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剑国
(南开大学 文学院, 天津 300071)
我在研究唐前古小说和唐传奇的过程中,一直关注杂传这一文体,因为它和杂史一样,与小说存在着天然的密切联系,杂传常游移于史传与小说之间,成为史学史与小说史上一道特别景观。杂传的这一特殊品格是可以解释的,因为文言小说——或曰古体小说——本来就是从史书分化演进而成的。所以与其说杂史杂传与小说有着天然的密切联系,不如倒过来说更为准确,更能显示历史演化的逻辑关系。明人陈言曾说:“正史之流而为杂史也,杂史之流而为类书、为小说、为家传也。”(《颍水遗编·说史中》)只不过在小说蔚为大观之后,从小说反顾杂史杂传,乃又发现它与小说的血缘关系而已。
杂传一词,就现有文献来看最早出现于《汉书·艺文志》,《六艺略》孝经类著录《杂传》四篇,原是书名。后来进入图书分类学,成为史部的一类。刘宋秘书丞王俭编纂私人书目《七志》,其《经典志》中有杂传一类(《隋书·经籍志序》),嗣后梁阮孝绪作《七录》,《记传录》十二部中也有杂传一部(《广弘明集》卷三《古今书最》)。《隋书·经籍志》《旧唐书·经籍志》皆因之。《新唐书·艺文志》改称杂传记,《崇文总目》称作传记,刘知几《史通·杂述篇》则称作别传,其实并无多大差别。但窃以为杂传一词最为精当,一个“杂”字道出此种文体的体制和内容特征——庞杂不典,真虚杂糅,有别于正史的传记。
正史的传记体制始创于太史公《史记》的列传,但在《史记》之前已有杂传,我们至少可以举出战国的《穆天子传》和秦汉间的《燕丹子》,都是因人记事,见其终始。《隋志》杂传类序叙述杂传产生和兴盛的具体过程称:
古之史官,必广其所记,非独人君之举……是以穷居侧陋之士,言行必达,皆有史传。自史官旷绝,其道废坏。汉初始有丹书之约,白马之盟。武帝从董仲舒之言,始举贤良文学。天下计书,先上太史,善恶之事,靡不毕集。司马迁、班固,撰而成之,股肱辅弼之臣,扶义俶傥之士,皆有记录。而操行高洁,不涉于世者,《史记》独传夷齐,《汉书》但述杨王孙之俦,其余皆略而不说。又汉时阮仓作《列仙图》,刘向典校经籍,始作《列仙》、《列士》、《列女》之传,皆因其志尚,率尔而作,不在正史。后汉光武,始诏南阳,撰作风俗,故沛、三辅有耆旧节士之序,鲁、庐江有名德先贤之赞。郡国之书,由是而作。魏文帝又作《列异》,以序鬼物奇怪之事,嵇康作《高士传》,以叙圣贤之风。因其事类,相继而作者甚众,名目转广,而又杂以虚诞怪妄之说。推其本源,盖亦史官之末事也。载笔之士,删采其要焉。鲁、沛、三辅,序赞并亡,后之作者,亦多零失。今取其见存,部而类之,谓之杂传。
刘知几《史通·内篇·杂述》亦云:
贤士贞女,类聚区分,虽百行殊途,而同归于善,则有取其所好,各为之录。若刘向《列女》,梁鸿《逸民》,赵采《忠臣》,徐广《孝子》,此之谓别传者也。
杂传的撰述风气始于西汉末刘向,大盛于六朝。《隋志》著录杂传二百一十七部,除去结末《宣验记》以下三十六部“序鬼物奇怪之事”的志怪小说集,尚有一百七十一部,数量极众。少数是单篇传记,如《东方朔传》《清虚真人王君内传》等,主要是“类聚区分”的类传,有先贤、耆旧、烈士、高士、逸民、孝子、忠臣、良吏、名士、文士、童子、列女、美妇人、高僧、列仙等名目,还有不少记述家族人物事迹的家传。再翻开《太平御览经史图书纲目》,光单篇人物别传就多达一百一十种,还有类传五十多种。所谓“作者甚众,名目转广”,诚不虚也。
