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克纳与莫言小说中的女性形象比较
——以短篇小说为例

2014-04-03 15:03欧光安
关键词:艾米丽福克纳短篇小说

欧光安

(石河子大学外国语学院,新疆 石河子 832003)

福克纳与莫言小说中的女性形象比较
——以短篇小说为例

欧光安

(石河子大学外国语学院,新疆 石河子 832003)

福克纳和莫言都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该文从跨文化研究视角出发,考察福克纳对莫言小说创作的影响。通过比较福克纳和莫言短篇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发现莫言只是在形式上借鉴了福克纳的作法,两者在母题原型叙事、象征叙事等深层结构方面存在诸多差异,呈现出各自文学形态的独特特征。在探究两者上述的区别时,宗教是解读的关键因素之一。

福克纳;莫言;短篇小说;女性形象;比较

一、福克纳与莫言短篇小说中女性形象概观

在若干个场合,莫言坦言自己曾受到过欧美经典作家的影响,尤其在塑造高密东北乡这个“文学领地”时,他明确指出曾受到美国的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和哥伦比亚的加西亚·马尔克斯(Garcia Marquez)的影响。综观国内外对莫言所受欧美作家影响或莫言与经典欧美作家的比较研究,虽然成果不断涌现,但基本集中于对长篇小说的探讨,缺少对“自成体系”的短篇小说丰富内容的解读。本文以福克纳和莫言的短篇小说为考察对象,比较女性形象在两者中呈现的同与异,着重比较两者在母题原型叙事等方面的相异之处,从而揭示两种文学传统的独特性所在。通过探讨以宗教为代表的文化价值体系,来解读造成两者相异之处的深层原因。

福克纳是20世纪最有影响的美国作家之一,于1949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最为人熟知也被人研究得最多的是以《喧哗与骚动》(The Sound and the Fury)和《八月之光》(Light in August)等为代表的长篇小说,但实际上福克纳自己认为短篇小说比长篇小说重要,而诗歌又比短篇小说重要。1955年在接受访谈时福克纳说自己是个“失败的诗人”(a failed poet),说每个小说家也许最初的理想是写好诗歌,当他发现难以实现这个目标时就转而写短篇小说,当然如果短篇小说也写不成功,那么只有写长篇了[1]。由此而知在福克纳心目中三种文学类型对作者才华的要求是一目了然的:诗歌至上,短篇小说次之,长篇小说再次之。而实际上一般公认的是福克纳的长篇小说创作成就最大,短篇小说次之,诗歌再次之。相对长篇小说而言,福克纳的短篇小说(一百余部)质量确实参差不齐,有可以纳入20世纪最伟大英语短篇小说之林的《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花》(A Rose for Emily)之类的骊珠漱玉,也有如《两个士兵》(Two Soldiers)之类的应景之作。一方面,福克纳认为短篇小说在艺术要求上仅次于诗歌,因此写长篇小说可以“马虎,但在写短篇小说时……要求几乎绝对的精确,每一个字都必须正确和恰当。”[2]另一方面,为了短篇小说能出版,福克纳常常根据“编辑的意图做些修改,使它们更能被读者所接受。”[3]因此福克纳短篇小说质量的良莠不齐也就不足为奇了。与长篇小说比较,福克纳在短篇小说的创作中较少使用现代小说技巧如意识流和叙述的多视角等,也较少使用拖沓冗长的句子和艰涩少见的词语。但综观福克纳的短篇小说,可以说自成体系,其中呈现出的女性形象之生动丝毫不亚于长篇小说。

