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天堂

七月

【引子】

咔嚓一声，清澄听到了自己手骨断裂的声音，剧烈的痛苦令她脸色苍白，原本清秀姣好的面容扭曲成团，冷汗淋漓。

她的头发被人从后面用力揪住，猛地拉扯，痛到极致，偏又无法晕过去，清澄只觉得生不如死。

她就像一具残破不堪的木偶，扭曲地趴在地上，衣裳凌乱，身上布满各色伤口。

负责施刑的两个婆子冷眼看着她，如同看着卑微的蝼蚁般，充满冷漠与不屑：“不过是个下贱坯子，竟然也敢引诱主人，这就是你的下场！”

残忍的刑罚，恶意的羞辱，清澄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她死死地咬住嘴唇，不发出一点声音，临到死前，艰难地抬起头，看向前方虚掩着的房门。

透过门缝，她清楚地看到外面有两个身影，一男一女，皆是难得一见的绝色容貌。

男人穿着黑色长衫，身形修长，眉目英俊，气质冷冽高贵。他静静地看着正在弹钢琴的白裙女子，眼神中泛起丝丝情意，而那白衣女子似有所感，亦在此时抬起头，深情地回望他。

一黑一白，长身两相立，宛若浓重的水墨画卷，美得令人窒息。

嗬，这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她夹在中间算个什么东西！

清澄咽下泪水，绝望地闭上眼睛，任由生命从身体里慢慢流走，辱骂渐渐变得遥远，痛苦渐渐变得模糊……

隐约间，似乎有人将她抱了起来，熟悉的气息包裹着她。

那人焦虑地呼喊她的名字，那样颤抖的声音，是她从未见过的慌张无措。

她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张开嘴，虚弱地在他耳边说道：“顾宸，如果有下辈子……我不想再遇见你……”

拥抱骤然变得更紧，似要将她整个揉进血肉里。

而她，只是带着彻底解脱之后的轻松，在那人激烈的亲吻之中，永远地昏睡过去……

【壹·初见兮】

那是五年前的开春，清澄被人悄悄安排进顾家刚满一个月。

顾家本是世家大族，靠着卖军火安身立命，跟全国各地的军阀都有着密切联系，在这江北一带颇有势力。

清澄还记得，那是一个非常晴朗的好天气，阳光明媚，她在花园里修剪花草，不经意间瞥见桃花树下的那抹身影。

他一身浓重的黑墨长衫，静静地站立在树下，冷冽的眉目间，是深不可测的凝思。

三月时节，桃花开得正艳，白的粉的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落，滑过他冰冷的眼角，散发出一种别样的凄美。

清澄只觉得心跳微微加快，竟是看得痴了。

待那人察觉到她的偷窥，转过头来时，冷冽的目光令她心头一紧，立刻红着脸颊躲开。

那人正是顾家的大少爷顾宸，清澄在进府之前，就看到过他的照片，送她进府的人告诉过她，要想尽办法接近顾宸，然后杀掉他。

清澄下意识地捏紧藏在袖子里的药瓶，满脑都是顾宸那双冷冽的双眸，竟是怎么都下不去手……

大少爷顾宸忽然感染恶疾，病重，医生们给看了，全都束手无策。

由于是传染病，大家都不敢靠近顾宸，管事便让刚卖进府里的清澄去照料顾宸，这本是要人命的事情，但对清澄她来说却是求之不得的。

清澄心中万分担忧顾宸的病情，没日没夜地守在病榻旁边，尽心伺候他。

这天夜里，清澄蹲坐在榻边，迷迷糊糊地打瞌睡，忽然感受到床榻有动静，赶紧睁开眼，正好撞进顾宸幽深的墨眼之中。

清澄心跳骤然加快，呆滞片刻过后，手忙脚乱地爬起身，扶着顾宸坐起来，转身端来一直放在小火炉上煨着的汤药：“少爷，医生说只要您醒了，就要立刻把这药喝了。”

顾宸却道：“你帮我把这药喝了。”

