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立乔
(1.苏州大学社会学院,江苏苏州 215123;2.安徽大学徽学研究中心,安徽合肥 230039)
文化是一个持续发展的过程,是通过教育、口耳相承等方式将前人的经验累积或思想感受传达给后人,被后人领悟并改进,从而文化能够被传承发展。晚清之前徽州文化能够繁荣发展,很大程度上是得益于文化传播个体及载体的有效信息传递,再加上“东南邹鲁”的社会氛围,从而使徽文化在逐层累积的基础上得以发展壮大。数十年的战乱,使得徽州人口急剧减少,社会经济凋敝,文化传承被隔断。
徽州处群山之间,相对闭塞,自古“世不中兵革”,《万历休宁县志》称“从来无兵戈资略之惨”,一向为理想的世外桃源,流入徽州的移民多是因外界战乱而避祸至此的。在明清几百年的发展时间中徽州形成独具区域特色的文化形式,成果丰硕,其内容囊括:新安理学、新安医学、新安画派、徽派篆刻、徽派版画、徽派朴学、徽州教育、徽州戏曲、徽州刻书、徽州三雕、徽州科技、徽州民间工艺、徽州茶道、徽菜,等等。[1]时至晚清,这一世外桃源却成为太平军与湘军争夺之战略要地,遭受前所未有的战祸。“盖自咸丰三年失安庆以后,至同治三年复江宁,以前此十二年间,徽之人民几无日无时不在风声鹤唳,憔悴忧伤之中。”[2]序自咸丰三年(1853)二月太平军首次进入徽州,直至同治三年(1864)太平天国运动失败,在这12年间徽州成为双方主战场之一。咸同兵祸对人口、社会的破坏使传承文化基因的主体及载体被毁损甚至消失,再加上社会风气的恶化,使得徽文化传承一定程度被隔断。目前学界围绕太平天国对徽州影响的研究成果主要有冯剑辉就徽州遭到重创的主要责任者展开讨论,认为清军与太平军都负有一定责任[3]115-121,郑小春从徽州的团练、宗族及社会进行解析,通过个案、地方志等呈现兵祸对徽州社会的冲击。[4]78-83,[5]88-99从兵祸对文化传承角度探究的尚无成果,而徽文化的承继与发展咸丰年间为一个重大的转折点,本文拟从文化传承的主体、载体及社会氛围变化三个方面来分析徽文化历兵祸后逐步式微的原因。不足之处,尚望方家予以指正。
战祸在短时间内造成人口的非正常减少,徽人在兵祸中人口减少近三分之二,士农工商各阶层均有,儒生是其中一个部分。中国传统社会的学术体系中,有博学鸿儒发展儒学义理,有入仕为官经世致用,但是更多的是默默无闻散布于乡野的村儒塾师,他们将儒家经典传授于乡里蒙童,使得儒学有坚实的群众基础。儒生往往抱道守器,坚执经义,“忠孝节义”是他们行动的准则,行为端正方直,虽迂腐却是传统文化能够传衍的主要载体。
儒生是有一定道德操守的人,与商人有一定的不同。徽商虽是“贾而好儒”,战乱时不免有些商人见利忘义,如“黟人平日素贾于省城,贼据省城而黟人之贾如故,且于贼甚习”[6]128,绩溪八都上庄人“与贼互市者甚众”。[7]卷2儒生对于太平天国这样以天父上主皇上帝为名的农民军,视他们为离经叛道的妖匪。因此当太平天国入徽后,儒生面对与自己所坚守的传统价值观迥异的太平军,或为守忠节与其激烈反抗而亡,或自杀明志,亦有体弱不堪灾疫而亡的,人数众多,不可胜纪。