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贵
一、今天放她走,以后想抓住就难了
“林老板,那女人又来了。”金亮站在林乃界身后,手指着门外说。
那天下午三点,林乃界坐在车间工作台前,低着头,左手拿着一只眼镜框,右手拿着一把锉刀,“吱——吱——”工人做的眼镜框有毛边,出厂前被检验出来,他重新用锉刀磨光滑。他做得很投入,没听见。金亮说第二遍时,他听见了,故意不回答,心里狠狠地说:“他妈的,老子这次不接待了。”
但他分明感觉到手在颤抖,用的力气也大了。“吱——吱——”金亮说第三遍时,他叹一口气,把锉刀放下来,抬头看了金亮一眼。
“那女人又来了。”金亮哈着腰,又轻声说一次。
“知道了,老子耳朵没聋。”林乃界突然提高声音,对金亮吼了一句。金亮还是哈着身子,一脸不安。林乃界马上意识到不应该对金亮吼,金亮只是他聘请的经理,对他吼有屁用?他放轻声音说:“她在哪里?”
“在你办公室。”金亮说。
林乃界站起来,看了看车间,又到仓库看一下,慢慢朝办公室走去。办公室在另一座房子的二楼,中间有一个小道坦,林乃界看见道坦里多了一辆银灰色的奔驰车。他低头快走几步,金亮一声不响地跟在后面,林乃界进了办公室,他站门外。
“林老板,又来麻烦你了。”林乃界刚进办公室,沙发上一个四十岁模样的女人站起来。她个头不高,但很匀称。穿一身黑色套裙,露出胸前一片白嫩的肉。挎一个褐色LV包,右手拿着手机和奔驰车的钥匙。脸上开满笑容。她就是赵来来,高明眼镜厂的老板娘。
“赵总肯来,是我们工厂的光荣。”进了办公室,林乃界也像金亮哈着腰,说出的话,完全违背他的意愿。
“林老板真是会讲话,怪不得生意做得这么好。”赵来来说。
“全靠赵总关照。”
“林老板客气了,”赵来来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用了很多配件厂的镜框,还是你工厂的质量最好。”
“赵总这次要多少副?”
“一万副。”
林乃界不敢看她的眼睛,更不敢看她裸露的前胸,眼睛极快地朝她的方向瞥一下,扭头朝门外走,刚跨出门,又回头说:“我这就去办。”
“辛苦林老板了。”她笑着说。
“给赵总泡茶。”林乃界对站在门外的金亮说。
林乃界走进仓库,找了两个编织袋,开始给赵来来装眼镜框,认真检查每一捆镜框是否存在纰漏。装到一半,他编织袋一扔,突然骂了一句:“他妈的,林乃界,你真不是个男人。”
林乃界站起身,从仓库来到他的工作台,抓几捆不合格的眼镜框放进编织袋,数了数,又放进几捆。
停一下,他又犹豫了,听见心里另一个声音:“林乃界,你怎么可以把不合格的产品给别人?你平时就是这样做人的?不行,别人可以不仁,你不能不义。”
林乃界把几捆不合格的眼镜框又拿出来,从工作台走回仓库。
出了仓库,他下了一个决心,无论如何,这次要向赵来来开口,他不能替他们白干,他白干没关系,他六十来个工人不能白干,他要发工资,他还要交货款,要付厂房的租金,要付电费,要付水费。另外,更要交治安费、工商管理费、环境保护费、卫生管理费,等等等等。
林乃界把两袋眼镜框搬到赵来来奔驰车边,喊一声“金亮”,金亮从二楼冒出头来,说:“林老板,让我来。”
林乃界对他摆摆手,他还是从楼上跑下来。赵来来听见声音,跟着金亮从二楼下来。到了道坦,她打开汽车后备厢,笑着对林乃界说:“辛苦林老板了!”
“应该的。”林乃界弯腰去搬袋子。
“让我来,让我来。”金亮抢着抱起另一个袋子。
装好车后,金亮盖上后备厢,哈着身子,站在林乃界身后。赵来来打开车门,回头看了看林乃界,笑着说:“谢谢林老板了。”
说完,她低头要钻进车里。
林乃界一阵尿急,忍不住拍了下手,咳嗽一声,急急地说:“赵总,你等一下。”
“林老板是不是舍不得我走?”赵来来把头从车里拔出来,笑着问他。
“你能不能把账结一下?”林乃界终于把话吐出来了。
赵来来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下,接着就消失了。她一手紧紧抓住车门,另一手紧紧抓住车顶。
说出这句话后,林乃界好像做了对不起赵来来的事,搓着双手,喃喃地说:“赵总你是知道的,自从去年发生美国次贷危机后,马上演变成全球经济危机,我的小工厂也受到影响,订单少了,客户跑了,工厂已连续亏损半年,再亏下去就要倒闭了。”说到这里,林乃界停了一下,苦笑着说:“但凡有一点余地,我也不会向你开口,不信你问一问他。”林乃界指指身后的金亮。
“林老板说的都是实情。”金亮腰哈得愈发厉害,眼睛瞄着赵来来。
赵来来的眼睛没看金亮,她好像已缓过神来,嘴角挂着轻蔑的微笑,把头抬起来,眼睛傲慢地斜看着林乃界。
林乃界心里“咯噔”一下,他突然想到胡可去副所长——那个身材矮矬、腰子脸上堆满肉的男人,他来工厂检查就是这副神态。那次他带着两个手下来查下脚料的税。信河街的眼镜配件厂都没有报下脚料的税,这是行业里的公开秘密,为什么突然来查呢?林乃界问他,他根本不搭理,两个手下一个拍照片,一个拿账本,很快撤离工厂。他们离开后,林乃界叫金亮去了解,金亮带回一个重要信息:昨天工厂来了一个进货的客人,名字叫赵来来,是胡可去的老婆大人。林乃界当天就让金亮把货款退还给赵来来。退还货款后,胡可去那边没了动静,林乃界的心却依然吊着,因为账本在胡可去手上,胡可去随时可以宰他,没办法,林乃界通过朋友陈上水,找到胡可去,请他喝了一顿酒,胡可去才把账本还给他。从那以后,赵来来到工厂拿货再没给过钱。
但这—次,林乃界把心横下来了,抬头逼视着赵来来,他觉得头晕,喉咙发干,产生撒腿逃跑的念头,他顿了顿,说:“赵总,实在是不好意思啊。”endprint
“林老板怎么这样说呢,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赵来来反倒笑着安慰林乃界。停了一下,她又开口,“这样吧!今天我没准备,先给你写个欠条。”
金亮在背后打了一声咳嗽,林乃界只当没听见,说:“当然可以,请赵总去一趟财务室,看一下账单。”林乃界说。
“不用了,我相信林老板。”赵来来说。
“你去财务室结一下账。”林乃界转身对金亮说,金亮对他眨了眨眼睛,林乃界还是没理他,说,“快去。”
金亮跑着去财务室,很快又跑回来,手里拿着一张纸条和一支笔,递给赵来来说:“一共是五十一万两千元。”
赵来来接过纸条和笔,贴在车窗玻璃上,歪歪斜斜地写了一行字:
今欠恒光眼镜配件厂货款共计五十一万两千元人民币。欠款人:高明眼镜厂赵来来
落款日期是2008年9月10日。
“林老板,你看这样可以吗?”写完后,她把笔和欠条递给林乃界。
“麻烦赵总再按一个指印。”林乃界把金亮带来的印泥递给她。
赵来来笑了笑,听话地在上面按了食指的指印。
林乃界小心地把欠条折好,放在钱包里,停了一下,又对赵来来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明天去你公司结账。”
“当然欢迎啊。”赵来来笑着说。
赵来来离开后。林乃界转身对一直哈着身子的金亮说:“你刚才咳嗽了?”
“是的。”
“还眨眼了?”
“是的。”
“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我觉得应该让赵来来把欠款结清才对,今天放她走,以后想抓住就难了。”
“你是说这张欠条没用?”
“我觉得咱们错过最好的机会。”
“不会吧,这可是真凭实据啊。”林乃界又从钱包里拿出欠条,念一遍,确认无误。他又看了看金亮,说,“再说,这样拦截住一个女人讨债,跟流氓有什么区别?”
“我知道林老板是好人。”金亮说。
这时,林乃界的手机响了,是陈上水打来的,约林乃界晚上去东海渔村喝酒,林乃界问都叫了谁,陈上水说已叫了苏海啸和诸葛妮。
二、把钱放我担保公司,
包你比做企业赚钱
晚上六点半,林乃界赶到东海渔村5号包厢。东海渔村是信河街一家老牌酒店,特色是海鲜鲜活,酒店一个股东是渔民,会把东海海鲜以最快速度送到酒店,经常有活的黄鱼、免鱼、墨鱼、子梅鱼等,别的酒店很少见到。林乃界他们是这家酒店的常客。
“乳沟来了。”林乃界一跨进包厢,苏海啸就叫起来,一边对服务员说,“上热菜。”
“苏海啸,你嘴巴能不能干净一点?”诸葛妮说。
“我是实事求是嘛,他的名字叫‘奶界,不就是乳沟吗?”苏海啸笑哈哈地说。
“你真是为老不尊,到了这个年龄,还是没成型。”诸葛妮拍拍身边一个座位。林乃界在她身边坐下来。
“哈哈,今天你终于迟到了。”陈上水笑着对林乃界说。
林乃界是个很守时的人,约好六点钟,肯定会提前十分钟到。几个朋友中,陈上水最不守时,他总是对林乃界说,凡事不要太认真,也不能太认真,“差不多”就可以了,只要快乐就好。这就像他现在每天早上去健身馆,做的套路跟林乃界一样,数量却比林乃界少一半,林乃界身上还保持着六块腹肌,他只剩下突出的一块。林乃界当然不能接受这个观点,“差不多”是个什么概念呢?是不是马马虎虎的意思?是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意思?是不是模模糊糊的意思?是不是放弃底线的意思?这个观点在林乃界身上行不通,他是做眼镜配件的,每一个配件都有标准,差一点点也不行,再说,林乃界做了三十来年的眼镜配件生意,从来没拖欠过别人一分钱,他到客户那里进原材料,一般是三个月结一次款,他有时资金周转不过来,会到陈上水的担保公司借贷一个礼拜,陈上水对他说,你跟客户都是几十年的关系,拖延一个礼拜有什么关系?林乃界知道跟客户说一下对方也能理解,可他觉得亏欠对方,他还是愿意付陈上水利息,这样心里没负担。陈上水每次说他这是认死理,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林乃界也认为有点认死理,但这样做心里轻松,酒也能多喝几杯。这有什么不好?
