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懿 颖
(福州大学阳光学院 外语系,福建 福州 350015)
托马斯·哈代是英国文学史上的杰出作家,被誉为“英国小说中的莎士比亚”。自身的经历、达尔文思潮的兴起和英国传统文学熏染使得哈代具备前瞻性的生态意识,加之其高度的社会责任感,在其作品中深切地关注了社会变迁、时代嬗递中人的异化之果所带来的生态危机。本文试以小说《无名的裘德》为范本,从自然生态、社会生态、精神生态三个层面,梳理哈代所揭示的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自我冲突异化,所招致的自然、社会、精神生态危机;探寻哈代批判科技物化下人的异化恶果,期盼摆脱异化桎梏、走出生态危机的生态思想。
异化是西方文学中永恒不朽的主题。从夏娃偷食禁果时异己力量的始现、普罗米修斯盗火对异己力量抗衡的胜利,到《神曲》中人被上帝的异化、鲁滨逊式的人的物化,再到《变形记》中人变虫的异化、《在路上》“垮掉的一代”的异化,西方文学史为我们展现了一幅人类异化主题演变的全景。事实上,正如埃里希·弗洛姆所分析的:人类的历史就是人不断发展同时又不断异化的历史。[1]56弗洛姆在异化的界定中指出:异化是指人作为被动的主体与世界客体(包括自然界、社会与自身主体)互相分离、相互对立。[1]56-57换言之:人是关系性存在物,异化是人与世界(包括自然界,社会与自身主体)关系的疏远与陌生。在生态哲学的视野中,异化既是生态失衡的表现、更是归因。根据鲁枢元教授的观点:自然生态学研究的对象是人与自然的关系;社会生态学研究的对象是人与人的关系;而精神生态学则研究人与自我的关系。[2]143-149和谐的自然生态需要人与自然的平衡关系;反之,失衡的自然生态要归因于人与自然关系的异化。同样社会生态、精神生态危机的内部归因则是人与人、人与自我关系的异化冲突。
人与自然的关系经历了从混沌不分时的原始蒙昧,宗教教化下的敬畏顺从,到科技进步后的冲突异化。在哈代所处的时代,与人本主义割裂的理性主义使得人与自然的关系异化得泾渭分明。机器文明不断蚕食乡村自然、破坏传统习俗、威胁农村人的生存物质,自然生态危机可谓烟炎张天。
醒世作家哈代充分关注了人与自然的异化恶果,他曾诉诸笔触:“自然已然衰败”、“纯粹自然之景已不再引人入胜”,而因“严格真实在艺术上不再具有重要性了”。现在必须用“受到攻击的、疯狂的、透纳后期的绘画方式”,即被称之为“抽象的想象的表现”。[3]101威廉·透纳绘画风格的演变与哈代作品中自然的展现方式极为相似。透纳早期的风景画散发着宁静、优美、祥和的气息,后期则放弃了细致入微地自然体现,取而代之的是模糊的物体轮廓、紧张的色调和瞬息的光影。哈代十分推崇透纳革命性的风格转变。而他笔触下的自然也经历了从《远离尘嚣》中的田园优美、精细入微到《无名的裘德》里的凋敝残败、模糊缺失。
作品伊始,哈代就以暗淡的光线、沉闷的色调描绘自然的凋敝:“那块地里新近耙过而留下的纹条……让这片大地显出一种鄙俗的追求实利的神气”。[4]9画面的暗哑基调由此奠定。曾经生机勃勃的玛格丽伦变得了无生气,“因为近几年以来,许多房上开着窗户的草房都铲平了,许多长在绿草地上的大树也都伐倒了”。不仅如此,古老村庄里的历史遗迹,那供奉基督教圣贤的古庙,现在都找不出痕迹;[4]6昔日熙熙攘攘赶庙会的罗马古道,现在冷清得长满了草。失去土地,离开农村的人们再无法延续习俗与传统,只有作者痛心地缅怀:每一英寸的土地,都曾是人们辛勤劳作、欢乐玩笑、争吵打闹的场所。[4]10
自然的残缺不全,只是哈代呈现的前景,他甚至用抽象派的风格模糊了自然的轮廓,让自然淡出读者的视野,并代以城市冷冰冰的灰瓦白墙,哈代的画笔勾画的不再是自然的四时美景亦或凋敝损毁,而是一个“抽象的……广漠的昏暗世界”。[4]371
同时哈代意识到,人与自然关系的异化恶果不仅仅只是表面上的自然残损与隐退,更有内在的人类精神世界的迷失、人与人关系的破坏。在《远离尘嚣》的序中,哈代如是写道:
