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万耕
张岱年先生对中国文化的贡献
郑万耕
(北京师范大学 哲学与社会学学院,北京 100875)
张岱年先生是中国现代著名哲学家、哲学史家和思想家。他创立了一个融会马、中、西的全新哲学体系,提出了许多精湛的思想和学说;仅就文化问题的探讨来说,其最大的贡献是:提出了“文化综合创新论”,积极倡导“中华民族精神”。从而对国家文化战略的形成,对中国哲学与文化的发展,作出了不可磨灭的卓越贡献。这是值得我们后人敬仰、研究和学习的。
张岱年;综合创新论;民族精神;哲学;文化
张岱年先生(1909-2004年),字季同,河北献县小垛庄(后划归沧县)人,是中国共产党创始人之一张申府(崧年)先生的胞弟,中国现代著名哲学家、哲学史家和思想家。早年在其兄申府先生的影响下,服膺马克思主义,热情宣传新唯物论,对文化问题深感兴趣。1937年完成了50多万字的《中国哲学大纲》,奠定了他在中国哲学界的地位。并于20世纪30-40年代,创造了一个“将唯物、理想、解析综合于一”的全新的哲学体系,成为现代为数不多的具有自己哲学体系的哲学大师。张先生在《张岱年自传》中总结自己的学术经历说:“我的学术研究,可分为三个方面:一中国哲学史的阐释;二哲学问题的探讨;三文化问题的研讨。”在这些方面,张先生多有创获,提出了许多精湛的思想和学说,对中国哲学与文化的发展作出了卓越贡献。仅就文化建设问题的探讨来说,我个人以为,张先生的最大贡献有两个:一是提出了“文化综合创新论”,二是积极倡导“中华民族精神”。现不揣浅陋,略作说明,以与诸位同道共享。
早在1935年,针对当时在文化问题上出现的守旧复古的“东方文化优越论”,和“全盘西化论”,张先生就发表了一系列的论文,如《关于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论现在中国所需要的哲学》《西化与创造》等,明确提出了“创造的综合”或“文化创造主义”的观点。
张先生在充分研究人类文化发展的规律和中国文化特征的基础上,反复阐明并主张:中国未来的新文化,应该“兼综东西两方之长,发扬中国固有的卓越的文化遗产,同时采纳西洋的有价值的精良的贡献,融合为一,而创成一种新的文化,但不要平庸的调合,而要作一种创造的综合。”(《关于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这里所强调的是融会中西、综合创造。那么,究竟什么是“创造的综合”呢?先生在回答沈昌晔先生的误解与挑战时,作了清晰而明确的表述。
张先生指出:所谓“创造的综合,即对旧事物加以拔夺(张先生认为,拔有擢取、荡除二义,夺者裁定去取之谓,比译为“扬弃”更为恰当)而生成新的事物。一面否定了旧事物,一面又保持旧事物中好的东西,且不惟保持之,而且提高之,举扬之;同时更有所新创,以新的姿容出现。凡创造的综合,都不止综合,而是否定了旧事物后出现的新整体。创造的综合决非半因袭半抄袭而成的混合。”(《西化与创造》)实际上,这所谓的“创造的综合”,也就是“创新”。所以他又说:“综合应有别于混合或调合,真正的综合必是一个新的创造。”(《论现在中国所需要的哲学》)据此,张先生又认为,这种文化建设的主张,其实可以说是“文化的创造主义”。文化创造主义“主张新的社会主义的中国文化之创造”(《西化与创造》)“不因袭,亦不抄袭,而要从新创造。……惟有信取‘文化的创造主义’,而实践之,然后中国民族的文化才能再生;惟有赖文化之再生,然后中国民族才能复兴。”(《关于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
半个世纪之后,到了20世纪80年代,自由主义的“全盘西化的论调忽然又猖獗起来”。张岱年先生深感责任重大,他以极大的热情和历史史命感,写了70多篇文章,积极参加这场文化大讨论,其中有20多篇是专门探讨“综合创新”的文化观的。于1987年10月在山东召开的全国儒学学术会议上,张先生更加鲜明地提出了“文化综合创新论”。他说:“建设社会主义的新文化是一个创新的事业。我认为:一方面要总结我国的传统文化,探索近代中国落后的原因,经过深入的反思,对其优点和缺点有一个明确的认识。另一方面,要深入研究西方文化,对西方文化作具体分析,对其缺点和优点也要有一个明确的认识。根据我国国情,将上述两个方面的优点综合起来,创造出一种更高的文化。什么是创新?创新意味着与中国传统文化和近代西方文化都不相同。因为它是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文化,是人类文化史上高度民主、高度科学的新文化。近几年,针对文化问题,我写了一些研究文章,自己撰了一个名词:‘文化综合创新论’。”他进一步指出:“我们建设社会主义的新文化,一定要继承和发扬自己的优良文化传统,同时汲取西方在文化上的先进贡献,逐步形成一个新的文化体系。这个新的文化体系,是在马克思列宁主义原则的指导下,以社会主义的价值观,来综合中西文化之所长,而创新中国文化。它既是传统文化的继续,又高于已有文化。这就是中国的、社会主义的新文化。”(《综合创新,建立社会主义新文化》)
