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 伟
(中央社会主义学院 马克思主义理论教研部,北京 100081)
日本型经济体制:构架、效率及发展选择
左 伟
(中央社会主义学院 马克思主义理论教研部,北京 100081)
日本战后以“赶超”欧美为目标,构建了一个政府主导型经济体制,促进了日本经济的长期高速增长。但自20世纪90年代后,日本经济一蹶不振,原因是其经济体制与变化了的外部经济环境之间产生了矛盾,凸显出日本型经济体制不适应开放经济环境和信息经济发展的局限性。但日本型经济体制的形成有着深刻的主客观基础,所以其彻底转向新自由主义的可能性很小,最有可能的是在政府主导型经济体制与“新自由主义”之间走出一条中间道路。
日本型经济体制;构架;效率;变革
二战后的日本经济从濒临崩溃的边缘,经历了50年代的恢复、60年代的经济起飞,抵挡住了70年代石油危机的冲击,在1953年—1973年间保持了GDP年均9.8%的增长率,不到30年时间就完成了从后发展经济到工业化经济的转型,实现了对发达国家的赶超。[1]日本发展之所以引起高度关注,不仅因为其持续快速的经济增长,而且因为它的增长是基于一种不同于欧美模式的独具特色的体制模式来实现的。国内外很多学者对日本的发展进行了研究和解读。一类是从经济模式的角度,比较有影响的是美国的Chalmers Johnson(1982)在其所著的《通产省与日本奇迹:产业政策的成长1925—1975》中将日本定义为“开发型国家模式”,认为日本走了一条“开发主义”的道路,其核心要素包括:一个小而精的官僚队伍,一个政治家统治而官僚支配的政治体制,政府与企业的合作及其对市场的协调,一个领航者组织如通产省。[2]David Coates(2001)将日本定义为“政府导向型”模式,强调开发主义的政府在整个经济发展中的导向作用,尽管积累决策仍然依靠私人公司,但决策最终采用与否,还必须要同公共机构(政府)进行磋商后才能最终决定;与此相对应的主流文化倾向是保守主义和国家主义。[3]另一类是从经济体制的角度,如陈建安(2010)重点从日本的经济计划与产业政策、财税金融制度、产业组织政策、劳动力市场与就业制度、企业治理制度等方面来考察日本经济体制的运作。[4]“模式”是一个综合发展概念,其中包含了经济发展方式、经济制度、政策措施等诸多要素的相互作用,其中对经济发展有决定性作用且相对稳定的要素,构成了“模式”;“体制”侧重于模式中的制度性要素,其中支柱性的制度及政策,构成了一个模式系统的制度框架,即“体制”。
日本型经济体制的一大特点就是有着很强的建构性,即有着严密的设计逻辑。逻辑的起点便是“赶超”这个核心理念。日本向现代资本主义过渡的时间晚于欧美,自“明治维新”以来,赶超欧美、富国强兵便是历届政府的一贯追求。而二战后日本的现实情况是,一方面在市场发育、产业结构、技术创新等方面落后于欧美,经济又在战争中受创,另一方面国内资源匮乏,经济发展受制于自然资源这一先天不足的条件。这种情况下,依靠市场的自然发育和基于市场的资源配置,显然无法实现日本在短期内赶超欧美的目标。于是日本构建了一个利于赶超的政府主导型经济体制,这个体制包括两个主要方面,一是通过一系列制度,构建了一个自上而下、从政府到企业的经济组织体系,这个体系下政府意图可以有效传导至企业;二是通过一系列政策,主要是产业政策、经济计划、金融政策等,政府将国内有限的资源配置至重点领域。这两个方面,构成了日本型经济体制的主体构架。
(一)自上而下的组织体系:政府—中央银行—商业银行—企业财团—企业—雇员
日本型经济体制的基础是它的一系列独具特色的制度,包括劳动管理制度、主银行制度、中央银行制度等。这些制度将自上而下的各个层面的经济主体连接起来,依靠自上而下的制约关系和自下而上的变相依附关系,形成了一个环环相扣的严密的经济组织体系。