最根本的转变是原本定居(于乡村)的村民,最近几乎已然变成一群迁移的劳动力,而正是这些人曾经传承着乡间本土的传统与幽默。如此剧变导致了本土历史的断裂,更具毁灭性的影响是本土的传奇文化、民间习俗、社会内部的亲密关系、和(当地人的)古怪鲜明的个性都因此不复存在。[5]111
自然生态、社会生态和精神生态,是相互作用、互相影响的统一的有机整体。当自然生态因人与自然的关系异化而产生危机后,社会生态、精神生态的失衡也将不可幸免。
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关系的失衡异化都会引起社会生态危机。《无名的裘德》中,人与人关系的异化突出地体现在了裘德与艾拉白拉的夫妻关系上。艾拉白拉是位典型的被物质欲望异化了的生态掠夺者。她以一个硕壮的“雌性动物”形象出场,投掷猪鞭吸引裘德,藏鸡于胸色诱裘德,谎称怀孕欺骗裘德。对裘德未有半点真情,视其为赚钱的工具。裘德亦不爱她,却难抵诱惑,终与之成婚。当艾拉白拉认清贫困的裘德根本满足不了她的物质欲望时,便狠心抛弃裘德、移民澳洲,后改嫁他人。回国后的艾拉白拉,周旋在城市、勾搭新情人,当撞见苦恋淑而不得的裘德时,他们很快地又在一起。没过几天,澳洲的丈夫卡特来找她,她毫不犹豫地离开裘德,选择有钱的卡特。直至卡特去世、裘德与淑感情破裂,出于经济考虑的艾拉白拉又故伎重施,与裘德再婚。裘德则表示豁出去跟巴比伦的淫妇结婚,也不肯做有损他名誉的事。当裘德病重,艾拉白拉未曾体恤照顾,反给春药食之,以满足己欲;还勾搭医生,为的是“事先就提防一下。……他要是不中用了,我得先开个门儿”。[4]544当着急去看赛船的艾拉白拉发现裘德死了,竟咒骂到“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这个时候死!”然后骗了同行的人,跟没事人一样去看比赛了。甚至还兴奋地嚷叫比赛好看,这么做对她丈夫没坏处。在这一幕,一个活脱脱的“物欲动物”被刻画得入木三分。
艾拉白拉是被异化的“物欲动物”,她把与裘德的关系放在冷冰冰的商品原则的天平上加以衡量、贴上价格。“价高就收”,随便当个范立太太;“价低则抛”,不会与他有半点干系。而裘德总因欲望作祟,被艾拉白拉降服,虽与艾拉白拉再婚,但至始至终爱的是另外一人。他们异化的夫妻关系是人与人关系尖锐异化的突出体现、是社会生态危机的窥见之斑。
导致社会生态失衡的另一内因是人与社会关系的疏离异化。徐曙国等学者在著作中指出:在异化的人与社会的关系中,社会没有给予个体安全感,相反,还束缚残害个体,使其变得个性丧失、软弱悲哀、无法主宰自身命运。[6]10-11哈代在《无名的裘德》中所描绘的裘德与社会的疏离异化可谓神来之笔。裘德无论是与他自幼成长的玛格丽伦还是为之奋斗的理想之地基督寺,亦或辗转流离、艰难求生的环境,都是格格不入的。
首先,裘德在玛格丽伦的生活,哈代以泼墨之技绘之,雾灰弥蒙里充斥着裘德的孤独感。父母双亡、孤苦无依的裘德,被姑老太太收养在玛格丽伦,他“年龄虽很小,却早已经尝到人生的辛酸艰苦”。[4]5姑老太太虽养活他,却从未以慈母善待他,嫌弃裘德是个累赘东西,跟着爸妈去了才有福气。甚至多番质问裘德为什么不跟老师去基督寺。裘德起早贪黑地帮她干活,可除了训斥,几乎找不到她给裘德说的贴己话、做的关照事。在家无亲人疼爱,在外别人也视其为异物,看他的眼光“好像是打到脸上的巴掌”。[4]8这敏感多愁的孩子在这异化的环境中得不到任何的安全感,竟也真觉得自己就是个“赘瘤”,与讨食的鸟一样“那样渺小,那样可怜”。[4]11无论是躺在猪圈边的乱堆还是路边那棵榆树,无论是行夜路去看基督寺还是赶着马车去送面包,裘德永远是形单影只的一个人,没有朋友为伴,没有亲人依靠。当他为恩师离开而落泪、被农夫作践而伤心、被卖假药的欺骗而痛哭、为学不懂的书本而苦恼时,没有一个人出现关心他、安慰他、鼓励他。这似雾灰弥蒙的画面里氤氲的只有裘德无人问津的孤独。
