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乔
“暂时的历史正当性”辨
读徐觉哉《从恩格斯晚年的思想片段中得到启迪》,笔记如下。剥削具有“暂时的历史正当性”,恩格斯语。“暂时”是多久?“存在条件大部分已经消失而后继者已经在敲门的时候”,“暂时”就该结束了。这表明剥削一则有正当性,二则含非正当性——即历史非正当性——到一定时期便不正当了,亦即据时而变。这是辩证法:不绝对,不静止,不只看一面。不承认暂时的正当性,“左”;看不到是暂时性,且不加节制而推波助澜,右。关键是实事求是,从实际出发。刘少奇、邓小平最懂此。恩格斯论剥削之“暂时的历史正当性”,实具方法论意义——岂止剥削,很多事如此。此为看到了事物的发展性、过程性。
孙中山论张勋
政治态度与个人人格,可做不同视角之区分评价与对待。此为人物评价之一法,实事求是之一途。反动而有节操,一为政治态度,一为个人人格;革命而有痞子秉性,一为政治态度,一为个人人格。正面价值与负面价值集于一身,看似可怪,实则寻常。张勋起自寒微,故不忘对赣省原籍贫寒人士多加照拂,常赈济灾民及孤寡。孙中山1917年7月21日致两广巡阅使陆荣廷电报云:“张勋强求复逆,亦属愚忠,叛国之罪当诛,恋主之情可悯。文对于真复辟者,虽以为敌,未尝不敬也。”复辟清室,反动之至;忠节不二,可悯可敬。打倒之,敬重之,区分评价与对待也。孙中山电文,可谓“区分评价”之著例。
传统政治文化鄙视“两姓家奴”,如冯道式人物。然也须看变换立场是否进步,傅作义、陈明仁,皆识时务、明大义之俊杰,绝不可以陈旧观念衡之。张勋叛国之罪当诛,傅、陈爱国之举当赞。以人民之立场论,傅、陈之节操无愧也。
一代元戎曾以挑粮名世
《朱德的扁担》有负面效应。小学生以此为课文,反复诵读,印入脑际,结果只知朱德会挑粮,不知朱德能指挥千军万马。“毛主席用兵真如神”,“朱德挑粮上井冈”,两相比较,教科书与《长征组歌》不经意间造成扬毛贬朱之评价。林彪曾言:“朱德你实际没当过一天元帅,都是毛主席指挥的。”亦流毒世间。惜哉,一代元戎竟仅以挑粮名世。实则,许多仗乃朱毛共商指挥也。近年,党史军史著作多有辨证,影视也已树起朱德之大军事家形象,挑粮上山老印象遂渐被抵消。可知宣传名人,选择其何种事迹,大有讲究。名人形象就在宣传家手中。可不慎乎?另,只言朱德挑粮,本已遮蔽朱老总军事家风采,然“文革”间林彪喽啰竟又欲夺朱德扁担奉承林彪,将“朱德的扁担”改为“林彪的扁担”,其厚颜令天下人嗤笑。朱老总本人更闻之谐语云:“扁担可以先借给他用几天,迟早还是要还的嘛。”其肚量如海,其风致如周公瑾谈笑灭虏也。读刘统《“朱德的扁担”之考证》一文,记感于斯。
政治垄断
久加诺夫之苏共“三垄断”说,其一为“政治垄断”。实则毛泽东亦有类似论断。毛读毕赫氏秘密报告,心情沉郁,胡乔木讲述其心情时云:“苏联揭露的斯大林的统治,其黑暗不下于历史上任何最专制暴虐的统治,毛主席日思夜想就想走出一条比苏联好的路子来。”周恩来亦曾引述毛观点云:毛主席认为苏联犯的重大错误之一就是实行“对人民的专制主义”。专制主义即政治垄断,即非民主共和、反民主共和之主义、制度。与今日所言之社会主义核心价值相去甚远矣。斯大林者,赤色帝王也。苏共臀部,印有硕大之封建纹章也。对人民实施专制主义,苏共焉能不亡?柬共焉能不亡?“四人帮”焉能不亡?
