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 茂,岳成龙
(西藏大学 文学院,西藏 拉萨 850000)
传统社会一向倡导带有温柔敦厚的柔性基调的中和诗教观。而被认为其文不避危仄、急以怨的鲍照与惊天地、泣鬼神的李白尽性尽情的哀伤怨怒,则带有雄浑豪迈的刚性基调。若仅以感伤、忧愤、悲凉等单向限定,难免失之片面,为了尽可能揭示二人多层次的情感世界,有必要拈出悲情一词。据《汉语大词典》释义,悲包含五种意思:“一是哀痛;二是悲凉;三世怅念;四是悲悯;五是佛教用语,谓愿解他人痛苦之心。”情指情感,《荀子·正名》曰:“性之好恶喜怒哀乐谓之情。”悲与情连,即为令人感到哀痛、悲凉、思念、怜悯的感情。由此可见,悲情包含丰富多样的意蕴,恰可用来概括李白与鲍照的多维情感。二人悲情表现的渊薮是渴望建功立业而不得的总体悲凄遭遇,由它发散出怀才不遇的忧愤、羁旅漂泊的孤苦、人生如寄的感伤,而相似的境遇因时代、个人、文化思潮等也显示出差异之处。
二人生时不同,身世遭遇却相近。
鲍照出身贫寒,却才华横溢。他早年即贡诗言志,云:“千载上有英才异士沉没而不闻者,安可数哉。大丈夫岂可遂蕴智能,使兰艾不辨,终日碌碌,与燕雀相随乎?”[1]360他理想执着,在《飞蛾赋》中云:“凌焦烟之浮景,赴熙焰之明光。……岂学山南之云豹,避云雾而岩藏。”颇有飞蛾扑火般的狂热献身精神。然而,终其一生,却仕途坎坷。通过他的《谢解禁止表》《谢随恩被原疏》等,可以了解到他在宦海中曾多次被禁锢、罢职。他性格狂狷孤直,更兼小人作梗,自然不为世容,难有作为。他一生虽追随多人,担任过太学博士等职,但当时的政治斗争异常尖锐,其主子动辄得咎,不是病死就是被逐,最后他也落得个被乱军杀害的结局,因此他时运不济,功业难成便很显然了。
李白在《上安州裴长史书》中云:“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代寿山孟少府移文书》载:“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戏沧州。”李白不求小官,以当世之务自负,这或与他讳莫如深的出身有关,于是他不走科举之路,选择游历、干谒的晋身方式以博取声望。于二十五岁仗剑去国,辞亲远游,足迹遍布大半个中国。在游历过程中,他隐居、干谒,结识了不少达官显贵,名动京师。终于在天宝元年应诏入宫待诏翰林。由于李白的抱负过于理想化,由于玄宗此时已沉湎声色,不务朝政,朝中奸佞掌权,约一年半后,其因谗见疏,赐金放还。安史之乱爆发后,其入永王幕府,意欲献奇策立奇功,不料卷入宗室之间的权力争斗,旋因永王兵败,被捕系狱,流放夜郎。观其一生,始终未能实现位济世安邦、功成身退的人生理想。
功业难成必然是内外因所致,而落实到诗人自身往往把主要原因归结于生不逢时,因此其在诗文中会通过各种方式再三致意,以强化壮志难酬之感。反映到鲍照诗歌中,如《代放歌行》:“小人自龌龊,安知旷士怀。”此诗有倜傥恢奇之势,包含着一股强烈的抑郁不平之气,应是诗人主动脱离官场做冷眼旁观时之作。《拟古八首其六》:“不谓乘轩意,伏枥还至今。”以乘轩、伏枥相对成文,强烈地表达了诗人不得展志,大用于世的悲慨。《绍古辞》组诗,集中借离别之辞,寄托生不逢时之感慨,抒发有志难申之酸楚。《代白头吟》与《代陈思王京洛篇》,以男女比君臣,借乐府题材以自伤身世。《咏史》:“君平独寂寞,身世两相弃。”世无知音,不为人赏。《梅花落》:“念尔零落逐春风,徒有霜花无霜质。”写梅花能在严寒中开放,不能持久,终致零落。象征正直之人,在恶劣的环境中即使能洁身自好,也常遭摧残。他的代表作《拟行路难十八首》则更为全面深刻地展示了诗人的复杂情怀,这组诗完成于不同时期,因风格相近而被评为大抵皆感愤不平之作。与怀才不遇相关者有:其三:“宁作野中之双凫,不愿人间之别鹤。”言愿安贫贱,而不希富贵,此为诗人不苟且曲志之心声。其四:“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行路难。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人生易感,发出了寒士的愤懑呼声。与此相近者为其六:“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言孤直难容,只得退出仕途,是对门第社会的不平之鸣。见出一个气盛、自尊的诗人在贵族统治压抑下的无可奈何之情,也可见狂狷孤直的诗人悲愤不平的一面。直接者如《梦归乡》:“此土非吾土,慷慨当告谁。”不得志而思归怀人,写得极真极悲。如《代悲哉行》,客游感物,幽思而作。《代櫂歌行》,困于行役,归家险阻。乱离之时,诗人的写景诸诗也少了参玄悟道的闲情逸致,相反的是善写山路的险峻,风景的幽森险仄,以衬托旅人的愁苦。如《行京口至竹里》《发后渚》等,多写为衣食奔走之辛苦与凄风惨雨之心象。