比较而言,莫言的中短篇小说创作成就可与长篇小说相媲美。莫言最早进行的创作以中短篇小说为主,直至今日也依然没有中断,以《红高粱家族》为代表的一系列中短篇小说成绩斐然,其中塑造了许许多多栩栩如生的女性形象。谈到莫言所受欧美作家的影响,就不得不提到1985年《百年孤独》(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和《喧哗与骚动》在国内的首次出版,这一年在当代文学史上也被称为“难忘的1985”。两部欧美经典作品的出版,使得当时国内作家的“想象力得到了解放”,那些最不可思议的东西和最本真的现实生活可以共生并存,“现实世界和想象世界的分野消失了”。另一方面作家作品的地域性特征更加明显,作家不再拘泥于同一主题和处理方式,而是煞费苦心地经营各自的文学领地,“个性由此而突出”。再者,语言方式的变化也“使得表达更为随意,更为自由。”[4]为此融合了中西方文化渊源和思考的“寻根文学”和“先锋文学”乘时而兴,典型的作家有早期的王蒙和后期的莫言。莫言以自己独特的语言叙事和文化人类学意义上的哲学思索创作了一系列著名的中短篇小说,营造了独特的高密世界。

二、母题原型叙事

对福克纳成长经历影响最大的是母亲莫德·巴特勒与黑人女佣卡洛琳·巴尔。福克纳的曾祖和祖父辈在当地曾煊赫一时,到父亲时已家道中落。父亲默里·福克纳终生默默无为,与小福克纳的关系也不好。福克纳和父亲关系不睦,但和母亲关系融洽。福克纳的外祖父当年抛弃妻子,福克纳的母亲依靠自己的努力接受了高等教育,“母亲刚毅、坚强的性格”影响了福克纳,正是在母亲的指导下,福克纳得以从小“阅读格林童话、进入了狄更斯的艺术世界。”[5]喜欢绘画和爱好文学的母亲引导着福克纳进入了经典文学世界,而慈祥可亲的巴尔大妈则经常给福克纳讲奴隶时代和美国南北内战的奇闻轶事,讲3K党,讲民间传说和动物故事,这时的福克纳会听得入迷,忘却了时间和空间。

有意思的是,福克纳短篇小说中男性主人公的形象塑造可以追溯到家庭影响,而女性主人公的形象或者是缺失的,或者是残缺不全的,似乎从中看不到福克纳成长经历中熟悉的女性形象,当然作家创作不一定非要以家庭成长经历为背景。《烧马棚》(Barn Burning)中的“妈妈和姨妈”完全处于被动的地位,在家庭事务中没有任何的发言权,而小说主人公“我”的两个姐姐更是俗气不堪,不仅不做家务,还到处炫耀身上系的五颜六色的彩带。《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花》中“母亲”的形象是缺失的,整个小说中到处游移的是“父亲”的幽灵。主人公艾米丽小姐自始至终受到父亲专制、乖戾的思想控制,以至于在爱情上也是如此,宁肯毁灭自己的所爱也不愿意看到爱人或者爱情的失去。而小说中那两位“来自亚利桑那州的女表亲”则更是“大家厌恶的人”,与《烧马棚》中的“两个姐姐”类似。《干旱的九月》(Dry September)围绕老姑娘米妮·库珀小姐“据说遭到黑人骚扰”的情节展开,米妮小姐的母亲一直“卧床不起,足不出户,干瘦的姑姑主持家务。”这样的描写也就意味着家族女主人是没有行动能力的。《夕阳》(That Evening Sun)中的男主人不知道该怎么来帮助黑人洗衣妇南希,或者压根不在乎,女主人康普生夫人更是冷酷无情,只考虑自己的处境,更谈不上有什么文学修养来影响自己的子女。《曾有过这样一位女王》(There Was a Queen)中有两代女主人,年老的“珍妮小姐”只能坐在轮椅上,任何事情都需要黑人女仆的照顾,年轻的女主人“娜西萨小姐”为了拿回自己年轻时谈恋爱的证据,不惜以身体为代价。这部短篇小说是以黑人女总管埃尔诺拉的视角来叙述的,从叙述效果来看,这位有部分白人血统的黑人女仆心怀嫉恨,幻想着有一天成为庄园的主人。