第一,企业劳动管理制度强化了雇员对企业的依附关系。日本大企业在劳动管理方面的核心制度是终身雇佣制和年功序列制。在终身雇佣制下,企业一旦雇佣劳动者,便不能随意解雇。这种制度的效力在于,一方面为雇员提供了一种终身就业的激励机制,另一方面制造了一个相当高的违约成本,因为根据公司之间的非正式协议,中途离职的雇员很难再被其他公司雇佣。在年功序列制下,雇员的工资和职务随着工作时间的增加而逐步晋升。该制度对于雇员的约束力在于,年功工资在雇员工作的前半段低于、后半段高于其边际劳动生产率,雇员一旦离职,不但损失工龄和职位,而且前期由于低工资而“抵押”在企业的“无形出资”也无法收回;另一方面,雇员年轻时的“无形出资”在将来的回报率,包括中老年的较高的工资和退休金,归根到底取决于企业利润,为了在将来获得更高的回报率,雇员便有了努力工作的激励。[5]这两种制度安排从正反两个方面强化了雇员对企业的依附关系,构建了一个相对封闭的企业内部劳动力市场。
第二,企业序列造就了高度组织化的企业集群,并强化了中小企业对大企业的依附关系。日本企业的特点是组织程度高,大部分企业都被纳入纵向或横向的企业组织序列中。横向序列是大企业之间的水平联合,形成规模化的企业集团,这种联合主要通过大企业间的相互持股而实现。纵向序列是以制造业大企业为顶点,大量中小企业为基础所形成的金字塔型的企业群落。大小企业之间存在长期固定的分包合作关系,中小企业从大企业处“承包”某些加工配套业务,大企业向中小企业派出人员进行管理和技术指导。通过纵横两种序列,日本相当数量的企业被纳入由企业财团主导的、有着较高的资本融合度和复杂的利益交叉、建立在高度专业化和分工合作基础上的庞大的企业组织网络。在整个网络中,中小企业的主要业务要依靠上游的大企业来提供,因而形成了处于“下游”的中小企业对大企业的依附关系。
第三,主银行制度强化了大企业对商业银行的依附关系。日本大企业的资金来源主要是银行贷款,而提供了最大贷款份额的商业银行便是该企业的主银行。但主银行制度的内涵并不止于此,主银行一般都是作为该企业的主要股东和企业经营的重要监管者而存在,是日本企业治理结构的核心。青木昌彦将两者关系描述为,一方面“银行并不对企业的经营实施直接控制,在盈利良好的条件下,它们只作为‘平静的商业伙伴’而存在”。另一方面,如果企业经营恶化,这时主银行的权力“是可见的”,主银行能够通过企业营业帐户、短期信贷情况等途径及早察觉出问题,并在必要时召开股东大会或董事会来更换企业的最高领导层。因此,作为大企业的主要贷款的提供者、主要股东和核心监管者,主银行在与企业的关系中居于优势地位。同时不同企业拥有同一家主银行的情况并不少见,这样主银行便进而主导了一个企业网络体系。
第四,中央银行体制强化了政府对中央银行、中央银行对商业银行的控制。一是在1998年《日本银行法》修订版颁布之前,日本中央银行直接受大藏省的监督和管理,人事任免权、绝大部分指令权与审批权掌握在大藏省手中,独立性较低,表现出浓厚的国家管制金融色彩。二是中央银行通过“窗口指导”这种非正式但具有实际效力的口头指示,影响商业银行的放款方向和对企业的放款数量。虽然“窗口指导”没有法律依据,但中央银行作为商业银行的最大债权者,可以通过减少贷款等手段对不听劝告的商业银行予以惩罚。由此,政府加强了对金融系统的控制力。
在上述一系列制度的连接下,日本形成了政府—中央银行—商业银行—大小企业—雇员的自上而下的经济组织体系。其主要作用是:第一,在组织构架上,为政府主导作用的发挥提供了很大程度上可控的组织体制和环环相扣的政策传导机制,能够保证政府“赶超”意图和政策的贯彻。第二,在系统运行上,营造了一个相对封闭和稳定的经济运行环境,各经济主体相互依赖的程度较高,形成了一个利益交叉的共同体,节约了彼此间的交易成本,因而提高了经济系统运行的效率。
(二)开发主义政策:由政府主导的资源配置
在日本型经济体制中,政府居于主导地位,其主要职能就是围绕赶超目标,将有限的人力、物力、财力等各种资源,引导分配到重点领域,创造条件加速经济的自然发展进程。这样的日本政府被称为“开发主义”政府,它对资源的主导配置是通过一系列“开发主义”政策来实现的。