林乃界就把下午的事情跟大家说了。
“你这下可真是彻底得罪胡可去了。”陈上水说。
“反正这个工厂我也开不下去了,晚上迟到,就是跟工厂的经理商量这个事。”林乃界还记得,上次就是陈上水找人帮他解的围。
“得罪怎么了,狗生的,难道一个小小的副所长就一手遮天了?怕他个鸟?”苏海啸说。
“老苏你开了三十来年的健身馆,也算一个在生意场上滚打过的人,怎么还说出这么幼稚的话来?我们做生意的人,哪个部门得罪得起?”陈上水说。
“我的健身馆从来不吃这一套,不也开了三十来年?”苏海啸说。
“你健身馆的客户来来去去也就是我们几个喜欢练健美的老朋友,你可以关起门来做生意。而林乃界的眼镜配件厂不行,诸葛妮的按摩店也不行。我的担保公司更不行。”陈上水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苏海啸,“你不能因为自己天真单纯,就觉得全世界跟你一样天真单纯。”
“我就天真单纯了,怎么样?如果让我碰到这样的事,我就用我的方式来处理,一分钱也不会让他欠。他如果找我的茬,我就去找他的茬。他跟我来白的,我就用黑的来对付。”苏海啸的声音高了起来。
“所以你老苏开了三十来年的健身馆,到现在还是健身馆,原地踏步。”陈上水说。
“我不发展又怎样?天天晚上有酒喝,天天早上可以在健身馆健身。这样的日子就是我想要的。”苏海啸说。
“这也是你老苏让我羡慕的地方啊,你是个彻底的乐观主义者。”陈上水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说我乐观过头,是个癫人。”苏海啸说。endprint
“我可没这么说。”陈上水连忙摆手说,“我的意思是,我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对这个社会现状很灰心。”
“对社会现状不满,你站出来斗争嘛,如果都像你这样遇事就找人摆平,不是白白助长那些贪官污吏的气焰吗?这个社会现状还能得到改变吗?”苏海啸说。
“我没这个能力。”陈上水苦笑了一下,对苏海啸说,“这个任务只能交代给你。”
“你不用挖苦我,我别的没有,至少身上还有这把老骨头。”苏海啸拍了拍胸脯。朋友里,他身材最魁梧,脾气最大。他在社会上有一套,一般的政府人员也不敢去惹他。
见他这么说,陈上水没有再开腔。
每次喝酒,陈上水跟苏海啸都会拌嘴,这已成习惯,拌嘴能喝更多酒,胃口也好很多。
菜陆续上来,他们还是老习惯,先喝葡萄酒。葡萄酒的品种经常变,早一段时间是国产的长城,后来一段时间喝各种进口葡萄酒,这段时间又开始喝国产葡萄酒,是新疆的一个牌子,叫西域干红。说起这个新疆的葡萄酒还有一个故事,林乃界一个办眼镜厂的朋友去讨债,钱没讨回来,讨回一仓库葡萄酒。他知道林乃界喜欢喝酒,送了几箱给他尝尝味道,林乃界觉得不错,就买了五十箱,存起来慢慢喝。他们的习惯是每个人先喝一瓶葡萄酒,喝完后每人再喝两瓶冰啤酒,不喝到晕晕乎乎的程度,谁也不愿站起来。诸葛妮总结他们是醉生梦死,林乃界觉得比较准确。从他的角度看,确实有用酒精麻醉自己的意思,至少喝酒的过程可以让他放松,让他暂时不去想工厂里的事情。
林乃界喝酒的习惯是从办眼镜配件厂开始的。他原来跟苏海啸和陈上水都是信河街业余健美队队员,参加过省里比赛,拿过团体第四名。那时大家都没喝酒的爱好。从办眼镜配件厂的第一天起,林乃界就开始喝酒,刚开始喝白酒,后来喝啤酒,每天睡前都要灌得一躺下就昏睡过去才行,否则的话,他会失眠,没安全感,老是担心工厂被查封。这些年,他多少也算赚了点钱,可他的安全感却越来越差,每天晚上都要靠酒精来麻醉。
一瓶葡萄酒快喝完时,陈上水问林乃界:“你真把工厂关了?”
“每月亏损越来越大,看形势一时半会好不起来,趁早关门,还能留点养老的本钱。”林乃界说。
“以后有什么打算?”陈上水问。
“五十多岁的人,半截身体已入土,还要什么打算。”林乃界说。
“可你关了工厂,等于断了水源,即使手头有一笔养老金,也是坐吃山空啊。”陈上水说。
“管不了那么多了。”林乃界说。
“要不这样吧,”陈上水把瓶里所有的葡萄酒倒进杯子里,跟林乃界碰了一下,两人各喝了一半,他接着说,“你把多出来的钱放我担保公司,我包你比办企业赚钱。”
“乳沟,我听说最近有人跑路了,你如果把钱放陈上水公司,说不定哪天他也蒸发了,你血本无归。”苏海啸插话说。
“苏海啸你他妈的还是人吗?”陈上水突然生气起来,看着苏海啸说,“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我们还是三十年的朋友吗?”
“你看你看,一句玩笑话就当真了。”见陈上水真生气了,苏海啸的口气马上软下来。
“苏海啸这张破嘴应该找个环卫工人清洁一下。”诸葛妮出来打圆场,她把酒杯举起来,说,“喝酒喝酒,大家一起干一杯。”
干完后,陈上水放下酒杯,看了看大家,最后又看了看苏海啸说:“这样的玩笑开不得,我们是三十年的朋友,连我们这样的朋友都说我跑路了,还有谁敢跟我做生意?”
“这里不是没有外人吗,兄弟间开个玩笑嘛,别那么小心眼,我是没钱,如果有闲钱,也会放你公司。”苏海啸说。
“这才像句人话。”见他这么说,陈上水也笑了起来。
大家开始换喝啤酒。苏海啸叫服务员端来八瓶冰镇喜力。
“工厂关门,那些机器怎么处理?”喝了两杯啤酒后,诸葛妮问林乃界。
“低价卖给我的经理金亮,下午就是跟他谈这个事。”林乃界说。
“他接手工厂?”陈上水看了看林乃界,又说,“那接下来还不得给胡可去那孙子整死。”
“他找了一个隐蔽的地方,马上会把机器搬过去,什么手续也不办,照样把生意做起来。”林乃界说。
“那不是黑工厂吗?”陈上水说。
“现在黑工厂比白工厂赚钱啊,什么税也不用缴,金亮很多老乡都是这么干,都发了财了。”林乃界说。
“狗生的,这世道不是黑白颠倒了吗?走正道的人破产,走歪道的人发财。”苏海啸突然厉声骂道,骂完后,他看看林乃界和诸葛妮,口气又缓和了下来,说,“你关了工厂也好,赶快跟诸葛妮去民政局领证,两个人住在一起,我和陈坏水也去讨一杯喜酒喝。”
“老苏,我哪里又得罪你了,你把我名字也改了?”陈上水说。
“‘上水就是‘下水,‘下水就是‘坏水,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苏海啸笑着说。
“他怎么会跟我结婚呢。”诸葛妮哀怨地看了林乃界一眼。
“这就是你林乃界的不是了,诸葛妮等了你这么多年,从你结婚等到离婚,现在都等到退休了,你还想怎么样?”苏海啸说。
“你们别想多了,是我配不上她。”林乃界说。
“别假惺惺的,你心里从来就没有我。”诸葛妮的声音突然高起来,她喝一瓶葡萄酒后就进入状态,这种状态能维持很久,好几次他们三个都醉了,她没事。
“怎么会没有你呢?”林乃界有点委屈。
“既然心里有我,为什么一碰到我就不能做那事?”诸葛妮说。
诸葛妮这么说,让林乃界无地自容。诸葛妮是他第一个女朋友。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可是,他一跟她上床就阳痿,他以为自己这方面有问题,去信河街人民医院检查,没查出什么问题,后来他碰到别的女人,试了试,居然行了。他跟诸葛妮说了这事,诸葛妮掴了他一巴掌,什么话也没说。那个“居然行了”的女人后来成了他老婆。五年后,他老婆想扩大规模,办眼镜厂,林乃界不想办,一个眼镜配件厂已让他喘不过气来,再办一个眼镜厂等于自寻死路,再说,如果办了眼镜厂,其他眼镜厂就不会再到他的眼镜配件厂进货。他老婆骂他死脑壳,眼镜厂可以跟他一个男同学合办,不让别人知道就是了。林乃界最后没同意。他老婆自作主张跟男同学合办了眼镜厂,不久后跟林乃界离了婚,跟那个男同学做了夫妻。endprint
陈上水看看林乃界,又看看诸葛妮,分析说:“当年可能是他太爱你的原因吧!现在肯定行的。”
“现在他更看不上我,嫌弃我开按摩店肮脏,碰都不愿碰。”诸葛妮越说越生气,眼睛瞪着林乃界,说,“林乃界,你说一句天理良心的话,是不是这样?”
“怎么会呢!”林乃界轻轻说完,低头喝酒。
三、你拖了我们的后腿,
我可以把你抓起来
林乃界原本想第二天去赵来来公司结账,结果没去成。
昨晚回家后,林乃界冲了个澡,一躺床上就睡到凌晨三点。这时醒来真不是时候,起床太早,躺着又睡不着,他干脆爬起来,就着虾干再灌半瓶葡萄酒,晕乎乎爬回床上继续睡。嗯哼!这次睡踏实了。
早上七点钟被金亮的电话声叫醒,金亮在电话那头喊:“林老板你快来,我们工厂被偷了。”
林乃界的脑袋昏昏沉沉,一听这事就醒了,第一个反应是:“我马上来工厂。”
他从床上跳起来,去卫生间撒了一泡尿。刷牙。用冷水冲了脸。要出门时,肚子有点隐隐疼,上卫生间拉了一泡屎,才开着桑塔纳汽车去工厂。
半个钟头后,林乃界赶到工厂,金亮满脸焦急地站在门口,看见林乃界,很远就把身子哈起来,嘴里叫着:“林老板,林老板。”
金亮是安徽人,十八岁来信河街打工,待过皮鞋厂、打火机厂、眼镜厂、服装厂,做过保安、仓库管理员、推销员、酒店领班、眼镜厂车间主任,短的两个月,长的四五年。到林乃界眼镜配件厂当经理四年多,别看他总是哈着腰,对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心里比林乃界明白得多。
林乃界把车停好,问金亮说:“怎么会出这种事?你不是安排人值班了吗?”