清澄愣住：“可是医生说了，您必须喝药……”

“我和医生，你听谁的？”

清澄无奈，只能屏住呼吸，端起药碗，仰头一口喝干净。

苦涩的药汁滑过口腔，令她不由自主地皱眉。

顾宸静静地看着她喝完药，方才认真地看了她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清澄。”

很轻的声音，带着一丝欣喜与期待。

顾宸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躺回榻上，继续睡觉。

清澄依旧蹲坐在床榻旁边，双臂抱着膝盖，偷偷看着榻边露出来的衣袖，心底那股不可名状的情愫再度涌出来，令她陷入了痴想之中。

不知看了多久，她忽然感觉腹中一阵绞痛，张嘴就吐出一大口黑血。

她死死捂住腹部，在地上蜷曲成一团，明明怕得要死，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生怕惊扰了还在睡觉的顾宸。

牙关都被咬出血来，她终于抵不住剧痛，昏死过去。

此时，原本还在睡觉的顾宸忽然睁开眼来，他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清澄，漆黑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情绪，冷漠如冰。

【贰·风起兮】

清澄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摆设精致的雅舍之内，身上盖着绸缎丝被，幽幽的熏香弥漫进鼻尖。

她想要坐起来，却浑身无力，尤其是腹部，稍微动一下，就针扎般疼。

“你的毒还没清干净，别乱动。”

清澄没有再动，循声望去，见到身着白色衬衫的顾宸正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本书。他说话的时候，目光一直看着书页，神色淡然。

少爷怎么会在这里？清澄满心惊喜，却又很是诧异：“这是哪里？”

“这里是我在城外的别院，你身中剧毒，虽然小命已经保住，但还需要仔细调养。在没有痊愈之前，你都要待在这里，哪里也不能去。”

清澄下意识地捂住腹部：“中毒？”

“你喝的那碗药里被人下了毒，我正在追查凶手，你留在这里以免节外生枝。”

清澄呆滞片刻，才反应过来是有人要下毒伤害他，不由得一阵后怕：“幸好是奴婢喝了那碗药，少爷没事就好。”

闻言，顾宸神色一顿，看向她的目光若有所思。

被他这么看着，清澄忍不住脸色微红，低下头去轻声说道：“少爷不但救了奴婢，还让奴婢在别院休养，少爷真是个好人。”

好人？顾宸淡淡一笑，怕是未必。

大少爷被下毒，府内一片哗然，顾家老爷大怒，决定彻查此事，誓要揪出敢对大少爷下毒的凶手，一时间人心惶惶。

府中但凡有点嫌疑的人，全部被逐一拷问，很多人因为承受不住刑罚，被屈打成招，不得不承认谋害少主的罪行。

这些人最终不是死在顾家地牢之中，就是被冠上谋害少主的罪名，喊冤入狱，最终冤死狱中。他们的家人大多被充入军营，送上前线，怕是这辈子都不能再回来了。

这一事件，在江北一带闹得沸沸扬扬。

借着这次事情，顾宸除掉了家族中很多跟自己作对的老派族人，尤其是那几个对家主之位虎视眈眈的次子，全都被他狠狠敲打了一番。

下毒事件已经过去了个把月，别院的书房里面，顾宸用毛笔逗弄笼中的金丝雀儿，漫不经心地说道：“那些老家伙年纪一大把，却整天闹个不休，是时候让他们回家好好休息一下了。”

心腹下属笑道：“好在少爷神机妙算，早就知道药里被人下了毒，骗那丫鬟喝下，否则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引出这些老家伙。”

“行了，天色不早，你去忙你的吧。”

“属下告退。”

待那心腹属下拉开房门，却见到清澄呆站在门口，微微一愣。

心腹属下回头看了一眼顾宸，见到顾宸并无异色，方才低头离开。

顾宸放下毛笔，看了一眼门口的清澄，淡然问道：“听到刚才的对话，你还觉得我是好人吗？”