第一,产业政策。产业政策是日本政府开发主义政策的核心,包括产业结构政策和产业组织政策。一是产业结构政策,即通过供给调节,在产业间重点配置生产要素,以实现产业结构的转化和高级化。日本20世纪50年代中期和60年代的产业政策核心是重化工业化,主要发展钢铁、石油精炼、石油化学、汽车、工业机械等;70年代鼓励计算机、集成电路、电器业、电子业等知识密集型产业;80年代鼓励开发石油技术、新材料技术等高技术增长产业。二是产业组织政策,即为促进产业内资源配置效率而调整企业组织结构和市场结构,实质上是发展垄断竞争市场。通过鼓励企业合并和重组,促进大企业联合和卡特尔化,缩短由自由竞争向垄断竞争发展的自然过程,追求规模经济和卡特尔效应。
日本产业政策在实施过程中,呈现出明显的“赶超”逻辑。首先,集中力量克服“起飞”阶段的约束条件。高速现代化的“起飞”是以基础设施和基础工业的迅速发展为前提的,日本通过“倾斜生产方式”,运用原材料和进口物资分配、公库贷款、价格控制、差价补助金等直接手段,实现了电力、钢铁、煤炭、化肥等基础产业的超常速发展。其次,在重点产业选择上,着眼于长期发展,选择具有潜在比较优势而不是现实比较优势的产业进行扶持,而这些产业往往是市场不予选择的领域。如50年代中期至60年代选择了重化工业,而不是按照传统经济理论选择具有市场比较优势的纺织、日用品等劳动密集型产业。再次,在成长阶段保护国内产业,限制国外产品进入和竞争。日本产业政策和外贸政策紧密结合,一方面限制国外同类产品的进口以避免对国内产品形成威胁,另一方面对于重点产业优先分配外汇,使之能够进口所需物资和技术,并通过财税、金融多种手段大力扶持,使重点产业在较短的时间内成长和具备竞争力,迅速缩小与国外产品的差距。最后,建立卡特尔产业组织体系,发挥直接从规模经济起点上组织生产的“后发优势”,使本国产业有能力参与国际竞争,打破欧美国家在国际市场上的“先行者垄断”。从总体上看,20世纪80年代之前日本的产业政策是成功的,在较短的时间内实现了产业结构的升级换代,并形成了很强的国际竞争力。
第二,经济计划。日本的经济计划种类繁多,包括年度经济预测、5~10年的中长期计划、国土开发计划等。虽然没有强制性,但其在赶超战略中的作用不容忽视。一是引导资源配置。计划表明了政府政策主张和目标任务,对企业决策的微观行为有较高参考价值,能够引导资源向与政府战略目标相一致的方向流动。二是计划由政府、产业界、学者等以“审议会”为平台共同研究参与制定,不仅提高了计划的科学性,而且加强了各个经济主体之间的交流协商。更为重要的是,经过商讨各方面提出了一个共同的全国发展目标,有助于各方形成一个“组织”统一观念,起到一种基于“赶超”的动员作用。
第三,金融政策。日本的金融政策是开发主义的又一重要环节。其一,长期实行人为的低利率政策,且货币供给的增长率远高于西方各国,为企业发展提供低成本的充足资金。其二,进行信贷分配以配合产业政策,方式就是中央银行通过“窗口指导”,指导商业银行向重点产业及产业中的大企业倾斜资金供给,限制资金流向非重点产业。如50年代日本中央银行认为,商业银行对重化学工业及出口工业的放款是“适当的”,而对服务业等行业的放款则是“不适当的”。[6]其三,稳定金融环境。一方面实行严格的金融管制,对国际资本流动进行严格限制,形成了一个封闭的、具有较高独立性的国内金融体系;另一方面在国内实行限制金融竞争、维护金融系统稳定的“护送舰队”方式的金融行政,大藏省既不允许新的金融机构随意加入,也不让任何一个金融机构破产,构建了一个相当稳定而有序的间接金融体系,为政府开发主义的实行提供了稳定和可控的金融支持。
第四,政府规制和行政指导。除了宏观政策外,日本政府还设立了名目繁多的微观规制。以1993年为例,作为政府规制主体的许可和认可事项达到11 402件。从范围上看,1990年全部产业的42%都受到政府某种规制的限制,其中制造业的14.1%和非制造业(建筑、金融、保险、证券、电力、煤气、自来水、运输、通信等)几乎100%是受政府规制限制的。[7]与此同时,政府还通过“行政指导”,对企业“不能做什么”和“应该做什么”给予劝告,对其生产经营和投资活动进行诱导。虽然行政指导不具有强制性,但由于政府及其官员在给予企业贷款、租税优惠、执照、进口许可、外汇等方面具有决定权,所以指导总是行之有效的,能够实现行政机关的意图。
