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丽杰
(黑龙江工业学院 人文社科系,黑龙江 鸡西 158100)
在中国新诗的发展历史上,现代派作为一个诗歌流派是一个并无社团也无文学纲领的松散流派,其因1932年5月创刊的《现代》杂志而得名。作为一个诗歌流派,现代派诗人虽然没有形成一个成体系的、完整的诗学理论,但在一些诗人和批评家零散的诗论、散文和评论文章中我们仍然能明显地感受到这一诗歌流派整体性的诗学主张和共通的审美追求。作为一个诗歌流派,现代派在理论上主要借鉴了西方象征主义诗歌的诗歌理论,尤其是西方象征主义诗歌理论中的“契合论”及“纯诗”理论。但现代派不再是西方象征主义单纯的移植者,而是有着自己更高层次上的探索和建构,使中国新诗朝着现代化方向更进一步。
西方象征主义滥觞于美国诗人爱伦·坡,奠基于法国诗人波德莱尔,成熟于马拉美,完善于瓦雷里。这些诗论家的理论主张不尽相同,其中波德莱尔提出了“契合论”,他的十四行诗《契合》中表达了他的这一理论主张:自然是一座神殿,那里有活的柱子/不时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语言;/行人经过该处,穿过象征的森林,/森林露出亲切的眼光向人注视,/仿佛远远传来一些悠长的回音,/相互混成幽昧而深邃的统一体,像黑夜又像光明一样茫无边际,/芳香、色彩、音响全在相互感应。“契合论”的基本观点认为世界万物隐藏着深奥神秘的意义,因而诗歌不应仅仅再现表象的世界,而应该用暗示和象征去寻求“彼岸的真与美”。而诗人的任务也就变成了寻找并揭示出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之间内在的契合关系,并寻找出思想的对应物。后来波德莱尔的“契合论”成为象征主义一致的理论主张和创作依据。
30年代的现代诗派深受西方象征主义理论的影响,尤其是“契合论”的理论主张。现代诗派的诗人们相信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之间有着内在的对应关系,而诗人需要静静地倾听自己的心灵语言,积极地去寻找这种发自心灵的语言的客观对应之物,并通过自己的加工凝练使其升华为异彩纷呈的诗歌意象,借此来传达诗人微妙的心灵感受。这种诗歌观念不仅契合了现代诗派的“象征”旗号,同时也实现了象征主义的美学功能和情感指向。
许多现代派诗人常常将自己的心灵作为审美观照的对象,借助感性的对应物来传达象征的诗品。现代诗派的代表诗人何其芳在回忆自己的诗歌创作时曾说:“直到一个夏天,一个郁热多雨的季节带来一阵奇异的风抚摸我、摇撼我、摧折我,最后给我留下一片又凄清又艳丽的秋光,我才像一块经琢磨的璞玉发出自己的光辉,在我的心灵里听到自然流露的真纯的音籁。”[1]不管这阵“奇异的风”代表什么,但它使诗人从此听到了隐藏于自己内心深处的“飘忽的心灵语言”,并且在这种“飘忽的心灵语言”的指引下捕捉到“在刹那间闪出金光的意象”,[2]从此走上一条新的诗歌创作的道路。
以波德莱尔德的“契合论”为基本创作方法和理论原则的象征主义发展到马拉美则趋向于一种神秘主义,马拉美认为“诗写出来就是叫人一点一点地去猜想,这是暗示,即梦幻。这就是神秘性的完美应用,象征就是由这种神秘性构成的。”[3]因此,这种带有神秘性的暗示使心灵世界与现实世界的沟通变得复杂多义而难以把握,这就更加凸显出宇宙万物的神秘深奥难以捉摸。所以在马拉美看来“诗歌永远是个谜”。[4]而现代派诗人在继承象征主义的“契合论”的同时也进行了选择性地扬弃。他们反对由这种“契合论”派生出来的、过渡的神秘暗示,以及由这种神秘暗示所导致的抽象晦涩诗风,而是追求一种朦胧含蓄的诗风。杜衡曾说:“我个人也可以算是象征主义底爱好者,可是我非常不喜欢这一派里几位常常带有神秘意味的作家,不喜欢不得不叫人说一声‘看不懂’的作品。我常觉得,没有真挚的感情做骨子,仅仅是官能的游戏,像这样的写诗也实在是走了使艺术堕落的一条路。”[5]
所以有感于西方象征主义诗歌的过分神秘,同时也鉴于中国早期象征主义诗人李金发等诗作的过于晦涩难懂,现代诗派诗人在诗歌的建设中更倾向于一种含蓄蕴藉之美,而否定神秘晦涩。同时朦胧含蓄也成为现代诗派诗歌创作的一条重要原则,这一原则使现代诗派诗人在诗歌创作中得以表现出诗人内心深处那“可见而不可见”“可感而不可感”的情绪波动和转瞬即逝的灵思闪烁,在探讨诗人内心深处幽微的世界,同时又不显得“看不懂”。
纯诗理论是西方象征主义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它经由爱伦·坡、波德莱尔发端,通过魏尔伦到马拉美、瓦雷里最终形成了一条“纯诗”的理论构建之路。瓦雷里认为纯诗应该有诗的思想、形象、语言、心灵情感及其合成的整体,而且这些都应该是审美的。而象征主义的代表作家马拉美认为诗应该“释放出我们称之为灵魂的那种飘逸散漫的东西,那种除了具有普遍性的音乐性之外别无所求的东西,使它超越一切尘土以及其它实际的禁锢,超越诗集本身,超越诗文本身。”[6]这种“纯诗”理论体现出象征主义的一种价值取向:诗歌应该摆脱功利性和目的性,成为脱离外部世界的一种自足的艺术形式,诗歌展现的应该是一个纯净的艺术世界。