如《民国黟县四志》记载:黟县人李能谨“咸丰辛酉,……黟境匪氛甚炽,人多尽室而逃,树庭心存忠愤,坐待不避,迨贼至,恃勇与之搏斗,卒,因贼众,身被利刃十数创,血出如注,遂殉焉”,何朝贵“少业儒,读书务通大义,……尝读至杀身成仁,辄唏嘘。……同治癸亥,贼犯黟,掳掠绝酷,贵忿甚,在家庙中课徒。闻贼至不避,厉声骂之,卒遇害。”该志中记载的兵祸时期的忠节人物凡几百人,皆为守忠义愤而殉难。再如《民国歙县志》记载:歙县棠樾人鲍钟铨“道光己酉举人,平居训子弟以忠孝为归。……咸丰十年太平军陷郡城,后入村,钟铨率从子县学生明璆集团御之,明璆被执愤骂不屈死,钟铨受伤逾夕殒命,二孙伦报伦春见祖父死,不去遂死其旁。……阖家男妇皆曰愿死,遂相继同殉,计一门死义凡三十六人。”此志书中记载了310人(如加上随之殉难的配偶、子孙计有400余人),他们“或从军办练,力战捐躯;或仓卒遇难,临刃不屈。”同治《祁门县志》记载:祁门谢莹“为邑庠生,咸丰四年,闻贼陷城,率子侄正衣冠,见贼责以大义,贼怒,被害极惨。”祁门县志中载殉难之士民一千多人。《婺源县采辑》中有婺源人江纯封“国学生,家称素封,慕义好施。……独至辛酉春,粤寇躏里,竟以骂贼不屈被害”的记载。光绪《婺源县志》中卷二十一至卷二十三均是《人物·忠节》,粗略的统计其中绝大多数是咸同兵祸时殉难,大约有千人。光绪《安徽通志》记载休宁人孙日萱为道光丙午进士,“以目疾归,时粤逆蔓延,日萱储谷募勇为守御计,五年二月贼由黟县大至,练勇溃,日萱受重伤,与监生潘昌椿、项凌霄、武生夏鼎死之。”绩溪人胡咏芬“府庠生,咸丰十年督团御贼和尚岭,被执不屈死”,还有县庠生江沄江树勋父子“并御贼被害。”徽州兵祸时殉难者很多,但是能够载入地方志的多是进士、举人、贡生、监生、廪生、庠生这样有一定功名的儒生,他们为全忠孝之义,多舍身殉难。
在徽州区域,与儒生相类似的还有礼生。礼生是在徽州各类仪式如祭祀、冠礼、婚丧、祈雨中,主导、安排仪式进行程序的人。他们多是村中“通晓儒家礼仪者,多才多艺,会书法、粗通诗词、联语,懂相术,为农人以生辰八字合婚,会阴阳,勘察房屋和坟墓风水,热心于村中公共事务”的人。[8]53-82在徽州的乡村社会中礼生的存在使得徽州社会风俗得以长期传承,王振忠认为礼生可以是有功名之乡绅,也可以是白丁,但必须知礼。[9]138-181徽州社会中礼生很大程度上是与儒生重合的,也是传统文化的拥戴者。在记载咸同兵祸的文献中甚少专门提到礼生,唯只言片语可见,“迨至咸丰之际,频逢危难,人心离散,所有簿据祭器等物遭寇遗失,零星散落,兼司理者相继殁谢,以致各款乖张制肘”[10],卷末《添祥公冬至会序》其中司理者应该就是礼生。明清徽州宗族文化包含宗教、礼仪与语言的表达,它的发展体现了乡村社会中以礼仪为主体的意识形态的统一。[11]13宗族通过仪式,把个体→家庭→房支→宗族这一层层的社会空间级别联系在一个等级化的体系中,从而强化个体对宗族的认同及宗族的威权地位。礼生是保证宗族社会中传统仪式标准化的符号体系和程序的重要一环,他们的缺位必然影响徽州文化中如宗族文化、民俗文化等多种文化形式的传承。