在上述一系列制度及政策的串联下,实际上形成了一种“大日本股份公司”型的经济体制。这个体制以赶超为核心理念,一方面建立了一个严密可控的经济组织体系,一方面政府制定发展战略目标,并通过“开发主义”政策引导资源配置、规制经济主体行为,以实现政府意图。因此,日本型经济体制的涵义,便是以政府为主导,以“大日本股份公司”为组织构架,以产业政策等开发主义政策为手段和路径,以实现赶超为目的的组织动员型经济体制。
(一)“日本经济奇迹”与日本型经济体制的效率
日本型经济体制的建立对战后日本经济的恢复和发展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1950年—1973年间,日本GDP年平均增长率为9.2%,人均GDP从1873美元增加到1.11万美元,增长了近500%。[8]一般认为,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日本就基本完成了从后发展经济到工业化经济的转型,实现了对发达国家的赶超。1973年石油危机虽使日本经济遭受了打击,但日本经过短暂调整迅速走出危机,1975年时经济已开始回升,1978年时日本经济发展已超过了危机前的最高水平。1988年,日本人均收入增至1.946万美元,位居世界第二。[8]这种强劲的增长势头一直保持到上世纪90年代初,造就了“日本经济奇迹”。
在造就“日本经济奇迹”的诸多要素中,日本型经济体制是公认的核心要素,原因在于其独特的体制构架使体制本身具有较高的综合效率,这种综合效率来源于体制所提供的组织效率、资源配置效率和外部抗压能力。
首先,日本型经济体制突出了一种组织效率。这种组织效率来源于两个层面。第一个是在企业层面上,企业集团组织带来的效率。日本的纵横两种企业序列将大量分散的大中小企业整合到由财团主导的一体化生产销售体系中,不仅改变了传统的企业间关系,使得“协调”替代“竞争”成为企业间关系的基调,降低了恶性竞争的损耗,更重要的是解决了日本经济存在的大企业技术先进、实力雄厚,而中小企业技术落后、发展滞缓的二元结构问题,带动了中小企业的现代化。第二个是在整个经济体系层面,“大日本股份公司”体制带来的组织效率。如前所述,在“大日本股份公司”中,不仅有着从政府到银行、大小企业、雇员的自上而下的纵向调控机制,而且还借由“官产学”各方参与的“审议会”制度形成了横向的协商机制。纵向调控机制提高了政策的传导效率;横向协商机制则为政府、产业界、学者、工会等各经济主体之间提供了一种平衡利益的渠道,从而在降低摩擦成本、形成合力的基础上提高组织行为效率。
其次,开发主义路径提高了资源配置效率。日本实行赶超战略受制于两个条件,一个后发国家的市场发育不足且进程缓慢,这是后发国家实现现代化的致命障碍;另一个是日本国内资源非常有限,因市场缺陷导致的资源配置的低效将会使经济付出巨大成本。这两个限制条件由政府通过开发主义政策来主导资源配置的方式得以弥补。通过产业政策、经济计划、财政金融政策、行政指导、政府规制等多种手段,政府具备了很强的资源动员能力,在很大程度上发挥了替代市场的作用,一方面增进和培育市场及市场主体,另一方面将国内有限的资源集中在政府选择的领域而非市场自然选择的领域,以加速产业结构升级、压缩经济发展阶段。实践证明,日本在市场不足的情况下,政府替代市场进行资源配置和产业选择的开发主义路径,无疑是日本经济高效率的最为重要的来源。
