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物描写:《一千英亩》的隐型环境伦理主题*

2014-04-01 14:04:46
关键词:末世吉妮毒物

( 中南大学 外国语学院, 湖南 长沙 410083)

毒物描写:《一千英亩》的隐型环境伦理主题*

李 玲

( 中南大学 外国语学院, 湖南 长沙 410083)

简·斯迈利的小说《一千英亩》蕴涵多种文学伦理内涵,其中隐性的毒物描写可以将该作品归入后自然小说之列。本文以环境文学之毒物描写为切入点,从环境伦理思考、环境伦理话语、环境伦理诉求三方面分析《一千英亩》的环境伦理主题,指出《一千英亩》等后自然小说中的毒物描写源于作者的毒物意识,是毒物危机背景下人类关于环境末世的环境伦理思考;潜隐在土地之争、父女矛盾等传统伦理话语下,小说揭露人类滥用化学毒物以提高土地产量, 忽视毒物对环境和女性造成的无法逆转的危害, 表面先进繁荣的农场暗藏着人与土地的生态危机,构成环境危机背景下典型的环境伦理话语;基于毒物描写的环境伦理主题反映了后自然小说的环境伦理诉求,表现出文学创作对特定历史阶段各种伦理观念和伦理道德的独特表达与作家的社会责任担当意识。

简·斯迈利;《一千英亩》;毒物描写;环境伦理

美国当代女作家简·斯迈利(Jane Smiley,1950- )的《一千英亩》(A Thousand Acres,1991)自出版以来备受评论界的关注和读者的喜爱,曾荣获美国国家图书奖和普利策奖,两次荣登美国畅销书榜首,1997年改编成电影后也获很高票房。小说情节构思模仿莎士比亚的悲剧《李尔王》,主要讲述1979年美国爱荷华州泽布伦县农庄主拉里·库克(Larry Cook)因一千英亩土地划分给三个女儿引发土地之争、父女矛盾而导致的现代农场悲欢离合的故事。现有的研究大都着眼于小说与《李尔王》的互文性,或从生态女性主义视角分析男权社会对土地和女性的双重摧残,把土地仅视为资源,将女性贬低为物质,土地和女性都被物化,最终造成女人与土地的生态悲剧。毋庸讳言,小说对以主人公库克为代表的严重的父权制思想的剖析,基于大女儿吉妮(Ginny)为叙事主体的女性悲剧的构思,对土地扩张和现代化管理为经营模式的美国农场的描写,构成其叙事的主线,也备受读者和研究者更多的青睐,而相对隐藏在这一话语之后的毒物描写,一直以来都未能引起评论界足够的关注。恰巧毒物描写是后自然小说关于环境末世的思考和环境伦理诉求的表现,是文学伦理学批评的观测点。环境伦理作为环境文学批评的新热点,正日益受到评论界更多的关注。

本文从美国后自然小说环境主题之毒物描写维度解读《一千英亩》,立足文本研读,分析小说由多条伦理线与伦理结交织成的纷繁复杂的伦理结构及其蕴涵的多种伦理内涵,聚焦与毒物描写相关的环境伦理研究,揭露人类滥用化肥农药提高土地产量,忽视毒素对人和土地造成无法逆转的危害,从而导致环境危机的事实。认为在现代化的生产过程中,对毒物危害环境的无意识性,是造成生态悲剧的元凶。《一千英亩》的毒物描写,既体现了小说深刻的伦理意义和斯迈利本人的多重伦理意识,也说明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必须承担相应的社会和环境伦理责任及道德义务,可以用文学作品表达特定历史阶段的伦理观念,弘扬社会良知与环境道德。

