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安
(四川大学外国语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4)
纳博科夫 (Vladimir Vladimirovich Nabokov,1899-1977)是享誉世界的、美国20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之一。自其《洛丽塔》一书发表以来,欧美的纳氏研究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热潮,如今仍在持续升温中。我国的纳氏研究自上世纪末开始,也是成就斐然,时至今日用备受人追捧来形容毫不为过。在可谓汗牛充栋的研究成果中,早已有学者指出其作品具有诺斯替主义的主题,如约翰逊 (D.Barton Johnson)、达维多夫 (Sergei Davydov)、托克尔 (Leona Toker)等人认为,纳博科夫钟爱的神秘主义即诺斯替主义,即人类只能在物质世界管窥生命的片段并在死后获得超验现实。①D.Barton Johnson,Worlds in Regression:Some Novels of Vladimir Nabokov,Ann Arbor:Ardis,1985,pp.2-5;Sergey Davydov,“Invitation to a Beheading,”in The Garland Companion to Vladimir Nabokov,ed.Vladimir E.Alexandrov,New York:Garland Publishing,Inc.,1995,p.191;Leona Toker,Nabokov:The Mystery of Literary Structures,Ithaca &London: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9,p.4.贝西娅(David M.Bethea)曾总结,纳博科夫小说中的正面人物都拥有神秘的诺斯。②David M.Bethea,“Style,”in The Garland Companion to Vladimir Nabokov,p.701.以上讨论,为全面了解纳博科夫的作品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但遗憾的是学者们往往对此点到即止、语焉不详,多主观印象式的阐发而缺乏集中深入的分析。而在国内,除笔者曾撰文探讨过其小说《斩首之邀》中的诺斯替主义主题之外,尚无人明确涉及这一话题。③参见笔者所著《〈斩首之邀〉中的诺斯替主义》,《俄罗斯文艺》2007年第4期。因此,深入展开这一话题不仅将是对现有研究成果的有益补充,也必将有助于人们全面了解纳博科夫这位文体大师令人眼花缭乱的文字技巧背后隐藏的厚重的主题关切。
诺斯替主义④诺斯 (gnosis)即苏格拉底著名的“认识你自己”中的“认识”一词,学界又译“灵知”。“诺斯替主义”,源于希腊文的gnostikos(gnostics),即拥有gnosis、拥有知识的人。参见约纳斯等著:《灵知主义与现代性》,刘小枫选编,张新樟等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前言”第2页。是早期基督教的分支,曾与犹太教、正统基督教三分鼎立,广泛盛行于公元2、3世纪。它教派繁多,教义芜杂,被基督教视为异端,对后世的宗教、哲学、美学、文学等领域影响甚大。⑤Karen L.King,What Is Gnosticism,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3,p.7.虽然迄今为止,学界对该词的定义及其所包含的内容依然莫衷一是、极富争议,但综合现当代诸多学者的观点,可以发现其核心思想是神与世界、世界与人关系的二元对立,带有反理性的神秘主义色彩。①See John Glyndwr Harris,Gnosticism:Beliefs and Practices,Portland:Sussex Academic Press,1999,pp.87 -116;King,What is Gnosticism,pp.7-12;Kurt Rudolph,Gnosis:The Nature and History of Gnosticism,Edinburgh:T & T Clark Ltd.,1983,pp.53 -203;Stephan A.Hoeller,Gnosticism:New Light on the Ancient Tradition of Inner Knowing,Wheaton:First Quest,2002,pp.1-70.该派理论认为至高神在光明彼岸自足地存在,以人类认知局限无从理解和描绘。宇宙是神界众移涌 (Aeons)流溢与下降的结果。由于最年轻的女神索菲娅的堕落,她创造了一位被称为德穆革 (Demiurge)的邪恶的造物匠上帝,后者统治着人类与七重宇宙,他手下的12位低级能量或掌权者 (Archons)把守着各个隘口,阻止人类向神界跃升的回归之路。地球 (世界)是多级宇宙中最里层的囚牢,如同巨大的监狱,被黑暗与邪恶笼罩,充满暴政与罪恶。人是从光明神界流落至世界的异乡人,其拯救需借助来自彼岸的神秘灵知,将禁锢自己的邪恶世界的衣袍层层抛弃,实现灵魂的跃升,到达光明的神界。