“值班的人被五花大绑起来,戴上了黑头套。”金亮说。
“什么东西被偷?你查看过吗?”林乃界问。
“查看过了,偷走一些铜材和半成品镜框。”金亮看了他一眼,接着说,“我估算了一下损失,价值两万多元。”
“搬走那么多东西,难道你们一点也没觉察?”林乃界问。
“我确实—点动静没听到。”金亮哭丧着脸,抬头看着林乃界,说,“林老板,这事你看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报警了没有?让警察来处理。”林乃界知道报警也没用,以前工厂也被偷过,警察来了,立了案,把他叫到派出所做了一个多钟头谈话笔录,后来什么音讯也没有。
“还没报警。”金亮轻声地说。
“他妈的,那还等什么?”林乃界拿出手机,拨通110,报上工厂地址,简单说了失窃的事。挂断电话后,林乃界故意不看身边的金亮,而是转头去看工厂。
严格说起来,从今天起,这家工厂已不属于林乃界。这一点林乃界是在来工厂的路上才猛然意识到的,他昨天跟金亮谈妥,也签了协议,半卖半送把工厂所有机器转让给金亮,金亮分两笔付给他三十万,第一笔十五万已于昨天下午签完协议后转到他的账号。金亮提出第二笔十五万在三个月内付清,林乃界本来不同意,他卖掉工厂,无非图个清净,欠着一笔账,等于拖着一条尾巴,可金亮向他求情,请他看在这四年多鞍前马后为他做事的分上,宽限他一段时间。金亮这么说,触动了林乃界的感情,三年前,有个工人喝醉酒砸坏一台机器,林乃界扣了他五百元。那工人第二次喝醉酒后,拿着一把水果刀冲进办公室,林乃界没有思想准备,他扣工人五百元只是一个意思,工人毁坏一台机器可是好几万元,工人应该感激他才对,哪想到会拿刀来杀他,当时傻在那里,一动不动,金亮恰好站在身边,看见这个情形,飞扑到林乃界身上,那把水果刀插在他肩上。那次林乃界也报了警,警察来之前,那工人跑了,派出所让林乃界去谈话,做了笔录,立了案,最后不了了之。虽然金亮的伤口不是要害部位,但林乃界记住金亮的恩情,如果不是金亮那一扑,那把水果刀可能插到他胸前。从那以后,林乃界对他另眼相看,逢年过节,会另外塞个红包给他。更难得的是,金亮从没提过额外要求,依然尽心尽职地为林乃界办事。这也正是他的聪明之处,他腰哈得越低,林乃界越是不能轻看他。还有一点,林乃界深知办一个工厂不容易,办一个证件齐全的白工厂不容易,办一个无牌无证的黑工厂更不容易。办红工厂要应付各类政府机构的人员,要小心翼翼把他们伺候好,不能有一点差池,稍一疏忽,就可能倾家荡产。办黑工厂要躲避各类政府机构人员,跟他们打游击,不能让他们知道,更不能让他们逮到,无论被哪个机构逮到,都会被罚款到破产。何况金亮是在经济低谷的时刻接手工厂,除了政策危险,又增加一份经济危险。林乃界更能理解金亮刚接手工厂,需要一笔启动资金,如果他把所有积蓄都给了林乃界,等于关掉所有机器的电源。所以,他最后同意金亮的请求,金亮也很感激,他一再对林乃界说,等他缓过气来,一定尽快把另一半款项还上。但今天林乃界的生气不在这里,他一到工厂,就知道金亮叫他来的意思,金亮摸透了他的脾气,知道他肯定不会报警,看到这种情况后,肯定会再从三十万里减去一笔钱。不过,金亮这次打错算盘了,林乃界这次选择了报警,他要给金亮一个态度:从今天起,工厂无论发生什么事,跟老子无关。
大概过了十五分钟,一辆闪着警灯的警车驶进工厂,在道边停定,下来一白一黑两个警察,白的又矮又肥,脸上堆满肉,把眼睛挤成一条缝,走路和说话都有沉重的喘气声,黑的又高又瘦,走动时,两只裤筒空空洞洞地飘荡。白警察林乃界认识,是管辖这一块的片警,林乃界前几次报警都是他来处理,黑警察面生,可能刚调来。白警察脸色严峻地走到林乃界面前,用眼白看了他一眼,重重地喘了一口气,说:“怎么又是你的工厂?”
如果在以前,林乃界看见警察,脸上早早就会堆满笑容,但他今天跟这家工厂已没关系,不用换上虚假的笑容来讨好警察。他见白警察这么问,本想说,你问我我问谁?他还没开口,金亮哈着腰,拿出四包早就准备好的中华烟,每人递两包,白警察眼睛没看一下就收了,黑警察犹豫了一下,见白警察收了,他也伸手接了,放进长裤口袋里。金亮赔着笑脸说:“给所长添麻烦了,先抽一根烟。”endprint
对所有来工厂的检查人员都称所长,这招是金亮教林乃界的。林乃界以前没那么多讲究,称姓陈的警察叫陈警察,称姓李的税务官叫李税务,称姓王的工商管理员叫王工商,称姓吴的环保所执法人员叫吴环保,被叫的人个个表情傲慢,从鼻孔里冷冷地哼一声。金亮对他说,他有一次去看守所探望一个关在里面的朋友,发现朋友对所有的警察都叫所长,被叫的警察很受用。他做推销员时,对所有客人都叫老总,被叫的人即使没照顾生意也会笑脸相迎,在酒店当领班时,对所有客人都称领导,没有一个客人不是愉快地答应。林乃界听了金亮的话,后来都以所长相称,对方的态度果然有很大的好转。当然,这跟他从不让这些人走空趟也有关系,他原来没想过给这些人送礼物,觉得每年缴纳了那么多税,他们理应为他工厂服务,金亮来了之后给他算了一笔账,一年送出五百包的中华香烟就了不得了,不过两万多元,而只要把税务专管员伺候高兴了,税收定额往下挪一挪,工厂一年就可以多出十来万利润。林乃界听了他的话,每年的税收果然少缴了十来万。
接过烟后,白警察的脸色缓和下来,看了林乃界和金亮一眼,喘一口粗气,说:“怎么回事?”
金亮就把事情经过介绍了一遍。
“工厂装监控了吗?”白警察问。
“装了,但摄像头昨晚被那伙强盗给砸了。”金亮说。
“昨晚值班的人呢?”白警察又问。
“在的在的,昨晚被五花大绑起来,弄个半死,正在宿舍休息呢。”金亮说。
“去把他喊来。”
“好的,我这就去。”金亮说完就往工人宿舍跑。
道坦里剩下林乃界和两个警察,工人们远远站在车间门口,小声议论着什么。白警察等了一会儿,见林乃界没动静,就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两根香烟,递一根给黑警察,黑警察马上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次性打火机,先给白警察点上,再把自己的点上。白警察猛吸一口烟,声音突然停顿住,过了好一会儿,两股白烟从他鼻孔里直射而出,直扑林乃界身上。林乃界不吸烟,闻到烟味难受,他晃了晃身体,还是没躲开白警察射来的烟味,烟味把昨晚还未完全消退的酒气勾引上来,胸口一阵恶心,皱了皱眉头,看见白警察对他嘲弄地笑了一下,忍不住开口问道:“这次能破案吗?”
“你说呢?”白警察看了他一眼,阴阳怪气地说。
“我怎么知道?”林乃界说。
“不知道你问什么?”白警察的声音高起来,呵斥道。
“你们警察不是专管破案的吗?”林乃界的声音也高起来,挑衅地瞪着他说,“出了事情不问警察问谁?”
“我还没问你呢!你倒问起我们来了。”白警察把烟蒂往地上一扔,把脸一拉,冷冷地看着林乃界。
金亮带着一个人匆匆赶来,推了推林乃界,对白警察说:“林老板是个直性子的人,所长你多包涵。”金亮赶紧把那个人推到黑警察面前,说,“他就是昨晚值班的人。”
“什么包涵不包涵,别给老子来这一套。”白警察眼睛瞥了瞥道坦,挥了挥手,转头对黑警察说,“把他们都带回所里。”
黑警察叫林乃界他们上车。金亮和那个工人看看林乃界,林乃界没动,他们也没动。黑警察转头看了看白警察,可能是犹豫要不要伸手拉林乃界。
“我为什么要跟你们去派出所?”林乃界说。
“去做谈话笔录。”黑警察说。
“做谈话笔录可以,但你们得告诉我,这个案子能不能破,如果不能破我去做什么谈话笔录。”林乃界说。
“这是程序。”黑警察说。
“我不要程序,我要结果。”林乃界说。
“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结果?”白警察厉声问道。
“所长你先别生气,有话慢慢说。”金亮赶忙说。
“别所长长所长短的,老子跟你慢慢说什么?”白警察看也不看金亮。
“我要你们破一次案,我缴了那么多税,你们一个案也没破,你们觉得这样合理吗?”林乃界这次没有提高声调,他一字一顿地说。
“你这个死也不晓得躺下去的家伙,我没治你的罪,你反倒要求起我来了。”白警察气急之后,反而冷冷地笑起来。
“工厂被盗,莫非你却要把我抓起来不行?”林乃界也冷冷地笑了一声,反问道。
“把你抓起来怎么了?”白警察向前走了两步,指着林乃界的脸说。
“我想问一问,你凭哪一条王法把我抓起来?”林乃界说。
“就凭你破坏了我们派出所良好的治安记录。”白警察说。
白警察的话把林乃界搞糊涂了,他说:“你们的治安记录关我什么事?”