清澄低下头，没有作声。

顾宸又道：“我从头到尾都只是在利用你，你对我而言，不过是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所谓棋子，不应该有妄念，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沉默片刻，清澄轻声说道：“奴婢很高兴能被少爷当成棋子，只要能帮到少爷，无论让奴婢做什么都可以。”

顾宸神色顿住，竟是心头一动。

【叁·情动兮】

清澄痊愈之后，跟随顾宸回到顾家，并被顾宸点名成为贴身丫鬟。

顾宸的作息时间非常规律，每天除了跟随顾老爷外出谈生意，就是待在书房里面跟属下商议正事，偶尔碰上心情好，还会去军营的校场，与几位好友一起骑马射箭。

清澄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仔细伺候他的日常起居，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

她的厨艺很好，每天都会亲自下厨，给顾宸炖各种各样的汤。

久而久之，顾宸习惯了身后这个模样普通但忠心耿耿的丫鬟，渐渐对她信任起来。

这天晚上，顾宸从外面回来，心情看起来很糟糕。他独自坐在院子里喝闷酒，一杯接一杯，喝得眼睛都不眨一下，很快就醉了。

清澄将酒杯从他手里拿走，扶着一身酒气的他回到屋里，帮他脱掉衣服，伺候他洗漱歇息。

醉醺醺的顾宸却诗兴大发，开始大声念起淫诗来。

“巫山云雨共旖旎，洞阳春潮浅复深。”

“两个黄鹂鸣翠柳，小怜玉体横陈夜。”

“香蕊暗陈花绽，翠腰羞对幽。”

……

清澄也曾跟着自家秀才老爹学过几首诗，对普通诗词倒也略知一二，此时听到这些淫词艳曲，不免面色泛红，伺候顾宸的手脚也跟着哆嗦起来。

她好不容易才将顾宸扶到床上，却因为太过紧张，脚下一滑，摔倒在顾宸身上。

两人的胸口紧紧相贴，热度陡然升高。

清澄羞得面红耳赤，慌忙爬起来，却被顾宸又一把给拽过去，两人的身体再度贴到一起。

“少爷，您醉了……”

顾宸伸手探入她的衣服里，低头在她耳边轻轻哈气：“你说过的，只要能帮到我，让你做什么都可以，这话还作数吗？”

“永远作数……”

“那么，现在我想要你。”

清澄咬了咬嘴唇，最终还是顺从地闭上眼睛，任由那人将自己覆盖。

酒气弥漫的室内，床幔摇动，身影纠缠，春色浮动，迷乱了不知道谁人的眼。

日上三竿，被折腾了半宿的清澄终于醒来，身边早已空空如也，顾宸不知去向。腰酸背痛的她忍住失落，慢慢爬起床，穿上衣服，遮住满身青紫痕迹。

顾宸对她从不温柔，哪怕是在床上，他也不会顾忌她的感受，动作粗鲁霸道，好像只是将她当成泄欲的道具般，弄得她非常疼。

清澄默默地忍受这一切，什么也不说，安静乖巧得像个木偶。

她很清楚，无论自己怎么付出，换来的也只有顾宸的利用。

可她对顾宸的接近又何尝不是别有用心？

彼此彼此，她没有任何立场去表示愤怒，她现在能做的，就只有默默守护着他，直到自己生命燃尽的那一刻。

她从口袋里拿出那个小药瓶，拧开盖子，将药水全部吞入腹中，然后穿上呢子外套，偷偷从后门离开，将空药瓶给了来接头的人。那人穿着黑大衣，将帽子压得很低，看到空瓶之后很满意，又掏出另外一个装满毒药的小瓶子递给清澄：“记住，每天一点药，混入汤水中，要让顾宸死得不知不觉。”

清澄垂下眼睛：“我知道。”