纳博科夫的小说具有明显的诺斯替主义主题。虽然没有确切证据表明作家本人曾信奉诺斯替教,其所有作品中也仅有《斩首之邀》才提到过一次“诺斯替教”,②Vladimir Nabokov,Invitation to a Beheading,New York:G.P.Putnam's Sons,1959,p.72.但它的影响却处处散见于作家的作品中。对此我们或许可以从作家本人的身世以及其爱妻薇拉的论述中找到证据。幼年时的纳博科夫即已表现出对基督教的反感,有一次他与父亲一道去教堂,返家的途中他告诉父亲,教堂的礼拜让他“觉得枯燥乏味”,此后便再未去过教堂。③Brian Boyd,Vladimir Nabokov:The Russian Years,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0,p.72.纳博科夫深受母亲的影响,后者对宗教有着与诺斯替主义如出一辙的神秘认知。纳博科夫在自传中就曾写道:“她有一种强烈而纯粹的宗教虔诚,即对另一个世界的存在以及凡夫俗子无法参透它这二者都抱有相同的信念。人类所能做的仅是透过迷雾与那些狮头蛇尾的怪物,④Chimera,即希腊神话中狮头、羊身、蛇尾的吐火女怪,诺斯替教中的德穆革正是一个“狮头蛇尾”的怪物。参见 Birger A.Pearson,Ancient Gnosticism:Traditions and Literature,Minneapolis:Fortress Press,2007,pp.110-111.瞥见前方某个真实之物;正如那些异于常人、整日耽于冥思苦想的人能在沉沉昏睡中,透过让其身陷其中难以自拔的重重噩梦,远远地预见梦醒时分那井然有序的现实一般。”⑤Vladimir Nabokov,Speak,Memory,New York:Pyramid Books,1966,p.29.纳博科夫是否接受了母亲的宗教信仰我们无从得知,但其母亲类似诺斯替主义的人生观与世界观对他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上述一段话里的狮头蛇尾女怪,正是诺斯替教中的德穆革形象;其中所表露的对彼岸的信念、凡世与神界的二元对立、人的异乡人身份以及属灵生命可凭借内在诺斯管窥光明彼岸的思想,均与诺斯替主义的主张完全契合。今天学界广泛认同的事实是,薇拉在纳博科夫死后指出的其全部作品中共有一个彼岸的主题,可看作是对其诺斯替主义倾向的公开承认。⑥Vladimir E.Alexandrov,Nabokov's Otherworld,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1,pp.3 -4.
诺斯替主义的教派极为繁多,各派的主张也是五花八门、不可胜数,然而在所有信仰中,彼岸与这个世界的对立可算作其最根本的象征。⑦汉斯·约纳斯:《诺斯替宗教》,张新樟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6年,第45页。在纳博科夫炫目的美学形式与文本游戏背后,有一个中心主题,即对“彼岸”的寻求,这是上世纪90年代以来纳博科夫研究的共识与焦点话题。⑧Julian W.Connolly,ed.,Nabokov and His Fiction:New Perspective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9,p.2.纳博科夫曾说自己的所有作品都有一种“非此世界”的基调,⑨See Andrew Field,Nabokov:His Life in Part,New York:Viking Press,1977,p.87.但最早明确提及彼岸概念的是他的遗孀薇拉·纳博科夫,她指出“potustoronnost”是贯穿纳博科夫所有作品中的主题,它深入了他的灵魂深处,是其绝不违背的原则。该俄文词汇大意为坟墓之上的世界、另一边的世界、位于生死分界线另一边的状态与性质等,很难直译为英语。亚历山大洛夫 (Vladimir E.Alexandrov)用“彼岸世界”(Otherworld)来翻译,并被后来的学者普遍接受。⑩Alexandrov,Nabokov's Otherworld,pp.3-4.Nabokov,Invitation to a Beheading,pp.94-95.菲尔德 (Andrew Field)甚至认为,流亡欧洲的俄罗斯批评家比茨利 (P.M.Bitsilli)可能早在纳博科娃之前就已注意到了纳博科夫作品中的彼岸哲学。①Field,Nabokov:His Life in Part,p.87.