在徽州社会中,儒生、礼生通过言传身教和举行仪式传递区域文化,此外,还有一个重要的文化传播者,她们在日常生活中潜移默化传递文化基因,这就是徽州妇女。传统社会中女性地位较低,但是在徽州由于明中后期经济发展,再加上“东南邹鲁”、“十村之家不废诵读”的社会氛围,徽州女性在成长过程中也是深受传统价值观的熏陶,具备一定的文化素养。据顾炎武《肇城志》中江南徽州府的记载,典型的徽州家庭模式是,男子多“娶妇数月,则出外或数十年,至有父子邂逅而不相识者。”[12]因此家中多是女子,她们影响孩子的价值观、人生观的构建,在对孩子照顾的过程中区域文化基因经由母亲或是祖母传递给孩童。“至于养育是子,幼则提撕之,长则训诲之”,[13]卷51胡适在《我的母亲》中提到在做人的训练上:“我的恩师便是我的慈母”。时值咸同兵祸,太平军入境,徽州女子受程朱理学影响颇深,“节烈”之风盛行,因此不少女子为保贞节而自杀,如祁门倪氏之二十三世子孙“昭椋,配陈氏,同治癸亥贼入境,陈氏恐受辱,赴水死之。”[14]也有如男子般与太平军直面而死的,如《同治黟县三志》关于“殉难妇女”的中记载,黟县文童余光荣妻节妇胡氏即“骂贼惨死”。还有随夫殉难的亦不在少数。甚至有一门均殉难的,如休宁率溪程氏一门六妇与贼同归于尽。[15]战祸中妇女多是自杀,各个年龄层均有,在《祁门纪变录》中记载殉难妇女共为123人,除9人被害外,另外114人为自杀,有记载年岁的50岁以上 50 人,10 岁至 50 岁有 48 人。[16]卷3这些节烈女子,咸同兵祸后多被旌表,她们是传统价值观的坚定捍卫者,死亡让她们得以保全忠贞,可在之后一个时间段里,坚守传统价值观的女性在家庭中减少,无疑使幼童价值观的培养缺少重要的传播者。
在兵祸中,徽州文化中技艺传播者也是难逃劫难。如歙砚因石质温润莹洁、纹理缜密,雕工精湛,造型浑朴而闻名,为上贡之佳品,可是在兵祸后,“查端阳节、年节两贡内载歙县承办歙砚、琴笋两品,该县自遭兵祸,所有例贡歙砚砚式被毁,工匠故绝,迭经招徕,迄无应募之人。”[17]卷46由于砚式毁损、工匠缺失,竟致无砚可上贡,技艺因此失传。关于工匠在兵祸中的缺失虽记载不多,但是从只言片语中可见一斑,而且传统技艺传承模式中往往集中于几个关键人物,一旦失传,很难再续。
汪士铎在《乙丙日记》中述道:“乡人自守其所谓理而不改。……其间妇人又愚于男子,山民又愚于通途之民,惟商贾则巧滑而不为乱,山民之读书者不及也。”[7]卷2在其笔端谓之为愚,可是在徽州文化传承中,这些儒生、礼生、妇女、匠人都是区域传统文化的重要载体,是文化基因的主要携带者及传播者。他们素习“四书五经”、以“忠孝节义”为其行为准则,妇女虽未读书,但是也是“忠孝节义”的坚实守护者。特别清末的儒生、礼生、妇女更是深受宋明理学“存天理、灭人欲”的影响,为了信仰舍生取义视为身之所归,这使得在战乱时如此众多的人前赴后继,以身践义。他们作为文化的创造者、传承者,担负着传承传统文化、传播核心价值、教化百姓的职责。缺失这一主体,传统文化面临无人担负传播之重任的局面。
美国文化地理学学者卡尔·奥特温·苏尔(Carl Ortwin Sauer)在对文化景观进行研究时指出文化景观是自然环境、文化传统、技术手段合力作用的产物。苏尔认为,文化景观既建立于自然景观之上,却又是不同人类文化集团活动的结果。文化景观具有时间属性,是一个逐渐形成的过程,在不同的时段和不同的文化集团中,形成不同的文化景观。每一个文化景观的发展,既是上一个发展阶段的结果,又是下一个发展阶段的开始和条件。[18]625-634因此,建筑作为典型性文化景观,也是区域传统文化的样本之一,其中蕴含的文化因子也是文化传承的基础。书籍更是思想传播的重要载体。可是在兵荒马乱中,徽州建筑、书籍均遭到毁灭性破坏。
