笑,说自己上本书其实写得不够好。后来在《台湾这些年所知道的祖国》中他成了记录者,除了采访当事人,还要到处跑“文化局”、图书馆找资料。“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采访者聊了一整天,第二次再去,人已经不在世了……”
他用大陆语调讲述的台湾故事,不仅打破了以往涉台书籍的生硬腔调,还带来了不少令大陆人感到陌生的东西。
连对台部门工作人员都成了他的忠实读者。有大陆官员私下跟他说:“你写了很多我们从前没注意到的内容,比如:为什么台湾人会这么想。”据说各地台办几乎人手一本《我们台湾这些年》。
廖信忠与大陆的故事,从他的大学时代就开始了。
1997年,那是一个互联网突飞猛进、两岸学术交流刚刚起步的时代,当时他边读书边搞网站、做营销,还利用各种机会到大陆交流。“其实就是玩啊,我大学都没有好好在读啦,哈哈。”
他从小很爱看书,台湾1980年代初盛行怀乡文学,将1949年前的中华大地描绘得很美。例如,台湾有位作家叫梅济民,他笔下的北大荒之美,让他印象深刻:
“在这儿长着浩渺无边茂密的野草,兴安岭在远远的天边,就像一条美丽的花边图案,绵亘在绿野与蓝天之间。清浅窄小的巴克哈伦河,像蛇一样的爬过草原,闪亮的河水,映印着两岸翠绿的柳条儿。一群群白色的绵羊,一匹匹悠闲的牧马,散乱地游荡在近河草地上……”廖信忠曾追寻着这篇文字中描绘的景象,踏上东北的土地。
他一个地方一个地方游走,观察被台湾文学所描绘过的一切,去印证自己的想象与现实是否一样。1999年,他第一次到北京,原本以为“帝都”只有前朝遗梦、灰瓦胡同和苏式高楼,然而出租车开到东三环上时,高楼林立与车水马龙都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一片自行车的海洋,人们都穿着颜色一样的工装——这是以前我们读书的时候,被灌输的大陆印象,来了才知道不是这样。”他说自己年轻时自诩了解大陆,来一趟就会写很多东西“指点江山”,现在自己看了都会摇 头。
在那个互联网勃兴的时代,台湾的朋友们都用ICQ,只有他一个人在用大陆的QQ,初衷是与大陆高校里的朋友保持联络,同时因为他在做网站,通過QQ还能与大陆同行交 流。
这些大学时代的网友遍布天南地北,恰好成为他旅途中的故人。2005年他退伍之后,在大陆旅行3个月,从深圳出发沿着海岸线走到北京,再到河南、陕西、四川,一路有朋友相助,还写了20几万字的“旅读大陆”。那时很多大陆人问他,你们台湾人怎么都不了解大陆?他就反问,你自己了解大陆吗?
“这片土地太大了,每个地方都不一样,更何况我们隔着海峡,几十年没联系了。大陆一个大学,宿舍里可能就天南地北。台湾的学生无法想象,为什么大陆学生吃散伙饭哭那么惨——因为这一顿饭下去,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了啊!”
他不讳言,自己可能永远都读不懂大陆,但他相信自己已经走得很远了。
廖信忠手上还有4部等待出版的书稿。
他喜欢写一些普罗大众爱看的东西,不板着脸说教,也不是很浅薄的小清新呻吟。“算是比较低级趣味吧,厕所读物,让你看了哈哈大笑还若有所思,从生理到心理都很通 畅。”
可是当我问他“你算不算职业作家”,他却想了几十秒才回答:“目前不算,因为我在做巧克力糊口啊。但我希望以后可以是。”
“做巧克力糊口”,指的是他开了家卖手工巧克力的淘宝店,刚开张不到半年,从采购到售后都是他一手在上海的家中包办。每天他花在做巧克力上的时间,是8小时。
“我可能年轻,又有点狂妄……现在我觉得,做巧克力让我静下心来。一开始只是想在写作之外有个副业,没想到这门手艺却让我好像打坐一样沉静下来。虽然这样说有点矫情,但是它对我而言算是某种修行。”
他希望有那么一天,大陆各地的咖啡馆里都能找到他的书,一两本就好。四处寻找自己的作品,对他而言是一种乐趣——他可以在旅途中佯装成客人,找到自己的书之后偷偷在上面签名,再悄悄离开。他已经这么干了,就在北京五道营胡同的某家咖啡馆里。
“这样很好玩哦!”他大笑不止。那小小的虚荣感背后,是一颗“业余作家”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