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弥留之际》叙事视角与异化主题研究

2014-04-01 01:43袁秀萍
关键词:艾迪福克纳达尔

袁秀萍

(楚雄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云南 楚雄 675000)

一 前言

被称为“现代经典作家”的福克纳仅用六个月时间完成的《我弥留之际》,堪称继《喧哗与骚动》后的又一杰作。在本德伦一家人荒诞而又艰难的送葬过程中,众多思想幻灭、精神疏离的现代人形象栩栩如生地呈现在读者眼前,充斥着背叛、通奸、兄弟反目的“荒原”社会表现了现代人的异化状态和生存困境。作为20世纪杰出的现代和后现代作家,福克纳擅长用独到的艺术手法表现主题,对其叙事结构的研究有助于解读作品深刻的社会文化内涵。《我弥留之际》中,现实主义加“复合式”意识流表现手法被有效地运用来探究现代人的精神世界。同一个故事在不同人物意识流动中涌现,集中反映了事件对不同人物内心的影响。59个章节以15个叙述者的名字命名和叙述,各章自成一体,又相互交错,呈现出现代主义“复调”多视角叙事特征。内心独白、意识流、时序交错和象征隐喻等现代主义手法的大量运用展现出人物起伏跌宕的内心世界和纷繁复杂的外部现实。多视角叙事不仅全方位地呈现了人物的心态,人类的异化状态更是从形式上得以表现。每个叙述者都呈现出封闭的状态,体现了现代世界中精神上的“孤立”和“异化”。现代创作手法的运用体现了现代派作家所追求的以“显现”代替“讲述”的艺术效果。本文尝试从福克纳的叙事视角入手,解读福克纳世系小说始终关注和呈现的主题:现代社会中人类的孤独异化状态和生存困境。

二 叙事视角

作品内容和作家整体构思与叙述视角的选择密切相关,故事和话语的组织过程就是意义的呈现过程。长久以来,对叙事作品分类的主要依据是叙事视角,通常叙述人称决定叙述视角。结构主义批评家们对叙述视角的形态进行了多方面的研究。法国的兹韦坦·托多洛夫把叙述视角分为三类:全知视角(零视角)、内视角和外视角;热奈特采用“聚焦”概念将视角分为三类:非聚焦型、内聚焦型和外聚焦型;[1]而申丹把视角或聚焦模式分为四类:零视角 (非聚焦型)、内视角、第一人称外视角和第三人称外视角(外聚焦) 。[2]传统的第三人称叙述常常剥夺读者参与解读作品的权利,许多现代作家开始不断对叙事视角进行新的尝试,第一人称视角是近现代侧重于主观心理描写的叙事作品通常采用的方法,叙述者兼具故事人物,既可参与故事发展,又可置身事外进行描述和评价,体现为内在式焦点叙述,因而能更“透明”地反映人物心理特征。此外,第一人称叙述者的叙述具有局限性和主观性,却也因此更具真实性。然而各种叙述视角并非孤立,而是相互交叉渗透的。随着现代文学的不断发展,作家不断尝试突破传统手法,追求开放性、多元化的艺术形式。在叙述视角上,单纯的叙述视角不断向丰富多变的视角转化,这种多视角的“复调”不仅增加了作品的艺术容量,而且映射出纷繁复杂的现代社会现实下的各种现象和思想,深化了主题。

排斥全知叙述者是福克纳小说的共性,福克纳热衷于变更叙述视角来多层次呈现故事,邀请读者参与叙述者可信度的甄别和作品意义解读。《我弥留之际》描写本德伦一家运送艾迪遗体前往杰弗森镇安葬的10天旅途中发生的事。情节虽然非常简单,但却运用了异常复杂的多重式内聚焦叙述结构。15个人物的多维聚焦视点组合成小说59章内心独白。通篇除一章用第三人称外,其余都属于第一人称视角,各个人物的意识流动串联构成文本,故事主题在众多不同视角的叙述者的叙述中显得更为不确定,从表面看显得支离破碎,事实上这种更为私人化的叙述有助于读者直接探寻人物纷繁复杂的内心世界,而多视角叙事带来的意义模糊正体现了充满动荡的社会现实。本德伦家庭成员、邻居、镇上的人交替叙述发生的事件,视角变化频繁,间或穿插倒叙和预叙,本德伦一家属于第一人称内视角,邻居、镇上的人属于第一人称外视角。非客观的个人叙述视角对人物不同的观察角度,导致了截然不同甚至相互冲突的思想和观点。尽管支离破碎的情节和人物片段式的心理独白是小说的主体,但跟随各个人物的叙述,这些片段能被有效地拼贴起来形成读者的第二个视角来解读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本德伦一家送葬的路程某种程度上就是福克纳运用多角度叙述方式进行人物性格刻画的一个过程,大量不规则、长短不一的跳跃式叙述呈现了故事人物形形色色的性格特征,丰满而清晰。