梁启超论英雄与时势
“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二语皆名言,皆在理。然英雄与时势究竟关系如何,说清者不多。梁启超论二者之关系云:“故英雄之能事,以用时势为起点,以造时势为究竟。英雄与时势,互相为因,互相为果,造因不断,斯结果不断。”试补史例:孙中山,英雄也,清末风狂雨骤,时势也,孙中山“以用时势为起点”,以创立民国为究竟(结局)——此即英雄与时势互相为因,互相为果也。梁氏此论,强调英雄与时势之互造关系,然不强调谁为重点。唯物史观则强调“时势造英雄”,更言人民造时势。
说谎之被正义化
为所谓“正义”的目的而说谎——此即说谎之被正义化。缘此,“说真话,还是说谎话”,竟成了一个问题。1958年底,中央通过《关于人民公社若干问题的决议》。翌年初,河南省开党代会贯彻。会后,杨献珍看到登封县委书记在会上的发言稿,其中说:“不虚报,就不能鼓足群众干劲;不虚报,就不能促进大跃进形势;不虚报,就于群众脸上无光……”总共七八个“不虚报就不能”如何如何。结论是,要搞大跃进,就必须虚报。虚报,即说谎,说假话。说谎被这位书记正义化,且理论化了。此可谓人们熟知的名言“不说假话办不成大事”之大跃进版。邓拓写过一篇《伟大的空话》,论及说空话的危害。其实空话哪比得上假话的危害大!倡导“虚报”,亦即倡导“伟大的假话”。不“伟大”么?你看,这假话能鼓足群众干劲,能促进大跃进的形势,能给群众脸上添光,“伟大”至极矣。但这“伟大”背后,却是饿死人,人相食。“伟大”也者,不过是造大孽而已。
一个可照幽昧的史识
史上人物常有殊不可解之行为,史家王曾瑜以“反常思维、变态心理”释之,遂使幽昧显形,不可解变为可解。此诚超拔之史识也。见其《反常思维、变态心理等在历史上的作用》一文。此文载王先生文集《古今一理》。先生赐赠此书,批阅三日,得先生此卓识也。
文中举例精到。天启帝后宫粉黛三千,却独爱奶妈客氏,又宠幸阉人魏忠贤,结为明末三人帮,把明朝搞到肮脏堕落之极点。俄罗斯罗曼诺夫末代王朝与明天启朝近之。沙皇尼古拉二世、亚历山德拉皇后宠幸一个叫拉斯普京的“妖人”,结为诡异的三人帮,葬送了这个王朝。斯大林杀好人、杀功臣,怪诞而惨酷,十月革命元老屠戮殆尽,中央委员大部处死,五大元帅杀了三个,司令、军长、师长更是一堆一堆地杀。如何以正常逻辑释之?费解,难解,解释不通也。而以“反常思维、变态心理”释之,则可解。
此“反常思维、变态心理”何来?存在决定意识。再反常,再变态之思维、心理,亦为存在之所造,而非凭空出世,更非精神病人之所为也。盖背理、反智之制度、理论使然也。如此,则所谓“反常”、“变态”云,便属正常矣,常态矣。专制制度、极“左”理论乃造就反常思维、心理、行为之大源也。马克思谓专制制度可变人为兽,确然。一为兽类,人类之正常思维、心理也便磨损、丧尽。张国焘、夏曦、康生等杀戮忠贞之士,波尔布特杀人如麻,皆可以“反常思維、变态心理”释之。
宋太祖的秘密誓约
宋太祖曾立下秘密誓约:“藏于太庙,誓不诛大臣、言官,违者不详。”故北宋的政争少有诛杀,较为文明。即使发生在北宋后期的3次大规模贬窜士大夫运动,一般也不开杀戒。宋人称“古者士大夫多被诛夷,小亦鞭笞。太祖皇帝以来,始礼待士大夫,终始有恩矣”。赵宋一代在强调皇帝大权独揽的同时,又兼顾对臣僚体貌宽柔,这在中华古史上绝无仅有。
毛词谓宋祖“稍逊风骚”,似乎文治不足,然“誓不诛大臣、言官”,则可见其相当文明。秦始皇焚书坑儒,刘邦撒尿于儒冠,汉武帝宫刑司马迁,元代九儒十丐,明太祖廷杖,清代文字狱,士大夫的日子实在不好过。中国皇帝粗野的多,野蛮的多,爱用暴力。因马上得天下,也信马上治天下。宋太祖能立下不诛大臣、言官的秘密誓约,殊为不易,尤其是不诛杀专事提意见的言官,更为可贵也。
“中华文化造极于宋世”(陈寅恪语),不为无由也。
汤锅之历史背景
