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 军
(陕西理工学院 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1)
西林春(1799-1876),后世误称为顾太清,清代满族女词人,西林春词以郊游、参禅悟道、题画、节令、唱和、闺愁等为主要内容。西林春词的总体特色以“老成高格”“明悟冲淡”“细腻清拙”“婉约本色”为主。[1]43其中,“明悟冲淡”这一特色缘于西林春深受道、佛文化的熏染。西林春有四十余首词涉及到了道教文化,由此可见,道教文化对西林春的思想和创作影响至深。
结合葛兆光先生《看澜集——道教与唐诗》篇,言“道”的赤贫,实指深受老庄思想影响的西林春词具有含蓄冲淡、自然恬静的旨趣,具有老庄带给中国文人一种宁静恬淡的情感以及在老庄思想影响下,中国诗人文人形成以自然淡泊、朴素宁静为美的审美情趣与重在内心体验的艺术思维习惯;言“道”的华彩,是指道教影响了中国诗人文人以追求绚丽谲诡为表现的审美情趣以及以驰骋丰富的想象力为表现的一种思维习惯。[2]40在老庄冲淡的“道”以及道教飞天遁地的“道”的共同影响下,使西林春词具有朴质的内核以及炫彩的外衣。现以西林春的一首题画词《水龙吟》为例具体分析:
水龙吟
题张坤鹤老人小照,用白玉蟾《采药径》韵洞门深锁烟霞,苍苍不断松杉翠。芝田采遍,玉颜常驻,何曾落齿。海上当年,羽衣宝髻,凤箫闲吹。记蓬莱旧景,餐花饮月,经多少、仙家事。
渺渺长途无际。笑世间、临歧挥泪。清风两袖,飘然到处,此生如寄。七十年华,双阵炯炯,照人姿媚。信谷神不死,逍遥物外,一瓢云水。[3]156
词的上阕,是关于张坤鹤老人画像上容貌的描写。在词中关于洞天福地、海上仙岛、羽衣仙子、箫竹仙乐的描写是我们熟知的道教所追求入班成仙寿与天齐的表现。詹石窗先生《道教文化十五讲》一书曾说“如果说道教文学艺术创造了一种幻象的生命空间,那么洞天福地则是道门中人理想生存空间的奇特形态。洞天福地可以称为道教文化的一种缩影。[4]308”这首词为庆贺张坤鹤老人七十大寿所作,西林春在词的上阕描写的仙家餐风饮露、羽化成仙、玉颜常驻遍采灵芝等的美好祈愿是对老人的衷心祝福,这也是道教徒追求生命永恒道的集中体现。这种道教徒对于生命永恒以及享乐永恒的追求,是道教的“道”与老庄的“道”的本质区别。如同葛兆光先生所说“看似高雅圣洁的宗教却与看似不高雅圣洁的欲望相反相成”[2]69。西班牙作家乌纳穆诺在《生命的悲剧意识》一书曾说“我们必须承认,事实上,道德基础的坚固程度并不比天主教伦埋的基础坚固多少。人的终极目标在于永恒的幸福。”[5]185这也如同葛兆光先生所言,人在欲望的驱使下渴望长生不老、渴望永恒享乐是人的天性,也正是道教赖以长存的条件。词的下阕,则集中于对张坤鹤老人神态的描写,七十年华,玉颜常驻、双目炯炯,飘然物外,随风所至,无虑无忧,而“谷神不死”以及“逍遥物外”一句,分别出自《老子》《庄子》。在《庄子》齐物论阐释的世界观中,物无大小、时无长短,当空间与时间同一,称为“齐物”,便可万事超脱。如果说词的上阕描写了一个道教徒的仙姿,那么词的下阕就表现了道教徒的仙态,这首词的创作固然有奉承他人之嫌,可老庄以及道教文化对西林春的影响也由此可见一斑。在西林春词中的“道”,拥有道教华彩炫美的外衣,也有老庄道教朴质赤贫的内涵。
首先,西林春与奕绘的结合。作为皇室成员的奕绘在《观古斋妙莲集自序》中有过这样一段自述“:十五岁著《读易十则》,邀尊长之誉称。(余幼好《易》,癸酉岁冬……著《读易心解》一卷,凡十则,约万言。)”[6]55家庭的学术氛围、个人的秉性气质,以及自幼所受的道家思想影响,使他采取了辞职消闲、超脱世俗,追求精神高雅享受的生活方式。在西林春与奕绘结合后,经历过人生磨难的西林春,自然能够接受道家思想。西林春取道号“太清”与奕绘“太素”相匹配。两人同时请黄云谷道士画了两张道装像,并分别自题诗词。太清也注意阅读道书,力求探寻人生哲理。三十三岁那年,太清曾将荣恪郡王书写的《玉皇心印经》集字成诗:《集先恪王书玉皇心印经残字四首》“凡一百六十四字,诗外余‘太清散人’四字作款”。二人将太平湖府邸,太清的居室,名之为“天游阁”,取自《庄子外物》“:心无天游,则六凿相攘。”[6]56二人婚姻期间,曾遍访道冠寺庙,如天宁寺、西峰寺、白云观、天仙庵等,前文所提张坤鹤老人系白云观的一位道士,因经常与僧侣道士谈经论道,所以他们夫妻二人对于道教以及道家的思想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其次,西林春与奕绘的幸福婚姻并没有持之太久,在西林春四十岁的时候失去了丈夫奕绘,从此生活陷入窘境,《秋波媚·夜坐》中“而今赢得,千丝眼泪,一个愁心”[3]78句便是例证。西林春在生活难以为继的晚清那个时代条件下,妇女生活之艰难不言而喻,此时道教对她精神上的慰藉作用颇大,正是在老庄道教淡泊无争的思想影响下,西林春才得以坚强生活着并抚育子女长大。最后,西林春作为清代一位出名的女词人、女诗人,和她交游尚好的名媛也信奉道教,故而促使了道教思想对她的影响。