《我弥留之际》中的叙述手法就像两个同心圆,艾迪为圆心,她的家庭成员的视角为内圆,而其他人物的视角为外圆。[3]艾迪作为叙述轴心,只有一章出现在她死后3天的内心独白,她对生活的态度、部分生活经历和家庭关系呈现在她时断时续的意识流动中。家庭成员的心理反应紧紧围绕着她的死亡和送葬这一主线。在一家人历经各种艰难,甚至付出代价把棺材从洪水中救出时,艾迪的独白却表明,她要丈夫安斯把她的遗体送回家乡安葬是出于对安斯的报复,因为安斯在“爱”这个字后欺骗了她。安斯在她活着的时候无视她的存在,死后她要迫使安斯去面对尸体这一存在。

小说以最为重要的叙述者达尔的内心独白开篇,叙述他和朱厄尔从田里走出来,彼此冷漠无言,预示了他们之间不和谐的关系。随着意识的流动,远离家门的达尔“看到”了卡什在艾迪窗外聚精会神做寿材的情景,不在场的达尔俨然见证了艾迪死去的整个过程,他的叙述清楚地呈现了当时在场人物的行动、思想。多达19章的达尔的内心独白近乎全书的三分之一,达尔的视角展现了大部分重要事件,如艾迪死去、过河的艰险和火烧谷仓。达尔叙述着现在发生的事,回顾着过去发生的事,周围的人、大地和人生都时刻处在他的观察之下,其他人的叙述片段在他的心理独白中衔接起来,推动着情节的发展。他因具有敏锐的观察力而遭到别人甚至家人的憎恶。达尔最后一次出场时精神已彻底崩溃,产生了视角的裂变和影像的重叠,同时扮演被聚焦人物和第三人称全知叙述者,福克纳对叙述视角进行了大胆尝试,叙事中“达尔”和“我”被分割开来,第三人称全知“达尔”观察描述着另一个“自我”的思想。视角的裂变造成达尔的叙事角度不停转换,有时他是称安斯为“爹”的本德伦家的一员,有时他又是称母亲为“艾迪”的局外人。达尔的心理独白具有深深的个人性格烙印,他被关入精神病院时疯狂的笑声映照出内心的虚无。

卡什叙述的章节有五章,主要都是关于怎样打好一口棺材,尤其是第18章,全部内容就是打好一口棺材的13条要点,他以一种过度直接和愚笨的方式表现他的孝顺和忠诚。其他叙述者对他最多的叙述也是他在垂死的母亲窗外锯棺材的情景。但卡什叙述中关于达尔被抓和他对音乐的喜爱显示了他感性的一面,象征着他对内心情感的渴望。在棺材运往杰弗森镇途中,达尔的叙述补充了卡什木讷性格下的勇敢善良,其形象在多角度叙述视角下逐渐丰满。朱厄尔的叙述只有一章,尽管叙述声音显得微弱,但其他人对他的叙述,尤其是达尔对他的观察和身世探究同样使其形象丰满而真实。本德伦家庭成员围绕艾迪死亡的不同心理活动和外在行为在送葬行程中表露无遗,内心独白充满相互间的猜疑和敌视,大家都既是观察者又是被观察者。