彼岸是一个与此世界绝对对立的光明之境,是比这个宇宙中的一切都要遥远的自足的完美存在,它神秘而不可言说,哪怕是最狂野的想象也无法臆测其貌。与彼岸的神圣、光明与完美对应,广袤无垠的宇宙便有了空间的限制:既然彼岸存在着,宇宙就是有限的,并非无所不包。它是神界流散堕落的低级仿品,其最底层为人类居住的物质世界。在人类世界之上,存在一个超越人类的美好彼岸,是纳博科夫小说追寻的共同主题,被多里宁 (Alexander Dolinin)称之为元主题。②See Jane Grayson,Arnold McMillin and Priscilla Meyer,eds.,Nabokov's World,Vol.1:The Shape of Nabokov's World,New York:Palgrave,2002,p.10.“彼岸”是纳博科夫笔下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汇之一,其特征是神秘与不可企及性。③在其所有作品中,读者均能轻易地找到与之类似的单词:there,hereafter,the other world,afterlife,the beyond,other states of being,the next dimension,等等。在《文学讲稿》中,纳博科夫称“人生只是我们灵魂序列中的一站,个体的秘密并不会随着尘世的解体而消失”;④Vladimir Nabokov,Lectures on Literature,ed.Fredson Bowers,A Harvest/HBJ Book,1980,p.377.在访谈录《固执己见》最初的英文版《终极证据》的初稿里,他指出, “我们对时间的感觉或许是来自另一个维度的气流”;⑤See Boyd,Vladimir Nabokov:The Russian Years,p.292.而在自传《说吧,记忆》中他更称自己的作品为“开向相邻世界的窗口”。⑥Nabokov,Speak,Memory,p.213.“灵魂序列中的一站”、“另一个维度”、“相邻世界”这些词汇频频出现在其自传、访谈录与文学评论中,共同的潜台词是人类之外有某个更高级别的超验世界。对于彼岸,纳氏总是或欲言又止,或缄默无语,似乎显得有些游离躲闪,多少让读者感到茫然。不妨说,一则神秘本身即是魅力,诺斯替主义之所以引人向往,重要原因之一正在于其融入了许多东方的神秘主义思想;二则纳氏本人亦对超验的彼岸无所知晓,故字里行间对之充满敬畏。然而有一点是明确的,彼岸在纳氏的人生信仰与作品中意义重大。他的小说《微暗的火》与《劳拉的原型》——前者的重要性与知名度或许仅次于《洛丽塔》,后者为纳氏最后一部未竟之作——自始至终充斥着主人公对人生、艺术、死亡与彼岸的思考。在《微暗的火》中,谢德的同名千行长诗《微暗的火》抒写的是对命运无常的喟叹,对人生与艺术之美的不懈追求,以及对死亡及死亡之后世界的冥思苦想。在谢德看来,人生是高于世界的彼岸生命所安排的“有机联系的图案”,他们高高在上地在暗中操纵着人类的命运。⑦Vladimir Nabokov,Pale Fire,New York:First Vintage International Edition,1989,p.63.在《劳拉的原型》中,怀尔德憎恨包裹自己的肉身,他要进行一项前所未有的实验,用意志与思想的入定来体验自我毁灭后的无比愉悦。他尝试在思想的迷醉中从脚趾头开始抹除肉体的存在,并将这种自我消除肉体的死亡看作是人类最大的惊喜与艺术的创造,充满了甜蜜与狂喜,因为在另一个世界会有至高的神与神圣的精灵在恭候着他。⑧Vladimir Nabokov,The Original of Laura,New York:Alfred A.Knopf,2008,p.215.