第三,内在协调机制强化了对外界的抗压能力。典型的例子就是在20世纪70年代石油危机期间各国经济普遍陷入衰退,而日本在发达国家中最早克服了危机的影响,较快实现了经济恢复,其原因就在于日本型经济体制下各经济主体之间的内在协调机制,能够有效抵御外部环境恶化的影响。首先,政府的产业政策能够为企业指明发展方向。石油危机期间石油价格上涨了4倍,日本原本依靠廉价原材料来支撑的重化工业发展而带来的经济增长已无法实现。这种情况下政府提出了发展节能型产品的产业政策,企业按照政府指导,实现了由“重大长厚”向“短小轻薄”节能型产品的升级换代,不仅克服了石油危机影响,而且实现了产业结构升级。其次,在终身雇佣和年功序列制下,雇员与企业形成了命运共同体,在外部环境恶化的情况下雇员易于接受工资的下降,并能与企业方协力进行技术创新,努力维持较高的生产率水平。第三,主银行制度能够为陷入财务困境的企业提供持续的资金支持,而低利率的金融政策又降低了企业使用资金的成本。同时,“护送舰队”式的金融行政使得银行能够对企业的技术创新和产品升级提供风险资金。正如馆龙一郎所说:“战后日本金融机构经营业务的原则是保证银行不倒闭,银行承担了一部分本应由企业承担的风险,而中央银行和政府则承担了一部分银行的风险。在此基础上,银行才能够积极投资于企业难以单独承受的高风险回报的新兴产业领域和技术部门。”[9]正是在体制内部各经济主体之间的相对默契的协调机制作用下,日本经济成功地抵御了来自外部的影响,并在相当长的时期内保持了较高的增长率。
(二)“平成衰退”与日本型经济体制的关系
一直保持强劲增长势头的日本经济在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达到顶点,但却在随后的1992年经济形势急转直下,陷入了长达十多年的“平成衰退”。在整个90年代,日本经济平均增长率只有1%,多个年份甚至出现了负增长。其间政府财政赤字剧增,25%的金融机构出现巨额不良债权并导致多家银行破产,至2001年主要银行的不良资产达到了26.8万亿日元。[10]
关于“平成衰退”的原因,很多人将其归咎于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的日元升值,认为日元升值影响了出口而导致企业生产经营困难,于是大量资金流向高回报的股市和房地产并催生了泡沫,90年代初日本银行提高利率对经济进行调控之时导致泡沫破裂,引发了经济衰退。但是日元升值只是日本经济衰退的起因,在此之后日本经济为何长期陷入低迷无法复苏,从根本上说则有着深刻的体制原因。这一原因就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日本型经济体制与已经发生深刻变化的外部经济环境之间产生了矛盾。外部经济环境的变化在于,一是在全球经济一体化的大背景下,日本经济由半封闭走向了开放;二是信息革命后,世界经济已由工业经济转向了信息经济时代。这两个方面,使得日本型经济体制的局限性日益显露出来。
第一,日本型经济体制有效运作的条件之一是其经济体系的相对封闭性,在开放经济条件下体制的稳定性和协调性降低。日本型经济体制的一大特点是构建了一个相对封闭的经济体系环境,如实行限制外资流入、政府控制金融的统制金融,外贸政策也是放开出口、限制进口。这样的经济体系不易受国际金融和国际贸易环境的影响,系统内的运作较为稳定有序,但前提条件是其封闭性,因为只有在相对封闭的体系中政府主导才能避免外力的干扰,其主导作用才是可控的,整个经济系统才能独善其身。但在全球经济一体化的大背景下,日本迫于国际压力实行金融自由化,一旦打开金融这个缺口,就给整个体系带来连锁反应。如80年代开始的金融自由化弱化了中央银行对商业银行的控制权,同时也弱化了主银行制度,银行贷款占企业全部资本供应的比例,从1970年—1974年间的83.3%,下降到80年代中期的45%左右。[11]日本一些大企业逐渐出现了脱离主银行的趋势,弱化了主银行在企业中的地位和对企业的监管,企业内部的各种“代理问题”开始出现,整个体系的经济秩序开始失调,经济主体之间的协调性降低,原本严密的经济体系变得松散,影响了体系的稳定性和效率。因此,当日本型经济体制从半封闭开始变为一个开放性体制后,其本身有效运转的基础已经在很大程度上被破坏了。