一 毒物意识:《一千英亩》等后自然小说关于环境末世的环境伦理思考

环境末世是西方文学一个由来已久的主题,它源于宗教意义上的传统末世说,其历史至少可追溯至《圣经·创世说》中诺亚时期灾难性的洪水和《圣经·启示录》中“地大震动,日头变黑像毛布,满月变红像血,天上的星辰坠落于地,如同无花果树被大风摇动,落下未熟的果子一样”[1](437-458)以及饥荒、瘟疫、杀戮等各种严酷的灾祸。如果说这些都是上帝神秘莫测行为的结果,旨在给人类以启示,那么作为人类现实生活真实版的环境灾难,最早肇始于工业革命。19世纪早期的伦敦、英格兰等一些主要工业制造城市淹没在弥漫厚重的化学烟雾中,那时人们已开始担忧和想象,大生产的新科技可能会改变气候,最终摧毁地球维持生命的能力。由此,英国浪漫主义时期的文学作品对环境末世进行了描写。

如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1757-1827)的诗歌和玛丽·雪莱(Mary Shelley,1797-1851)的小说。布莱克的诗歌《伦敦》(“London”,1794)对毫无节制的燃烧煤炭造成的环境污染,未经处理的污水直接排入泰晤士河,肆意蔓延的流行病等进行了描写。《弥尔顿》(Milton,1804-1808)和《耶路撒冷》(Jerusalem,1804-1820)则对“黑色撒旦工厂”(“dark Satanic Mills”)*“黑色撒旦工厂”一词原文见布莱克Milton, plate 1的诗句“And was Jerusalem builded here, /Among these dark Satanic Mills?”。选自Lynn, Mary and John E. Grant, eds. Blake’s Poetry and Designs. New York: Norton, 1979. 这里的黑色指笼罩在工厂的烟雾灰尘,撒旦则喻指如魔鬼撒旦般恶劣的工厂环境。般的工作环境般的进行描写,一针见血地批评以煤炭为主要燃料的英国纺织工业基地对环境的污染,也富有远见地指出其最终结果就是完全取代英格兰绿色和植物生长地。玛丽·雪莱(Mary Shelley,1797-1851)的小说《最后一个人》(The Last Man, 1862),则是一部典型超前的环境末世科幻作品,它深切关注人类工业文明极有可能摧毁地球维持生命的能力,小说出版之初,评论界一片唏嘘,抨击小说情节描写血腥残酷,令人恶心,作者的想象也很不健康,甚至于有些愚蠢[2](116)。20世纪“冷战批评”(“Cold War Criticism”)[3](95),即后二战时期以政治为主导的文学批评中的方法论之争,极大地忽视或低估了这一环境运动中的重要时刻,以及以其为背景而创作的作品的警示价值。《最后一个人》直至1965年再版时,才得到应有的重视。虽然评论界对布莱克的末世说有论述和描写*有关布莱克环境末世诗歌的文学评论可参见:Harold Bloom. Blake’s Apocalypse: A Study in Poetic Argument. Garden City, NY: Doubleday, 1963. Joseph A Wittreich. Angel of Apocalypse: Blake’s Idea of Milton. Madison: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 1975. Morton D Paley. The Apocalyptic Sublime. New Haven, CT: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86. Steven Goldsmith. Unbuilding Jerusalem: Apocalypse and Romantic Representation. Ithaca, NY: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3. 这些评论都出现在20世纪60年代以后。人类科技的高度发展,后自然时代愈演愈烈的环境危机,催生了对环境伦理的深层思考,环境末世主题重新回归文学评论和写作。,但在历经几代人激烈争议的文学批评中,环境末世这一重要的主题却一直没有得到足够的关注[3](95-96)。

“环境末世”是英语“environmental apocalypse”的汉译,还可译为“环境启示”。笔者认为其意指环境启示蕴涵于环境末世中,只有意识到环境末世的危机,才能领悟其中的警示和启示意义。布莱克和玛丽的末世描写,都源于对人类无法控制的先进技术的发展、特别是因重工业的扩大和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导致可能降临的全球环境灾难的极度恐惑。布莱克以图景般的诗歌表达对工业革命的抗议,雪莱则通过塑造最后一个人的形象,预测工业技术对环境破坏可能造成全球性瘟疫的恐怖前景。工业革命以人为中心的价值取向,严重违背环境伦理,造成对人与自然和谐关系的极大破坏。以环境末世为主题的文学作品正是关于这一严峻现实的思考与写照。

