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昌方言熟语述略(上)

王作新， 李方春

(三峡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 湖北 宜昌 443002)

熟语，是20世纪50年代出现于语言学领域的新术语，源自俄语或英语，按照汉语的构词方法翻译创造而来[1]。熟语指的是语言中定型的词组和句子①，使用时，一般不能任意改变其形式[2]。

宜昌方言熟语，是宜昌方言词汇的重要组成部分，主要由惯用语、歇后语和谚语组成，它们彰显出鲜明的地方特色，蕴含有丰厚的区域文化积淀。本文即就宜昌方言熟语中的惯用语，即一些经久沿用而基本定型的短语，从语词应用、组合结构、语义表达以及文化内涵几方面，略加考察。至于歇后语和谚语即暂时搁置，以留待下篇专门讨论。

我们所考察的地域范围——宜昌，指的是包括新的高新区在内的今宜昌市城区，而重心则主要在于老城区的西陵区。所讨论的熟语，尽可能地关注具有本区特色者，至于虽见于本区但已入全民性的共同语之列的，如“敲竹杠”“走后门”“打预防针”“打擦边球”“不管三七二十一”等，便一般不作为考察的对象。

一、宜昌方言熟语的语词应用

熟语由词或语素组合而成。组成熟语的词或语素，在一定的方言里，往往会是该区的特色词汇成员，具有浓郁的区域性色彩。例如：

打凑合da42cou55·ho②：抬庄，协力帮助。“凑合”，宜昌方言中，可作及物动词，意思相当于赞助。如：凑合他把事情办拢③。

无交果wu12jiao55·go：难忍，难受；超常规无约束的表现(贬义)。“交果”，不单用。暂未知如何记写(本字)。

无达撒(儿)wu12da12·sa(r)：没意思；不划算。“达撒”，不单用。暂未知如何记写。

何须臾ho12xu55yu12：何烦，何必。“须臾”，古语词，本表短时间，但此处与“何”组合，不再具有原来的语义特征，体现出鲜明的地方特色。

巴心巴肝ba55xin55ba55gan55：尽心尽力。“巴”，紧附。

裹二连三go42r35nian12·san：罗索。“裹连”，可重叠，说裹裹连连，含贬义。

横板直溜hun12ban42zi12niu35：指睡、坐不安稳，不停地动来动去。“板”、“溜”，作为动词，均带有挣扎的意味。

日白谈情ri12be12tan12qin12：空谈，闲聊。“日白”，闲聊④。

隔壁左右ge12bi12zo42you35：左邻右舍。“隔壁”，邻居。

黑黢麻拱he12qu55ma55gong12：颜色很黑。形异义同的变体有：黢麻吊黑、乌黢麻黑。

踮起脚做长子dian55qi42jio12zou35cang12·zi：义同“打肿脸充胖子”。“长子”，高个头。

吃柿子拣汃的捏qi12si35·zi kan42pa55·di nie12：比喻老实软弱的人受欺负。“汃”，烂熟，疲软。

使起憨头打老虎si42·qi han55·tou da42nao42·hu：怂恿缺乏头脑的人做冒险的事情。“憨头”，傻瓜。

日白不打草稿子ri12be12bu12da42cao42gao42·zi：不假思索的随意撒谎。“日白”，说谎话④。“草稿子”，普通话里通常只说草稿，加“子”，也有本区域的特色。

拿出吃妈子的力气na42cu42qi42ma55·zi·di li12qi35：竭尽全力。

头上长疮，脚板流脓tou42sang35zang42cuang55，jio12ban42niu12nong42。脚板：脚掌。

二、宜昌方言熟语的组合结构

宜昌方言熟语的组合，从语法结构上来看，具有主谓、动宾、偏正、联合以及连动等多种样式，而以联合式数量最大，动宾次之，连动式最少。以下分类举例：

1.偏正式

偏正式，即熟语的语法结构关系表现为修饰性成分+中心语。它包括定中(修饰语+名词)、状中(修饰语+动词或形容词)关系，同时，由动词或形容词中心语+补充说明性成分构成的述补关系，我们也可将其纳入偏正组合之列。