【肆·尘扬兮】

顾老爷外出谈生意的时候，意外发生车祸，顾老爷受了重伤，被迅速送入教堂医院，经由医生们诊治，伤势并未明显好转。

他缠绵病榻数月有余，终于在民国十六年的立冬之日，病逝于医院里。

亲人怄哭，举家哀悼。

顾宸长跪在父亲灵位之前，三日未曾起身，众人劝阻无果，只能由他去。

顾老爷病逝，家中人心浮动，此时此刻，真正陪在顾宸身边的人，只有清澄。

顾宸不睡不食，终于因为体力不支而昏倒，吓得清澄赶忙扶住他。就在此时，几条人影忽然冲进灵堂，举起手枪，对准顾宸扣动扳机！

顾宸此时身心俱疲，一时反应不过来，无法躲闪。

距离他最近的清澄想也没想，伸手就将他护入怀中，用身体为他挡住飞来的子弹。

子弹从她背后刺入，撕裂皮肤，鲜血泉涌而出。

她痛得浑身一颤，却死死抱住顾宸不松手，不让那些杀手有半点伤害顾宸的机会。

被鲜血刺激到的顾宸终于反应过来，他猛地摔碎茶碗，厉声大叫：“来人！”

转眼之间，一队全副武装的家丁冲进灵堂，几声枪响过后，那几个刺客全部被拿下，押入地牢候审。

护卫队长跪倒在地，声音颤抖：“属下来迟了！”

顾宸脸色铁青，抱起浑身是血的清澄，一脚踹开面前挡路的护卫队长，大步往内室走去，低声咆哮：“还傻愣着干什么？赶紧去叫医生！”

清澄趴在床上，任由医生们在自己背上折腾，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顾宸。

慌乱的人影来来回回，她的目光恍若穿越了生死，只为他而停留，情深不移。

在顾宸的威逼之下，医生们拼尽全力，总算保住了清澄的性命。

众人离去之后，顾宸看着奄奄一息的清澄，抿紧嘴角：“你想说什么就直说。”

“少爷，幸好您平安无事。”

顾宸面无表情，心里竟然泛起些许酸苦，沉默许久，还是没能忍住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纤细苍白的手指。

从小长在商人世家，只信利益不信人心的顾宸，第一次萌生出了依赖感。

【伍·花落兮】

被抓住的几名杀手都在牢中自尽身亡，没能查出幕后黑手，这让顾宸大为恼火，却也无可奈何。

再加上顾宸刚继承家业，根基不稳，家族中有很多人在暗里给他使绊子，竞争对手也瞅准机会趁机对他进行打压，各方面的压力将他压得喘不过气。

他心情不好，却不能在外人面前表露出来，只能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对着清澄发泄怒火。

他的心情越是不好，清澄就会被他折腾得越厉害，最严重的一次，她被弄得手腕骨折，休养了个把月才痊愈。

顾宸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做，他只是觉得每次折腾完清澄之后，再糟糕的心情也会随之一扫而光。

因为确信她不会离开，所以他肆无忌惮地伤害她，想要借此来发泄心中的怒火。可当他看见她痛得晕过去时，他又忍不住心慌，急忙叫来医生为她诊治，用最好的药物给她养伤。

这个女人对他而言，终归是有些与众不同的。

直到那年春天，又是桃花纷飞的时节，顾宸正将清澄压在身下毫不温柔地亲吻时，门外忽然传来声音。

“老爷，白姑娘回来了！”

顾宸浑身一僵，当即毫不犹豫地推开清澄，大步离开卧房。

他急不可待地跑到花园里，桃花树下，一袭白色洋装的白未语静静地站在那里，绝世的美丽容颜竟把身后的桃花都给比了下去。

所谓人比桃花艳，说的正是这一幕吧。

顾宸激动地走过去，伸手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抱住，贪婪地闻着她身上的气息：“未语，你终于肯回来见我了。”

白未语神情淡漠：“放开我。”

“我不放，好不容易等到你回来见我，这次我死也不会放手！”

话音刚落，一把手枪就抵上他的胸口。

白未语握紧手枪，冷眼看着他：“我这次回来，只为取你性命，为我父母兄姐报仇雪恨！”

顾宸却不为所动，死死盯着她：“能死在你的手下，我也不枉此生！”