严酷的环境现实催生出相应的环境文学创作,被称为后自然文学(McKibben 60)*有关“后自然”的出处及理解,可参见李玲,张跃军,“从荒野描写到毒物描写:生态批评的发展趋势,” 《当代外国文学》,2012年第2 期,第30-41页。的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美国环境文学,主要以小说反映新时期环境文学作家的“毒物意识”[4](196),表达因毒物污染和摧毁环境而引起人类对环境失去信心和陷入巨大恐慌的敏感和关注,诉说这一全球暗淡大背景下文学家对环境伦理的思考和责任。人造“毒物”对环境造成几近毁灭性的破坏,使人们理想和现实中的地球“伊甸园”轰然坍塌。后自然小说中的毒物意识“重启了一个经久不衰、背叛了的伊甸园神话”,“迫使人们从‘单纯田园’意识到‘复杂田园’意识的残酷觉醒”[5](37)。被学者讥讽为“二战的孩子”[5](38)的毒物导致的环境末世阴影几乎笼罩全球。由此引发的忧患感不仅出现在文学作品中,也渗透到电影等其它艺术形式。环境文学的伦理学转向(ethical turn)也自成必然。

后自然环境文学毒物描写蕴涵着深刻的环境伦理关怀、思考和警示。以《一千英亩》为代表的后自然小说中的毒物意识正是对毒物违背环境伦理的反拨,是继蕾切尔·卡逊(Rachel Carson)《寂静的春天》(1962)之后人类关于环境末世的深层思考。作者斯迈利早已意识到环境是美国生活的中心问题。高中时斯迈利读过约翰·H·斯多勒(John H. Storer)号称第一部生态学著作的《生命之网》(The Web of Life: a First Book of Ecology,1959),书中关于大自然中土地、动植物和人类的丰富多样性,城镇乡村、平原和山地之间文明冲突、关联依存的生态景观描写,深深地刻印在她的记忆中,也成为《一千英亩》创作灵感的主要元素[6](4)。斯迈利小说的主题大都是关于道德、责任、选择及为此付出的代价等,尤其注重伦理道德的告诫。1991年在爱荷华举办的人文讲座中,谈到母乳问题时,斯迈利曾说道:“还没购买有毒化学品之前,我体内就已经含有毒素,这些毒素通过空气、水和生物链等不易觉察的秘密途径进入人体。这些污染如隐喻的邪恶给我最大冲击。”[6](167)1996 年斯迈利谈到她创作《一千英亩》的最初动机时说:“一搬到爱荷华,关心农业与环境问题成了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我担心的第一个生态问题是:我们承租的农场,井水真的被硝酸盐污染了吗?如果我怀孕的话,我的宝宝能足月诞生吗?第二个问题是:这些年来,我们家周围的那些蜜蜂,有多少是被滴滴涕毒杀的呢?事实表明,很多都是!”[6](157)[7](170)*该引文出自1996年4月8日,在洛杉矶召开的第6届国际莎士比亚大会前,斯迈利做题为“莎士比亚在冰岛”的发言,1999年该文收录发表。参见Neil Nakadate. Understanding Jane Smiley. Columbia, South Carolina: 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 Press,1999:155.和Jane Smiley.“Shakespeare in Iceland.”Transforming Shakespeare: Contemporary Women’s Revisions in Literature and Performance. Ed. Marianne Novy. New York: St. Martin’s Press,1999:170.可以说,斯迈利创作小说的初衷与其对环境问题的敏感和长期的关注息息相关,其毒物意识与环境忧患意识最终促成小说《一千英亩》的创作,且通过小说引发人们对环境伦理的深层思考。