这段论述,集中地概括了张岱年先生“文化综合创新论”的基本思想,有几点特别值得注意。其一,明确了文化创新的目的和方向。这就是,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新文化,它是高于已有文化的高度民主、高度科学的新文化。正如他在《中国文化与中国哲学》和《中国文化的思想基础与基本精神》,以及《试谈文化的体用问题》中所反复强调的:“我们的历史任务是创造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我们的历史任务是建设社会主义新文化”。
其二,创新中国文化,必须坚持以马克思主义的世界观和方法论为指导,发挥社会主义价值观的引领作用。
其三,必须对已有文化进行分析和选择。张先生一贯认为,任何系统都是可以剖析的,组成文化系统的不同要素是可以析取的。其在1933年发表的《世界文化与中国文化》一文中说:“按照唯物辩证法的观点,一种文化中必然有相互对立的成分,即好的或较有积极意义的和坏的或具有消极意义的成分。唯物辩证地对待文化,就应一方面否定后者,一方面肯定前者,并根据现实需要加以发挥、充实。”在此后的《西化与创造》一文中也说:“由‘对理’(即辩证法)来看,文化固是一个整体,而亦是可分的。”“文化并无不可分性,而是可以析取的。文化各要素,并非都有不可解的必然联系。”按照张先生的看法,每一个民族的文化形成一个文化系统,任何文化系统都包含若干要素,可称为文化要素。不同的文化系统包含一些共同的文化要素,也各自包含一些不同的文化要素。前者表现了文化的普遍性,后者表现了文化的特殊性。一个文化系统所包含的文化要素,有些是不能脱离原系统而存在的,有些是可以经过改造而容纳到别的文化系统之中的。同一文化系统或不同文化系统所包含的文化要素之间,有可离析和不可离析,以及相互兼容和不兼容的关系。有些不同的文化要素,虽然似乎相反,实际上却是相辅相成,相互补充。如果仅取其中一个而排斥另一个,就会陷于偏失,引起不良后果。(《中国文化与中国哲学》)因此,在创造社会主义新文化的过程中,必须考察、分析、批判继承固有传统文化的遗产,也必须考察、分析、汲取西方文化的成就。“中国过去文化中,什么是珍贵的有永久性的文化遗产,什么是有害的文化赘瘤,应加以分别抉择。西洋文化中什么是有价值的精纯的贡献,什么是病态的流弊,也应加以分别抉择。”(《关于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拒绝继承文化遗产是狂妄无知的表现;拒绝吸取国外的先进文化成就也是愚昧落后的态度。最重要的还是在前人成就的基础上努力创新。
其四,必须高扬文化的民族主体性。中华民族是建设中国新文化的主体。创新社会主义文化,最首要的是弘扬自己的优秀文化传统。“中国将来如有新哲学……必以中国固有的精粹之思想为基本”(《关于新唯物论》)。张先生认为,民族文化处在不断的发展过程中,经历不同的阶段。但在这不同的前后相续的过程之中,还有“一以贯之”的中心,这就是民族的主体性。民族的生存与发展,是文化发展演变所围绕的中心。文化的发展是为民族的生存与发展服务的;脱离了民族的生存与发展,文化将失去内在的基础。
那么,究竟什么是民族的主体性呢?张先生指出:“主体性包含独立性、自觉性、主动性。独立性即是肯定自己的独立存在;自觉性即是具有自我意识,自己能认识自己;主动性即是具有改造环境的能动力量而不屈服于环境。一个民族,必须具有独立性、自觉性、主动性,才能立足于世界众多民族之林。一个民族必须具有主体意识,亦即独立意识、自我意识和自觉能动性。”(《文化体用简析》)也就是说,民族的主体性即民族的主体意识,或民族的自觉能动性,其中包含民族的独立意识、民族的自尊心及民族文化的独立性和自主性等。
一个民族如果丧失了民族文化的独立性,在形式和内容等方面都缺乏民族的特色,那么这个民族的独立也就随之消失了。一个民族如果丧失了主体性,就会沦为别国的殖民地。如果文化不能保证民族的主体性,这种文化也是毫无价值的。匍匐于古人之下的是奴性,匍匐于外人之下的也是奴性。而所谓的“全盘西化”,实际上只能是殖民地的奴化思想,它的主要错误就是不懂得民族的主体性,不懂得一个独立的民族必须保持文化的独立性。最重要的是要发扬民族的主体意识,才能真正创立中华民族的新文化。此种高扬民族主体性的文化观,是对历史虚无主义、自由主义的全盘西化论的有力回击,更是“自强不息”的中华民族精神在文化观上的具体体现。
在张岱年先生的文化观念中,每一个伟大的民族都有其民族文化;每一民族文化都有其基本精神,亦可称为民族精神。这民族文化和民族精神构成一个民族的生命之一部分。民族精神是民族文化的基本精神和指导原则。因此在探讨文化建设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要研究民族精神问题。20世纪30年代,张先生就提出了“中国精神”的概念,到80年代又提出“中华文化的基本精神”“中华精神”等概念,最终凝结为“中华民族精神”。
何谓民族精神?张先生认为,在一个民族的精神发展中,总有一些思想观念,受到人们的尊崇,成为生活行动的最高指导原则。这种最高指导原则是多数人民所信奉的,能够激励人心,在民族的精神发展中起着主导的作用。这可以称为民族文化的主导思想,亦可简称为民族精神。
民族精神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是有比较广泛的影响,二是能激励人们前进,有促进社会发展的作用。一个民族应对于自己的民族精神有比较明确的自我认识。一个延续发展了五千年的大民族,必定有一个在历史上起主导作用的基本精神,这个基本精神就是这个民族延续发展的思想基础和内在动力。中华民族的精神文明的基本的主导思想意识可以称为“中华精神”,“中华精神”即是指导中华民族延续发展、不断前进的精粹思想。