《瞧这些小丑》的主人公瓦迪姆认为彼岸是一个与人类世界同时存在的“平行世界”,两个世界彼此按既定的轨迹独立运行,无法相交。⑨Vladimir Nabokov,Look at the Harlequins!New York:McGraw-Hill Book Company,1974,p.74.《斩首之邀》中,主人公辛辛那提斯由文学创作中单词之间结合产生的独特魅力联想开去,设想了一个与此世界迥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在“此世界”里,没有人理解辛辛那提斯的语言,甚至没有他的同类存在;而在“彼世界”里,人的灵魂得以自由地舒展,人们的眼神流露出无法模仿的理解,弱者不再受到欺侮,时间像彩绘的魔毯可以按人们的喜好折叠与重合,并且那里有人们曾经在“此世界”里漫游过的花园的原型,其中的一切都是完美的,都使人的灵魂感到欢愉。⑩Alexandrov,Nabokov's Otherworld,pp.3-4.Nabokov,Invitation to a Beheading,pp.94-95.《斩首之邀》是纳博科夫早期小说,亦是作家最看重的作品,学界评价甚高,书中对彼岸的设想着墨颇多,但依然只是借助于主人公之口的主观臆想。与此类似,《庶出的标志》里的主人公克鲁格也将彼岸设想为一个可以让灵魂自由选择栖居之所的完美世界。简言之,不管是辛辛那提斯还是克鲁格,他们对彼岸的设想都是一厢情愿的,彼岸从来不以人意志为转移而自足地存在,它自上而下单向地发散光芒,凡夫俗子要体验彼岸的幸福与美妙必须付出代价。这便可以解释为何辛辛那提斯与克鲁格都从身边事物的关联中觉察到了另一个世界的存在,却必须在经历肉体的死亡后方能最终进入美好的彼岸世界。
与神圣光明的彼岸对立的是如同监狱一般的世界,它被邪恶的造物匠上帝德穆革所统治,充满了荒诞、黑暗、罪恶与暴政,将本性异于这个世界的生命囚禁在其中。
囚笼与监狱是纳博科夫小说中最常取用的意象。《说吧,记忆》中纳博科夫将人生比喻为没有出口的囚笼,被生死两端的黑暗所限定。①Nabokov,Speak,Memory,p.14.《斩首之邀》中的辛辛那提斯的活动场所是悬崖边“建得像座诺斯替教的迷宫”的圆形城堡式监狱,四周被诺斯替神话中戴着动物面具的掌权者把守着,每条廊道都迂回原处,即辛辛那提斯的“死亡囚房”。②Davydov,“Invitation to a Beheading,”p.192.《庶出的标志》中的克鲁格因对暴君社会的异见而被独裁者帕杜卡投入监狱,经受了如同德穆革一般的帕杜卡软硬兼施的百般折磨。《洛丽塔》中的亨伯特在监狱里写成了小说《洛丽塔》并最终死在监狱里。《天赋》里的车尔尼雪夫斯基则在流放的途中死于监狱。《微暗的火》中沃兹密斯学院的教室与办公室设在“监狱般”的谢德楼里,③Nabokov,Pale Fire,p.92.而在这样一个监狱般的世界,属灵的生命由邪恶的造物匠上帝所控制,充满荒诞、黑暗、罪恶与暴政。《斩首之邀》中的刽子手皮埃尔是囚禁辛辛那提斯的监狱长,他像上帝一般受到公众的顶礼膜拜,被视为一出斩首剧中完美的主角与大师。正是他和他的手下以及主人公身边的亲人和朋友共同组成了一个多重的邪恶世界,让辛辛那提斯感到在监狱的生活充满诱惑,从而阻止他获得逃离这个到处都是虚伪、邪恶、灾难、恐怖和错误的“蹩脚的工匠之作”的灵知。④Nabokov,Invitation to a Beheading,p.91.同样,在《庶出的标志》里哲学家克鲁格幼年时的同学、经常招人戏弄的白痴帕杜卡通过暴力夺取了政权,建立了一个所谓人人平等的公平国。在此国度,除了头脑异常清醒的克鲁格,所有人都像崇拜上帝一般狂热地崇拜帕杜卡。高度的集权不能容忍异端与不同,帕杜卡想尽办法引诱克鲁格屈服于自己的淫威,在利诱失败后将他投入大牢并残杀了他的爱子戴维。如同邪恶上帝般的帕杜卡伙同其手下将克鲁格层层包围在一个无从逃避、没有希望的看似平等自由的世界里,试图用虚假的友谊与全民平等的幻觉麻痹他的思想,使其驯从于他们既定的独裁统治。
