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什尼科夫：争议困扰一生

他安静地躺在那里，棺木上披着俄罗斯国旗，接受着整个国家对一个逝者举行的最高级别葬礼——国葬。

俄罗斯三军仪仗队守候其左右，当军乐队奏响哀悼进行曲，俄罗斯总统普京、国防部长绍伊古、总统办公厅主任伊万诺夫等俄罗斯政坛高层陆续抵达，献上了红色的玫瑰花和康乃馨，与他做最后的告别。遗体告别仪式之后，他被安葬在位于莫斯科的联邦军人纪念墓地。

也许你还想不起他的名字，但你肯定知道他遍布全球的作品AK-47——“卡拉什尼科夫自动武器”的缩写——A为“自动的”（Automatic），“47”意味着这款武器在1947年研制完成，而K，则是他的名字“卡拉什尼科夫”（Kalashnikov）。

2013年12月23日，卡拉什尼科夫因病去世，享年94岁。

对于这个世界上产量最多、使用地区最广的单兵轻武器的制造者，俄罗斯将其视作“整个民族所有智慧、才华和正义的化身”，“是真正的英雄，是祖国的象征”。欧美媒体却认为，卡拉什尼科夫和他的枪“是一个悲剧”，因为“AK-47将悲惨和死亡散布到全球每个地方”。

无论是在接受采访时表露出对自己发明的武器的自豪感，还是为AK-47沦为恐怖分子的杀人利器感到愤怒和惋惜，矛盾就像东西方社会加诸他身上的评论一样，伴随了卡拉什尼科夫的一生。

前线读信为杜撰的故事

1919年，卡拉什尼科夫出生在哈萨克斯坦东南部阿拉木图的一个农民家庭，排行第八。

自小开始，他身体就非常虚弱，时常生病，六岁时，差点因病死去。这让他尤其渴望成为一个真正的俄罗斯男人，一个英雄。

上世纪30年代初期，卡拉什尼科夫的父亲因喂养的牲畜数目众多，被认定为富农。他们一家因此被流放到西伯利亚最西边的小村庄，成为“特殊的被驱逐出境者”。一直到14岁，卡拉什尼科夫和家人都生活在年久失修的小木屋中。困苦的日子让他抗拒，在一个冬天，他和朋友从那里逃出，在西伯利亚铁路上找了一份工作。

没过几个月，因表现良好，他加入了共青团，生活也发生变化。在铁路工作的两年间，他从未和同事说起过自己的家庭，因为“害怕被别人发现，自己是一名被流放者”。

1938年，卡拉什尼科夫应征加入苏联红军，因身材瘦小成为一名坦克兵。坦克算得上当时最为现代化的工具，接触到新鲜先进事物的卡拉什尼科夫对机械产生了浓厚兴趣，很快设计出一个记录坦克发动机工作时间的仪器，可以帮助坦克兵更为精确地判断坦克是否需要维修。次年的一个军中竞赛中，卡拉什尼科夫提交了这一作品。

这个仪器迅速得到了他所在的乌克兰地区军事总指挥乔治·朱可夫的注意，1941年，在后者授意下，卡拉什尼科夫被调到列宁格勒的一个坦克工厂，成为一名技工，继续研究这个坦克运行时间记录仪。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6月22日，德国撕毁《苏德互不侵犯条约》，出动550万军队入侵苏联，卡拉什尼科夫立刻被调往前线，晋升为中士，派去指挥新制造的T34坦克作战。

这段短暂的，与德军作战的经历多次出现在卡拉什尼科夫变得举世瞩目后的官方履历中。这其中的一个故事更令无数人落泪：在前线的碉堡中，卡拉什尼科夫曾在隆隆炮声中阅读母亲的来信——“你们是如何击败敌人的？”在信中，他的母亲说家里一切安好，在阿尔泰草原上很安全，最近刚刚把小屋的屋顶给修补好了。“卡拉什尼科夫中士闭上了眼睛，梦到了早已离开的家，看到了家人迎接自己的笑脸。”

多年后，卡拉什尼科夫承认，这段故事是为塑造形象杜撰而成。现实中，自己的家庭当时在阿尔泰地区并没有房子，母亲也从未给前线的自己写过信。

模范公民诞生

战争日趋激烈时，卡拉什尼科夫受伤住进了医院。

关于他如何受伤，官方履历却有不同版本，有的说他是被炸药桶碎片刺穿了胸和后背，有的则称一块坦克防护板穿过其左肩膀，还有一种說法是他所在坦克被击中，他被甩出受伤……这三种方式，是那一时代苏联战斗英雄受伤的标准“版本”。