要透过本德伦家庭成员纷乱的心理叙述了解事情的全貌,还需参照八个局外叙述者的叙述。本德伦一家的内心独白大多采用现在时,而局外叙述者的叙述都采用过去时,暗示了他们的叙述只是一种回顾性的视角,看到的也是支离破碎的片段而非完整的故事。邻居科拉的叙述共有三章,科拉总想表明她对上帝怀有虔诚和信念,她的叙述和评价是公正客观的,而艾迪的独白却表明科拉的许多评判实际不过是些主观的臆测。人物跳跃且琐碎的意识片段具有某种内在联系,一个人物的心理叙述往往透露出其他人物的性格和生活经历。乡邻比利大叔讲到了木桥25年没有维修过,由此为后面大水冲断木桥和艾迪的棺材被水冲走做了铺垫,而科拉补充叙述了本德伦一家渡河的片段。药剂师和药店伙计的叙述表明了杜威的堕胎计划。15个心理活动各异的叙事视角频繁变换,跳跃性自由发散的心理意识互相渗透、呼应,各种印象、感觉、思绪、回忆和梦幻拼贴出一片纷繁复杂、光怪陆离的景象。通过叙述视角与人称的交替变换,叙述具有更多的自由度,显得更为生动。小说每个人物的心理叙述并非完全可靠,却又不能忽视,读者需要最大程度地参与作品的解读,得出自己的第二个视角。

三 异化主题

在《我弥留之际》中,情节只是一种媒介,普通南方农民对生活、命运和死亡的内心反应,和由此折射出的整个人类世界的内心冲突才是福克纳关注的焦点。福克纳有意分解打乱和淡化情节,在人物流动的心理叙述之中星星点点呈现情节发展。多视角叙述手法的运用不仅增强了小说的层次感和内容深度,还增强了弥漫在小说中的孤独感和异化感,强化了主题。本德伦一家彼此缺乏交流,运送艾迪遗体的旅途同时展现的是一家人深深的隔阂和由此带来的孤独苦闷。多视角心理叙述让每一个聚焦人物倾诉他们的思想和观点,发表对身边人物的看法,清楚地展现人物的内心世界,然而与人物洋溢着丰富情感的内心独白相比,对话交流微乎其微,语言丧失了意义,他们各自守着自己的秘密,对身边的亲人关闭了自己的内心。运送遗体这一任务将本德伦一家捆绑在一起,他们必须齐心合力才能共度难关。但第一人称内视角叙述却又使个体与个体所处的集体隔离,每个人都在各自封闭的内心世界里考虑着自己的问题,用呓语般充满着模糊不定意义的内心独白表达自己的真实感受,宣泄郁积已久的苦闷,人物令人窒息的孤独无助感清晰地呈现在读者眼前。

艾迪是一个悲剧人物,一生都深陷于孤独感和宿命论中,受父亲悲观思想“活在世上的理由仅仅是为长久的安眠做准备”影响至深,当小学教员时的她,用鞭子抽打犯错的学生时总在想“我已经用自己的血永远、永远地在你的血液里留下了痕迹”,[4]在心理上抛弃了学生的她却期望与他们融合在一起。她怀上卡什后“明白”了“言语”是没有价值的,是人类相互欺骗利用的手段,她用在同一根梁上结网却彼此从不接触的蜘蛛比喻人与人的关系,格里芬认为“现代精神的核心是个人主义,这意味着否认人本身与其它事物有内在关系”。[5]她向丈夫关闭了心扉,在心理上疏离了自己的孩子,无力走出自己的孤独世界,婚姻仅仅是加重了她的孤独感,想从婚外恋中获得安慰也宣告失败,在孤独和贫困中操劳一生的她终于死去。艾迪短短几页独白好似一个孤独的灵魂在向读者哀哀泣诉她被生活挫败的一生,展现了一个被传统和现实扭曲了的灵魂。而丈夫安斯对她没有爱是艾迪冷漠、孤独和自私性格形成的重要原因。安斯是福克纳笔下最可鄙的角色,为人冷酷、自私、懒惰、吝啬,始终不肯花钱请医生为艾迪治病,致使艾迪病情日益加重。私生子朱厄尔是艾迪最为偏爱的孩子,但尴尬的位置令朱厄尔与这个家庭格格不入,产生了一种异化的心理,他把对母亲的感情转移到了心爱的马上,马成了母亲的象征。马的失去暗示着他会像母亲一样在令人窒息的环境中度过孤独受挫的一生。朱厄尔是艾迪“罪”的体现,也是她的救赎者,两次冒着生命危险把她从洪水和大火中拯救出来,正如艾迪所言“他是我的十字架,将会拯救我”[4]。