那么,究竟有哪些思想可以称为“中华民族精神”呢?张先生认为,中华民族精神集中表现于《易传》中的两个命题,这就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在汉代以来的两千多年中,《易传》被认为是孔子的著作,因而具有最高的权威,所以这些名言影响广远。广大的劳动人民也具有发愤图强的传统,与《易传》的名言也不无联系。
张先生强调,“自强不息”就是永远努力向上,绝不停止,这句话表现了中华民族的奋斗拚搏的精神,表现一种生命力,不向恶劣环境屈服。这里有两方面的意思,在政治生活方面,对外来侵略决不屈服,对恶势力决不妥协、坚持抗争、直到胜利。在个人生活方面,强调人格独立。孔子说:“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孟子又提出“天爵”“良贵”之说,认为人都有自己的内在价值,这价值即在于道德自觉性。孟子更宣扬“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精神。古代儒家强调培养这种伟大人格,这对于广大人民,特别是对于知识分子,树立了激励人心的榜样。
“厚德载物”即以宽厚之德包容万物。这与“和同之辨”有一定联系。西周末年的史伯区分了“和”与“同”,他说:“夫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以他平他谓之和,故能丰长而物生之。若以同裨同,尽乃弃矣。”这所谓“和”,即包容不同事物而保持一定的平衡。孔子也说“君子和而不同”。厚德载物有兼容并包之义,这是中华民族兼容并包的精神。在西方有宗教战争,不同的宗教绝对不相容。佛教产生于印度,却不为婆罗门教所容。结果佛教在印度被消灭了。而在中国,儒学、佛教、道教彼此是可以相容的,这种现象只有中国才有。这对于推动文化发展是非常必要的。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一个是奋斗精神,一个是兼容精神,“自强不息、厚德载物”这两点可以看作是中华民族精神的主要表现。《易传》中的这两句名言,在中华文化史上发生了很大的积极影响。(以上参见《中国文化的历史传统及其更新》《文化传统与民族精神》)这些思想激励着中国的志士仁人奋发向上,不断前进;经过历代思想家的阐发,逐步深入到社会的各个层面,成为中华文化的优良传统和中华民族精神。
自1933年开始执教起,直到2004年逝世为止,张岱年先生七十年如一日,始终坚持唯物辩证法,致力于哲学与文化问题的探讨,创立了一个融会马、中、西的新哲学体系,大力倡导中华民族精神,积极推动价值观问题的研究,对国家文化战略的形成,对中国哲学与文化的发展,作出了不可磨灭的巨大贡献。这是特别值得我们后人敬仰、研究和学习的。
Zhan Dai-nian’s Contribution to Chinese Culture
ZHENG Wan-geng
(Institute of Philosophy of Sociology,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5, China)
Zhang Dai-nian is a famous Chinese philosopher, scholar in historical philosophy and thinker. He established a new philosophy system that combines Chinese and western philosophy and the system of Marxist philosophy and proposed many exquisite thoughts and theories. To cultural problems merely, he proposed his idea of comprehensive cultural innovation and advocated Chinese national spirit which contributed greatly to the formation of national cultural strategy and the development of Chinese philosophy and culture.
Zhang dai-nian; the idea of comprehensive innovation; national spirit; philosophy; culture
2014-07-20
郑万耕(1946-),男,河北安平人,北京师范大学哲学与社会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国际易学联合会副会长.
10.3969/j.issn.1673-2065.2014.06.011
B262
A
1673-2065(2014)06-0053-04
(责任编校:耿春红 英文校对:杨 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