二 毒物描写: 《一千英亩》关于环境危机的环境伦理话语

美国当代的毒物描写以《寂静的春天》为发轫之作,这既促使第一个地球日的建立,也揭开了后现代美国毒物描写的历史。毒物描写指用语言表达因使用化学物品对环境破坏,威胁人类而带来的焦虑和恐惧的书写形式。毒物描写属于美国环境文学现代和后现代的一个维度或主题,旨在通过人造物品对环境污染破坏的书写和思考,弘扬环境正义,倡导环境伦理,表明生态批评更大的社会责任和担当。毒物描写拓展了生态批评的研究视域。国外与毒物描写有关的作品不多,但形式包括论作、小说、诗歌,还延伸到电影等其它一些艺术形式[5](31-32)。在后自然的环境文学作品中,由于人类中心主义大行其道,自然已不再有维持生命的空气,因为自然通常被描写为独立于现实之外。虽然自然常能激起人们的怀旧感,但自然已不再给人类家园感、位置感和归属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放逐感。地球也不再是经济和消费的储备库和资源地,而成为废物的丢弃地和毒物的排放区,人类的角色也从传统的生产者转变成废物生产者。恰如鲁克特曾说:“我们处在环境危机之中,因为我们在使用生态圈创造财富的方法破坏生态系统本身。人类现在的生产系统是自我毁灭式的,现在人类文明的过程是自杀性的。”[8](116)其实人类不仅在毁灭自身,整个生态系统也难逃灾难。

《一千英亩》中的毒物描写相对于其它情节和内容而言,所占篇幅很不起眼,是容易被读者忽视的隐形话语。小说以女主人公吉妮为叙述者,以土地为叙述主体,讲述了一个家族的兴衰故事。库克家族整整一千亩绵延于美国中西部泽布伦县的广袤沃土,既是凡人征服自然的凯歌,也是欲望桎梏心灵的枷锁;更是承载一户普通农家从扎根到繁衍,从繁衍到鼎盛,从鼎盛到衰败,从衰败到瓦解的交响史诗。小说大都描写农场上、家庭里的日常琐事,隐寓其中的是父女矛盾与乱伦、土地之争、婚外情等关乎传统伦理的描写,交织其中的是更隐晦的环境伦理叙述。正如吉妮所言:“我一直感到地下有暗流,我原以为自己站在坚实的土地上,后来发现脚下有东西在流动着,一些极其神秘的东西。”[9](104)隐形的毒物描写宛如含有毒物的地下水一般潜隐在显性的传统伦理话语中。毒物潜在隐蔽的特性恰恰遮蔽了人们对毒物慢性释放的危害意识,表面相安无事的人与环境因毒物的存在而暗含巨大的杀机。

父亲拉里的生活非常节俭,但只要能提高产量,什么新技术他都愿意一试,在拉里的意识里,“农民的首要职责就是种植更多的粮食”[10](43)*本文相关引文均出自简·斯迈利,《一千英亩》,张冲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43。以下仅标出页码,不再一一说明。。他甚至利用飞机大面积喷洒杀虫剂以消灭玉米害虫。当地的报纸以他作为新式农民的楷模对他大加称赞。在拉里看来:“旧的耕作方法已经不再适用了。乐于接受新技术的人一定会成功,那些死脑筋的人早就不知跌了多少跟头了。”[10](43)农场表面的繁荣却因化学肥料和杀虫剂的滥用而暗含着危机和杀机。过度使用各种化肥和喷洒各种杀虫剂、杀虫药,严重破坏了自然环境,也使生产的食物都含有毒素。小说中关于吉妮在想办法毒死妹妹罗丝(Rose)时有如此描写:“农场上到处都是毒药,虽然其中许多并不是即刻就可发作的。在农场干活的人都见过化学农药商的销售员,为证明人喝了某种杀虫剂像喝母乳一样安全,他会演示着喝上几口那样的药剂;弗娜·克拉克还活着的时候,人人都用氯丹(1608杀虫剂)杀灭玉米根虫,有一次,哈洛德把使用说明书掉进了药桶,就把手伸进药水桶捡出了那几页纸;砷也到处可见,就是惯用的老鼠药;在养猪场里我们还喷各种各样的杀虫药;有煤油、柴油、油漆稀释剂,雷达灭蚊剂等等;有除油雾剂,废发动机油;有莠去津等各种牌号的除草剂。”[10](343)