白警察腮帮一鼓,说:“如果不出你这个案子,我们派出所这个月的治安考评就是良好,你工厂一出事,我们所的治安考评就不良好,你说我该不该把你抓起来。”
林乃界一听,气得全身发抖,一时说不出话来。金亮见形势不对,马上对白警察说:“所长,我们不报案了,我们不报案了行不行?”
“你想报案就报案,说不报案就不报案,派出所是你们家开的?”白警察斜了金亮一眼说。
“不能因为我们工厂的小事影响派出所考评大事,这个道理我们是懂的。”金亮讨好地笑起来,对白警察说,“我们真的不报案了。”
白警察又瞥了林乃界一眼,慢悠悠地说:“不报案也可以,你们写一张证明,就说没有发生过盗窃,工厂什么也没损失。”
“我写,我写。”金亮担心林乃界又跟警察吵起来,拉他到办公室,伏在桌子上,写了一张证明,又拿了两条中华烟,跑下楼去。
林乃界坐在办公室里一句话也没说。
过了十分钟,金亮上来,林乃界看了他一眼,缓缓地出了一口气,说:“你就从那十五万里再减掉两万吧!”
“谢谢林老板!”金亮哈着腰说。
四、林老板,欠你的钱我一定会还
第三天上午十点,林乃界开车去找赵来来。他特意理了个发,从今天起,他跟眼镜行业正式脱离关系,跟让他担惊受怕的工厂也没了任何关联。他现在是个自由人,开始新的人生,虽然还不知道以后的人生怎么走,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跟以前的人生不一样。出门前,他仔细检查了钱包里的欠条,可别小看这张纸条,它价值五十一万两千元人民币。诸葛妮知道他今天要去讨债,昨晚打来电话,问他一个人去能不能搞得定,他说他跟赵来来说好了的,手里握有她亲笔写的欠条,难道她还能反悔不成?诸葛妮说她不是担心赵来来反悔,而是担心林乃界一个人单枪匹马,势单力薄,如果她一起去,遇到什么事情,起码有个商量。林乃界觉得不可能遇到什么事,赵来来亲口答应他的事,如果他带诸葛妮一起去,反倒显得过于兴师动众。诸葛妮见他这么说,也就没再说什么。endprint
高明眼镜厂跟他原来的工厂在一个工业区。信河街的产业特点非常鲜明,跟眼镜有关的企业都聚拢在一个工业区,分工很细,像林乃界原来的眼镜配件厂只生产镜框一个配件,其他配件都不生产。眼镜厂不生产配件,需要什么配件就到各个配件厂进货,这就要求各个工厂之间距离不能太远,否则运营成本太高。林乃界开车经过原来工厂时,发现工厂已搬空,像被人掏走了五脏六腑,留下一个破败的空壳。这让林乃界有种莫名其妙的失落感,昨天还焕发着一派生机的工厂,一夜之间变成了废墟。
到了高明眼镜厂,林乃界把车泊好,问门卫赵总在哪里,门卫告诉他,赵总在三楼的总经理室。林乃界到了三楼办公室门口,看见赵来来侧坐在办公桌后面,她前面站着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低着头,听她说话:“对方跑路不跑路我不管,是死是活我也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我也不管,我只管你把这笔货款追回来。”
赵来来的口气依然缓慢,但透出一股寒气,像尖刀一样刺过来。林乃界觉得来得不是时候,想退出来,等那个人走后再进去。但赵来来已看见他,她的脸色迟疑了一下,笑容随即开在脸上,从椅子里站起来,对林乃界说:“林老板真是稀客,请进来坐。”
说过后,她又转头看了看那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改用柔和的口气说:“先这样吧,这件事就拜托你了。”
那个人站着没动,还想说什么。赵来来没有让他开口,把脸一沉,挥了挥手,用一种严厉的声调说:“出去。”
那个人低头出去后,赵来来把脸转过来,满脸笑容地看着林乃界,请他在办公桌对面的一张沙发上坐下来,她站起来给林乃界倒绿茶,在她倒绿茶的过程中,林乃界抬头打量了一下办公室,最里面是一个书柜,书柜里摆的不是书,而是各种各样眼镜。书柜边上有一棵发财树。再前面就是她坐的黑皮靠椅。靠椅前面是一张黑色办公桌,桌上一台电脑、一门电话和一盆君子兰。办公桌前面是两张小椅子。小椅子过来是一张玻璃茶几。茶几再过来就是沙发。沙发边上有两盆万年青。办公室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有一股女人香水的味道。
“让林老板见笑了。”赵来来用一次性纸杯泡了一杯绿茶放在林乃界前面的茶几上,在对面小椅子坐下来,说,“林老板喝茶。”
林乃界端着茶杯,正在思考怎么把钱包里那张欠条拿出来,赵来来又先开口了,说:“听说林老板把工厂关了?”
“是的。”林乃界觉得她的消息真灵通,点点头说,“今年一直亏,一个月比一个月厉害,我撑了半年多,实在是撑不住了,只好当逃兵。”
“林老板不做眼镜配件实在太可惜了。”赵来来一脸惋惜地说,“我进过很多配件厂的货,比较起来,林老板生产的配件质量最好,我听说每一个配件都经过林老板验收。”
“赵总过奖了。”林乃界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很受用,他不是一个很有自信的人,但有两点很自负:一是身材,他身上有六块明显的腹肌,这是多年练健美的成果。二是他生产的镜框,他绝对不允许有一个不合格的镜框流出工厂。
“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看法,我问了办眼镜厂的其他同行,大家一致公认你的产品好,他们说你本身就是这方面的专家,所有模具都是你设计的。”赵来来继续说。
林乃界心里越发地受用,头有点晕。脸颊发烫。他觉得如果顺着这个话题继续聊下去,这将可能是他有史以来最享受的一次谈话,会有意想不到的高潮出现。但他的脑子还没有完全发昏,知道今天来这里的目的。他看了一眼赵来来,尽量把话题拉回到他想要的轨道上来:“可是,生活做得好有什么用?经济危机再加上各种税收,一下就把我的工厂压垮了。”
“是啊,”赵来来看了林乃界一眼,点头说,“生意越来越难做,你刚才也听到了,我这里又有一个顾客拿了货款跑路了。”
“赵总是大企业,又有后台支持,自然能够应对。”林乃界奉承地说。他觉得在开口向对方讨债前,最好先捧一捧对方,把对方捧得越高,就越不容易下台。这一点他也是从金亮那里学来的。
“让林老板笑话了,我只不过是小打小闹,赚一份工资钱而已。”说到这里,她的身子朝林乃界这边靠近一些,压低声音说,“不瞒林老板说,我连这个月给工人发工资的钱还没着落呢,你看看,这两天急得上火,脸上都出痘痘了。”
林乃界心里一惊,他明白自己在引导话题方面根本不是赵来来的对手,她始终掌握着话题的方向盘。他发现,跟赵来来说越多的话,他就越发不好意思把钱包里的欠条拿出来,她都说工资发不出了,自己还好意思向她要债吗?但林乃界知道赵来来说的是假象,经济危机对她的工厂肯定有影响,但影响肯定不会很大,因为她有一个当税务所副所长的老公,可以拿别人的货不给钱,这样的生意谁不会做?这样的工厂怎么会发不出工资?她只不过是故意哭穷,做样子给他看。他当然不会上当。别看她长得这么美丽,说话声音这么温柔,可林乃界一想到他的老公,就觉得她所有外表都是假的,她跟老公一唱一和,到他工厂拿了那么多货,他妈的,她也是办工厂的人,知道办工厂的难处,为什么不能替别人想想呢?这么想后,林乃界觉得再也没什么好犹豫的了,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了,要果断出手。想定后,他接口说:“赵总真会开玩笑,整个工业区谁不知道你的工厂最赚钱。”
“那都是别人瞎传的,林老板怎么也信?”赵来来说。
“我当然信。”林乃界笑了一下,继续说,“我听说赵总去所有的配件厂拿货都不给钱。”
赵来来大概没想到林乃界会说出这样的话,愣了一下,一时答不上话来。林乃界觉得机会来了,掏出钱包,拿出那张欠条,看了看,递给赵来来,说:“我的工厂也关闭了,以后就靠这笔钱养老,希望赵总能把这笔账结了。”
“好的,欠林老板的账我一定会还。”赵来来已经回过神来,拿着欠条,对林乃界笑了一下说。
赵来来的态度出乎林乃界的意料,她答应得太爽快了,爽快得让林乃界觉得不真实,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小人了,怎么能把赵来来想得那么坏。她不是一口就答应还钱了嘛,这让林乃界,隗疚了,他真心地对赵来来说:“如果我有做得不对的地方,请赵总多包涵。”endprint
“林老板怎么这样说呢,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的事。”赵来来脸上的笑容淡定地溢开来,看着林乃界,话锋一转,“可我目前真是周转不过来,这样吧,你再宽限我一段时间,等我缓过气来,一定双手捧上。”
林乃界的心一凉,知道高兴得太早了。这时,他看见赵来来要将欠条收起来,便霍地一下从沙发里站起来,从她手里夺过欠条,说:“宽限一段时间可以,但你得给我一个确定日期。”
“这个真没法确定,我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资金一旦周转过来,马上还你的债。”赵来来并不在意林乃界从她手里夺走欠条,依然笑着说。
林乃界现在知道自己把这事想得太简单了,今天想把这笔债讨回来不可能。他甚至感觉出来,赵来来压根没想还这笔钱,但不明说,她说要等她资金周转过来,这是什么概念?什么时候算周转过来?林乃界知道再说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赶紧回去想别的对策。这么想后,他就把那张欠条收回钱包里,转头对赵来来说:“既然这样,我过两天再来。”
赵来来笑着站起来,说:“其实你不用辛苦地跑来跑去,有钱后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还是我来吧。”林乃界说。
“好吧,你愿意来,我当然欢迎。”赵来来笑着说。
五、只要你肯来,我每天管饭
当天晚上,林乃界约陈上水、苏海啸和诸葛妮到东海渔村喝酒,让他们出主意。他们听了之后,一致认为赵来来想赖账,她不是没钱,而是根本没想还钱。确定这一点后,问题的焦点就集中在用什么方法才能把那五十一万两千元要回来。
苏海啸最先出主意,他说叫几个社会上的人去工厂闹一闹,砸掉几块玻璃,拿刀吓唬吓唬,她不得乖乖把钱还回来。陈上水对苏海啸的主意不以为然,觉得层次太低,他出了两个主意:一是让林乃界背着床铺,每天到赵来来办公室打地铺,直到她还货款为止。二是擒贼先擒王,胡可去是赵来来的后台,他是国家工作人员,多少会有所顾忌,拿着欠条直接找他把事情解决了。诸葛妮也提供了一种方案,她说现在欠债的人是爷,被欠的人是孙子,想把钱讨回来,得用点策略,她有一个女同学叫项美丽,是赵来来的闺密,她可以让项美丽跟赵来来打个招呼,走人情路线。
四种方案里,林乃界比较认可诸葛妮说的人情路线,这种方式最温和,最符合他的性格。其次是陈上水提供的方案,如果朋友打过招呼后赵来来依然不给钱,拿着欠条去找胡可去也不失为一种办法,他们毕竟是夫妻,胡可去又是公职人员,事情闹大了对他影响不好。不过,不到迫不得已,林乃界不想去找胡可去,他不想再见他,更不想跟他有任何来往。苏海啸提供的方案林乃界不能接受,他痛恨胡可去及派出所的警察,认为他们的行为跟强盗无疑,如果接受了苏海啸的方案,他跟胡可去和警察又有什么区别。最不能让林乃界接受的,当然是去赵来来办公室打地铺,他是讨债,又不是讨饭,干什么弄得那么没尊严?