其次,裘德在基督寺的境遇,哈代以刮擦之法绘之,漆黑无光地厉现了裘德的幻灭感。为了基督寺,裘德整整寒窗苦读了十二年。当裘德还是个孩子,基督寺便在他的脑中挥之不去。他想象基督寺是天上的耶路撒冷,似繁星璀璨、如宝石夺目;而基督寺所在的那座城市,则是一座光明之城,生长着知识之树、荟萃着人类导师。裘德坚信那是适合他的地方,可安身立命,能寄托精神。可当他亲身到了才发现他热烈想念、着魔着迷的圣洁天堂,竟是希奇难测、故弄狡猾的阿鼻地狱。基督寺的围墙隔开了裘德和那些“与他生在同时而运气更好的青年”。[4]111一边是墙外穷愁孤独、笃信勤学的裘德,一边是墙内膏粱锦绣、不学无术的大学生。无论裘德的眼里、耳里、心里,有多么注意他们、想接近他们的生活,但在他们的眼里,裘德是绝对不存在的。连裘德的最后一丝希望——面目上是眼观远、肯奖掖后进的院长都规劝他:应守本分、别作他图。理想幻灭的裘德,跌入了一个漆黑无光的痛苦世界。
最后,裘德辗转于奥尔布里坎等地的艰难谋生,哈代则以枯笔之技绘之,惨白黯淡中表现裘德的压抑感。裘德与淑的同居在别人眼里是离经叛道、天地不容的。在奥尔布里坎镇,连面包房的小徒弟、杂货铺的小伙计都不对淑客气礼貌;附近匠人们的老婆则对淑视而不见,自觉高她一等。可怜的小时光老人也遭了殃,在学校受了同学的欺负。裘德的生意也受了影响,门可罗雀。难得揽个凿刻十诫的活,却在教堂管事明嘲暗讽后,不了了之。裘德工匠进修互助社里的工友“带着疑惑的态度看着他,几乎没有人跟他打招呼”。[4]408被孤立的裘德只得辞职。即便到最后,当他们拍卖家当、准备逃离时,镇上人还非议他们到了叫人想不到的地方、叫人没法受的程度。后来无论是流徙到肯尼特桥、亦或重返基督寺,受人唾弃、遭人排挤的情形也未有改善。面对强大的社会压力,裘德一家所感到的只有无能为力感、压迫感和压抑感。这幅惨白黯淡的画面,哀诉了人与社会的尖锐冲突、社会生态的严重失衡。
对人与自我的异化,弗洛姆有这样的观点:不健康的社会将加剧人的无能为力感,迫使人们为了生存放弃自我,屈从外界权力,导致人与自我关系的异化。[7]75哈代也曾在其日记中提到自我异化现象:“就物质条件来说人类已经极其发达,但他们的神经却在这样的环境下演变得不正常了。”[8]264《无名的裘德》中,人与自我的异化体现在淑这一形象上。
淑本是一个外表美丽脱俗、内心反叛多疑的女子。还是个孩子的她就会脱了鞋袜、挽裙膝上,跑水塘里玩耍;要不就跟一群男孩撒开怀地疯野滑冰,她“净做普通只有男孩子才做的事儿”。[4]148长大后的淑的反叛映现在她对宗教信仰、婚姻习俗的逆反态度。
淑成长在一个只有父亲的单亲家庭,正如特纳所指出的:“一位虔诚的母亲常和驯敬于基督教的形象联系在一起……女性,无论是母亲、祖母或阿姨,都会积极地参与到(对孩子)进行基督教育的过程中。”[9]85但淑的身边缺少了这样一位虔诚敬教的母亲。离开父亲后,淑遇到了那位她称为“最有道德的”、但也是“最反宗教的”基督寺大学生。淑“对基督寺的敬仰”被他从“脑子里一扫而光了”。[4]199另外,淑勤于读书,从罗马诗人到希腊作家、从英国戏剧家到法国作家、从英国古典到英国现代的作品,都是她所涉猎的范围。她读的书比裘德多,也比费劳孙多。但她的这种“自我教育”的方式却存在一种“真实的危险”,即大卫所说的“那些对知识探索没有设定界线的人早晚会陷入异教思想中”。[10]180淑在那个路边摊,没买国王、王后的雕像,没买丘比特的像,而是选择被称为异教神的维纳斯和阿波罗,“像得了宝贝一样,把那两个像抱在怀里”,觉得它们“比那种没完没了的教堂‘玩意儿’好”。[4]123她还曾把一本《圣经》拆了重新编排,为的是念起来较前“加倍地有意思”。基督徒的圣典《圣经》,在淑的眼里只是表现人类情感的文学作品,她恨极了那些宗教的抽象话把《圣经》涂饰了、歪曲了。她甚至拒绝和裘德一起做晚间祷告。
此时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生活在“全国基督教气氛最浓”城市的淑,但更是一个不为外部世界所异化同化、信仰反叛的淑。除了宗教信仰的逆反,淑对婚姻习俗也有她自己不同的看法。她不爱费劳孙,因此婚后拒绝像个妻子与丈夫同处一室、同床共枕,相反,她认为“这种同居等于通奸,也不管在什么情况之下,不管有多合于法律”。她甚至要求离开费劳孙,“让彼此都得到自由”,然后再去与她爱的裘德同居。她借穆勒的说辞为己辩白:一个人要是无法自己选择自己的生活计划,那将无异于猿猴,只剩模仿能力了。[4]298-299在与裘德未婚同居后,淑不想用终身的契约束缚他们的爱情,她觉得对于他们两人“宣布永远不能改的誓言是有危险性的”,会把他们的梦想毁灭了。[4]384尽管这么做遭人唾弃,淑还是选择与裘德同居育子。