纳博科夫的作品似乎处处都在鞭挞世界的荒诞、上帝的邪恶与极权统治下的独裁和暴政。当被问及他是否相信上帝是人类的造物主时,纳博科夫宣称,在一个荒诞的世界里,人们永远无从知晓生命的起源,或生命的意义,或空间与时间的本质,或自然的本质,或思想的本质。⑤Vladimir Nabokov,Strong Opinions,New York:McGraw-Hill,1973,p.45.达维多夫称之为“诺斯替主义式的狡辩”。⑥Davydov,“Invitation to a Beheading,”p.201.纳氏言下之意是,人本质上并非源于上帝的创造,而是来自更神圣光明的彼岸,上帝只是拙劣的仿品;世界也并非源于人类的堕落,而是一开始便是荒诞而邪恶的。在这一切之上,还有一位更神秘莫测的至高之神负责解释人类的起源、生命的意义、时空和自然的本质以及人类的思想。对此,《眼睛》中有明显的表达,在该作品中叙述者以死后自己的灵魂俯视凡尘的口吻称“世界是荒谬的”,⑦Vladimir Nabokov,The Eye,New York:Phaedra Publishers,Inc.,1965,pp.28 -29.从一个幽灵的视角,更清楚地看到承载芸芸众生的尘世是如何的荒诞不经。纳博科夫不相信邪恶而专制的造物匠上帝,他笔下的大多数人物都没有宗教信仰,也不信奉上帝。他将自己视作上帝的对立面,宣称“一位富有创造力的作家必须仔细研究其对手的作品,哪怕他是全能的上帝”,并戏称上帝不过是条好狗,①Nabokov,Strong Opinions,pp.32,78.没有一位自由人会需要他。②Nabokov,Pale Fire,p.116.令人敬仰的上帝在纳氏笔下成为被戏谑嘲讽的对象,《绝望》中的主人公赫尔曼说上帝和魔鬼的结合是一条活生生的狗 (换成英语中的等式可诙谐地写作God+Devil=Live Dog),并宣传上帝是不存在的,是陌生人的童话故事,是历史长河中某个流氓想出的主意;③Vladimir Nabokov,Despair,New York:First Vintage International Edition,1989,pp.46,101.普宁“不相信一个专制的上帝”;④Vladimir Nabokov,Pnin,New York:First Vintage International Edition,1989,p.136.亨伯特眼里的上帝是外来的上帝;⑤Vladimir Nabokov,The Annotated Lolita,ed.Alfred Appel,Jr.,New York:First Vintage Books Edition,1991,p.62.范感谢的是木头而非上帝,阿达不说看在上帝份上,而说“看在木头的份上”。⑥Vladimir Nabokov,Ada or Ardor:A Family Chronicle,New York,Toronto:McGraw-Hill Book Company,1969,pp.33,559.纳博科夫毕生深恶痛绝如同上帝般专制的独裁者与极权制度,他创作《庶出的标志》与《斩首之邀》的目的之一就是嘲弄法西斯德国与苏俄极权政治。克鲁格与辛辛那提斯都是暴君制度的受害者与反抗者,他们生活在独裁统治的世界里,仿佛黑暗世界里的透明物体,渴求着灵魂的自由。事实上,对极权的厌恶与鄙弃散布在纳博科夫所有的小说里,诚如作家本人所宣称的那样,“尽管我不属于任何政治派别,但我一如既往地厌恶和鄙视独裁统治、政治国家以及一切形式的压迫”。⑦Nabokov,Strong Opinions,pp.47,156.