张献忠屠蜀,人间至惨事。然有妄人曰,农民英雄岂可能搞屠杀,屠夫定是明军清军。俨然张献忠之红卫兵也。鲁迅认定张献忠曾屠蜀,说他杀杀杀,杀个没完。闻一多亦认为张曾屠蜀。何炳棣曾问闻一多川中名菜“原锅子汤”是否源自湖北,闻氏湖北籍,答曰很可能,“因为明末张献忠屠蜀后,江西人入湖北、湖南,两湖人实四川,把大锅汤菜传统带进四川”。闻氏时任西南联大教授,巴蜀掌故自当留心。虽一菜之细事,亦从大背景着眼,遂言及张献忠屠蜀事。考证汤锅源流,张之屠蜀乃立论之重要根据。惟坚信此事为有,才会引为证据。闻一多入川后必耳闻过张屠蜀传闻,相关文献亦极可能过眼。闻氏素重考证,于传闻绝不会轻信,信则有据。在妄人看,鲁闻二人阶级立场皆可疑,便是毛泽东赞为“现代圣人”、“英雄气概”云云,亦不可靠。数年前,张献忠家乡欲为张献忠立雕像,吾于讨论会上力陈不宜,乡人虽不快,亦无从反驳。
工程师节之来历
读《顾颉刚自述》,知民国有工程师节。立意当与今之教师节同,表尊重与鼓励意也。然节期却为附会传讹而得。顾毓琇往访顾颉刚,闲谈大禹生日可否考得,答曰禹為神话人物,有无其人尚不能定,何从考出其生日?又云,不过川西羌人习惯以六月六日为禹之生日,祭赛甚热闹,方志记之。顾毓琇时为教育部政务次长。数天后报载,定六月六日为工程师节。陈立夫云,大禹治水为工程史上大事,顾教授已考出禹王生日为六月六日。至此,顾颉刚方知顾次长来意。顾颉刚答词本无误,却被善意扭曲利用。立节固为嘉事,然立节过程略嫌草率,根据亦苍白。“尧是土堆,舜是草,禹是虫”。顾颉刚《古史辨》引《说文》“禹,虫也”,疑禹者或为上古社会之图腾。此推测不无合理因素,然备受讥笑。盖人心不愿祖宗是一条虫也。立工程师节,又令世人更曲解顾氏——禹既为神话人物,岂可凿实其诞日,莫名其妙也。顾颉刚冤哉。顾毓琇,大教育家、科学家。无锡顾宅巍峨堂皇,已作为文物精心保护。
五谷不分不一定愚蠢
“五谷不分”,谓分不清稻、黍、稷、麦、菽五种农作物,意指不懂农事。“文革”中打击知识分子,常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罪之,并强令下乡改造。
“五谷不分”源出《论语》荷蓧丈人讥刺孔子语——“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对这句话,历来注家有异说,但“四人帮”只认一种解释,即荷蓧丈人在“批孔”,批孔子不事劳作,不懂农事。与“五谷不分”相似的古语还有“不辨菽麦”。《左传·成公十八年》云:“周子有兄而无慧,不能辨菽麦,故不可立。”晋人杜预注曰:“菽,大豆也。豆、麦殊形易别,故以为痴者之候。”不辨菽麦会被指为痴人,痴人自然“不可立”,啥用也没有。语云“高贵者最愚蠢”,你五谷不分,不辨菽麦,还不愚蠢?还不该下乡改造?
孔子真的五谷不分吗?我看未必。樊迟请学稼时,孔子说“吾不如老农”。只是不如老农,没说“吾不知稼穑”。史书又说孔子“少也贱,故多能鄙事”, 那时的“鄙事”多与农村、农事有关。因而,推断孔子能分清五谷应不成问题。荷蓧丈人有点想当然吧。即便孔子真是五谷不分,也实在不算什么。孔子是大教育家、大学问家,是教授六艺的老师,社会分工不同嘛。到了分工细密的工业社会,工人和知识分子五谷不分,就更不能说是愚蠢了。我未成年即进工厂做工,当了8年工人阶级,成天吃五谷杂粮,但却五谷不分,不是很正常吗?能说愚蠢吗?五谷不分的工人群众太多了。但我们懂机器操作啊!反过来说,农民虽能辨菽麦、分五谷,但不懂机器操作,更不懂科学技术,能说农民愚蠢吗?不能的。这是社会分工所致。再说,即使是农民,南方的农民不懂种麦,北方的农民不懂种稻,都是很正常的。批你五谷不分就是愚蠢,暗含的前提是你吃了饭就必须会辨五谷、知农事。照此逻辑,农民坐了车,难道就必须会造车吗?爱迪生、比尔·盖茨、乔布斯完全可能五谷不分,这有什么稀奇?