陈上水也认可诸葛妮的方案,他说先试试,如果行不通,再去找胡可去也不迟。苏海啸对陈上水和诸葛妮的软弱很不屑,他说跟那些狗生的说什么人情?如果他们还有人情的话,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来?既然他们是土匪,我们就要用更土匪的办法对付,不能委曲求全。陈上水见苏海啸这么说,冷笑了一下,问你是不是把自己想得太强大了,人家的后台是政府,你凭什么跟政府斗?苏海啸白了他一眼,说,有什么了不得?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嘛。林乃界知道他们再说下去又会斗起嘴来,赶紧转移话题,让诸葛妮先跟项美丽联系,有消息再通知他。
第三天下午,诸葛妮给林乃界打来电话,说:“项美丽回话了,让你去一趟赵来来的工厂。”
林乃界问她说:“是现在去吗?”
“是现在。”诸葛妮说。停了一下,又说,“我跟你一起去吧。”
林乃界想了一下,觉得也好,有了项美丽的关系,诸葛妮和赵来来之间就有了一种纽带,说起话来会亲近一些。挂完电话后,他开车去按摩店接诸葛妮。
诸葛妮开的叫魔境按摩店,里面有几十个专业技师,男女都有,有几个是从中医大学毕业的,拥有特级技师职称。但林乃界也知道,按摩店里有一批完全不会按摩的女技师,这些女技师经常换,每来一批,诸葛妮便安排特级技师对她们进行一个礼拜突击培训,然后挂牌上岗。林乃界知道这些女技师是做什么工作的,他和苏海啸都是按摩店的小股东,为了这个事情,苏海啸还开他的玩笑,说,乳沟,你不是自称从不做违法的事情吗?林乃界也笑着对苏海啸说,跟你做了这么多年的朋友,不同流合污也难。林乃界知道苏海啸是在嘲笑他平时的迂腐,他的内心其实也矛盾,知道这么做是违法的,却有一种隐秘的兴奋,有一种在别人背后偷吃东西的快乐。但他几乎不去按摩店,也很少去诸葛妮家。诸葛妮倒是常来他家,给他洗衣服,换被单,打扫房间,也在他家留宿,他做过各种努力和尝试,很遗憾,就是不行。在这件事上,诸葛妮对他心里有气——为什么跟别的女人行,跟她就不行呢?林乃界觉得愧疚,对不起诸葛妮,他也想努力表现,总是屡战屡败。
林乃界在离按摩店一百米的路口停下车,打电话叫诸葛妮出来。他每次都这样。过了十五分钟,他看见诸葛妮朝这边走来。很显然,她做了精心打扮,齐耳的短发刚刚修剪过,画了眉,涂了口红,脸上扑了淡淡的粉,戴一对银耳坠。穿一身紫色旗袍,黄色披肩。手挎黑色小皮包。脚穿黑色高跟鞋。诸葛妮从小皮肤就好,又白又细。虽然没有生育过,身材却像一朵开放了的花。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十岁。上车后,诸葛妮瞥了林乃界一眼,说:“听说赵来来是美女?”
一听这话,林乃界就知道她今天为什么要打扮成这样了,她个性要强,做什么事都想赢,林乃界是唯一给她失败感的人,也正是这样,她更是把林乃界看成一件私人物品,如果林乃界跟别的女人多说一句话,她会不高兴。林乃界用淡淡的口气说:“还可以吧!”
“我跟她比,谁美一些?”她紧接着问。
“当然是你。”林乃界说。
开出一段路后,诸葛妮又问林乃界:“我这身打扮不会给你丢人吧?”endprint
“还行。”林乃界敷衍地说。
“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别人为你的事尽心尽力,你连一句好听的话都不会说吗?”诸葛妮生气地说。
“是挺漂亮!”林乃界只好又看她一眼。
“有没有一点心动?”诸葛妮问。
“有。”林乃界心里叹了一口气。目光盯着前方,装出专心开车的样子。
“你不用担心。”停了—会儿,诸葛妮又说,“我的同学项美丽说她跟赵来来的关系很铁,她说赵来来接了她的电话后,答应一定想办法解决。”
“通过上次的接触,我感觉到赵来来不会轻易还货款。”林乃界说。
“或许赵来来看在项美丽的面子上也说不定。”诸葛妮说。
“现在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林乃界说。
说话间,他们到了高明眼镜厂,泊好车后,林乃界问门卫,赵总在不在,门卫说在办公室。林乃界领着诸葛妮来到三楼。赵来来没在办公室。林乃界到隔壁财务室问一个小姑娘,她说赵总刚才还在,可能去车间了,问他找赵总有什么事,林乃界说跟赵总约好下午来谈事。她说你等一等,掏出手机要打,还没拨出去,就看见赵来来从走廊走过。她首先看见林乃界,主动笑着打招呼说:“林老板好!”
“赵总好!”林乃界谢了那个小姑娘,转身跟赵来来打了一声招呼。
“你好!”赵来来也笑着跟诸葛妮点点头,又转头问林乃界说,“这位是?”
“我是项美丽的同学,叫诸葛妮。”诸葛妮说。
“哎呀,你好你好,”赵来来连忙伸出手,拉住诸葛妮的手,说,“我早就听项美丽说起你,今天终于见到了,快进我的办公室。”赵来来拉着诸葛妮的手,进了办公室。林乃界跟在她们身后。
进了办公室后,赵来来请诸葛妮和林乃界坐在沙发里,用搪瓷杯泡了两杯绿茶。然后,她才在沙发前的椅子坐下。林乃界能感受到,赵来来的神态似乎比上次更加从容,笑容里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说话轻声轻气,声音像从鼻腔里发出来,却有一种无形的气度和力量,好像一切尽在掌控之中。诸葛妮脸上也一直挂着笑容,说话时,把头仰起来,眼睛一直盯着赵来来。一开始,她们试探地说着客气话,话题都围绕着项美丽,各自说与项美丽的关系,看谁的关系更铁。通过她们的谈话,林乃界才知道项美丽是信河街银行一个处长,主要负责贷款发放。
赵来来给他们的茶杯续第三次水时,诸葛妮笑着对赵来来说:“不用再续水了,时间不早了,我们谈谈那笔货款的事吧。”
“好啊,项美丽交代我一定要把这件事办好。”赵来来也笑着说。
“那就谢谢了。”诸葛妮说。
“这事应该我谢你们才对,本来早就该给你们货款的。”赵来来转头看了林乃界一眼,慢慢地说,“我上次就跟你说过,最近工厂的资金周转不过来,请你再等一段时间,我说的都是实情,工厂现在确实没钱,可项美丽打电话来,我们是好朋友,这个面子我不能不给。放下电话后,想了很久,终于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你看这样行不行:五十一万两千元的货款先放我这里,就当是入了我工厂的股份,你觉得怎么样?”
“我不要股份,只要货款,我连工厂都关闭了,还要股份干什么呢?”林乃界想也没想地说。
“问题是我现在真的没钱。”赵来来摊了摊双手。
“我不相信你没钱。”林乃界说。
“如果林老板不相信,我也没办法。”赵来来笑着说。
“那你说说看,入股后有什么好处?”诸葛妮问赵来来。
“老实说,工厂目前这个情况,我也说不出有什么好处。”赵来来笑着对诸葛妮说。
“既然没有好处,凭什么要别人入股?”诸葛妮的声音高了起来。
“我只是给项美丽一个交代。”赵来来还是微笑着,嘴唇颤抖了两下。
“我们要这样的交代干什么?我们要的是货款。”诸葛妮说。
“我现在确实没钱。”赵来来看了诸葛妮一眼,眼睛低下去。
“现在没钱也没关系,你说个确切的还钱日期也行。”诸葛妮说。
“这个我也说不上来。”赵来来说。
“我听出来了。”诸葛妮冷笑了两声,看着赵来来说,“你分明是想赖账。”
“我没有赖账。”赵来来说。
“没赖账你就给钱。”诸葛妮说。
“我现在确实没钱。”赵来来说。
“不给你就是赖账。”诸葛妮说。
这时,财务室的小姑娘走进来,拿着一沓发票让赵来来签字,赵来来看了一眼,把笔一扔,突然尖声说道:“你没看见我现在有事吗?出去出去。”
小姑娘吓得脸色发白,转身跑出去。
“我现在确实没钱,你们逼我也没用。”赵来来很快把情绪调整过来,看看诸葛妮,又看看林乃界,轻轻地说。
“我也没逼你,只要你说一个确切的还款日期。”林乃界说。
“这个我真说不好,如果随便说个日期,到时做不到,岂不成了一个不讲信用的人。”赵来来的情绪完全正常了,笑着对林乃界说。
“那我以后只能每天来你工厂了。”林乃界说。
赵来来笑了笑,妩媚地说:“只要林老板肯来,我每天管饭。”
“真不要脸。”诸葛妮一听赵来来这句话,霍地一下从沙发里站起来,见林乃界还坐着,冷笑着说,“你是不是要留在这里吃饭?”