在西林春的咏物词中,“梅仙子”出现的次数不少。如《入塞·盆梅》一词洞天深处、寒冰之中幽然绽放的梅花仙子。词人在对梅花本身赞许的前提下,想象着自己能如同仙子一样翩然起舞,与世无争。另一首咏梅词《玉连环影·灯下看腊梅》云:“琐琐,三五黄金颗。为爱花香,自起移灯坐。影珊珊,舞仙坛。蜡瓣檀心,小样道家冠。”[3]53在这首词中,词人将梅花比作仙坛起舞的仙子、也比作憨然的道童。葛兆光先生在《看澜集——道教与唐诗》篇中论及道教对唐代诗人的影响时曾说“道教再度刺激了诗人们的想象力,提供了可以想象的大量意象,同时还提供了想象的方法——存想思神”[2]43。同时,道教大大发挥了绘画、音乐、舞蹈的作用,道教在“斋蘸”时,两边也挂了《乘云驾龙图》之类的挂图,吹吹打打,焚香舞蹈,营造出花团锦簇亦幻亦实的氛围,诗人迷狂而陶醉,想象力驰骋。这才有了自许“谪仙人”诗风浪漫的李白。同样地,在女性视角下的仙子是唯美且孤傲的,西林春笔下的梅花、水仙都有仙子的神韵,正如同西林春本人一样。道教带给文人丰富的想象力,使得西林春才能以道教中“仙子”这一形象自许,由此可见,老庄道家思想带给她精神上的慰藉,道教文化带给她创作中丰富的想象力以及天外飞仙的期许。
清代女性作家有着浓郁的“谪仙情结”[7]85,前文已经说明西林春以“仙子”自许与道教文化密不可分。道教文化给予西林春“仙子”自许的背后,是西林春自许“仙子”的悲哀。西林春作为清代女性作家的一位代表,生活较其他女性作家优越不少,又有一段可称美满的婚姻,早年飘零的西林春在丈夫的庇护下拥有了许多年平静且富足的生活。中年、晚年经历丈夫离世、家道中落以及国家沦陷,西林春是那个时代下女性的一位代表,也是悲剧女性的一个缩影。西林春代表的文化正如同自古以来的“士大夫文化”,他们处事所遵循的理论形态以孔孟、老庄、佛禅为构成。
虽然西林春是生活在清代的满族女性,但她依旧摆脱不了以汉族文化为宗的封建制度的束缚。道教在清代得以延续除了因为道教本身迎合了人类追求生命永恒、享乐永恒的因素外,同样有满族文人在接受汉族文化时拥有的不安全感的因素。在满族文化被汉族文化同化的时候,以道教为代表的宗教给了他们精神上的安慰以及现实中要接受事实的理由。
西林春自许“仙子”,其本质是对生活困惑的无可奈何,她代表了清代女性作家,在政治上无法参与、在生活中饱受羁绊、在以文学为代表的艺术追求上同样不能完全自由。悲剧的命运带给她创作的动力,在无法挣脱现实的前提下,在文学作品中追求仙人般无拘无束的自由就成了那个时代女性文人的共同呼声。西林春用笔下的仙子换取了想象世界里的自由,呈现在文学作品中这些仙子的形象是动人的,我们今日看到其笔下这些仙子的意象是具有审美上的愉悦的。但是,这些愉悦的背后是那个时代女性作家深沉的悲哀。以李白为代表的男性作家来说,李白的生活同样充满了坷难,这才造就了他想象世界中的浪漫飞驰,借助道教的物象,使得他的诗歌意象丰富,呈现出浪漫无羁。这些关乎道教、关乎宗教的文学作品让我们看到过去一些文人在得到宗教慰藉而体现在文学作品中强大的同时,也让我们看到了现实生活中除却宗教慰藉后他们的弱小。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悲哀,一个我们看来审美愉悦却充满了无可奈何的悲哀。
[1]佘军.论西林春词的类型及特色[J].萍乡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13(5).
[2]葛兆光.看澜集[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
[3]卢兴基.顾太清词新释辑评[M].北京:中国书店,2005.
[4]詹石窗.道教文化十五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
[5]乌纳穆诺.生命的悲剧意识[M].广州:广东省出版集团,2007.
[6]张菊玲.旷代才女顾太清[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2.
[7]段继红.清代闺阁文学研究[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