赵谦先生曾对李白诗歌进行分析统计,认为李白悲怆诗有474首,豪放诗57首,从而得出“抒写诗意、苦闷、怅惘、激愤、悲怆是李白诗歌的主要内容”[2]。笔者也对李白悲怆诗的写作时间做了考察,发现其赐金放还后之作比例远大于前期。由此可见,怀才不遇而羁旅漂泊是李白诗歌的一个典型。造成怀才不遇的原因,一是君主昏昧。李白既有忠君报主之心,却又追求平交帝王。他或呼唤燕昭王式的开明之君:“拦涕黄金台,呼天哭赵王。”或直斥统治者:“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或借男女比君臣:“美人如花隔云端……长相思,摧心肝。”在《远别离》中则更为纠结地表达了主权旁落、奸佞当道的忧愤与“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的忠心。二是无情批判朝中的奸佞小人“君王虽爱娥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讽刺飞扬跋扈的权贵“骅骝拳曲不能食,蹇驴得志鸣春风”。离开朝中之后,他终于看清了“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的黑暗世道。风光翰林的短暂怎比得上“一朝去金马,飘颻成飞蓬。宾客日疏散,玉樽亦已空”的长久冷落与“落叶别树,飘零随风。客无所托,悲与此同”的孤苦。从其诗中经常出现的飘蓬、落叶等意象也可以窥探到李白流离失所的悲情。“君平既弃世,世亦弃君平。”失去了与社会群体的沟通,诗人的强烈个性与主体意识就转化到了他物上。“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或是世无知音的无奈之举;“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或是诗人极度渴望与人相亲的幻象。“薄游成久游”的李白功不成名不就,不忍归也不得归。只得“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便把他乡做故乡,成了名副其实的游子。为了解脱就去寻仙访道,但是“仙人殊恍惚,未若醉中真”。“与尔同销万古愁”的结果是“举杯浇愁愁更愁”。悲情没有得到消解,反而在消解的方式中得到了高扬。看似超迈飘逸的李白实际上是悲愁浓得化不开,因而他诗中经常出现“愁煞、万古愁、泪尽”等极端情绪化字眼,可以说是其情深而悲大的形象化写照。难遇的痛苦是仙、酒等消解不了的,于是以浪漫狂诞之形掩沉郁悲苦之实。
怀才不遇,什么时候遇是时间问题;功业难成,何时能成也是时间问题。然而人生有限,光阴无限;人生有情,而岁月无情。羁旅漂泊是一种客寓,而人生在世也是一种暂居,由此便产生了人生的紧迫感与无形的危机感。“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是孔子的哀叹;“吾令羲和弭节兮”只是屈原的一厢情愿。到了人的觉醒的魏晋时代,死亡、挽歌、坟墓等的伤逝与迁化之悲弥漫升腾,汇成一股波及后世的生命文化思潮。伤逝是人们因一切美好事物流逝而产生的感伤情绪,属于悲剧性的情感体验。深受屈原与汉魏文学影响的鲍照与李白,在各自的作品中,对人生如寄感均有共性与个性相统一的表现。