手指几次想要扣下扳机，然而，白未语的手就像是有千斤重般，怎么也使不下去力气，最终只能将手枪往旁边一扔，冷着脸色转身离去。

见到心上人态度松动，顾宸心中大喜，赶忙追上去。

清澄静静地站在窗前，看着他们两人的身影在桃花之中渐行渐远，忽然明白了顾宸之所以喜欢在花园里种上这么多桃树的缘故。

有道是睹物思人，每每看到这些花儿，他就能想起被放在心上珍藏的人儿。

想来还真是讽刺，她不敢奢望的美景，原来都不过是别人不屑一顾的玩意儿。

【陆·心殇兮】

白未语的忽然到来，在后院之中掀起轩然大波，无数目光全部集中到她身上，争相讨论她的来历。

原来，在顾宸十三岁的时候，就认识了还是白家千金的白未语。两人青梅竹马，彼此感情非常好，顾父甚至还有意让两个孩子定下亲事，他们几乎是两家公认的一对金童玉女。

只可惜，白家忽生大变，竟与外人勾结，共同图谋顾家产业。此事被顾父得知，心中大怒，设计将白家的货物全部掉包，导致白家生意失败，元气大伤，之后又在顾家的推波助澜下，白家终于彻底没落。

白家人得知这一切都是顾家所为，担心顾家为了斩草除根，对自己斩尽杀绝，便决定偷渡出海，逃离顾家的势力范围，却没想到在海上遭遇海难，一家百余口全部葬身鱼腹。

白未语侥幸逃脱，她认定白家是被陷害，一心想要洗刷冤情。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仍未找到证据，心有不甘，便将矛头指向顾宸，只想亲手杀掉他，好为父母亲人报仇。

顾宸钟情于白未语，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现在她突然回来，只怕顾宸为了她，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一时之间，白未语的一举一动，都成了后院众人关注的焦点。

而清澄，早已被他们抛之脑后。

想想也是，一个是青梅竹马感情深厚的绝色美人儿，一个是死皮赖脸想要倒贴都没人要的普通丫鬟，放到任何男人身上，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事实证明，群众的眼睛非常明亮，自从白未语回来，顾宸几乎一有空，就会颠颠儿地往她那儿跑。

她喜欢诗词，顾宸就命人寻遍天下名家，将诗词孤本送到她面前。

她喜欢弹琴，顾宸就用最上等的千年桐木，为她打造绝世好琴。

她喜欢安静，顾宸就为她建造湖中小筑，让她独自居住。

……

哪怕她喜欢天上的月亮，顾宸也会命人去摘下来送给她。

哪怕她从来都不在乎他的心意，每次见到他都是冷言冷语，他也甘之如饴，无怨无悔。

他坚信，只要自己努力，终有一天能将她的心融化。

顾宸每日都围着白未语打转，清澄被彻底遗忘在记忆的角落，显而易见，正主一回来，她这个配角就被无情抛弃了，众人纷纷对她投去同情的目光。

清澄却像个木头人，无论别人怎么说，她都从不发表感想，依旧默默地留在原地，看着顾宸从未回头的背影。

最近天气忽然转凉，顾宸的嗓子有些难受，清澄特意炖了一盅冰糖雪梨，用小火煨着，守在卧室的门口。

此刻四下无人，她偷偷拿出口袋里的药瓶，闭眼吞下毒药。

刚放下药瓶，她就捂住嘴剧烈咳嗽，待她停止咳嗽，却见手心里一片刺目的猩红。

她的眼中浮现出浓浓的悲伤，用手帕将鲜血擦净，动作熟练麻利，显然已经做过好多遍了。

她一直等到深更半夜，顾宸方才面色不善地回来，很显然，他刚在白未语那儿又受了气，心情非常不好。

清澄赶忙将炖好的冰糖雪梨放到他面前：“老爷，喝点糖水润润嗓子。”