徽州建筑文化景观极其丰富,民居、村落、祠堂、牌坊、书院、桥梁、戏台等均是重要的表现形式。无论是村落、民居还是牌坊无一不反映深厚的徽州文化积淀,作为实体文化符号,将区域倡导的主流价值观、等级观念、传统文化通过建筑表达并传承。众多的文化景观也是当时徽州工匠技艺、徽州商人财富、宗族主导地位的反映。咸同兵祸中动辄几十户、多则几百户的民居被烧毁,如“同治元年壬戌二月二十九日,贼窜西乡赤岭入境盘踞,……烧民居二百余家”[16],一次性就毁民居几百家,种种文化景观均难逃厄运。除了民居以外,作为文化传播的主要场所的书院也不例外,徽州地区有名的书院基本上在咸同时均有毁于兵的记录:歙县紫阳书院、斗山书院、问政书院毁于兵;休宁的还古书院、婺源的紫阳书院、福山书院,祁门的东山书院也都是毁于兵;绩溪的崤山书院、桂枝书院太平天国时房屋被毁;黟县的碧阳书院被防军王梦麟,驻兵院中,拆圯过半。[19]119-124文化景观的毁损,导致其中蕴含的文化因子一并消失,实体符号的缺失,使得文化无所附着,更谈不上传承。
此外还有一类特别的文化景观,即寺庙、道观等宗教场所。明清徽州文化中,以血缘为基础的祖先崇拜占民间信仰的绝对主导地位,这是明清徽州宗族势力壮大后的应有之义,为数众多的祠堂是这一崇拜的映射,祠堂附着于民居多被毁。此外,在徽州佛教、道教也有一定的受众,虽然许承尧说“徽俗不尚佛、老之教”[20]卷18,可是徽州多名山,故各处有寺观。咸同兵祸中,太平天国是以天父上主皇上帝的名义起义的,太平军在各地均有破旧立新的传教举动。在占领徽州地区时,传教固不容易,破旧却不含糊。因此,各地的宗教性的寺观、坛庙纷纷被毁。根据地方志记载,歙县的先农坛、厉坛、文昌宫、城隍庙、朱文公祠、昭忠祠、龙王庙、禹王庙、刘猛将军庙等均遭兵毁。婺源的火神庙、县城隍庙、关帝庙、刘猛将军庙、万寿寺、凤林寺、灵山寺等被毁。黟县的东山庵慈济庵、天尊院等也都毁于兵。黟县黄德华《纪贼》诗中就写道:“贼持耶稣教,荒蔑坟典便。古人有功德,庙祀绵万年。贼独不矜式,一炬玉石焚。”[21]314绩溪胡肈峰乱后游天王寺见诸菩萨金身被粤贼毁坏有感而作:“难后重营一敝轩,五年光景未堪言,每处梅岭痴延坐,不忍归家见败园。”[2]宗教场所被毁,民间信仰失去场所,一定意义上影响文化多元性发展。
除了文化景观之外,兵祸还毁损大量典籍。在自然经济时代,传播媒介单一,手段简单,典籍是思想交流、文化承继的主要渠道。明清徽州由于经济发展、文化繁荣、刻工技艺精妙等原因,向有藏书之习,不管是以个人为主的私藏,还是以官府、书院、寺观、宗族为主的公藏,藏品都甚为丰富。清代时有名的藏书家歙人汪梧凤、方骞,休宁的姚叶、叶良仪,婺源的金均、潘士瀛,绩溪的葛士光、黟县的程云翔等动辄家中藏书都是成千上万卷。值此巨变,建筑毁损,其中所藏书目更是难保,而且居民遭兵乱多仓皇逃亡,书籍、族谱这样的身外之物随身携带的极少,因此也多毁于兵,藏书、字画多在“咸丰兵后散失,未知其有无在人间也。”[20]卷3“郡邑先哲翰墨与里邮轶事零纸,公家既乏图书馆,即私人庋藏亦可宝贵。