善于思索的达尔具有超常的想象力和洞察力,热衷于观察和分析周围的人物。达尔的眼睛“仿佛总有办法钻进你的内心,不知怎么回事你可以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你自己和你的所为”[4]。他敏锐地察觉了杜威怀孕、母亲的婚外情和朱厄尔的身世等秘密,感知到家庭成员的精神离异。陷入困境中的杜威渴望交流,却又害怕怀孕的秘密被窥知。过度敏锐的达尔破坏了别人守着秘密,享受孤独的状态,以致最终被杜威告发送进了疯人院。他热衷于探索生活表面下的真相,渴望和他人交流,和自己的内心交流 ,可是在一个冷漠孤独的异化世界,他的努力只能以悲剧收场,“这个世界不是他的,这种生活也不属于他”。[4]达尔火烧谷仓的行为本是理智的,却注定了在世俗社会中被判定为一个疯子和被放逐的命运,说明“在《我弥留之际》当中,真正具有权威性的代言人不是任何个体,而是整个社会”。[6]

艾迪穿着婚礼礼服进了棺材,虽然在送葬过程中,本德伦一家在不同程度上都有所失去,但人性历经洪水和烈火的考验后并没有得到升华。洪水中卡什被大车压伤了一条腿;大火中朱厄尔的后背被严重烧伤;放火的达尔被送进了疯人院,想要打胎的杜威反遭骗奸;瓦达曼想要小火车的希望落空。安斯是此次旅程最大的受益者,他抢走杜威的钱安了一副假牙,并娶回一个新本德伦夫人。尽管惨痛的生活记忆遗留下怀疑的碎片和虚无,人类必将苦熬下去,映射了小说最深刻的主题寓意:“这些处在社会底层的穷苦白人,在福克纳看来,具有顽强的生命力。他们不论遇到‘死亡’‘洪水’‘火灾’还是其他什么艰难险阻都会生存下去,并达到自己的目的”。[7]

四 结束语

《我弥留之际》展现了美国南方“穷白人”的生活画面,福克纳深刻洞察人物内心世界,以及他们苦苦挣扎同命运搏斗的精神状态。第一人内心独白式“意识流”的运用、视角的不断变换、时序交错下的跳跃性叙述等手法的运用,开创了美国意识流小说的先河。叙述跳跃于回忆、现实、独白之间,过去和现在跳跃、穿插和交融,思维被打碎,人物心理、情节和思绪飘忽变幻,旧南方生活方式和传统价值观念的崩溃与小说的不连贯性和破碎性暗合,表现了陷于混乱并破裂成碎片的现实世界,这一切赋予小说深刻的象征寓意。家庭是社会的缩影,不正常的家庭关系注定了个体无法拥有即便是短暂的和谐。在特定的文化转型时期,家庭伦理在发生着变化,本德伦一家的精神状态集中反映了该时期南方人传统崩溃、道德意识和精神价值沦丧,个体欲望的满足和实现日益膨胀的状态,人类本已动荡的思想信仰和价值观念受到强烈冲击。人类普遍存在的深刻的精神危机在微妙、复杂的意识中闪现,突显了小说的主题——现代人的生存困境和心灵异化。来自内心、信仰以及社会等方面的异化窒息着现代人,表现了历史给予人们的重负和人类为了生存而付出的昂贵代价。《我弥留之际》同时体现了福克纳的希望和信心:“人类不仅能忍受苦难,而且能赢得胜利”。[8]小说运用丰富的叙事技巧探索人类内心冲突和孤独异化等主题,内容和人物心理描写与主题相辅相成,可谓是运用叙述视角深化主题的完美典范。

[1]热奈特.文学理论精粹读本[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

[2]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3]Alice Shoemaker, “A Wheel within a Wheel: Fusion of Form and Content in Faulkner’s ‘As I lay Dying’” in Arizona Quarterly, Vol.35, No. 2, Summer, 1979:102.

[4]威廉·福克纳.当我弥留之际[M].李文俊,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5:160,158,81,178.

[5]大卫·雷·格里芬.后现代精神[M].王成兵,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4.

[6]Schroeder, Patricia R. The Comic World of As I lay Dying [A].In Doreen Fowler and Ann J. Abadie(ed.). Faulkner and Humor[C]. Jackson: Mississippi UP, 1986:44.

[7]肖明翰.威廉·福克纳研究[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7:293.

[8]福克纳接受诺贝尔文学奖演讲[A].美国作家论文学[C].赵永穆,译.北京:三联书店,1984:3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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