概而言之,福克纳短篇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几乎没有家庭原型的来源,其母题叙事的规则是:小说中的家族女主人要么缺失,要么无能为力或不起作用。除艾米丽小姐(擅长瓷器画,有一定的文学修养)之外,其他的女性形象要么粗俗不堪,要么矫揉造作,没有或极少有文学或艺术修养。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福克纳描写的基本上都是美国内战之后的南方女性形象,从这一点来考量,她们还是有一些共同点的,例如基本上都是白人女性,有一定的家族地产,庄园中有黑人奴仆,在小说结尾时几乎都处于毁灭或无助状态等。对于福克纳为何不在家庭女性(尤其是母亲和巴尔大妈)中寻找原型,有学者认为,与福克纳的长篇小说一样,“他的短篇小说洋溢的全都是悲剧氛围”[6],因此,正面或良善的母亲形象极少出现在其短篇小说里。笔者以为,福克纳这样做也是美国文学的传统使然,自爱默生发起美国文学浪漫主义运动之后,美国作家都喜欢以女性的“她”来指称或象征美国。福克纳笔下的女性则毫无疑问与美国内战后的南方相联系,在他看来,老南方的旧制度和体制毕竟会随着文明的发展而趋于崩溃,因此,或是缺失或是无能为力的家族女主人形象也就可以理解了。

比较而言,莫言短篇小说中的女主人形象不仅生动地“在场”,而且形象鲜明,充满活力。《红高粱》中“我的奶奶什么事都敢干,只要她愿意。她老人家不仅仅是抗日英雄,也是个性解放的先驱,妇女自立的典范。”[7]与小说中男性主人公充满阳刚之气一样,小说里“我的奶奶”也同样充满了坚韧、阳刚。《透明的红萝卜》里的菊子“两眼很大,嘴上有一层层细细的金黄色的茸毛,浑圆的下巴。”健康而又充满朝气的菊子姑娘可怜黑孩,并不在意那些“娘儿们哲学”,而是“留意地观察着孩子。”《金发婴儿》以一个老太婆的口吻讲述“儿媳妇紫荆”的故事。紫荆嗓子有点哑,说话声音低,但是“很甜,很迷人,”而且爱笑,身体随着笑声弯腰起伏。这是多么爽朗的笑声,多么积极的心态!小说《牛》里的杜五花被“我”称作“三大”,虽然语言粗俗,但却生动地描述了一个充满活力的女孩形象。有学者指出,莫言笔下的女性“都有健康而丰满的躯体,有旺盛的情欲……,她们蔑视世俗成见、人间礼法,大胆地拥抱爱情。”[8]

由此可知,莫言短篇小说中出现的女性形象与福克纳截然不同。莫言小说中的家族女主人几乎是全部“在场”的,而且不是被动地接受自己的地位或在家庭事务中无能为力。恰恰相反,她们不仅主导着家族的发展,而且是小说叙述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她们躯体健康壮硕,大胆追求爱情,热烈执着。如果说福克纳短篇小说中的女性形象是灰暗阴沉的,那么莫言短篇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大多是热烈红火的。莫言如此描写的原因何在呢?有评论认为莫言“始终是个女性的崇拜者”,他从身体和性爱的角度去赞美他们,有时候过于露骨地描写女性的心理特征,这样做的初衷并不是“像有的研究者那样认为是把玩和亵渎,而是有着原始文化中对于生殖器和生殖功能的顶礼膜拜的意味,从中得到陶醉和鼓舞。”[8]笔者以为,莫言这样描写的重要原因还在于文化传统,儒释道文化规约下农村妇女的地位和处境是莫言思考的重要出发点。在传统文化影响至深的农村,妇女处于被规约的地位,从被要求遵守三从四德到被要求裹脚,都是妇女被规约的典型例证。即使到了现当代,在一些传统农村,妇女依然受着一些传统观念的束缚。莫言始终是个女性崇拜者,以及莫言在小说里着力描写性格鲜明的女性形象,还与莫言母亲对莫言生平的巨大影响密不可分。在诺贝尔文学奖授奖演讲词中,莫言用若干个感人的母亲故事讲述着自己的人生观、写作观。字里行间展现的拳拳赤子之情,足见莫言母亲在莫言叙述中的重要。