……洪杨之乱,徽地驻兵,散入桐城马峩园、仁和许遭孙两家近干余。其遭邨夫牧竖毁弃者不可计数。”[22]许承尧曾经描绘许氏家族所藏之毁损情况:“仆之先世多蓄法书名画,嘉、道以来,家道巾落,往往归于他氏。然存者尚多。有书一楼,列几堆积,高五六尺,多有前代古本,而不容取视。又有大小竹木箧十馀,杂贮先世冠屦之属,皆明代之物。……乱后楼中物百无一存。楹书既不能读,又不知笥中尚有几许名墨也。”[20]卷20私藏损失惨重,公藏也难以幸免,休宁海阳书院的藏书就尽毁于太平军之手。[19]119除了藏书以外,不少徽人一生学术成果也在兵祸中尽毁,“当贼势猖狂之际,吾邑书籍焚弃殆尽”,绩溪的枕泉公“历二十载汇经数易,最后厘为三十二卷。咸丰间已锓诸板,适粤匪窜绩溪,先生殉难,板亦被毁。”[23]以婺源为例,据《民国重修婺源县志》记载,因婺源本为朱子故里,研经之风气较其他几邑要盛,故损失也大,胡起交“悉遵家礼,著四书解义若干卷余,经兵祸散失”,詹兄藏“著有四书解钞西麓山房文集,兵祸后惟解钞尚存”,金丙照“著作多毁于兵,仅存学庸集义二卷”,俞秀甲“晚年考订礼书纲目,书成,遭兵,散失大半,士林惜之”,俞熿“著有博闻杂录毁于兵”,张道昌“读书数十年,寒暑无间,里人罕见其面,著作多散逸,其存者又遭兵,士林惜之。”他们一生心血毁于战乱,于个人、社会都是极大的缺憾。
无论是文化景观还是经书典籍,在兵祸中被大量毁损,文化载体的缺失对于徽州文化的多样性以及文化传承而言都造成难以弥补的损失。
文化代代传承与社会氛围也息息相关,兵祸之前徽州“十村之家,不废诵读”的良好社会风气是徽文化传承几百年的一个重要因素。咸丰兵祸不仅破坏文化传承的主体及载体,由于战乱还恶化了社会风气。
一方面是道德伦理的底线在兵祸中被打破。饥荒是徽人战争中面临的困境之一,冻饿而死者不计其数,能有野菜即是幸运,到了后来,草根皆尽,则食所亲之肉,“皖南百姓则皆人食人矣。”[24]814黄宾虹亦回忆战争中“绩溪近泾太之乡村,有至于食人者。”[22]绩溪人曹向辰用黑色幽默描绘这一人间惨剧:“权寻人肉刳在手,人肉未食身已颓,己身之肉人挐走,嗟嗟大乱已若斯,”可见在徽州“饥饿而毙者亦不可胜计”。[2]食人虽为非常态事件,可却是对纲常伦理底线的绝对挑战。战乱时期违背纲常伦理的事件,对传统文化存在的伦理基础产生负面影响。
另一方面赌风日炽,严重侵蚀社会风气。徽州本土赌博之风自明中后期以后日盛,在宗族和政府的管理下有所控制。可是“咸丰八年戊午,时闽中花会之祸,大炽于新安。俗称之曰花灯鼓,家喻户晓。”[20]卷31花灯会这样的赌博形式之所以能够在兵祸时成气候,全系吴定洲其人。吴定洲本于“道光季年,与其徒为花会之戏,有众数千,府公率兵役亲往擒之,置于狱,而遣其众。”及至咸同兵祸,一时无人,“诸生言于府公曰:‘徽人志气不齐,又不习战斗,无帅之者,莫可使也。必得众心如吴定洲者,诚贯其罪,使招其旧众,旬日可数千人,且不费公家之饷。’府公即破械出之狱中,延为上宾。定洲亦感激用命。其党皆闻风就募。”[20]卷19官府本意是要吴定洲招募旧党协力护徽,可是其“不守要隘,而驻祁,黟之市镇,终日四出,奸淫掳掠,无所不至。又复到处广开花会,以诱愚民。花会向为休、歙之毒,今更移毒黟、祁。黟、祁之人,始受贼害,今受勇害,又受各勇开花会之害。”[25]“然获利者十不一见,而破家亡身者往往而有,徽有俗谚‘福建刀兵响,徽宁做战场’有人曰此即福建刀兵”[2],“贼灭无时,民力有尽,遂使外寇不至,而民已有不聊生之势。”[25]