林乃界也站起来。
“林老板,欢迎你入股来我工厂上班。”赵来来慢慢地站起来,笑着对林乃界说。
“真是臭不要脸。”诸葛妮骂了一句,大步走出门去。林乃界赶紧跟出去。
六、你去告啊,有本事去告老子啊
诸葛妮认为林乃界再也不能去找赵来来讨债了。赵来来的态度很明显,她根本没准备给林乃界货款,入股只不过是一个幌子,一种托词,如果入股后林乃界每天都去赵来来工厂上班,她可能会人财两空。所以,她现在支持陈上水提供的方案,擒贼先擒王——去税务所找胡可去。endprint
那天晚上,他们四个人又在东海渔村商量这件事,大家意见一致,赵来来是一块经过千锤百炼的牛皮糖,刀砍不断,水泼不进,想从她那里讨回货款的可能性等于零,接下来应该把目标转向胡可去。现在摆在面前的一个问题是谁陪林乃界去找胡可去?四个人里,对付胡可去这样的政府工作人员,陈上水经验最丰富,问题是陈上水跟胡可去打过交道,有共同的朋友,不太方便出面。苏海啸倒愿意去,林乃界觉得他不合适,苏海啸性格暴躁,一句话不合,说不定就打起来,这次目的是讨债,可以吵,可以闹,但绝对不能打架,一打架就会惊动派出所,派出所的人不可能为林乃界说话,到时候钱没讨回来,人却进去了。诸葛妮也表示愿意陪林乃界去,但林乃界觉得她去的利弊对半分,她去的话,对吵闹有好处,可以把声势造大,但她不会控制情绪,情绪来了,把握不住分寸,反而坏事。想来想去,林乃界决定一个人去。
第二天上午,林乃界开车到税务所,二楼他办公室的门关着,去向牌上写着“不在岗”。林乃界问税务所里的人,才知道他上午去企业检查。没有碰到胡可去,林乃界发现心里反倒轻松了一下,他暗暗地骂了自己一句:“林乃界,你真他妈的是个贱货,现在工厂不办了,你还怕个鸟?”
老实说,林乃界心里还真是有点怵胡可去,论年龄,胡可去比他小,论个子,他比胡可去高,论身材,他比胡可去好,为什么怵胡可去呢?他觉得不外是两个原因:一是胡可去的神态,每次胡可去到他的眼镜配件厂(胡可去很少来,最多平均一年一次),踱着方步,一脸傲慢的表情,高仰着头,眯着眼睛,从来没用正眼看过他。每一次来,都是在车间看看,到财务室看看,什么话也没说。胡可去没说话,反倒让他害怕,不知道胡可去心里的想法。二是胡可去那一身制服,那身深蓝色的制服代表着权力,这种权力可以决定他工厂的生死存亡,这让他每次看见这身制服,就会手脚发软,喘气吃力,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当然,也不仅仅是胡可去穿的制服,包括警察穿的制服,工商管理员穿的制服,环境监察人员穿的制服,消防员穿的制服,所有制服对他都有一种震慑力,让他自卑,让他恐慌,让他没有安全感。这种心理已深入骨髓,他办工厂的时候怕他们,现在不办工厂了,阴影还是不能除去。
不过,林乃界现在的心态毕竟跟办工厂时不同,他在心里说:“林乃界,你他妈的要记住一点,胡可去现在不能把你怎么样了,他就是当局长也管不着你了。他现在欠你货款,应该他怕你才对。”
这么想后,林乃界胆子也壮起来。既然来了,没有白跑一趟的道理。他走到一楼,一楼有个服务台,服务台里坐着一个穿制服的女孩子,大概二十出头的年纪,戴一副木框眼镜,是今年最流行的款式。林乃界瞥了一眼,就断定她这副镜框不是信河街生产的,他原来的工厂做不出这么好的镜框,其他工厂更做不出。那个女孩子低头入迷地看着电脑。林乃界在角落里找个座位坐下来,坐了大概十五分钟,那个女孩子一直对着电脑,不时发出几声压抑住的笑声。他对自己说:“林乃界,你不能这样被动地等下去啊,你是来讨债,又不是讨饭,胡可去不在,你可以打手机给他嘛。”
林乃界认为这个想法很对,也符合他讨债人的身份,凭什么在这里傻等呀?要主动出击才对嘛。他站起来,走到服务台前,连问那个女孩子三声“你好”。第一声她没搭理林乃界,第二声她说“等一下”,林乃界等了五分钟左右,见她对着电脑笑了两次,叫了第三声,她才把头抬起来,看了林乃界一眼,皱着眉头问他,你有什么事?林乃界说,你能不能告诉我胡可去副所长的手机号,我找他有急事。她警惕地看了林乃界一眼,说,我们领导的手机号是不能随便给外人的。林乃界灵机一动,说,我是高明眼镜厂的,找胡可去副所长真有急事。见林乃界说是高明眼镜厂的,女孩子的神情马上就放松了,说,胡所长上午去企业检查了。林乃界说,我知道,只想问他什么时候回来。那个女孩子不再多问,极快地把胡可去的手机号报给林乃界,又低头去看电脑。
林乃界拿了手机号,走出一楼,来到税务所外的马路上,做了几次深呼吸后,拨了胡可去的手机,第一个拨过去,没接,第二个,也没接,第三个,还是没接。林乃界知道,像胡可去这样的政府工作人员,一般是不接陌生电话号的。又过了十五分钟,林乃界拨了第四个,铃声响了六下,话筒那头传来低缓的声音:“嗯?”
尽管林乃界已做好心理准备,听见这个声音时,心里还是颤抖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把腰哈下来,喉咙发干,声音发颤:“是胡可去所长吗?”
“你是哪位?”胡可去问。
从声音里,林乃界仿佛看见胡可去正高仰着头,眯着眼睛,一副高傲的表情,好像到他工厂检查一样。林乃界猛地清醒过来,他现在跟胡可去的关系已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他是债权人,胡可去是债务人,严格说起来,他现在的地位比胡可去高,应该胡可去对他哈着腰才对。想明白后,他把身子直起来,清了清喉咙,说:“我是林乃界。”
“谁?”
“林乃界。”
“林乃界是谁?”
“我是恒光眼镜配件厂的林乃界。”
“哪个恒光眼镜配件厂的林乃界?”
对话到这里,林乃界发现自己的腰又不知不觉哈下来。狗生的胡可去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不但没记住他的名字,连他工厂的名字也没记住。胡可去根本就把他当作一堆臭狗屎,这大大出乎林乃界的意料,也大大地打击了他的自尊心。他能够感觉到胡可去的傲慢从手机那头传输过来,压得他膝盖骨发软,拿手机的手发抖,他几乎是带着恳求的声调说:“我跟你一起吃过饭的。”
“哦?”胡可去犹豫地应了一声,仿佛在想什么时候一起吃过饭。过了一会儿才问,“你有什么事?”
“我在你单位,你什么时候能回来。”林乃界说。
“你电话里说吧,我现在有事。”胡可去的声音显得不耐烦。
“我想跟你碰一下。”林乃界说。
“我现在没空。”
林乃界听见手机里传来一阵嘟嘟嘟的声音,他先是觉得被人当胸擂了一拳,然后被孤零零地抛弃在—个空寂的地方,四周一点声音也没有。endprint
也不知站了多久,林乃界才回过神来,双腿沉重地走向汽车。坐进车里,大口大口地喘气,身体慢慢恢复力气后,他才发动汽车开回家。
在家楼下的面馆里吃了一碗不知味道的鱼丸面,林乃界快步走回家,躺在客厅的沙发里,越想越不是滋味:“丢人,林乃界你太他妈丢人了,人家欠了你的钱,还不把你当人看。”
过了一会儿,他又喃喃自语:“不行,不能就这么便宜胡可去这个孙子,老子一定要讨回这笔债。”
相对于胡可去,林乃界认为赵来来的态度比较容易让他接受,他当然也知道赵来来可能埋藏得更深,可是,无论怎么说,赵来来还是笑脸相迎,泡茶、让座,基本礼数都做到了。胡可去太他妈目中无人了。太他妈欺负人了。他咽不下这口气。
当天下午三点钟,林乃界又来到税务所,看见胡可去办公室的门关着,去向牌显示“不在岗”。林乃界没再打他手机,回到汽车里,他下了决心,一定要等到胡可去。
可是,当天下午胡可去没回单位。林乃界没气馁。他反倒认为今天下午没碰到胡可去更好,因为他发现,等待胡可去的过程,就是在心里一点点瓦解胡可去的过程,他原来对胡可去和他所供职的单位充满神秘感和权威感,现在他就在胡可去的老巢,不过如此嘛,来来往往的人,也没有三头六臂。接下来,他进一步地想,胡可去没回办公室,说明他上午的电话是起作用的,胡可去的傲慢是伪装的,其实是一只纸老虎,一接到他的电话,连单位也不敢回来了。
这一点猜测,林乃界在第二天上午得到更进一步的巩固。他又等了一个上午,胡可去的人影还是没在单位出现。他回家吃了中饭,下午又回到税务所守候。
那天下午三点刚过,胡可去终于出现了,他开着一辆绿色路虎越野车,这车林乃界见过,赵来来有时去他眼镜配件厂拿货就开这辆车。林乃界看着他把车开进车库,然后从车里滑下来,手里拿着一包东西,他把那包东西夹在腋下,弓着身子,眼睛四下看,好像在找什么人,又好像在躲什么人,脸上挂着不自然的笑容,想笑却又不知该对谁笑的样子。林乃界一看,用手掌拍了一下大腿,快活得差一点笑出声来,嘴里骂道:“胡可去,老子今天终于看清你这孙子了。”
眼前这个胡可去完全是一个鬼鬼祟祟的家伙,他以前傲慢的神态哪里去了呢?林乃界的结论是:这才是胡可去的真面目,他只有到企业去,见了林乃界这样的人,才换上另一副面孔。
林乃界坐在汽车里没有动,他要让胜利的情绪多蔓延一会儿。这种感觉让他无比享受,身体似乎要飘起来了。他憋住气,看着胡可去弓着身子走进一楼,看见他爬上楼梯,到了二楼的走廊,他来到办公室门口,四下看看,才掏出钥匙,开门进去。林乃界又盯着那扇开着的门看了十五分钟,没有看见胡可去再出来。他知道时候差不多了,再次掏出怀里的钱包看了看里面的欠条,拔了车钥匙,开了车门,双脚稳稳地站在地上后,回身锁好车门,然后才迈着坚定的步伐,一步一步地朝胡可去的办公室走去。
到了胡可去的办公室,他直接走进去,看见胡可去正在看电脑,脸上有不同的颜色闪过。他故意咳嗽了一声,指名道姓地叫一声:“胡可去。”
胡可去听到叫声后,右手的食指在鼠标上按一下,脸色一白,抬头看了林乃界一眼,脸上的神情一愣,问道:“你是?”