第二,日本型经济体制适合工业经济的发展,但并不适应信息经济的要求。日本型经济体制下资金和劳动力市场流动性较差,但适应了工业经济条件下以制造业为主的企业发展的需要,使制造业企业能够获得长期固定投资的资金来源,大小企业之间的生产销售一体化网络节约了中间成本,同时企业内部的熟练工人有助于将引进的技术进行二次创新。然而工业经济向信息经济转变后,稳定的资金和劳动力市场不再具有优势,反而成为信息经济发展的制约条件。一是信息经济条件下对于风险资本和高端人才的流动性需求较大,但日本型体制下优质的资金和人力资源被限制大企业中,新兴的高新技术风险企业对资金及人才的需求很难得到满足。二是信息经济强调个人的创造性,但日本的劳动管理制度将劳动力锁定在某一方向上进行深度开发,不利于个人自主创新能力的发挥;而且终身雇佣的保障也不能为工人创新和创业提供有效激励。三是信息经济下产品形式发生了变化,电脑软件等无形商品占到主流,这种情况下企业序列带来的生产销售一体化网络也失去了优势。这样,日本型经济体制的核心制度设计在信息时代就失去了用武之地。
第三,信息经济条件下,政府主导决策的失误机率加大。工业经济时代,实行赶超的主要途径是引进和学习先进国家的成熟技术、制度和产业组织形式等,由于先进国家有一个相对稳定的工业化路径,所以学习赶超过程中的阶段性目标比较明确,较少出现大的失误和偏差。[7]但信息经济时代的一个重要特点是自主创新活跃、科技进步非常迅速,产品更新换代和被淘汰的速度非常之快,因而信息经济时代的技术模仿、移植和赶超不再像工业经济那样具有确定型,没有一个固定的模式、路径及前景,这样政府的指导就面临一个信息不完全的问题,这种情况下政府产业政策的决策难度增加、失误机率加大,政府主导资源配置的效率随之降低。
日本经济的长期衰退引起了日本国内对日本型经济体制的反思和关于改革的讨论。在外部环境的压力和国内改革者的双重推动下,20世纪90年代以来日本型经济体制产生了局部变革。第一,放松金融管制。1997年日本金融体系开展了“大爆炸”式改革,其目的是推动管制性的产业金融体系逐步转向市场化的商业金融体系,由间接金融为主的金融市场转向直接金融为主的金融市场。随着金融改革的推行,政府对金融体系的控制力减弱,主银行制度进一步削弱。第二,放松劳动力市场管制。终身雇佣制覆盖的劳动者比例不断下降,临时工增长率从1990年的20%增长至2008年的34%。[12]在工资构成上,重视劳动者能力和业绩的职能工资比重加大,劳动管理趋于灵活。第三,政府产业政策趋于弱化,制定产业政策的通产省的主导作用逐步被大藏省所取代,产业政策功能弱化,财政政策功能强化。[13]总体来看,近年来日本型经济体制的改革呈现出一种向新自由主义靠拢的趋势。从实践效果来看,变革虽然使日本经济出现了阶段性缓慢复苏,但同时也带来了对国际市场的依赖性加强,产业结构不平衡加剧,社会贫富差距加大等一系列结构性问题,陷入了“政府规模在缩小、但负债在增加;经济活力在恢复、但社会需求却在减少;经济增长在提高、但国民福祉在下降的悖论”[12]。这样的结果也使得日本国内反对新自由主义的呼声渐高,如其中的代表者中谷岩认为,“日本套用基于美国个人主义价值观形成的新自由主义思想推进改革,结果导致日本丧失优良传统和产业竞争力,日本社会开始分裂”[14]。
当前,日本型经济经济体制的变革远未完成,关于变革的方向在日本国内仍处于争论之中。从目前的趋势来看,日本型经济体制的未来发展无外乎两种可能,一种是彻底转向新自由主义;一种是在保留原有体制长处基础上进行深层的制度调整。考虑到日本型经济体制有着较为深厚的主客观基础,日本彻底转向新自由主义的可能性并不大。其一,日本型经济体制的形成有着深刻的经济、社会、文化条件,包括生产力水平和内外经济环境,历史上资本主义改良的不彻底性所导致的经济主体间的等级依附的惯性以及紧密的相互间关系,日本的集体主义、民族主义和“家长式”文化传统等,正是这些因素共同造就了日本型经济体制。虽然当前经济的外部环境条件发生了变化,但是经济主体之间的经济关系逻辑、经济文化等在整体上仍被认可,所以整个经济体制的合法性基础仍然存在。