三、象征叙事

美国著名文学评论家雅布拉姆斯(M·H·Abrams)曾对明喻(simile)、暗喻(metaphor)、寓言叙事(allegory narrative)和象征叙事(symbolic narrative)这几个容易混淆的修辞手法进行过详细的比较。以玫瑰(rose)为例,罗伯特·彭斯(Robert Burns)诗中的名句“我的爱人像一朵红红的玫瑰”。(My love is like a red red rose)是典型的明喻用法,有本体(tenor)“爱人”,有喻体(vehicle)“玫瑰”,有明确的比喻词(metaphoricalwords)“像”。而普雷德(Winthrop Mackworth Praed)的名句“她是我们的女王、我们的玫瑰、我们的星星”(She was our queen,our rose, our star)则是典型的隐喻用法,因为虽然有本体和喻体,但没有明确的比喻词。中世纪著名传奇《玫瑰传奇》(The Romance of Rose)则是一则关于精致追求的寓言叙事,其中主体被进行了拟人化的抽象(personified abstraction),而“玫瑰”成为一种寓言标志(allegory emblem),代表了贵族女子的爱和其身体,即玫瑰的寓言所指由玫瑰在实际叙述中所承担的角色所决定。但象征与上述几种都不一样,象征手法中被描述的物体有更为广泛的所指范围,而且这些所指是暗含和不确定的(suggested and unspecified)。典型的例子就是英国著名诗人布莱克(William Blake)的短诗“病玫瑰”(Rose)中的用法[9]。由此可知,明喻、暗喻和寓言叙事中那种比喻和所指关系是相对比较确定的,而象征中被描写对象和所指之间的范围更广,而且其象征关系是暗含和不确定的。

福克纳短篇小说中的某些女性形象描写就属于典型的象征叙事。以《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为例,艾米丽的形象就可能象征美国南方世俗社会中不平等爱情的摧毁力量、面临北方工业文明侵袭时南方社会中的抵触力量、不愿改变宁可毁灭新生事物的封建势力等。艾米丽是小镇上的大家闺秀,和来自北方的筑路工头荷马相恋,出于某种“叙事者”(the narrator)未曾言明的原因,荷马曾消失过一段时间,后来在“大家”看来两人快要结婚的时候,有人看到艾米丽小姐去药店买砒霜,后来荷马就再也没有出现,直至文章最后真相大白——荷马被杀死在婚床上。小说中有些地方暗示荷马这个“北方佬”不会死心塌地留在这个南方的小镇上,而且虽然他是个工头,却也是工人出身,这与出身高贵的艾米丽小姐而言,确实是阶级、地位、身份极不相等的一场恋爱。艾米丽小姐的家是一座19世纪70年代的维多利亚式房子,尖顶拱楼众多,坐落在小镇中曾经最繁华的一条街道。但“车库和轧棉机逐渐侵袭,……装棉车和汽油泵次第涌入”,那座老式的房子便成了“眼中钉中的眼中钉”(an eyesore among the eyesores)。以轧棉机和汽油泵为代表的北方工业文明不可阻挡地侵入了这个南方小镇,艾米丽拒绝这些,也拒绝交税,她像一座“碑”一样,数十年来拒绝向市议会妥协。她杀死荷马的行为可以解释为她宁肯杀死北方文明,也不愿被后者所征服。艾米丽杀死爱人的这一行为中还可以看到艾米丽父亲的影响。艾米丽家中客厅最显眼的位置放置着她已逝父亲的画像,“那是在壁炉前,一架已经褪色的镀金画架上放置的是艾米丽小姐父亲的一幅蜡笔画像。”极少出门的艾米丽每天面对的是自己父亲的画像,联系到艾米丽的行为,读者不由得感受到小说中的暗含意义:艾米丽父亲所代表的是那种宁肯扼杀新生事物的封建势力。