香甜的气息，伴随细腻的温度，令顾宸本就不善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沉。

他扬起手，猛地将白瓷盅扫到地上，冰糖水洒了一地。

清澄立刻屈膝跪下，沉默不语。

顾宸狠狠捏住她的下巴：“无论你怎么努力，她就是不领情，做这么多又有什么用？说到底，就是你在犯贱。”

这话，不知道是在说清澄，还是在说他自己。

【柒·思之兮】

顾宸花了很多心思在白未语身上，然而，这些心意全都被白未语踩在脚底下，狠狠地践踏。

顾宸终于感到些许疲倦，他回到卧室，看见从窗口散发出来的温暖灯火，心里的某根弦被轻轻拨动。

他不由自主地扬起嘴角，提步走进屋内，目光落在清澄身上。

她不爱说话，但只要他的一个眼神，她就能读出他心底的想法；她算不上聪明，可对他全心全意，哪怕为他付出生命；她不怎么漂亮，但她能十年如一日地守候在他身侧，仔细照顾他的生活起居。

也只有在她面前，顾宸才能放下各种伪装与算计，轻松地做回自己。

顾宸忍不住握住她的手腕，紧紧攥住，虽然自私可耻，但他还是很庆幸，能在尔虞我诈的家族之中，有这么个人陪在身边。

清澄抬起头，目光温柔：“我炖了鸡汤，您要喝点吗？”

“好。”

他喝着温暖的鸡汤，浑身都感到无比舒坦，忍不住充满期待地看向她：“你能给我熬一辈子的汤吗？”

清澄微微笑着，点头应下。

看着她的笑容，顾宸有一瞬间的恍然，没想到她笑起来还挺好看的。

喝着热汤，抱着清澄，似乎这样的日子也挺不错的，顾宸开始幻想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情景，对待清澄越发温柔：“给我生个孩子吧。”

等有了孩子，他们就结婚，一家三口过日子。

久而久之，清澄重获主人宠幸的说法在后院中迅速传开，不可避免地落入白未语耳中。

这天下午，清澄从库房里出来，经过玉华园的时候，碰巧遇见正在园子里赏花的白未语。

众所周知，白未语虽然尚未与顾宸结婚，但倚仗顾宸的宠爱，她在后院之中的地位比任何女人都要高。

清澄赶忙放下手中的水晶花瓶，屈膝行礼：“奴婢向白小姐请安。”

白未语却恍若未闻，认真地欣赏花儿们，直到清澄累得双膝打战，她这才抬起头，漫不经心地说道：“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没曾想到还在这儿，忘记叫你起身，抱歉。”

清澄低头，忙称不敢。

白未语伸出手指，抬起她的下巴，高傲地看着她，不屑地轻笑：“生得倒是很一般，顾宸就算真要气我，也该找个更好看点的货色。”

清澄默然不语，心中泛起酸楚，却生生忍住想要掉眼泪的冲动。

是啊，她从头到尾都只是顾宸的一枚棋子，物尽其用，都是理所当然的。只要能气到白未语，顾宸便能证明白未语对他还有感情，那么她就算是任务圆满了，还有什么好奢望的呢？

白未语松开手指，轻轻用丝帕擦拭指尖，看向她的目光里，流露出一种高高在上的悲悯：“见你可怜，我便给你个机会，咱们打个赌，看看顾宸爱的到底是谁，也好让你彻底地死心。”

清澄垂眸，想说什么，但想了想，又没能说出口，算是默认了这个赌约。

既然身为棋子，她就该尽力激怒白未语，这样才能让顾宸抓住攻陷白未语的机会。

哪怕她早就已经知道顾宸从未爱过自己，她也愿意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接受这个注定失败的赌约。

反正，她中毒已深，早就活不久了。

清澄被带到一间小黑屋里，两个婆子二话不说就将她捆了起来，清澄被绑得很难受，本能地挣扎，却被婆子们揪住头发狠狠扇了两个耳光，脸颊转眼就红肿起来。

白未语并未走进来，只是站在门外冷眼旁观：“你且待在这里，婆子们会好好招待你，等下我与顾宸就在外面。你若疼得忍不住了，就吱个声，顾宸倘若真心在乎你，必然会不顾一切地救你出来。”