宜昌方言中具有特色性的偏正关系熟语，从收集到的语例来看，现尚未见到名词性的定中式，而只见有少量的谓词性组合。例如：

巴倒烫ba55·dao/dou tang35：发烫的物质粘附皮肉的状态⑤。“巴倒”，紧附着，表示烫的状态。

冰似格人bin55·si ge55·ren：格人，温度低。

2.动宾式

动宾式即由动词+宾语组合而得的结构样式，其意义上具有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例如：

爬横耙pa12hun12·pa：抬杠，唱对台戏。

唱别腔(儿)cang35bie55·qiang(r)：因为不满意对方而故意为难，拗着来。

泅上水qiu12sang35suei42：指巴结权势。

和螺蛳ho35no13·si：扰乱；捣乱。

没得改mei55de12gai42：人或事物极好。这东西没得改。

混日期hun35er12·qi：形容这个人碌碌无为，没有目标的生活。

无达撒wu12da12：没的意思；不划算。

3.联合式

联合式，即各成分呈现为并列联合的关系。宜昌方言的联合式熟语，主要集中体现于四字格，在我们所调查收集的80多个四字格熟语中，联合式占到85%。

四字格熟语中，有的是四字意义相近的并列呈现。例如：

毛焦火辣mao13jiao13ho42na13：形容十分着急，心里烦躁不安。

周围圆转zou55wei12yuan12zuan35：周围。或说“周围团转”。

但绝大多数则是前两个字和后两个字的结构为并列关系。例如：

乌头皂脑wu55tou12zao35nao42：颜色昏暗。

过细过脑儿go42xi35go42naor42：形容十分仔细。

挨面着脑儿ai55mian35zo13naor42：按次序。

启眉动眼儿qi42mei12dong35yanr42：待人接物中反应灵敏，主动得体。

灵动乖巧nin12dong35guai55qiao42：灵活乖巧。

挑是惹非tiao55si35re42fei55：制造是非。

4.主谓式

主谓式，即字面由主语+谓语(可带状语或宾语)组合构成结构样式。此类较少。例如：

各是各go12si35go12：区分不同性质、不同事类的事物，分项安排或分别对待。

三不知san55·pu12zi55：偶尔。(或作“三不知一”)其内部结构是三段之中(开端、中途、结束)全然不知。

心无二用xin55wu12r35yong35：心思不能同时用在几件事情上，注意力只能集中于一点。

烂材无用nan35cai12wu12yong35：比喻没能力，没本事的人。

5.连动式

连动式，即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谓词接连使用，其行为动作或状态含有先后、方式、目的等关系。例如：

撩人嫌：行为不讨人喜欢⑥。

人来疯ren12nai12fong55：指小孩在有客人来的时候撒娇、胡闹。

点到风行dian42tao35fong55xin12：指能够立即看到结果或效果。

穷斯滥也qiong12si55nan35·ye：形容非常穷困潦倒。

三、宜昌方言熟语的语义表达

熟语具有表意整体性的特点，熟语的构形固定，各成分结合紧密，而其意义则是整个熟语的意义，不是其构成成分的简单结合。同时，熟语又具有概念双层性和隐喻化的特点[3]。它们或径由字面表达出其所指语义，人们对其的理解也是直接的，一目了然的，如“陪不是”“对不起”“叫多谢”等；但大部分熟语除字面的语义外，又有规约化的比喻义，且其实际的所指即是透过字面所见的隐含语义，如“捅马蜂窝”，字面上为捅了马蜂的蜂巢，而深层的含义却是“招惹了麻烦”[4]。