无论怎样，卡拉什尼科夫的确受伤了。他被送到距离莫斯科以南400英里的叶列茨市1133转运医院。在那里，他一直待到1942年初。

住院期间，卡拉什尼科夫和其他伤兵室友经常在一起闲谈，感慨手中的单兵武器不如德军的性能好，他就此有了设计自动武器的念头，让护士把医院图书馆所有关于轻武器的书籍找来阅读。这些书中，卡拉什尼科夫称受沙俄和苏联时代的军械师费德洛夫将军的著作《武器百科全书》启发最大。

在后来的官方履历中，AK-47的雏形就是卡拉什尼科夫在这家医院的病床上，“用铅笔和橡皮绘制而成”。

1946年，卡拉什尼科夫在苏军制式武器西蒙洛夫半自动卡宾枪的基础上设计出一种全自动步枪AK-46，并送去参赛。

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个插曲：比赛前，为符合枪的总长度要求，卡拉什尼科夫未经评审委员会同意私自决定截短8厘米枪管，结果射击精度优于其他候选枪，评审委员会发现枪管短了后也很吃惊，表面上批评他，背后却很赞赏。在可靠性试验中，卡拉什尼科夫样枪又成功通过了“沙浴试验”。射击时，沙粒不断向外喷射，如水珠一般。三次点射没有产生任何故障，远超其他样枪。

赛后第二年，正在绘图的卡拉什尼科夫接到消息，他参赛的步枪，被定为苏军制式装备。

卡拉什尼科夫第一次体验到物质上的满足和荣誉。1949年，苏联授予其斯大林奖，这是苏联政府颁发给国民的最高荣誉，也是对他设计AK-47的认可。他还收到15万卢布的奖金。这笔钱相当于当时最高工资的工人13年的薪酬。

获奖第二天，卡拉什尼科夫接受领奖的消息刊登在报纸上。在报道中，他被塑造成模范公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坦克兵，在战争中受了伤，想到制造新武器来保卫自己的祖国……

曾经的“污点”被抹掉

1950年，卡拉什尼科夫的地位再一次被肯定。不到30岁的他当选最高苏维埃代表，成为苏联立法机关的一员。而他本人知道这一消息时“大吃一惊”，因为自己对所“代表”的乌德穆尔齐亚地区并不太熟悉。

当时，在克里姆林宫召开的立法会议就是“一些宇航员、音乐家、国际体育竞赛金牌获得者、得过勋章的劳动者等人的聚会”。“卡拉什尼科夫正是其中一员。”采访过他多次，还曾撰写了《AK-47——枪》一书的美国记者C.J.奇弗斯在书中写道。

在参加人生的第一次立法会议之前，卡拉什尼科夫担心人们会发现自己曾是个“被驱逐出境的人”，而拒绝自己进入克里姆林宫。这份担心在守卫毕恭毕敬对他行礼并放行之后消失了。事实上，在那篇让卡拉什尼科夫成为无产阶级心目中模范的报道中，他父亲曾被流放，他带着AK-47雏形飞往哈萨克斯坦被扣押了4天的经历被抹去。

在这次会议上，卡拉什尼科夫第一次见到了时任苏共总书记斯大林。颇为讽刺的是，作为把自己一家人赶到西伯利亚的“始作俑者”，斯大林却受到卡拉什尼科夫的崇拜。

“我对斯大林充满了敬畏与崇拜……”在多年后的一次采访中，卡拉什尼科夫这样描述对斯大林的感情，更暗示，在集体化时期，自己家会获得流放，是因为“斯大林清楚哪个家庭能吃苦耐劳，足够适应西伯利亚的恶劣环境。斯大林挑选了我们来帮助建设一个更伟大的苏维埃共和国，这表明这个统治者充满智慧，在这点上，他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1958年，卡拉什尼科夫的地位再一次得到提升。以他名字命名的武器AK-47在苏联军队、情报部门和警察局流通，并被写入了《华沙条约》。在当年的一篇报道中，当局称他为“社会主义劳动英雄”，因为他在“增加国家权力”方面“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此后，卡拉什尼科夫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新闻报道中，他不断收到来自全国各地崇拜者的礼物，“像打开了防洪闸后洪水涌入一样”。这其中，絕大多数是对他“热情洋溢的赞美”。

卡拉什尼科夫的地位是如此稳固，以至于60年代初期，当一份工人日报抨击他如今的成就不过是“推崇个人崇拜及其后果”时，他所在的伊热夫斯克兵工厂的领导公开为其背书，谴责抨击者们是无理取闹。而与此同时，一些苏共官员却因同样的理由被降级或撤职。