“我是恒光眼镜配件厂的林乃界。”胡可去办公桌前有一张椅子,林乃界暂时不想坐,他这个角度正好可以俯视胡可去。这种感觉很爽。
“你找我有什么事?”胡可去的声音迟疑又轻微,他似乎想起昨天那个电话了,问完后,把两手缩回胸前,极快地握了一下。
林乃界看见胡可去的右眼皮抽搐了一下,咽了一下口水,又干咳了一声。哈哈,他紧张了,狗生的胡可去也会紧张,他平时不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吗?现在软蛋了吧?被踩住尾巴了吧?林乃界知道开局良好,打了胡可去一个措手不及,乱了他的阵脚,他表面不动声色,内心一阵狂喜。这时不能手软。他眼睛盯着胡可去说:“我是来讨债的。”
“讨债?”胡可去看了看林乃界,摇了摇头,说,“讨什么债?”
“你一共拿了我工厂五十一万两千元的货款,我现在工厂不办了,要把这笔债讨回来。”林乃界说。
“我欠你货款?你有没有弄错?”胡可去问。
“没有弄错,我这里有你老婆赵来来写的欠条。”林乃界掏出钱包里的欠条给胡可去看。在心里狠狠地想,现在证据确凿,老子看你怎么说?
胡可去眼睛瞥了下那张欠条,又拿到眼前仔细辨看。
“不会错的,上面按的是你老婆的手指印,不信你可以打电话问她。”说这句话时,林乃界的姿态更高了,他像伟人一样挥了一下手臂,用的口吻是命令式的。
让他没想到的是,胡可去并没有给赵来来打电话,看过后,他脸上的神情反倒坦然了下来,继而把脸拉长,冷冷地把那张欠条递回给林乃界说:“这是赵来来的事,有事你去找她。”
“赵来来是你老婆,她的工厂就是你的工厂,我已经找过她,她不还钱,我当然来找你了。”林乃界早就知道胡可去会这么说了,故意提高声音,他想让税务所的人都听见,让大家都知道胡可去欠他的货款,让胡可去无路可退。
“我跟她没有关系,你不要来找我。”胡可去的声音也高起来。
“怎么会没关系呢?”林乃界现在不怕胡可去声音高,这恰恰是他希望的。他也跟着把声音再提高一些,“赵来来是你老婆,我不找你找谁?”
“她不是我老婆。”胡可去突然笑起来。
“你骗老百姓呢,”林乃界被他笑得心虚,但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说,“整个工业区的人都知道你们是夫妻,你却说赵来来不是你老婆。”
“我说不是就不是。”胡可去虽然还坐在座位里,但他的脑袋已高仰起来,眼睛眯起来,斜看着林乃界,“你现在可以出去了,我还有事。”
“我不会出去的。”林乃界说,“你别想一句话就把我打发走。”说完,林乃界干脆在他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来。
“你想干什么?”胡可去身体先往林乃界这边靠了靠,又朝后仰去,突然站起来,脸上的笑容已收,厉声喝道,“难道想在我这里闹事?我看你是找错地方了。”endprint
“除了讨债,我没想干别的。”林乃界说。胡可去刚才的那一声厉喝,他心里还是颤抖了一下,有一股模模糊糊的东西冲上脑袋。他又有点尿急了。另外一点,他喊叫了这么多声,税务所里没有一个人到胡可去办公室来。
“我跟你说过,赵来来跟我没关系,讨债别找我。”胡可去一字一顿地说。
“我不信。”林乃界说。
“你爱信不信,给我滚出去。”胡可去说。
“你不还钱我就不走。”林乃界说。
“好吧,好吧,老子今天踩到狗屎了,被一条癞皮狗缠上。”胡可去又冷冷地笑了两声,说,“既然这样,老子索性让你死个明白吧。”说完,他从抽屉翻出一个绿色的本子丢给林乃界。
林乃界看了看,是一本离婚证书,翻开来一看,上面是胡可去和赵来来的照片,他又看了一眼,嘴里突然又干又苦,嘴皮蠕动了一下:“这,怎么可能?”
“现在滚吧。”胡可去用鄙夷的眼神看着他。
林乃界觉得被人一拳打倒在地,他挣扎着从椅子上站起来,不敢抬头看胡可去,艰难走出办公室。
七、林老板,税务所来抓我啦
这一次打击,让林乃界丧失了再见胡可去的勇气,他在心里说:“太丢人了,他妈的林乃界你这回丢人丢大了,钱讨不回来也就算了,把人彻底丢尽,以后怎么活呀?”
回家后,他把自己关了一个礼拜。诸葛妮要来他家,他不开门。陈上水请他喝酒,他不去。连苏海啸叫他去健身馆也不去,苏海啸在电话里问他:“乳沟,到底遇到什么情况,能让你停下坚持三十几年的健身?”
“只是有点累了,休息几天就好。”林乃界说。这是他的真心话,从胡可去办公室出来后,他基本上放弃这笔货款了。他觉得尊严扫地。这一次是完全被打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这一礼拜,他在家“舔伤口”的同时,也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工厂都不办了,还执着于那一笔货款干什么?是那笔钱重要?还是做人的尊严重要?当然是尊严重要。这些天,他也逐渐想开了,反正手头还有一笔余钱,再加上金亮欠的十三万,下半辈子的生活能过下去就行,何苦为了那笔钱弄得灰头土脸?想是这么想,但他不能想起胡可去那鄙夷的眼神,一想就会掴自己一耳光。
七天后,诸葛妮约大家去东海渔村喝酒,林乃界才肯出门。他知道这是诸葛妮专门为他安排的。
酒桌上,大家问林乃界货款的事,他不开口,只是低头喝酒。问得多了,他满了一杯酒,举起来敬大家说:“以后别再说那货款的事,多谢朋友们了。”
见他这么说,诸葛妮倒是不问了,陈上水和苏海啸却不肯放过,他只好回答说:“那笔货款我不要了。”
“你有毛病呀?自己的钱为什么不要?你不去,我替你去讨。”苏海啸说完后,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补充一句,“讨回来你我对半分。”
“你也别去了。”林乃界说。
“为什么?你不让我去要说出道理来。”苏海啸说。
“总之,我不要就是了,你也别问。”林乃界有点生气地说。
见林乃界真生气了,诸葛妮出来打圆场,举起酒杯说:“好了,不说这个话题,大家喝酒。”
又喝了一会儿,就在一瓶葡萄酒快喝完时,陈上水试探地问了他一句:“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委屈了?”
林乃界一听,心里一酸,眼眶一红,鼻翼扇了扇,差点掉下眼泪来。他控制一下情绪,停了停,喝一大口酒,看了他们一眼,说:“太他妈丢人了。”
“怎么了?有什么事你说出来。”陈上水说。
林乃界又看了一眼他们,把找胡可去讨债的经过说了。说完后,他举起手想掴自己一巴掌,想想又忍住了。在朋友面前掴自己的耳光,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他想了想,又说了一句:“真是太他妈丢人了。”
“不对呀。”喝了一杯酒后,陈上水看着林乃界说,“我前天晚上跟税务局的朋友吃饭,他还说起早两天跟胡可去夫妇吃饭的事。”
“你还等什么呀?快打电话问问税务局的朋友。”苏海啸催他说。
“我这不是正准备打嘛。”陈上水掏出手机,给税务局的朋友打电话。
电话接通了,陈上水对电话那头说,他刚听一个消息,胡可去跟赵来来离婚了?对方说没有哇。陈上水说有人都看见他们的离婚证了,陈上水这么一说,电话那头就笑了起来,说,那是假的,是信河街一个独特现象,信河街很多家庭结构是一方在政府机关上班另一方在办工厂或者做生意,有些家庭就去办了离婚证,一是从法律上脱离两方的关系,万一出事,可以保全一方;二是办了离婚证,做生意那一方办事方便,譬如去银行贷款就不用夫妻双方到场。大概胡可去他们也是这种情况。
放下电话后,陈上水看看大家,大家也都看着他。苏海啸突然感叹说:“陈坏水啊,我对不起你。”
“怎么了?”陈上水问。
“我一直以为你是天底下最坏的人,没想到还有人比你更坏。”苏海啸说。
“你这是骂我还是夸我?”陈上水说。
“当然是夸你啦,同时祝贺你终于摘掉人品最差的桂冠。”苏海啸笑着说。
“彼此彼此。”陈上水笑着说,“如果我的人品不行,你跟我交了这么多年的朋友,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
“你们不要打情骂俏了。”诸葛妮不得不打断他们的话,对他们说,“一起帮林乃界想想办法吧。”
“对对对,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苏海啸说。
“你是什么意见?”陈上水问林乃界。
“当然不能就这样算了。”诸葛妮抢过话头,断然地说,“这两个人都不是好东西,那个女的更坏,一看就是个狐狸精。”
“对,一定跟他们干到底。”苏海啸附和道。
“老苏你别瞎起哄,先听听林乃界怎么说。”陈上水说。
“怎么叫瞎起哄?我这是表明态度,坚决跟这帮狗娘养的畜生战斗到底。”苏海啸说。
陈上水不理苏海啸,转头去问林乃界说:“你觉得呢?”endprint
林乃界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一直低着头,刚才听到假离婚证的事情后,他没有愤怒,他以前也听说过这种事,只是当时没有跟胡可去联系起来而已。老实说,他心有不甘,可不是吗?脑子里不时会浮现出胡可去那鄙夷的眼神,忍不住想掴自己的耳光,如果彻底心死,还会去想这些事吗?可是,他心里又想,即使知道他们是假离婚又能怎么样呢?还是放弃吧!少惹他们,就算从来没有那笔货款。所以,他们在谈话时,林乃界只是低头默默地喝酒,见陈上水这么问,他也没抬头,只低低地说一声:“算了吧!”