杂传盛行的同时还有杂史,刘知几《史通·杂述篇》说的“史氏流别,殊途并骛”,主要是说杂史杂传的发达。《隋志》杂史类序描述杂史的发展,指出杂史从“体制不经”到“迂怪妄诞,真虚莫测”的变化过程。杂传亦然,“体制不经”和“真虚莫测”也同样是杂传的两个基本特点。本来历史书写讲究“传信”,如刘勰所说“贵信史也”(《文心雕龙·史传》)。实际情况远不是这样,他批评说:“然俗皆爱奇,莫顾实理,传闻而欲伟其事,录远而欲详其迹,于是弃同即异,穿凿傍说,旧史所无,我书则传,此讹滥之本源,而述远之巨蠧也。”一般作者并非史官,没有条件掌握国家图书档案,而文人们又深受《左》《国》《史》《汉》的影响,撰史似乎成为他们的天性,这样也就只能从野史传闻中获取历史材料。再说即以《史》《汉》正史而论,也含有一些传说成分,并非是百分之百的“信史”。我曾多次作过一个演讲,题目是《传说与历史:传说的历史化与历史的传说化——以西施为中心》,强调所谓历史本来就是由信史和传说构成的。个中原因,就是历史的书写者中间有太多的不遵循史学“传信”原则而又热衷于操觚的人——也就是孟子、班固说的“好事者”(《孟子·万章》、《汉书·东方朔传》)。
杂史杂传的“讹滥”,反映着历史的虚化,虚化意味着史书品格的部分丧失,于小说来说,则是小说元素的增长乃至于小说作品的产生。杂史杂传的这种非驴非马亦驴亦马的特殊情况,使目录学家普遍感到分类的困难。元初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一九五《经籍考》杂史类引郑樵语曰:“古今编书,所不能分者五:一曰传记,二曰杂家,三曰小说,四曰杂史,五曰故事。凡此五类书,足相紊乱。”马端临自己也指出:“盖有实故事而以为杂史者,实杂史而以为小说者。”又引《宋两朝艺文志》云:“传记之作……而通之于小说。”明焦竑《国史经籍志》也说杂史“体制不醇,根据疏浅,甚有收摭鄙细,而通于小说者”(卷三杂史类序),“杂史、传记皆野史之流……若小说家与此二者易溷,而实不同”(传记类序按语)。后来《四库全书总目》小说家类二跋语亦称:“纪录杂事之书,小说与杂史最易相淆。”凡此都强调了小说和杂传杂史界限的模糊性。
战国《穆天子传》曾被胡应麟看作“小说滥觞”(《少室山房笔丛》卷三四《三坟补逸下》)。《四库全书总目》把它归入小说,章学诚也认为《穆天子传》“小说之属也”(《文史通义》卷六《和州志列传总论》)。《燕丹子》则被胡应麟称作“古今小说杂传之祖”(《少室山房笔丛》卷三二《四部正讹下》),谭献也说它是“小说家之初祖”(《复堂日记》卷五)。这说明杂传诞生之初就先天地具备了明显的小说品格。
自然并不是所有杂传都可视为小说之属。从历史内容虚实程度的角度,从叙事方法的角度,即“史笔”和文学叙事的差异程度,来考察魏晋南北朝大量的杂传作品,不难看出,杂传呈现出三种形态:一是基本上属于史书体系的杂传;一是小说品格和史书品格兼而有之的中间状态,前者较强者或可称之为准杂传小说;一是杂传体的小说作品——以我的分类方法而言,其中以单篇体制即所谓“散传”出现者如《赵飞燕外传》《汉武内传》《神女传》等,属于杂传小说,以类传体制出现者如《列仙传》《神仙传》等,则为杂传体志怪小说。自然这三种状态的区划无法进行定量分析,靠的是感觉——在阅读经验中形成的感觉。当我们怀着不同的阅读期待——史传的或小说的不同期待,去阅读和感受具体杂传作品时,经验大抵会告诉我们它有着什么样的属性。