说完，她便不再去看清澄，虚掩上房门，转身离去。

没过多久，顾宸就出现了，他听到白未语派人来请自己，心中万分惊喜，不敢耽搁，立刻就赶了过来。

白未语的神态仍旧冷淡，但比起往日，却缓和许多。

尤其是在白未语说要弹琴给他听的时候，他更是受宠若惊，连忙让人搬来钢琴。

琴声婉转，声声动人。

顾宸专注地看着面前的绝色佳人，只觉得心神陶醉。

【捌·若狂兮】

小黑屋里，皮鞭狠狠落下，顿时皮开肉绽。

清澄躺在地上，痛得冷汗淋漓，浑身直抽搐。她死死地咬住牙关，默默忍受婆子们的残忍折磨，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她透过门缝，看向外面的顾宸，他眼中的宠溺是那样明媚，令她心如刀绞。

她咽下泪水，满身的狼狈伤痕，却比不上心底的千疮百孔。

此情此景，她还能期待些什么？

惨然一笑，只觉得自己如此可笑。

血腥味顺着门缝，慢慢飘出门外，一向嗅觉敏锐的顾宸很快就闻到了。他下意识地往旁边虚掩着的房门看了一眼，想要询问，但他难得听到白未语弹琴，不舍得打断如此美妙的琴声，便忍下心中疑惑，打算等到这曲弹完之后再问问看。

琴声起起伏伏，越发动心动情，宛若流水般，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血腥味越来越浓，顾宸心底那股莫名的焦虑越来越深，他开始频繁地往那扇房门看过去。白未语注意到他的异样，却没有要点破的意思，依旧认真地弹着钢琴，眉睫轻轻垂下，恰似振翅欲飞的美丽蝴蝶。

清澄遍体鳞伤地趴在血泊里，视线越来越模糊，气息也越来越微弱。

婆子们见到情况不对劲，不由得停下手，蹲下身检查，将手指探入她的鼻下，神色大变：“糟了，真要出人命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门外的顾宸听见。

他乍然起身，使劲推开房门，见到奄奄一息的清澄以及她身上触目惊心的伤口，只觉得心口被人狠狠捶了一下，疼得手指尖都在颤抖。

如果她死了，他该怎么办？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他就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成了冰，害怕到不敢想下去。

顾宸冲过去抱起她：“清澄，你醒醒！”

近乎窒息的拥抱，令清澄奇迹般地清醒了些许。见她嘴唇在动，顾宸立刻将耳朵凑过去：“你想说什么？”

“顾宸，如果有下辈子……我不想再遇见你……”

声音落地，她的呼吸也随之彻底消失。

顾宸紧紧抱着她的身体，冲出家门，驾车赶到距离最近的医院。经过紧急抢救，医生很无奈地告诉他：“抱歉，这位小姐受伤太重，再加上中毒已深，两者并发，她在送来的路上就已经死亡。”

中毒？！

顾宸睁大发红的眼眶，整个人都蒙了：“她怎么会中毒？”

“应该是长期服用某种慢性毒药所致，具体情况，我们就不知道了，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给尸体做解剖检查……”

还没等医生说完话，顾宸就不顾众人的阻挠，强行冲入急救室内，紧紧抱住已经浑身冰冷的清澄。

他疯了一般亲吻她的嘴唇，就像从前那样，使劲地折腾她，让她痛得受不了，然后醒过来。

然而，无论他怎么祈求，她都没有再睁开眼来。

鲜血之中，抵死缠绵的两个人，绝望得让人心碎。

【玖·心死兮】

顾宸抱着清澄的尸体，躲在房里，不吃不喝，直到第三天。白未语走进来，看到失魂落魄的他，心中一痛，嘴上的语气却越发冷漠：“人活着的时候，你不珍惜，等到人死了，你还来装什么情圣？！”

顾宸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向她，目光冰冷：“是你害死她的？”