其二,同理,“新自由主义”体制也是以相应的主客观条件为基础的,比如经历了长期自由和充分发展的、当前高度发达的市场体系,各经济主体相互独立、关系松散,“小政府”和个人主义的文化传统等。整体来看,日本并不完全具备“新自由主义”的条件,特别是社会文化条件并非是能够轻易创造和转化的。其三,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使新自由主义的国际影响由盛转衰,日本国内原本很多新自由主义的支持者也开始重新审视这一模式,日本型经济体制的变革可能会因此进入一个调整期。综合上述因素,日本彻底转向新自由主义的可能性很小,最有可能的变革方向,还是在保留原有体制长处的基础上,对现有制度框架进行深层调整。这种调整建立在日本现有经济社会文化条件基础上,根据开放的、信息经济时代的要求,对一些核心制度进行变革与完善,根本途径还是加强市场的作用但同时又不自由放任,最终可能会在日本政府主导型经济体制与“新自由主义”之间走出一条中间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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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周吉光)
Japanese Economic Institutions: Frame Work,Efficiency and Future Development
ZUO Wei
(The Central Institute of Socialism, Beijing 100081)
In order to catch up with the developed country as the United States and European countries, Japan built up a government-oriented economic institutions which led to a rapid growth for almost 30 years. However, Japanese economy declined and experienced a long- term downturn since 1990’s because its economic institutions could not work efficiently in the environment of open economy or information economy. Since the Japanese economic institutions are based on profound objective and subjective conditions, there is little possibility for it to turn to neo-liberalism ideology. In the future there may be a new way between the government-oriented economic institutions and neo-liberalism ideology.
Japanese economic institutions; frame work; efficiency; reform
2013-11-30
中央社会主义学院2013年度委托课题“美德日市场经济体制的比较研究及其对中国的借鉴意义”(WT1306)。
左伟(1980—),女,河北新乐人,博士研究生,中央社会主义学院马克思主义理论教研部讲师,研究方向为政治经济学。
F112.2
A
1007-6875(2014)01-001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