“非史策之正”(《隋志》杂史类序)的杂史杂传,多为采撷传闻的“传疑”之作,于史学来说或许是“巨蠹”,但即便是已被视为小说的作品,由于作者们往往怀着“拾遗补阙”的目的,其史料价值仍是不可低估的,作者们的取材比史官更为广泛,涉及社会的各个方面和各个阶层。再者,人们并不满足于了解人物事件的历史真相,也需要了解诸如信仰、习俗、人的心灵世界等文化层面和情感层面的东西,而这些即便在虚化的历史书写中也常常具有真实性。而杂传虚化和文学化为小说和准小说,实在是小说的幸运,历史虚化现象越严重,小说受益就越多。魏晋南北朝小说之所以繁荣,即与人物和史实的广泛传说化和虚幻化分不开。从小说史角度考察汉魏六朝杂传,还会发现,众多单篇杂传小说与唐传奇有着渊源关系。胡应麟说“《飞燕》,传奇之首也”(《少室山房笔丛》卷二九《九流绪论下》),倘若把《飞燕》理解为单篇杂传的代表的话,他的说法可以成立,汉魏六朝杂传小说及准杂传小说,正是唐传奇尤其是单篇传奇文的一个重要源头(除此还有志怪小说的源头)。《太平广记》“杂传记”中收入14篇单篇唐传奇,以“杂传记”称呼传奇文,再清楚不过地表明杂传和传奇的血缘关系了。
汉魏六朝杂传是我长期思考的一个问题,在自己的论著中也常常从小说视野审视杂传。杂传数量巨大,总想作一全面清理,但抽不出手来无法实现。在我的研究生涯中,常把一些题目交给学生去做,“汉魏六朝杂传研究”这个题目正是如此,是由学生熊明博士——现为辽宁大学文学院教授——完成的。
熊明1998年考入南开跟我读博士学位,他原是辽宁大学中文系讲师。硕士读的是中国史学史,转行文学。常说文史不分家,这或许正可成为他的一个优胜之处。在商谈博士论文选题时,我建议他做汉魏六朝杂传,他完全同意,如他在论文《叙论》开头所说,“此一选题,最初导源于对唐人传奇渊源的思考”,可见他也有同样想法。他很勤奋,如期拿出四十多万字的论文,名曰《杂传与小说:汉魏六朝杂传研究》,答辩会上受到充分肯定,2004年由沈阳辽海出版社出版。为了进一步扩展和深化研究,熊明就这一题目于2007年申请到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经三年努力完成结项,成果包括《汉魏六朝杂传辑校》和《汉魏六朝杂传研究》两大部分。当初在撰写博士论文过程中,已经开始了对汉魏六朝杂传的搜集梳理,以之作为研究的文献基础,这个路子是非常正确和有成效的。几年过去,最终完成了《辑校》的补充修正工作,包括三百余种杂传,以此为依据,《汉魏六朝杂传研究》也作了许多重要修改。此二书将由中华书局同时出版,这一事情本身就是对熊明博士这项研究成果的高度肯定,无须多说。