人是世界的异乡者以及人类凭借灵知以实现灵魂的跃升与拯救的思想是纳博科夫小说中一个常见的主题。在纳氏的观念中,生命本质上是异在于这个世界的,它来自神圣的彼岸,这里的世界会令人感到苦恼迷惘:如果恪守异乡的自我,必然会感到被流亡与囚禁的痛苦,在一个充满敌意的危险环境中孤苦无助,渴望回归美好的家乡;而如果太熟悉这异乡的环境,完全融入其中,忘记了自己异乡人的身份,便会在异域的诱惑中迷失道路,忘却了痛苦,从而屈从于造物匠上帝德穆革的黑暗统治。上帝造人的目的就是要将生命的魂层层包裹,让其在昏睡与麻木中丧失异乡人的灵知,在无知的状态里浑浑噩噩。人的拯救只有通过来自彼岸的光明使者唤醒生命内在的属灵知识 (即诺斯)才能实现。来自光明彼岸的使者冲破黑暗现世的重重阻挠,瞒过造物匠上帝及其帮凶,将人的灵从麻痹无知中唤醒,为其注入彼岸的拯救知识。凭借着这种知识,灵将禁锢自己的层层衣袍一件件抛弃,逐渐上升,最后抵达光明的彼岸。
纳博科夫的小说里,许多人物大都经历了作为外来者所遭受的流放、囚禁、麻木、昏睡、孤苦、恐惧、思乡与死亡的威胁,而这或许亦与作家本人的经历有关。纳博科夫一生都过着流亡生活,在苏俄革命取得胜利后,他逃离了俄罗斯,在德国法西斯甚嚣尘上之时,他逃离了柏林,在德国占领法国之前,他逃离了欧洲,来到了美国,即使后期生活稳定后也不愿定居下来,而是选择住在瑞士蒙特勒的酒店里。因此,他对异乡的孤独有深入骨髓的体悟,而对故乡俄罗斯及其语言的眷恋也深深镌刻在其作品中。其传记《说吧,记忆》探讨的主题之一正是面对死亡与流放生涯如何寻求思想的解放与灵魂的不朽。这种探寻与思考无疑具有诺斯替主义的色彩。《斩首之邀》中的辛辛那提斯与《庶出的标志》里的克鲁格,一举一动都与周遭的世界格格不入,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孤魂,是别人目光看不透的“不透明物体”,因为某个错误才来到“这个可怕的醉醺醺的世界”。⑧Nabokov,Invitation to a Beheading,p.91《光荣》中的马丁在人群里总感到无比的孤独,周围的人不了解他,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在想什么。⑨Vladimir Nabokov,Glory,New York:McGraw-Hill International,Inc.,1971,p.49.《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的主人公奈特的思想与情感比周遭的人至少多一个维度,“他内心的律动远比别的灵魂丰富”,①Vladimir Nabokov,The Real Life of Sebastian Knight,Norfolk,Conn.:New Directions,1959,p.66.世界就像监狱的行刑室,当大多数人都浑浑噩噩如同昏睡在梦境里,重复着单调乏味的日子,奈特却保持着异常的清醒,忙碌地进行着灵魂的探索。与辛辛那提斯和克鲁格一样,他与晦暗的现实世界无法合拍,感到异常孤独,仿佛黑暗之中的透明物,只有在彼岸自由世界才能找到自己的同类。
在黑暗世界的牢狱中,属灵的异乡生命渴望来自彼岸知识的感召,回归神圣的家园。然而没有外界的帮助,人是无法摆脱早已习惯了的尘世生活的。因此辛辛那提斯感慨道,“从理论上讲,人希望醒来。但没有外界的帮助,我无法醒来,然而我又很害怕这种帮助。我的灵魂已经变懒了,而且已经习惯了裹得紧紧的衣服”。②Nabokov,Invitation to a Beheading,p.36.由于芸芸众生早已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即便有彼岸的启示,他们亦全然不知,在昏睡与麻木中挥霍人生。而纳博科夫笔下的许多人物优越于芸芸众生,他们或是艺术家,或是学者,如亨伯特、谢德、阿达、辛辛那提斯、费奥多、普宁、克鲁格、奈特等,具有严肃探索人生的愿望与接受彼岸知识的禀赋。他们借助文学的创造,在艺术审美的巅峰被灵知唤醒,实现灵魂的跃升。换言之,在纳氏看来,人类获取彼岸灵知的途径在于艺术的审美。如论者所言,生命可借助艺术实现与彼岸沟通的可能性,是纳博科夫全部作品追寻的同一主题。③Brian Boyd,Nabokov's Pale Fire:The Magic of Artistic Discovery,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9,p.173.