也是从这一时期开始，卡拉什尼科夫再也没能为苏联的武器生产做出贡献。他并非无事可做。每当时任苏共总书记赫鲁晓夫及其后任勃列日涅夫要去参观伊热夫斯克兵工厂，不管卡拉什尼科夫身在何处，他都会被召到总书记身边，担当解说员。“我就像一个导游，而他们则是我的顾客。”卡拉什尼科夫接受采访时说。

享受被崇拜者包围的日子

伴随着上世纪90年代初期苏联的解体，卡拉什尼科夫的世界再一次发生改变。

由于伊热夫斯克兵工厂停工，他失业了，却没有陷入困境。他的“待遇”得到延续——1994年，俄罗斯时任总统叶利钦亲自授予他“祖国功勋”二级勋章和少将军衔，1999年，授予他中将军衔。除此之外，他也保留了伊热夫斯克手枪工厂首席设计师和俄罗斯国防出口公司顾问的头衔。每个月，除了两份超过570美金的军队津贴，他还能享受源自出口公司顾问一职的高额薪酬。

与此同时，在历经几十年的禁令后，边境开放和约束放宽也让卡拉什尼科夫第一次出国自由行。在此之前，他一直被苏联“保护”得很好，人们只知道AK-47及其设计师的名字。尽管1967年他曾接受国外媒体采访，但他当时所说的话全部与苏联官方的口径相差无几。

从90年代初开始，他的足迹几乎遍布世界，很多是军事博物馆和手枪俱乐部的邀请。之前的卡拉什尼科夫太过神秘，以至于人们簇拥着他，只为一睹AK-47设计者的模样。

他的名字更成为商机。1995年，卡拉什尼科夫品牌的伏特加就开始授权生产，一款名为AK-47的白酒尤负盛名。2002年9月，德国MMI公司经过努力，终于取得了其信任，以卡拉什尼科夫为商标生产雨伞、剃须刀、香水、巧克力糖等。

卡拉什尼科夫很享受这些，在被塑造成国家英雄后，他已经习惯了被崇拜者包围的日子。每一次出行，他的行头中总有一个AK-47形状的镶钻领带夹。

到了新千年，他继续扮演着众多角色：国家英雄、感恩的国家公仆、天才的俄罗斯设计师……2007年，AK-47问世60周年纪念日，时任总统普京签署法令，宣称卡拉什尼科夫的名字将和俄罗斯武器制造的传奇历史紧紧联系在一起。2009年11月，普京的继任者梅德韦杰夫授予其俄罗斯国家英雄勋章，这是俄联邦的最高荣誉。

“我不是一个人在工作”

然而，对他的质疑声也逐渐响起。最早的是在90年代初期，苏联后期担任高层的一名匿名人士在《真理报》一篇文章中，对卡拉什尼科夫“AK-47设计师”的角色提出疑问，称在实用测试过程中，卡拉什尼科夫的两名上级对武器进行了反复修改。“因为卡拉什尼科夫性格和善，而且其生平非常适合被改编成一个无产阶级励志故事，于是他就因为那两个人的工作获得了褒奖。”

到了新千年，当卡拉什尼科夫接受媒体采访日渐增多，人们发现，很多苏联时期的官方说法和卡拉什尼科夫的说法不符，卡拉什尼科夫对自己的生平、参战经历和工作的描述也多次发生变化。

记录最为混乱的是他曾亲自审阅过的传记。比如AK-47究竟是在1947年末还是1948年初获得设计大赛冠军的这一问题，他的两本传记中所述并不统一。这样一个“在机械上以严格细致而闻名的人”却犯下这么明显的“错误”，质疑者们要求这位“AK-47设计师用俄语详细解释设计流程”。

对此，卡拉什尼科夫心情颇有些矛盾。

2006年，他的回忆录《这把枪改变世界》英文版出版。他在书中写道：“有些人总是在质疑AK-47的缔造者不是我。但我已经快90岁了，却还要回应这些无端的指责，真是不幸！”

但一年后，他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却表示，当年“我不是一个人在工作，这（AK-47）是一个集体创造出来的东西，是上千名来自不同工厂的工人共同奋斗的成果”。

他公开回应称，自己不会因为AK-47给人们造成的血腥伤害而夜不能寐。“我睡得很好。要怪就怪政客们。是他们讲一切都付诸武力。……要怪就怪德国纳粹去，是他们让我变成了一个武器设计师。”

当时87岁的卡拉什尼科夫说，自己曾经的志愿是想创造出一种新式的播种机，因为“那说不定会对全世界农民都有所益处。……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世界该是多美好啊”。

资料来源：《AK-47——枪》，作者：克里斯托弗·约翰·奇弗斯，哈尔滨出版社；本刊编辑陈春利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