各种各样的毒药随着水“渗过土壤,流进排水井,流进了暗无天日的地下化学物质之海,然后从饮水井里被抽上来”[10](407),缓缓流进吉妮、罗丝、克拉克家的水龙头,悄悄地渗入了他们体内,蚕噬着他们的身体。有毒的物质在这片土地上已经无处不在:弥漫着药剂气味的空气,作为食物的玉米小麦,提供肉的家畜,饮用的水源,都含有毒性成分,因此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无法避免毒性的入侵。如吉妮所言:“身上的每个细胞,身上的每个DNA里,都充满着各种各样的物质分子,表层土壤的,阿特拉津牌除草剂的,百草的,无水阿摩尼亚的…”[10](407)。这种为发展而发展的唯发展主义如“癌细胞的意识形态”[11](20),在泽布伦县的农场几乎处于集体无意识状态。

毒物四处蔓延,这只是美国现代农场的一个缩影。小说首次提及毒物是在马弗·卡逊(Marv Carson)与吉妮的餐聊中。马弗已意识到毒物无处不在,“每种东西都有毒,毒素不可避免”[10](29)。他似乎只有通过节食来避免或排除毒素,可又觉陷入了一种欲罢不能的两难境地。这次谈话可能会激起吉妮对毒物的意识,而后来与杰斯·克拉克(Jess Clark)的交谈则完全让吉妮明白发生在自己和罗丝等其他女性身上的一切不幸的根源。打破了吉妮眼中伊甸园般美好平静的生活,促使她从幻梦中残酷觉醒。

具有生态保护意识的素食主义者杰斯,试图向农场主们说明他们不科学的耕作方式产生的严重后果,并宣传有机耕作这种利于土地和人类共同发展的生产理念,然而却得不到人们的理解和支持。农场主们依旧延续着自己的农场经营方式,撒农药,施化肥,改造土地。闲谈中杰斯了解到农场上女性的悲惨境遇:结婚多年的吉妮已经五次流产,至今没有孩子;吉妮的母亲罹患乳腺癌,后扩散成淋巴癌,在小女儿凯洛琳(Carolin)6岁时去世;哈罗德的妻子也患癌症,罗丝34岁时被诊断患乳腺癌,接受乳房切除手术,手术后化疗,身体虚弱,焦躁不安。种种现象皆验证农场已被完全毒化。然而这一个接一个的悲剧并没有引起人们的重视。是杰斯发现了所有事件的根本——毒物污染的饮用水。杰斯曾问过吉妮为什么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提醒她这是饮用水污染的结果,“你们有没有化验过这里的井水,水里是否含有硝酸盐?”[10](177)而当吉妮表现出对此一无所知时,杰斯发火了:“十年了,甚至更长一些时间以来,人们都知道井水里的硝酸盐导致流产,造成婴儿夭折。化肥的溶液被排到地下水层,难道你竟不知此事?这真让我无法相信。”[10](178)吉妮却还是无法理解和相信:“和井水无关,井水没有影响。罗丝也喝井水——”杰斯接着解释说:“这种影响不是一成不变的。井水并非对每个人的影响都一样,也不是所有的井水所含成分都一样。你家的井离废水排水井更近些。”[10](178)恍然大悟的吉妮向丈夫泰伊(Ty Smith)求证时,却遭到泰伊的全盘否定。父亲的阴谋,泰伊的阴谋,“像毒药侵蚀着我(吉妮)的内心”[10](6),扼杀了吉妮对孩子的渴望。农场上看似美好平和的生活早已变得污秽不堪,这广袤的一千英亩土地成了各种阴谋的发源地。从绿洲幻梦中苏醒的吉妮,面对的是一个被毒性物质充斥的生存环境。从表面看,库克家族的“一千英亩”绝不像T. S.艾略特长诗《荒原》所描写的那样贫瘠荒芜没有收获,但“超出希望值还要高产的土地”[10](131)的表象下却掩盖了长期潜在的危机。正如斯迈利曾指出:“对于平坦肥沃的土地而言,最严重的教训就是表象都具有欺骗性。”[12](39)毒物造成女性的不育也预示土地同样残酷的未来。