然而由于彼岸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自足地存在着,这种沟通往往是人类无法领悟的单向过程,只能由彼岸的幽灵为人类提供各种暗示。在彼岸与现世之间,存在着某种神秘的力量,单向地启示艺术家将脑海中的意象组合成有机图案,这便是纳博科夫在《固执己见》中提及的艺术的灵知。小说中,在流亡作家霍达谢维奇的讣告里,纳博科夫写道,“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他那金灿灿的遗赠之物在书架上指示着未来。采矿者已经前往另一个世界,也许来自那里的某个微弱信息会传达至优秀诗人的耳膜,彼岸世界的新鲜呼吸渗透了我们的存在,为艺术注入了最具本质特征的神秘气息”。④Nabokov,Strong Opinions,pp.40,227.艺术的神秘魅力来自彼岸精灵的启示,作家霍达谢维奇在一切都结束的时刻,早已前往另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在《文学讲稿》中,纳博科夫称作家的创造性工作与“布满云层的灰色的维纳斯天空中某个神秘之物 (省略两页)”相似。⑤Nabokov,Lectures on Literature,p.377.艺术的创造无疑得益于来自彼岸的神秘知识,它无法言说,只能以省略代替。而在《洛丽塔》的后记里,纳氏更将这一神秘的灵知比喻为某种超越了人类体悟的至高境界,即众所周知的审美狂喜 (aesthetic bliss),“这是一种不期然间在某个地方与另一种存在相遇的状态,这种存在模式是艺术的好奇、亲切、仁慈与狂喜”。⑥Nabokov,The Annotated Lolita,pp.314-315.简而言之,艺术家可以借助其作品所具有的不朽生命,在审美的巅峰偶获来自彼岸的灵知,在光明的彼岸与另一种存在欣然相遇。纳博科夫小说中,众多的艺术家群体均为属灵的生命,诸如亨伯特、谢德、范·韦恩、斯莫洛夫、珀森、辛辛那提斯、克鲁格等都借助艺术实现了死后对尘世的超越。谢德的长诗充满了对死亡与彼岸的思考,而莫德姑妈与海丝尔的幽灵则为其诗行提供了艺术的源泉。《天赋》的主人公费奥多认为他与济娜的命运冥冥中被一个来自更高世界的生灵所安排,是父亲死后的灵魂从彼岸指引他找到了自己的真爱济娜与俄罗斯文学之路。⑦Vladimir Nabokov,The Gift,New York:G.P.Putnam's Sons,1963,pp.374 -378.克鲁格坚信人类死后将与另一种生命相遇,在灵知的感召下终将获得永恒。⑧Vladimir Nabokov,Bend Sinister,London:Weidenfeld and Nicolson,1960,p.210.《透明之物》中珀森对灵知的存在深信不疑:“我们意识到它存在于木头中,就像我们意识到木头存在于树中,树存在于森林中,而森林是杰克所建立的世界的一部分一样。我们通过某种熟知却叫不上名字的中介意识到它的存在。”⑨Vladimir Nabokov,Transparent Things,New York:First Vintage International Edition,1989,pp.7 -8.灵知无处不在,借助那些熟知却叫不上名字的中介,在肉体死亡并抛却尘世后,属灵的个体借助艺术的创造,跃升至光明的彼岸,在那里与某个神秘之物相遇。于是,纳博科夫笔下那些有着异禀的、不属于此世界的异乡人通过艺术的灵知,最终实现了对尘世的超越,回归了灵魂自由的彼岸故乡。
通过以上的论述,可以看出,作为一种神秘宗教,诺斯替主义深刻地影响了纳博科夫的文学创作。他用华丽艰深、变幻莫测的文字为读者勾勒了一幅彼岸与世界、世界与人极端对立的画面。纳博科夫曾将斯蒂文森的《化身博士》选入《文学讲稿》,虽然评论界普遍认为斯蒂文森是不入流的作家,但《化身博士》浓厚的诺斯替主义色彩成为纳博科夫喜爱它的主要原因,从《化身博士》中,他找到了“某些可以摆脱这层肉身的力量,它像一阵风掀开了阁楼的窗帘”。①Nabokov,Lectures on Literature,p.181.正是杰基尔博士通过变形摆脱束缚自己的肉身实现灵魂跃升的诺斯替主义主题,深深吸引了纳博科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