对此，我们不打算去深入论述，这里仅就宜昌方言熟语表意的几个侧面略作举例说明。

1.反复强调的表意

反复强调，旨在加深印象，其采用的形式，并不是简单的重复。宜昌方言熟语中，有大量同义并列组合者，即在语意表达上起到了突出强调的作用。例如：

稀汃烂xi55pa55nan35：乱七八糟。

乌黢麻黑wu55qu55ma55he12：非常黑。

“稀汃烂”、“乌黢麻黑”分别是三个近义词和四个近义词的并列强调。此外，四字格的熟语又或往往是分为前后两节，而两节并列构成一个整体。例如：

弯头疙脑wan55·tou12ge12nao42：弯弯曲曲，不平展。

沾亲带故zan55qin55dai35gu35：具有亲友关系。

扯东拉西：说话没有主题，这说说那问问。

扯皮拉筋ce42pi12na55jin55：指彼此不相和睦，闹意见起纠纷。

2.比喻夸张的表意

冰似格人bin55·si35ge55·ren：温度极低。

寡鼓溜槌gua42gu42niu55cui12：单一孤独，别无他人或他物。

烂材无用nan35cai12wu12yong35：比喻没能力，没本事的人。

掏心掏肺tao55xi55tao55fei35：真诚地对待某人。

七贩骡子八贩马qi12fan35no12·zi ba12fan35ma42：瞎折腾。

以夸张的手法表达语义，常见于应用数词构成的熟语之中。

3.数词表意

数词在熟语构成里占有一定的比重。数词的使用，除了见于如“三不知”(偶然)、“一问三不知”(对实际情况一点也不知道)、“一个萝卜一个坑”、“三下五除二”、“不管三七二十一”等多音节熟语之外，在四音节的四字格熟语中，所用更为突出。从目前所调查掌握的语料来看，其结构表现大致有两种：一是数词连用。如：一五一十、三三两两、千千万万、七七八八(零零碎碎，各式各样)。此类较少。二是两数词前后间隔呼应。如：三番五次、重三遍四、三心两意(数词与量词或名词搭配的前后联合)、四平八稳、千变万化(数词与形容词或动词搭配的前后联合)。无论是哪一种组合形式，它们在表意上的总体特征也不离前述的并列联合，反复强调。而从具体的数词应用及其语义来看，在熟语中往往也有一定的归约性特点。以下择取几组有代表性的数词搭配例子，略予说明：

(1)“一”、“一”配合使用，带有整体、全面，或程度高的特征。如：

一五一十yi12wu42yi12si12：详细全面。

一斟一酌yi12zen55yi12zo12：很严肃认真的样子。

(2)“一”、“二”配合使用，涉及行为动作的，具有连贯性特征。如：

一来二去yi12nai12er35ke35

一刀两断yi12dao55niang42dan35

一举两得yi12ju42niang42de12

与形容词搭配组合者，则强调整体性或程度高。如：

一清二白yi12qin55er35be12

一清二楚yi12qin55er35cu42

一干二净yi12gan55er35jin35

(3)“三”、“二”(或“两”)配合使用，大多是夸张地表达出多、频繁之义。如：

三番两次san55fan55niang42ci35

三天两头san55tian55niang42tou12

但又或刚好与此相反，即夸张地表示少义的。如：

三言两语san55yan12niang42yu42

(4)“四”、“八”配合使用，表达有广(阔、泛)义。如：

四邻八舍si35nin12ba12se35

四时八节si35si12ba12jie12

(5)“七”、“八”配合使用，含有混乱、杂乱无序之义。如：

七手八脚qi12sou42ba12jio12

乌七八糟wu55qi12ba12zao55

(6)“千”、“万”配合使用，带有数量多，频度高等意味，是数字夸张表意的典型。如：

千家万户qian55jia55wan35hu35

千辛万苦qian55xin55wan35ku42

四、宜昌方言熟语的文化观照

众所周知，不同语种之间，其熟语存在着很大差异，其实，在同一种语言里，因地域不同而形成的地域变体——方言，彼此间也往往存在着差异。这种差异主要的便体现在语音和词语的选用上(至于其语法组合则相对少有)。而词语的选用，则较为突出地反映出当地的地理环境、文化心态、地方习俗和历史，是方言文化遗产的结晶。同时，熟语的概念双层性和隐喻化特点，也与特定语言使用者的审美趋向、心理行为、文化价值观有很大的关系，所以想要了解一个地区熟语的真正含义，就必须对这个地区的文化有一定的了解。

以下从语言实例出发，对宜昌方言熟语所体现的文化特征略作举隅性的说明。

1.自足的物质条件

特定区域的自然条件和生产、生活状况，必然地会反应至其方言之中。宜昌地处长江中上游的结合部，属亚热带季风气候，气候温和，雨量充沛，四季分明，雨热同季。这里早在七八千年前的新石器时代，就有人类在这里繁衍生息。其渔猎、稻作具有悠久的历史，形成了自足的物质生产和生活根基。因此，其熟语中便不难见到水流、山川、农作、渔猎以及相关事物在人们认识中的反映。例如：