比较而言,莫言短篇小说中女性形象的象征性似乎就没有福克纳那么明显。《红高粱》中“我的奶奶”是那个时代的一个“异数”,她不同于那个时代大多数的妇女,她不仅参加抗日,还提倡“妇女自立和个性解放”。她的外貌和行为使得她更接近男性特征——坚韧甚至阳刚。如果说这样的女性形象有所象征或所指的话,它代表的可能是封建时代中那些为数不多的受压迫女性的反抗力量,其象征所指的范围就比较局限。《透明的红萝卜》中“嘴上有一层层细细的金黄色的茸毛”的女主人公菊子,是一位充满活力的姑娘。她的这种体貌特征使得她与别的女性有所区别,这“一层层茸毛”使人联想到男性的胡须,而菊子恰好像男子一样,鄙视那些所谓的“娘儿们哲学”。或许可以说菊子这个形象象征着女性中那些潜隐的男性特质。在大多数莫言的短篇小说中,典型的女性形象似乎都具备上述两位妇女被描述的特征,即典型女性形象中的异性特质,在女权主义术语中这一特点被称为“双性”或“雌雄同体”(androgyny)。在英国著名女作家伍尔芙(Virginia Woolf)笔下,这一特征则被称为“双性同体”。在《一间自己的屋子》(A Room of One 's Owr)中她写道:“我们之中每个人都有两个力量支配一切,一个男性的力量,一个女性的力量,……如果你是男人,头脑中女性的一面应当发挥作用;如果你是女性,也应与头脑中男性的一面交流。”[10]在莫言笔下,其短篇小说中那些栩栩如生的女性主人公们似乎不仅是以女性的力量在与男性的一面交流,更确切地说是那些男性的一面得到更多的凸显。这样的叙述方式规约着其人物形象就不具备更多的暗含和不确定性,而暗含和不确定性也是象征叙事的主要特征。

四、异质文化传统

福克纳所处的美国文学传统深受英国文学传统的影响,尤其在殖民地历史时期更是如此。实际上殖民地时期的美国容纳了欧洲各个国家的移民,其中以定居于东北部马萨诸塞州的英国殖民者势力最为强大。早期的英国殖民者大多数是清教徒(Puritans),他们是为了躲避国内的政治高压来到这片新大陆的,标志性的事件就是“五月花号”航行(Mayflower)。为了寻找宗教信仰的自由,他们不远万里、不辞艰辛到达美国东北部。他们把自己的这次迁徙看作《圣经》里著名的“出埃及记”(Exodus),美国这片自由的土地就是他们心目中的“福地”(the Promised Land),他们视自己为耶和华的“选民”(the Chosen People)。随着英国殖民者势力的不断扩张,清教思想(Puritanism)逐渐为美国民众所接受,也日益渗透进美国文学传统中,成为一种核心元素。因此,宗教因素一直是美国作家不能避免的一个重要方面,无论以何种方式来呈现,其形态依然有其稳定之处。