良好社会风气的培养需要一定的时间,在兵祸中对纲常的破坏、赌博的盛行所造成的恶劣影响要相当长的时间才有可能修复,徽州由于文化主体、载体的缺失,风气的修复更为艰巨。
兵祸对文化主体及载体的破坏,使得晚清徽州文化战乱后重建举步维艰。咸同兵祸之后,徽州“户口雕残,驰驱载道终日不见一人,村舍为墟荆榛碍路,学久已无闻,文风迥非昔比。”咸同兵祸中儒生为全忠义,舍身求仁之人不少,中国乡村社会中儒生多是私塾中的塾师,是传统文化的重要传播者,他们的缺失,必然导致文风日衰。虽然清末私塾改良,清末新式学堂设立,但是私塾及私塾中就学比例仍旧相当高,塾师素质参差不齐是文风衰败的重要原因。“私塾不能改良,教育何由发达?自非造就多数师范,不足收画一整齐之效。据称歙县蒙塾多至千余,平均计之一塾得学童十人,是千塾己有盈数学童矣。本府为之一喜,又称为塾师者,大抵句读弗清、别字触目,其出身不同,其迂谬拙劣卑污浅陋则无不同,张禹不识刚正字,许敬宗不识忠孝字,谬种流传,诚有江河日下之势。”[26]卷5塾师素质低下不仅影响学子培养,优秀传统文化传承也无从说起。
传统技艺的传承也难以为继。传统手工业的传承模式多是家族内部口耳相授,为了技艺不外传,还采取种种保密措施。承平年代,这样的传承模式虽有局限,但是亦能保证技术在家族内的传承,保证手工业品的生产。但是一旦人出了问题就必然会影响技艺的传承。咸丰兵祸使得徽州人口锐减,大量作为技艺传承载体的工匠在战祸中不保,匆忙间很多技艺就随之而去,没有传承下来。在进贡之方物中“歙县承办歙砚、琴笋两品,该县自遭兵祸,所有例贡歙砚砚式被毁,工匠故绝,迭经招徕,迄无应募之人……又端阳贡内载休宁县承办青饼二桶,久已失产,无从采办”;[17]卷46“漆器亦善于制造,惜乎,今已不传”;[27]歙纸“向有麦光白滑冰翼龙须著名,今则造户沦亡,仰给他郡矣。”[28]即便工匠得以幸存,受教者素质高低影响了技艺的进步。“然一收轻罪人犯,教导未必乐从;一聚市井艺徒,文学究无根柢。规制不备,大利奚兴?”[17]卷53
再加上社会风气恶化,兵祸之后赌博之风屡禁不止,有的地方甚至赌棚林立,“秋成后,无论大村、小村,不啻以赌场为其俱乐部,通宵达旦,习以为常”。[26]卷12再加上晚清“徽人出外经商,传染内地,鸦片未除,纸烟又至,吗啡红药流毒愈深”[27],造成“徽俗不论贫富,吃烟者十人而六七,面黧骨削,举目皆是”的恶果。[26]卷10兵祸后徽州社会风气与战前大相径庭,文化的传承缺乏相应的土壤。
综而言之,兵祸和战乱对社会的破坏性不言而喻,经济的破坏可以在短期内修复,可是文化的传承却需要更长的时间才可能接续。徽州文化历咸同兵祸后出现一定程度的隔断,辉煌的文化成就传承过程中面临主体、载体的缺失、社会氛围恶化的局面,传统徽文化的发展呈现式微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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