小说有关吉妮不能生育,但又强烈渴望拥有自己孩子的纠葛贯穿始终。作品以此为引子,试图唤醒以吉妮为代表的人们对毒物的集体无意识。结婚已有17个年头的吉妮与泰伊,夫妻感情甚好。为自己深爱的丈夫,也为自己能像妹妹罗丝一样享有做母亲的幸福,吉妮想方设法能怀上孩子并顺利生育,她对泰伊隐瞒几次流产的实情,不惜冒险多次受孕。可无情的现实最终剥夺了她做母亲的权力,吉妮做母亲的天性始终未能如愿。这应是导致吉妮、罗丝姐妹貌似亲密,却暗含严重不合,甚至使吉妮对罗丝动了杀机的真实原因。“我流第一个孩子的时候,琳达刚刚出生。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或许有六个月之久吧,这两个孩子的身影让我如此地深爱和眷恋,这种感觉像毒药一样侵蚀着我的内心。”[10](6)这种矛盾心理一直伴随着吉妮。一方面,她对帕美和琳达这两个孩子有一种天生的爱恋,可每次看到这两个孩子与罗丝在一起,她的五脏六腑都感到一阵阵痛楚,“似乎毛细血管将酸液输送到了我身心的最深处。我嫉妒之极。”[10](6)在生育问题上,命运似乎更眷顾罗丝,吉妮明白这不是罗丝的错,但因此而起的姐妹不合几乎使她迷失自己。一方面,在罗丝患乳腺癌后,吉妮全心全意照顾妹妹一家人。另一个方面,罗丝却不顾吉妮的感受,拒绝将孩子们从寄宿学校里接回来,这使吉妮明白,无论对帕美和琳达这两个孩子付出多大的感情和心血,都改变不了她们与罗斯之间的母女血缘之亲,她们不可能属于自己。这残酷的事实使她有一种无法弥补却又挥之不去的失落感和无以言表的内心痛楚。无法像正常的女人拥有自己孩子的苦楚如噩梦般纠缠着吉妮。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即是滥用化学毒药对饮用水的污染。吉妮无法生育的现实,其实已暗示农场潜在的某种危机。毒物在不知不觉中破坏了整个生物系统。潜藏在《一千英亩》的毒物描写构成关于毒物造成人物悲剧的环境伦理隐型话语。

三 毒物描写:《一千英亩》对濒危世界的环境伦理诉求

《一千英亩》的作者斯迈利向往自由,崇尚自然。她曾在接受《进步》(The Progressive)杂志专访时表示“我是一个自然小说家。在我的写作中,我关注的是人、自然群体,以及二者如何啮合。”[13](31)斯迈利深受梭罗、利奥波德等美国前辈环境文学家的影响,人们把她同特丽·坦皮斯特·威廉姆斯(Terry Tempest Williams,1955)、桑德拉·斯坦格拉伯(Sandra Steingraber,1959)等称为“新时代的卡逊”,她们形成美国环境文学一组亮丽的“她者”女性作家群像。《一千英亩》看似平淡琐碎的生活场景描写实则蕴含了斯迈利对环境问题的深切关注和环境伦理诉求,突显“环境文学引导读者关注我们居住的物理世界,让人们意识到这个世界是珍贵的,也是濒危的,或者是被人滥用的。所有这些都可以让认真的读者体味到一个珍贵、被滥用的或者濒危状态的地方”[5](2)之目的。也正如有学者言:“我们正面对一个全球性危机,这不是因为生态系统所致,而是我们的伦理体系有问题。渡过这个危机需要准确理解我们人类对自然的影响,然而更为重要的是,它需要弄清楚这些伦理体系,并且运用这种理解对它们进行改革。”[14](27)