在研究福克纳长篇小说中的女性形象时,福克纳本身持有的宗教观是一个重要的观照侧面。以《喧哗与骚动》中的凯蒂为例,这是一个综合了各种女性特征的复杂人物。在小说中有这样一幕:穿着白色裤衩的小凯蒂有一次爬上了树,视角由小说中的“白痴”昆丁来叙述。很明显,福克纳描述的这幅图景完全可以与《圣经·失乐园》故事相联系,小凯蒂指涉了夏娃,上树的形象是“诱惑”这一主题的隐喻,因为正是魔鬼撒旦化身为蛇爬上树来诱惑人祖亚当、夏娃吃下禁果,犯了原罪(Sin)。同样,如果我们把福克纳短篇小说中的女性形象放到整个美国文学传统的背景下来考量,会发现其女性形象的宗教性和隐喻性十分强烈。福克纳年轻时曾参加过加拿大皇家空军(虽然没有到前线作战过),后来还去过法国巴黎,由于各种机缘他到过纽约、孟菲斯等城市,但每离开一段时间,他必然无比思念家乡,因此在外地呆不了多长时间,他又回到了自己的家乡。为此,就像在长篇小说中营造“约克纳帕塔法”(Yoknapatawpha County)这块独特的文学领地一样,福克纳在短篇小说中经常以“杰弗逊镇”(Jefferson Town)为背景,一般认为其原型是福克纳成长的小镇奥克斯福(Oxford)。以Jefferson为名不得不令人想到第三任美国总统托马斯·杰弗逊(Thomas Jefferson),这位总统为建国后初期的美国发展作出过巨大贡献,但他蓄有黑奴,且与一黑人女仆有一私生子。怀着复杂心情的福克纳将自己对家乡、对美国南方历史命运的理解融入对女性形象的塑造当中。这些短篇小说中的女性既是基督教徒,又是有产业者,她们在文化隐喻的层面上象征着美国南方。以艾米丽小姐为例,作为旧南方势力的最后代表,她既不上缴税款,也不理会周围发生的巨大变化,对于以棉花机和汽车车库为代表的北方工业文明已不可避免地侵蚀到了自己所在的镇,这一切她都熟视无睹。在种种旧有观念的支配下,她宁肯以杀死爱人的方式来隐喻自己对新制度、新观念的拒斥。此外,艾米丽小姐身上的清教元素显露无遗,她教孩子画瓷器画,长年穿黑色衣袍,沙发长年没有更换以致裂缝累累,多年来只有一个黑人仆人提着篮子去买菜。从某种意义上说,艾米丽的处境象征清教思想或文化面对现代工业文明的冲击,这种冲击已成为一种必然的趋势,如何面对这一趋势,是福克纳一直思考的问题。在大部分短篇小说里,女性形象最终要么缺失,要么被玷污或被毁灭,也就象征着清教思想的某些因素在现代社会的不合时宜。在《曾有过这样一位女王》中,年轻的家族女主人为了取回自己年轻时被人热恋的证据,以保证现在家族的荣誉,不惜以身体为代价,小说最后揭示的结局是她带着自己的孩子在大热天去河里浸泡,实际上她是为了洗清自己身上的“耻辱”,就好比圣约翰在河边给人施洗一般,涤去不洁换来新生。为此,可以说福克纳短篇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呈现的是美国清教传统和美国南方历史渗透、抵牾的复杂现象。

如上所述,莫言的写作受到过20世纪80年代引进的欧美经典的影响,参与到当时寻根文学和先锋文学的创作中。值得注意的是,莫言没有一味从事某一种文学的创作,或者说他不是只在时代浪尖上摇旗呐喊的急先锋。正是因为“莫言在寻根文学过于沉重的文化负累中加入了技巧的轻松,而在先锋文学过于耽于技法的时候加入了常态的历史文化内涵,”才使得莫言在30余年的创作中保证了创造生命力的延续[11]。综观莫言短篇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大多是健康爽朗、大胆热烈的农村女子。她们一方面身体健硕,充满热情,大胆追求自己的爱情与幸福;另一方面,她们又势必受到儒释道杂糅文化的影响和规约。在《白狗秋千架》这部短篇小说中,可怜的独眼妇女“暖姑”少女时代长得清秀可爱,但是一次荡秋千时不慎失足掉了下来,失去了一只眼睛,后来不得已嫁给村里的哑巴,并接二连三生下三个哑巴儿子,历尽贫穷苦难。受农村那种杂糅着顺从、认命、守妇德、持家、忍让等等规约的无形文化的影响,暖姑不得不过着身心艰苦的日子。但她又不甘认命,或许又是农村里那种“血脉血缘”观念的影响,暖姑希望小说叙述者“我”——一个青年教师,“给她留下一个质量优秀的种子。”《红高粱》里的戴凤莲也一样,虽然受约定俗成、乡规村俗等规约,但在昂扬绽放的青春和生命力面前,一切世俗可以被蔑视,也就有了她和余占鳌在高粱地里宣泄生命力的那种激昂的场面描写。在莫言大多数以农村为背景的短篇小说里,不少的女性形象受到“那些不确定的社会丑恶因素压迫和毒害”,这些因素也就是“社会顽固习俗”[12]。虽然有这些顽固习俗的规约,但热爱生命的女主人公们都没有放弃对蓬勃生命力的热爱和追求,即使最后受到毁灭的打击。无论技巧如何变幻,莫言依然以塑造传统文化规约下的女性的“奋斗与挣扎”为旨归,也就是说,他很好地把欧美传来的叙事技巧与传统历史文化融合到了一块。