泅上水qiu12sang35sui42：指巴结权势——对水流中鱼的特性认识。

爬横耙pa12hun12pa12：抬杠，唱对台戏——农业生产的知识在熟语中的反映。

蚂蟥听水响ma42·huang tin55sui42xiang42：捕风捉影——稻作中对蚂蝗习性的认识。

吊起腊肉吃寡饭diao35·qi na13ru12qi12gua42fan35：比喻有现成的东西不会利用——典型的物质生活习俗(熏挂腊肉)在熟语中的呈现。

2.崇古的精神风貌

崇古，体现的是一种厚重的历史感，彰显出对历史的尊重，对古雅的崇尚。虽然地方特色浓郁的方言熟语，从使用的层面来说，尤其具有“口语性”(生动、诙谐、说理性强，人们日常交谈时非常喜欢使用熟语)、大众性(所谓大众性，就是大家都用)的特点[5]，但在宜昌方言中，除了为数不少的全民性典雅成语，如四通八达、五湖四海、千真万确、千军万马等等之外，又有一些明显带有本区域特色的古雅熟语，由于它们在地方性文化的熏染下，已经伸出了新的语义内涵，因而在使用中其所表达的语义可能与原意，或者人们惯常理解的意义有出入，甚至大相径庭。例如：

不亦乐乎bu12yi12no35·hu：形容繁忙得不可开交。语出《论语·学而》，原意为：不是很快乐吗？

穷斯滥也qiong12si55nan35·ye：形容非常穷困潦倒。语出《论语·卫灵公》，原意为：穷困就胡作非为。

三不知一san55·bu12zi55yi12：偶尔。源出《左传》，本作“三不知”。可注意的是，宜昌方言里，除了普遍使用的三字格“三不知”外，又同时还有四字格的“三不知一”，其语义相同。

3.尚偶的心理趋向

熟语说：“好事成双”，“双”即为偶数，这熟语本身便反映了人们对双偶的喜尚。中国传统文化里，素来就有突出的偶对思维特征[6]。宜昌方言熟语的偶对特征是十分明显的，其突出的表现即在于四字格的大量采用，这也体现了整个汉语以及传统文化心理的典型特征。不过，值得说明的是，其四字格的偶对构成也还有其个性化的表征。

将双音节的词拆开加上相关词语以构成四字格。例如：

裹二连三go42·r nien12san55：罗索。裹连，即啰嗦，加数词二、三。

清大白醒qin55·ta be12xin42：(1)清醒；不糊涂。(2)清清楚楚，明白无误。其结构当是“清”、“大”分别修饰“白”、“醒”，即清白、大醒。这种表达方式，在古汉语里被称作合叙(或称分承、并提)，即如《水经注·江水》：“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其实际意思是：自非亭午(正午)不见曦(日)，自非夜分(半夜)不见月。

恭而敬之gong55·er jin35zi55：(1)恭敬的加重说法或诙谐说法。(2)穿戴、装扮整齐。此恭、敬分拆，加虚词构成四字格。

马之虎也ma55zi55·hu·ye：马虎。

注释：

① 不包括特殊的固定词组，如专用语，专名等。

② 从实际的语音状况看，宜昌方言的声韵可用汉语拼音字母记写；其声调则有阴、阳、上、去四类，调值分别为：55、12、42、35。因此，本文的语音标注，声母、韵母采用汉语拼音字母；声调于右上角标注实际调值，轻声前加“·”。

③ 其字或可作“掫合”，掫，有从一端抬起重物义。如掫石磙。

④ 日白，另又可指说谎话。

⑤ 巴倒烫，另又喻指不好的事情不能摆脱。

⑥ 此例带有招使别人嫌弃之义，具有兼语式的性质，此类例子目前只见到一例，所以列于连动式下。

参考文献：

[1] 北京大学语言学教研室．语言学名词解释[M]．北京：商务印书馆，1960．

[2] 罗竹风．汉语大辞典[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7．

[3] 张 辉，季 锋．对熟语语义结构解释模式的探讨[J]．外语与外语教学，2008(9)．

[4] 李行健．惯用语的研究和规范问题[J]．语言文字应用，2002(1)．

[5] 赵清永．谈谈对外汉语教学中的熟语教学[J]．语言文字应用，2007(S1)．

[6] 王作新．汉字结构系统与传统思维方式[M]．武汉：武汉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