荷蓧丈人的说法是一种小农眼光。小农只会种地,不懂文化,不了解比种地更高级的知识。这种小农眼光被“四人帮”所利用,从而造成打击知识分子的广泛社会基础。例如,许多农民出身的干部就常以大老粗身份教训知识分子。
张贤亮读《资本论》的收获
张贤亮划为右派后劳动教养,饱受饥寒煎熬,差点饿死。一次偶读《资本论》,张贤亮有一重大发现。他写到:一翻开书便欲罢不能,首先是第一篇第一章分析商品,第一句话便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支配着的社会的财富,表现为一个惊人庞大的商品堆集”。“惊人庞大的商品堆集”这句话,理所当然地引起我物欲的想象,因为当时商品奇缺,买任何商品包括火柴肥皂都必须凭票。两相对比,在直观上就使我产生了对当前社会是“社会主义”的怀疑。
这种怀疑,实际上就是发现了贫穷不是社会主义。马克思说了,资本主义的商品多得惊人,而社会主义是比资本主义好得多的制度,所以理应商品更多,多得更惊人,那才叫社会主义,而眼前,商品很少极少,这算是社会主义吗?不能算吧。这就是张贤亮的思想逻辑。这个思想逻辑合理,正确,符合马克思主义。
认识到贫穷不是社会主义,是改革开放的一个重要起点。小平同志的“贫穷不是社会主义”的话,让那些反对改革开放的人哑口无言。马克思都说了,资本主义商品多得惊人,难道我们社会主义还能穷得叮当响吗?思想一下子一致了,要搞穷社会主义的人没了。
小平的话,是在高位上振臂一呼。实际上,有这个认识的人大有人在,已形成了社会基础。小平一呼,群起响应。犹如“天安门事件”是社会基础,中央便很容易下决心抓“四人帮”。张贤亮们就是小平一呼的社会基础。
“越看越像明朝”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作者奥斯特洛夫斯基曾说过:“我们建的国家不是我原来想的那样。”解放战争时期参加革命的新华社记者穆广仁,也曾当面向我讲过类似的话。那么,他们原先所憧憬的美好国家是什么样子?我想,肯定是富饶的土地,自由的天空,快乐的人民。但很遗憾,他们失望了。韦君宜小说《露莎的路》有云:“我们以全力挣扎搏斗换来的天下,越看越像明朝。”这真是惊人之语,但又是实话。的确,在相当一段时间里,“左”祸泛滥,特别是10年浩劫中,我们的国家不但不像原先预想的那么美好,反而相当糟糕。明朝是个什么样子呢?专制,杀功臣,太监横行,文字狱,没几个好皇帝。毛泽东读《明史》,越读越来气。庆幸的是,“像明朝”的天下又被改革得逐渐远离明朝了,而且,正在努力建成一個像奥斯特洛夫斯基、穆广仁和韦君宜们原先所憧憬的美好国家。《露莎的路》虽称小说,却有史料意义,可与韦君宜另一书《思痛录》并读。二书合集已由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
“照远”与“照近”
唐德刚谓,胡适的思想“照远不照近”。意谓其思想光芒远期有效,近期无用。有道理。胡适的改良思想、自由主义、个人主义,与当时社会所需之革命风暴不合拍,故不能“照近”也。然刀枪总要入库,自由终为人性,因之,改良自有远期价值,自由更为人类愿景。此胡适思想可“照远”也。
“照远不照近”,非只胡适思想之特征,实为一类思想现象,如孔子大同思想等等,故此五字可作思想现象之观察法也。推而广之,亦有“照近不照远”者,新民主主义,即此。亦有“远近皆照”者,辩证法,相对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皆此。另有远近皆不照者,“知识越多越反动”,即此。思想之价值,只论高下,不分远近,“照远”、“照近”,各有其用,各有价值,亦各有其历史地位也。
(作者单位:北京日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