据钱仲联《鲍参军集注》统计,鲍照可见的诗文共241篇,反映伤逝意识的诗文占其作品的70%以上,可见这一题材是其诗文的情感主旋律。怀才不遇会引起人生价值的缺失感。如“盛颜当少歇,鬓发老先白。”“心为千条计,事未见一获。”看出诗人对时间流逝背后的价值流逝的焦虑。如此当然会有“日月流迈不相饶,令我愁思怨恨多”的悲凉无奈之叹。青春美好,但易于流逝:“此日中其几时,彼月满而将蚀。”“红颜零落岁将暮,寒光婉转时欲沉。”零落一词刻画出岁月侵蚀下容颜衰老的残酷现实。鲍照曾身患数疾,饱受疾病之苦,这让他强烈地感受到肉体生命的消逝。如《谢赐药启》载:“飚落先伤,衰疴早及。”说明他患病时间很早,于年轻时就遭疾病之忧。又在《松柏篇》诗序中云:“余患脚上气四十余日……于危病中见长逝词,恻然酸怀抱。如此重病,弥时不差。呼吸乏喘,举目悲矣。”在诗中颇为悲伤森寒地写下生命垂危、死后不得安宁的幻景。死亡不可避免,而诗人却对人间一往情深:“将灭耶而尚在,何有去而无回。”面对死亡的态度非常现实,不同于道家齐生死及佛家轮回的生命感。他的这种悲怆的现实生命感在《代挽歌》中有着深刻的表现:“傲岸平生中,不为物所裁……壮士皆死尽,余人安在哉?”贫富贤愚,无人能免,残酷的现实生命观产生的恐惧背后隐藏着的是他的不遇之愤。
李白的生命在场感更强,功业难成、羁旅漂泊形成的人生如寄感的情感落差更大。其《惜余春赋》《悲清秋赋》等赋,咏史咏怀诸诗,人生如寄感时时触目惊心。他在《古风》组诗中就渲染了迁逝之悲。如其十:“逝川与流光,飘忽不相待。”其二十:“在世复几时?倏如飘风度。”其二十八:“容颜若飞电,时景如飘风。”如飞电、飘风,视觉冲击力之上引发的是人生的紧迫感。更为骇人听闻的是《将进酒》中的起首二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时间的不可逆性与飞逝简直不成比例,以至可令人“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面对此李白“恨不得挂长绳于青天,系此西飞之白日”。只能“光景不可回,六龙转天车……荆人泣美玉,鲁叟悲匏瓜。功业若梦里,抚琴发长嗟”。落脚点还是怀才不遇这一轴心。他在《临终歌》中念念不忘的还是:“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仲尼亡兮谁为出涕?”仲尼已亡,诗人的功业难成之悲恨还有谁知?
鲍照与李白的身世遭遇与诗文风格,相似性颇多,而因时代背景、文化思潮、个人性情等不同,产生的差异性也不少。
南朝宋是门阀制度与专制制度占统治地位时期,鲍照等寒门士子并未改变“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积习。他在《瓜步山楬文》中有“才之多少,不如势之多少远矣”之论,显然是对当时门阀制度的真实写照。他生在一个内忧外患、世乱多艰的时代,政治斗争险恶惨烈。鲍照于元嘉中期初入仕途,政局相对稳定,掩盖了当时的社会矛盾和复杂的政治斗争。而随着涉世渐深,他感到了来自门阀制度与社会斗争的压力甚至打击。在其《野鹅赋》《登庐山望石门》等作中已有对社会现实的批判。武帝、明帝即位后越来越靠狡诈的权术甚至对异己的残酷镇压来维持统治。鲍照等只是作为政治斗争的马前卒,他的内心对此常是惶恐不安的。其时文化专制加剧,刘宋统治者才疏学浅,为了巩固统治,用政治高压拉拢士族文化的代表。在这样的环境下,就很容易理解鲍照因为世祖好为文章,自谓“人莫能及”而只能做些“鄙言累句”的事实了。而李白一生大部分时期活动于大唐盛世,其时政治一统,文化繁荣,士子热望建功立业,社会风气健康活跃。在这样的优良环境下,李白意气风发,天才英逸,培养了自身的自由、平等意识,纵横、任侠精神。虽在其干谒、入宫期间逐渐认清了世路险恶与统治者的内部争斗和潜在危机,但他一直保持着特立独行的高贵品格,没有因外在的变故而改变自己的初衷。时世造出同而不同的诗人,诚哉斯言。
一代有一代之思想和文学,受不同文化思潮的冲击与影响必然会在独特性中不自觉地流露出当时的普遍性。鲍照上追屈原和汉魏风骨,但因浓重的伤逝文化思潮与自身多病、沉挚的性格,写出来的诗文多奇矫险俗、幽森峭寒。他随社会环境的变化而变化,《尺蠖赋》是其委时顺俗的产物,免不了写作虚伪的歌功颂德的鄙言累句。他处处流露出寒士心态,作品不离自身遭际,到晚年建功立业之心越来越淡,显出了迟暮衰飒之感。他的悲是乱世之悲,悲而乏壮,悲情观偏悲凉、悲凄。而李白的作品始终是明朗的,昂扬壮大的,既悲且壮,给人以冲击力、崇高感,是巨人之悲,悲情观偏悲慨悲愤悲悯,是“悲中见豪,豪中见悲”。
[1]李延寿.南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5.
[2]赵谦.悲怆——李白诗歌的主导风格[J].华中师范大学学报,19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