白未语神色傲然：“是又如何？你若觉得不满，大可以杀了我为她偿命，能在有生之年看到你如此痛苦的模样，我便是死也无憾了。”

“你就这么恨我？”

白未语抿紧嘴角，久久没有说话。

恨吗？她必然是恨的，但此时此刻，看着顾宸冰冷的眼神，她心里却又有些说不上来的难受。

不该是这样的，他看她的眼神，不该是这样的。

她深吸一口气，试着放下自尊，低声问道：“之前你为了让我吃醋，故意用她来气我，如果我说你的目的达到了，你应该觉得很满足吧。”

“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

一句语气毫无起伏的回答，顿时就将白未语的心口冻住。

他在赶她走？！

白未语的声音不自觉染上一丝颤抖：“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你本是该死之人，我看在往日情分上，姑且放你一马。你若识相，就立刻离开，否则别怪我不念旧情，送你去见你父母。”

“你……”白未语张开嘴，憋了许久，方才勉强憋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不爱我了吗？”

顾宸低头亲吻着怀中的人儿，轻声说道：“不爱了。”

白未语握紧拳头，任由指甲生生扎进手心里，钻心的疼。她强迫自己抬起头，冷笑道：“很好，但愿你别后悔！”

说完，她带着已经破碎的自尊，决然地转身离去。

她原以为他只是在闹脾气，等他气消了，肯定会来找她。然而，她等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他都没有再出现在她面前。

她这才不得不面对事实，他们之间，情丝已断，再无瓜葛。

【尾声】

所有人都觉得顾宸疯了，他成天抱着清澄的骨灰盒子不松手，对着空气自言自语，活得像具行尸走肉。

某些蛰伏在暗处的人开始蠢蠢欲动，伺机派人暗杀顾宸，却没想到这些人都失了手，被顾宸安排在暗处的人一网打尽。

经过严刑拷打，终于问出幕后黑手竟是顾宸的三弟！

不仅如此，就连上次在父亲灵前暗杀顾宸的杀手，也是受顾老三指使。他死死地盯着顾宸，笑得扭曲：“反正都是死，我也不怕告诉你，那个叫清澄的婢女也是我的人。我让她刻意接近你，得到你的信任后，往你的汤水中下毒。可这个女人太蠢了，居然为了保护你，偷偷把那些毒药都自己吃了！”

得知真相的顾宸脸色阴沉，他抓住颤抖的手指，转过身去，冰冷地吐出一句话：“处理得干净点。”

顾老三被人拖出去，他还在绝望地放声大笑，一声枪响过后，笑声戛然而止。

黑夜已深，巨大而压迫，仿佛死亡般笼罩一切。

白色蜡烛静静地燃烧着，发出弱小的微光，顾宸独自呆坐在角落里，呆呆地看着白色烛火，一动不动。

不停摇晃的烛心，渐渐映照出一个熟悉的女子身影。

过往的时光一幕幕浮现，那些温柔的、静谧的、悲伤的面容，最终会聚成一个人的模样。

“清澄……”

方形的骨灰盒透过他投射出巨大而绝望的阴影，几乎将他整个人淹没殆尽。

他俊美的脸庞突然扭曲起来，一阵激烈的痛楚从全身各处尖锐地爆发出来。濒临崩溃的边缘，他发狠似的用指甲抓着自己。

他疯狂地自残，伤口一一渗出血痕，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他想将体内的绝望感发泄出来，却难以自拔地越陷越深。

抓住胸口，指甲深入肉里，他用力过猛的唇间咬出血丝，如果能这样把心掏空，把自己撕裂该有多好……

“老爷，该吃药了。”

老管家推门而入，轻轻唤着。

没有任何反应，老管家无奈地叹了口气，又走进去几步，却发现屋子里没有人。他吓了一跳，赶忙到处找人，最终在院子里的桃树下找到了顾宸。

他穿着单薄的衬衣，静静地站在树下，仰望着干枯的树枝，惨败消瘦的脸上，是空洞洞的茫然。

不久，顾宸死于急性肺炎，享年二十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