在新诗的发展过程中,早在20年代中期穆木天就撰写了中国象征主义诗歌奠基性的著作《谭诗》,在《谭诗》中穆木天将“纯粹的诗歌”观念引入到新诗的发展中,此后梁宗岱等人又对纯诗理论进行了新的探索和建构。而30年代的现代诗派诗人继承和发展了“纯诗”理论,著名的文学评论家李健吾在评价卞之琳等现代诗派青年诗人时说:“目前最有灿烂前途的是几个青年,他们寻找的是纯诗,在我们需要一个繁复的情思和表达的时候以诗的新形式去感觉杂糅它所需要的和人生一致的真淳;或悲壮,成为时代的讴歌;或深邃,成为灵魂的振颤。”[7]
现代诗派的诗人在“纯诗”的理论建设中十分注重诗情,强调诗的内在思想情感和诗的内容及形式的交融与和谐。施蛰存在阐释现代诗派的诗时宣称:《现代》中的诗是诗,而且是纯然的现代诗。它们是现代人在现代生活中所感受到的现代情绪,用现词藻排列成的现代诗行。[8]这里施蛰存将诗歌作为一种心灵化的艺术,是内心情感的外在表现。此外许多现代诗派的诗人也在文章中表达了以诗情为主的纯诗化的理论主张。如戴望舒的《诗论零札》的核心思想即是诗情,而林庚也认为“人类永恒的情感,才是走向纯艺术的第一步。”[9]诗歌的内容“永远是人类最根本的情感,是对自由、对爱、对美、对忠诚、对勇敢、对天真……的恋情,和得不到这些时的悲哀。”[10]
现代派诗人在受西方象征主义诗歌的影响和启示下高举“纯诗”的理论旗帜的同时,也在适当的距离下透视自己民族的诗歌遗产,对传统诗歌强调诗歌内蕴气质的思想有所继承,从而为中国现代纯诗的建构找到了一条新的途径。
现代诗派诗人依据自身建设“纯诗”的需要,调整选择的角度,把艺术的凝聚点集中在比较注重诗的深层意蕴的晚唐五代诗词,并从中找到符合自身的艺术追求和艺术感觉。废名在其诗论《谈新诗》中表达自己的见解:“真的诗的感觉如温李一派,温词没有典故,李诗的典故就是感觉的串联,他们都是自由的表现其诗的感觉和理想,在六朝文章里已有这一派的根苗,这一派的根苗又将在白话诗里自由生长。”[11]而杜衡则更是评价戴望舒的诗歌有着“象征的形式,古典的内容”。[12]可见,30年代的现代派诗人在纯诗理论的指导下继承传统诗歌理论,强调诗歌内质意蕴的思想,将笔触伸向细腻深邃的灵魂深处进行挖掘,为“纯诗”开创了一片新的艺术天地。
在现代派诗人之前,初期白话诗、新月派、初期象征派已经对中国新诗的资源进行了寻找和建构。由胡适首创的初期白话诗从诗三百、古乐府、元白派中寻找自己的文学资源和理论支撑,而新月派则从中国古代格律诗与西方旧体诗中寻求依据建构新诗的格律与音节,从而由此主张新诗“本质的醇正,技巧的周密和格律的严谨”,而初期象征派更是借鉴西方象征派的理论原则,以象征主义的手法入诗,这些尝试都为中国新诗带来了观念的变革,逐步使中国新诗走向现代化的道路。
而30年代现代派诗潮的出现又使中国新诗现代化的道路更近了一步。孙玉石在评价现代诗派时曾说:“30年代现代诗派不仅是对于初期白话体自由诗,新月派的新格律体诗的超越,就是对于属于同一脉系的初期象征派诗歌来说,也在新的更高层次上,对于现代主义诗歌美学原则的探索与建构。”[13]现代诗派不仅继承了西方象征主义的理论原则和美学思想,同时也在此基础上进行了新的建构,使象征主义这一源于西方的诗学思潮更好地与中国传统的审美趣味相融合,更好的沟通了中西诗艺。现代诗派的这一尝试不仅仅带来了一次诗歌观念的重大变革,同时也为中国新诗的审美观念带来了一次新的调整,它促使了一种新的诗歌观念和审美价值的觉醒,并且在观念的变革中完成了自身的理论的建构,使新诗在现代化的道路上更近了一步。
[1][2]何其芳.何其芳文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3][4]伍蠡甫.西方文论选(下卷)[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
[5][12]杜衡.《望舒草》序. 戴望舒诗全编[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9.
[6]袁可嘉.现代主义文学研究[M].北京: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
[7]李健吾.咀华集[M].广州:花城出版社,1984.
[8]施蛰存.又关于本刊的诗[J].现代,1933(4):3-8.
[9][10]林清晖.上下求索:林庚先生的诗歌道路[J].新文学史料,1993(2):167-175.
[11]废名.谈新诗[M].北京: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13]孙玉石.中国现代主义诗潮史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