但是当孩子们都惨死后,淑的精神世界,那个原本用她自己信条准则所堆砌的世界,瞬间坍塌了。她开始“和野蛮人一样地迷信”,相信上帝是宰制他们的真神。因为他们的反抗,上帝“把天地开辟以来所有的神威天怒”,都发泄到他们身上。她开始上教堂做礼拜,因为“除了俯首听命,没有别的办法”。[4]459而那曾经被她认为无爱而不道德的第一次婚姻变成是上帝安排的、庄严神圣的、永世不变的,她甚至觉得自己还是费劳孙的太太,而艾拉白拉还是裘德的太太。最终淑选择离开裘德,回到费劳孙身边。面对无法抗衡的现实压力,反叛的淑自我异化成了屈从的淑。
《无名的裘德》是哈代创作的一幅异化之图。异化之果——自然、社会、精神三种生态危机是这幅画的三部构成。在自然生态危机的画面中,哈代以抽象之风格勾勒自然的凋敝残败、模糊缺失;在社会生态危机的画面中,哈代以枯笔之法描绘了人在异化的社会中的孤独感与幻灭感;在精神生态危机的画面中,哈代则用刮擦之技强烈对比了人的异化前后的精神世界。哈代用这幅异化之图警醒世人:生态危机之严重;摆脱桎梏克服异化之必要;重建人与自然、社会、自我和谐关系之重要。而在21世纪的今天,重读《无名的裘德》,挖掘其生态智慧,对我们构建和谐的生态环境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参 考 文 献]
[1][美]埃里希·弗洛姆.马克思关于人的概念[A].复旦大学哲学系现代西方哲学研究室编译.西方学者论《一八八四经济学—哲学手稿》[C].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
[2]鲁枢元.生态文艺学[M] .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
[3][英]M·扎贝尔.哈代为其艺术辩护:不协调的美学[A].陈焘宇编.哈代创作论集[C].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
[4][英]托马斯·哈代.无名的裘德[M].张若谷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5]Thomas hardy,FarfromtheMaddingCrowd, Beijing: 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 2006.
[6]徐曙国,等. 20世纪西方现代主义文学[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
[7][美]埃里希·弗洛姆.健全的社会[M].欧阳谦译.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8.
[8]Laurence Coupe ed.,TheGreenStudiesReader:FromRomanticismtoEcocriticism, London: Routledge, 2000.
[9]Turner,Frank Miller,ContestingCulturalAuthority:EssaysinVictorianIntellectualLife,Lond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3.
[10]Vincent David,Bread,KnowledgeandFreedom:AStudyofNineteenth-CenturyWorking-Class,London:Europa Publications Ltd.,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