具备一般生物常识的人都知晓,大自然中所有的生物通过一个个错综复杂的食物链构成了一张庞大复杂的生命之网。在地球上聚居的人、农作物、牲畜是这个生命网络的组成因子。农作物等植被吸收太阳的能量,并将其转化成自身的能量,之后在土壤、人、植物和动物之间循环流动。其实,水和土壤一样,也是能量循环的一部分。所以,当人们将各种各样的毒药撒到土地的时候,有毒物已随着水渗过土壤,流进排水井,流进了暗黑无光的地下物质之海,再缓缓流进人们的水龙头,悄悄地渗入人类、农作物和家畜的体内。随着能量无休止的循环,这个生命之网的每个成员都会无可避免的受到毒性的入侵。《一千英亩》中的悲剧就是例证。或许正如艾伯特·施韦策所言:“人们恰恰很难辨认自己创造出来的魔鬼。”[15](6)隐形的毒物描写如毒物潜在慢性的释放毒性,真实存在但难以被人发觉。

《一千英亩》以农场破产、农场上多人意外伤亡的悲剧而告终。哈洛德·克拉克因无水阿摩尼亚喷入眼睛,角膜被腐蚀而瞎了[10](251);皮特因醉驾,神志不清,掉进水里淹死了[12](314);拉里心脏病发作,倒在一堆麦片盒上。参加葬礼的人不多[10](367);罗斯死于乳腺癌[10](392)。鲍勃·斯坦利开枪自杀。在尾声部分,斯迈利向我们展示了一个生态形势更加严峻的社会缩影。泰伊破产了,农场因负债累累无法继续运营下去。吉妮离开农场来到城里,可她总会回想起这一千英亩农场上的人和事,她还得与妹妹凯洛琳一起承担出售房产的三万四千美元的税单,这需花费她十四年的时间。她意识到后悔和孤独都是她继承的财产的一部分。每个逝去的人都给她留下永远抹不去的记忆。每当想起杰斯,她就会想起自己喝上受了污染的水的那一圈途径。每当吉妮开车行驶在乡间,远远看见运送无水阿摩尼亚的卡车,看见除草剂的公司,看见秋天在农田上耕种的农民,看见四周一圈黑土的坡地上,表层土发白,玉米只能像长在沙砾上那样直直地插在那里,因为土壤里根本吸收不到养分。看到和想起这一切,吉妮就会不由自主地恍若看到了自己死于流产的五个孩子。这一切已深深印在了她的脑海里,永世难忘。毒物摧毁的不只是物质层面的东西,更严重的是人的情感和心灵。毒物既扭曲变形了可见可闻的风景、“声景”(soudscape),其危害也渗透到更敏感细腻的“心景”(soulscape)*心景(soulscape)是一个内涵丰富的概念。可以简单理解为对自然景物所见所闻时心灵的感受, 是基于感官到精神的延伸和升华。其历史至少可回溯至19世纪浪漫主义时期的自然文学,那时人们已开始赋予自然以精神的色彩。近期作品可见柯蒂斯杰(E.C. Curtsinger)2009年出版的《海景与心景》(Seascape Soulscape)一书和2013年程虹教授的文章“自然之声与人类心声的共鸣——论自然文学中的声景”(《外国文学》第4期第30-35页)。,给人类造成一种由表及里,痛切心扉的危机和痛楚。由毒物描写引发的环境伦理问题成为环境文学无可回避而又任重道远的话题。著名的生态批评家彻丽尔曾切中要害地指出:“大多数生态批评著述都有一个共同的动机:忧虑不安地意识到我们已经到了越过环境承载底线的时代,在这个时代人类行为的后果就是摧毁地球的生命支持系统。我们就处在这样的时代之中。我们要么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要么面临全球性的大灾难。”[16](15-16)