五、结语

莫言的获奖使得富有特色的中国文学将逐渐为世人所知,绚丽多姿的世界文学之林必然因之而更加绚烂,中国文学与世界其它文学的对话也必将更加丰富多彩。莫言从福克纳那里获得了要写出自己文学领地的启发,像福克纳构建“约克纳帕塔法”系列一样构建了自己独特的“高密东北乡”世界。两者在短篇小说中都塑造了生动形象的女性群体,但细细比较发现,两者的异大于同,两者之间的区别研究也更富有意义,揭示了两种不同文学传统的独特所在。

[1]Eds.James B. Meriwether and Michael Millgate.Lion in theGarden: Interviews with W illiam Faulkner 1926-1962 [M ].New York: Random House,1968:238.

[2]Eds.Frederick L.Gwynn and Joseph L.Blotner.Faulkner inthe University:Class Conferences at the University of Vir-ginia[M].Charlottesville:University of Virginia Press,1977:207.

[3]福克纳.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花—福克纳短篇小说集[M].陶洁.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

[4]张志忠.莫言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43.

[5]李文俊.福克纳传(插图珍藏本)[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3:5.

[6]Hyatt H .W aggoner.W illiam Faulkner: From Jefferson to theW orld[M ].Lexington: University of Kentucky Press,1959:210.

[7]莫言.莫言精选集[M ].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1.

[7]莫言.莫言精选集[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1.

[8]朱宾忠.跨越时空的对话——福克纳与莫言比较研究[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6:145-150.

[9]M .H.Abrams,Geoffrey Galt Harpman.A Glossary of LiteraryTerms [M ].Beijing: 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Press,2010:358-359.

[10]刘意青,李洪辉.超越性别壁垒的女性叙事——读芒罗的《弗莱茨路》[J].《外国文学》,2011(4):5。

[11]付艳霞.莫言的小说世界[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1:244.

[12]叶开.莫言评传[M].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08:233.

(责任编辑:任屹立)

Comparison of Woman Characters in Faulkner’s and Mo Yan’s Short Stories

OU Guang-an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Shihezi University,Shihezi 832003,Xinjiang,China)

Both William Faulkner and Mo Yan are Nobel Prize Winners for Literature.The paper aims to investigate the influence of Faulkner on Mo Yan's writing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ross-cultural studies.By comparing these women characters in Faulkner's and Mo Yan's short stories,it can be seen that there are certain similarities between these two on surface structures,but there are more differences in such aspects as archetype narrative and symbolic narrative,reflecting different unique literature qualities.In comparing the above-mentioned two different features,religion is one of the key factors in interpretation.

William Faulkner;Mo Yan;short stories;comparison of women characters

I0-03

A

1671-0304(2014)06-0102-06

10.13880/j.cnki.cn65-1210/c.2014.06.019

2014-06-15

石河子大学人文社科中青年人才培育基金项目“英美经典作家对莫言的影响研究”(RWSK12-Y12)。

欧光安(1981-),男,湖南武冈人,石河子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南开大学博士,主要从事英美文学与比较文学研究。

猜你喜欢
艾米丽福克纳短篇小说
你穿得真好看
《艾米丽在巴黎》宣布续订
怎样写短篇小说
“造谣”是善意的提醒
没见到他
寻找初恋(短篇小说)
法国:短篇小说ATM机
一封未开启的信
没落贵族的挽歌——福克纳《献给艾米丽的玫瑰》的身体叙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