对照《汉魏六朝杂传研究》的新稿和旧版,基本框架虽一仍旧贯,但材料引用、内容论述、标题设置及行文书写都有许多变化,修改之处比比皆是。最重要的修改大致有两个方面,一个是由于有《辑校》的基础,对杂传作品的考证和论述也更为准确完善,作品引文也多有调整。例如对谢承《会稽先贤传》的讨论,文中介绍鲁迅辑本,辑入八人事迹。旧版称鲁迅辑本有遗漏,《太平广记》卷一一引《会稽先贤传》孔愉事,《白孔六帖》卷一三引《会稽传》孔愉事,当亦是谢承《会稽先贤传》佚文。新稿删去这一段,而易作:“不过,鲁迅也有误辑,《太平御览》卷七○九《服用部一一·荐席》引‘董昆’事,影宋本作《会稽先贤赞》,四库本作《会稽先贤传》,当据影宋本定其为《会稽先贤像赞》之文,而鲁迅误辑入《会稽先贤传》。今检诸书征引,得七人事迹,即:严遵、沈勋、茅开、陈业、淳于长通、阚泽、贺氏。”孔愉条则经考证辨析,归入钟离岫《会稽后贤传记》中。再一个方面就是补充了许多新的内容。如《叙论》三《兴盛与散佚:汉魏六朝杂传的文本生态》及四《关注的缺失:汉魏六朝杂传的研究现状》都是新増的章节。又如旧版第三章第五节《两晋类传》中《习凿齿〈襄阳耆旧传〉》一节重新改写为《显扬郡望:习凿齿与〈襄阳耆旧传〉》,置于本章第二节。此节详尽考证了习凿齿的家世、生卒年、生平行迹、著述,对其为“显扬郡望”而作的《襄阳耆旧记》——两晋杂传中“郡国之书”的代表性作品,也作出深入细致的分析论证。重要的补充修改还很多,此不赘述。
熊明在《叙论》中说明自己的研究方法,首为文献学的方法。我一向认为,文献的运用是古代文学研究的第一要义,任何研究都必须以文献资料为根柢,舍此莫办。熊明的这部著作很充实很厚重,全得力于他强烈的文献意识和相当扎实的文献功底。三百多部散佚的杂传作品一部部去弄,与杂传直接间接相涉的古今文献资料一点点去看,不偷懒不走快捷方式,孜孜矻矻,锲而不舍,这对于年轻学人来讲实属难能可贵。自然,文献学不是唯一的方法,熊明还提到比较研究、微观考论与宏观解析相结合、史学观照与文学观照相结合的方法,这些都是很必要的观照点和着力点。文学研究毕竟不是堆砌材料,文学现象在弄清事实的基础上最终需要作出切合历史语境的阐释和评价,因此理论的
概括、观点的表述是必不可少的,只不过我以为理论应当是朴素的、实在的,理论不是玩概念游戏,观点应当从材料中产生。熊明此作正是这样。如他对杂传概念的界定和范围的廓清,以及杂传分类和类别的文体说明,如他对杂传从萌芽到形成到兴盛的历史过程的清晰梳理,如他对杂传作品既考察它的史学特征,揭示它的史学价值和意义,同时也考察和强调它的文学内蕴特别是小说品格,探寻它对唐人传奇的孕育作用,凡此都显示着他的理论思维能力和朴实无华的真知灼见。
熊明这项研究本是出于对唐人传奇渊源的思考而展开,仍属于小说史研究范畴。因此他在论述中处处不忘这个基本前提,非常注意在小说/传奇视野下观照杂传。在结末的《余论》中,他概括出传奇的宗祖谱系图式:正统史传—汉魏六朝杂传—唐人传奇,进而又修正为:正统史传—泛杂传(汉魏六朝杂传、汉魏六朝志怪)—唐人传奇,认为“这样当更近于历史的真实与实际”。他描画的这个杂传—传奇模式,简洁明快地概括出传奇的渊源和演进逻辑。结论虽非首创,但他第一个用大量的杂传文本证明了它,仍还是创造性的杰出工作。
2002年,熊明的论文由辽海出版社出版前向我索序,作为导师义不容辞。那时我正在美国伊利诺伊大学作合作研究,仓促间只作一短文塞责。如今十年过去了,又给《汉魏六朝杂传研究》作序,除叹佩熊明“十年磨一剑”的执着和辛劳外,更为他的新成绩深感欣慰。这次序言写得长了一些,以补曩昔未能尽言之缺憾。
2012年7月15日写毕于钓雪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