四 结 语

当今对生态文明与人类传统的思考,使人们认识到环境问题已从最初的技术、经济问题,上升到政治问题,最后归结为文化伦理问题。基于试图寻求可以有助于建立人与地球正确和谐伦理机制这一共同的目的,后现代生态批评已拓展成为将环境伦理学等纳入其中的跨学科的多元理论体系。正如文学伦理学批评与生态批评理论的契合之处是二者都关乎人与自然、人与宇宙之间的伦理关系和道德秩序,《一千英亩》中毒物描写所折射出的环境伦理思想和意识与现代观念的文学伦理学批评的任务和目的不谋而合。虽然相对于土地之争、父女矛盾、父亲强暴女儿、女儿婚外情等更显性的人伦、家庭伦理等伦理线而言,小说由毒物描写构织的伦理线和伦理结尚属隐型,潜隐的毒物描写恰如毒物对环境潜在、缓慢但极具杀伤力的危害,最易在人类享受高科技带来的巨大诱人的便利之时,产生集体无意识而被忽略。正因如此,蕴涵毒物描写中深远的环境伦理思想和诉求成为后现代生态批评和文学伦理学批评关注的热点和焦点。基于文学伦理学批评,从毒物描写视角解读《一千英亩》不仅阐明了后自然文学作品的环境伦理道德方面的特点,其与现代环境伦理学相关的问题,而且为从伦理和道德的角度研究文学作品以及文学与社会、文学与作家、文学与读者等关系的种种问题提供了一个可资借鉴的范式。它突出反映了当下全人类的环境伦理和道德思考,及后现代自然环境净化的诉求,有助于从本源上认识人造毒物违背环境伦理,严重破坏环境整体系统,最终导致环境失衡和人与土地的共同悲剧。隐寓《一千英亩》中的毒物描写彰显出当下全球关注的环境伦理主题,也是环境作家介入社会现实,担当环境伦理道德责任的有力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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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Rothchild, Marthew.Jane Smiley[A].The Progressive[J], 4(2007): 29-32.

[14] Worbster, Donald. The Wealth of Nature: Environmental History and the Ecological Imagination[M].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3.

[15] 蕾切尔·卡逊.寂静的春天[M].吕瑞兰,李长生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

[16] Glotfelty,Cheryll and Harold Fromm. The Ecocriticism Reader: Landmarks in Literary Ecology[M]. Athens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 1996.

Toxic Discourse: The Eco-Ethical Theme Hidden in A Thousand Acres

LI Ling

(Foreign Languages College, Central South University, Changsha 410083, China)

There are multiple literary ethical connotations in Jane Smiley’s A Thousand Acres, which can be labelled as a post-natural novel for its toxic discourse.This article intends to interpret the eco-ethical theme in the novel from three aspects, environmental ethical thinking, environmental discourse, and environmental ethical appeals. It points out that toxic discourse in post-natural novels is generated by the environmental awareness which presents the environmental ethical thinking about environmental crisis caused by man-made chemical products, the ethical theme beneath the land conflicts and the contradiction between Cook and his daughters makes the environmental discourse, the description of the environmental crisis caused by toxicity reflects the environmental ethical appeal of such post-natural novels, and the undertaking of ideological commitment by literary writers in different historical periods as well.

Jane Smiley;A Thousand Acres;toxic discourse;environmental ethics

2013-02-23

2012年教育部国家公派访问学者项目,留金发[2012]3022号

李 玲(1965—), 女,湖南邵阳人,中南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研究方向:美国文学和中西文化.

I106.4

A

1008—1763(2014)05—010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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