“不行,不能这么算了,一想起那个狐狸精我就来气。”林乃界话刚说完,诸葛妮马上接口说,“大不了来个鱼死网破。”
“就是,不能这么便宜他们。”苏海啸说。
“能把他们怎么样呢?你想来个鱼死网破,到时候我们倒成了他们餐桌上的鱼。”林乃界停了停,看了诸葛妮一眼说,“我已经想明白,这事到此为止。”
林乃界把话说完,所有人都没再说话。包厢好像空了。过了一段时间,诸葛妮刚想开口说话,林乃界的手机突然尖叫起来,他拿出来一看,是金亮打来的,一接通,金亮就在电话那头带着哭腔说:“林老板,你快救救我,胡可去带领税务所的人把我工厂封了。”
林乃界看了一下时间,已是晚上九点十分,他说:“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刚才。”金亮说。
“刚才?”林乃界问。
“是的。我们白天怕检查,都是在晚上偷偷开工,没想到还是被他们瞄上了。林老板,胡可去这次来是有针对性的,一般像我这样的‘三无工厂,要查也是工商,他肯定是有意的。”换了一口气,金亮又说,“求林老板救救我,我还欠林老板十三万呢,工厂被封,叫我拿什么还?”
林乃界听得出来,金亮打电话向他求救,也有威胁的意思,如果他不出手相助,那十三万元也可能泡汤。不过,林乃界没有生气,他只是对金亮说:“我也想帮你,可我没这个能力啊。”
“我知道林老板认识的人多,一定能帮我,我也只有林老板一个人可以找了。”金亮说。
林乃界想一口把金亮回绝了,他真的没办法。可他又想起金亮替他挨的那一刀,心一软,改口说:“既然这样,你也别太焦急,我们一起想一想。”
“我就知道林老板不会见死不救的,我知道林老板有办法的。”金亮在电话那头拼命说。
林乃界仿佛看见金亮在电话那头不停哈腰的模样。放下电话后,林乃界看了看大家,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我倒想到了一个办法。”陈上水开口说。
“陈坏水你想到什么坏点子了?”苏海啸说。
陈上水没理苏海啸,他看了林乃界一眼。林乃界正低头喝一口酒。他就转过身子,在诸葛妮耳朵边说了几句,问她说:“你觉得行不行?”
“只要能出这口气,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诸葛妮说。
“你们商量什么?说出来听听。”苏海啸急忙把头和身子伸过来。
“这事暂时对你保密。”陈上水坐正身子说。
“你这个陈坏水,居然对我打埋伏?”苏海啸生气地说。
“你话太多,担心你泄露出去。”陈上水说。
“切,我知道你这个陈坏水也想不出什么好点子,我也不稀罕听。”苏海啸不屑地说。
“这样最好。”陈上水宽容地笑笑,转头对林乃界说,“你和金亮的事就交给我,你到时去拿钱就行。”
林乃界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又转头看了看诸葛妮。他们一副很有把握的样子。
陈上水见他这样,笑了笑,说:“这样吧!你如果过意不去,也给你一个补偿机会,货款拿回来后,就放在我公司里拿利息。”
林乃界还是没动。
“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我和陈上水就行了。”诸葛妮见林乃界还是没表示,坚持说,“你什么也不用管。”
“还是算了吧。”林乃界说。
“这事你就不要管了,我一定要整一整那个狐狸精。”诸葛妮也不管林乃界的意见了,口气坚决地对陈上水下命令,“这事就这么定了。”
八、胡所长,这次让你看一个东西
三天后的中午,陈上水跑到林乃界家,把一盘光碟交给他。他拿着外表光秃秃的光盘,问陈上水说:“这是什么?”
陈上水神秘地说:“你看看就知道了。”
林乃界打开电脑,把光盘放进去,很快,电脑屏幕里出现了—个画面:一个男人,赤条条地躺在一张床匕,—个同样赤条条的女孩给他做按摩。过了—会儿,那个男人猛虎一样骑到女孩身上。
林乃界第一眼就认出来,那只猛兽是胡可去。他一言不发地把视频看完,转头疑惑地看着陈上水。
“这个胡可去还是挺厉害的。”陈上水说。笑容微妙。
林乃界知道陈上水指的是什么,这句话戳到他的痛处了,一时说不出话来。陈上水马上意识到说错话了,改口说:“看他做那事的样子,跟畜生有什么区别。”
林乃界摇了摇头,想了想,对陈上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是我设的一个局。”陈上水笑了笑,身子朝林乃界靠了靠,说,“那天晚上喝酒分手后,我第二天早上就给税务局的朋友通了一个电话,税务局朋友也是我担保公司的股东,我交代的事他基本都能办好,我叫他约胡可去一起喝酒,朋友问我约胡可去有什么事,我说没事,就是喝个酒。我放下电话不久,朋友就回电了,说已经跟胡可去约好,我就把预订好的酒店包厢发给他。那天晚上,胡可去和我的朋友准时来喝酒,我跟胡可去只喝过一次酒,他没认出我,我什么闲话也不说,放下身段,一口一个胡所长,不停地向他敬酒。当他喝到六七分醉意时,我把他们两个带到诸葛妮的魔境按摩店。诸葛妮早有准备,让人带胡可去去包厢,随即派一个次日就要离开的按摩女进去服务。诸葛妮事先在包厢装了摄像头,把胡可去的所作所为全部拍摄下来。我把他们送走后,诸葛妮就把拍摄下来的视频交给我,今早,我找人做成了光盘,喏,就是你刚才看到的。”endprint
说到这里,陈上水故意停下来,看着林乃界,说:“我的事做完了,接下来该你登场了。”
“你要我做什么?”林乃界问。
“你找胡可去啊,他如果看到这段视频,你无论提什么要求他都不敢不答应的。”陈上水得意地说。
林乃界看了看陈上水,又回头看了看电脑里的视频,有一瞬间,一股快意油然而生,他在心里想:“这一次终于铁证如山了,狗生的胡可去,看你能往哪里逃?”
但是,他很快又怀疑起来,胡可去是什么人?他是政府工作人员,是国家的人,不会简单地就被一段视频吓住的,弄不好,看了这段视频后,打电话把警察叫来,说他敲诈勒索,反而把他抓进去。这么想后,他又看了看陈上水说:“我看这事就算了。”
“你看看你这人!”陈上水生气地说,“我和诸葛妮辛辛苦苦为了什么?为了你这事,我这次算是彻底得罪了胡可去,而你却随随便便说了一句‘算了,好吧,既然你这么说,算我操错了这份心,以后你的事情我也不管了,我把这个光盘交给诸葛妮,让她去处理,反正所有的费用都是她出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见陈上水这么说,林乃界也觉得对不起,他看了看陈上水说,“你让我再想想。”
“还有什么好想的?我知道你怕伤了尊严,可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端着身段,酸不酸啊。”
林乃界承认陈上水说中要害了,但陈上水说要把光盘交给诸葛妮处理更让他担心,他知道诸葛妮的脾气,她心里对赵来来有气,一定会拿着光盘去找赵来来,她一找赵来来,事情就闹大了,必定把魔境按摩店不正当经营也抖出来,不但货款没讨回来,可能还有牢狱之灾。所以,他对陈上水说:“还是让我来吧。”
“这就对了。”陈上水说。接着,他又补充一句,“还有一点你要记住,胡可去肯定会向你要原始视频,你就告诉他,只要他把货款给你,并且保证不再去查金亮的工厂,你马上就会把原始视频快递给他。”
“我知道了。”林乃界说,“这件事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你说什么话,我们是兄弟嘛。”
林乃界要留陈上水吃中饭,陈上水说他去年投资了一个楼盘,这两天碰到一点小麻烦,要赶过去看看,中饭就不在这里吃了,等讨回货款后,再请他去东海渔村喝酒,林乃界说那是一定的。
陈上水走后,林乃界又把光盘看了一遍,看了一半,觉得看不下去,拿出光盘,用一个纸袋包起来,放进口袋。然后,去厨房下了一碗面,吃完后,已是下午一点多。他有午睡习惯,漱口后,上床眯了一下,醒来时已两点半。他起床后,洗了一把脸,出门前,再检查一遍钱包里的欠条和口袋里的光盘。
到达税务所,是三点十五分,林乃界把车泊好,抬头看见二楼胡可去的办公室开着门。他又在车里坐了十五分钟,脑子里问题翻滚,考虑怎么面对胡可去?考虑怎么跟胡可去开口?怎么把光盘给他看?如果他报警怎么办?他如果有其他意想不到的举动怎么办?林乃界想象不出来。总之,他心里没底,从中午到现在一直在犹豫,一直在去和不去之间徘徊。但背后似乎又有一股力量在推着他,一个声音不停地对他说:“他妈的林乃界,你难道真的不是一个男人了吗?你不是一直仇恨胡可去吗?难道就不能像个男人一样跟他战斗一次?就当是最后一次也行。”
林乃界终于还是走下车,他又检查一下钱包里的欠条和口袋里的光盘,缓慢地朝胡可去的办公室走去。
到了胡可去的办公室,胡可去正趴在电脑前,脸上有各种色彩闪过,电脑里发出打斗的声音。胡可去沉浸在电脑里,并没注意到有人进他的办公室。林乃界走到差不多是他上次站过的位置,犹豫了一下,叫了一声:“胡所长。”
胡可去把头抬起来,看了林乃界一眼,脸上的表情诧异了一下,随即一变,满脸怒气,高声喝道:“你又来干什么?”
“这次让你看一个东西。”林乃界说。
“不要给我看欠条,你们的事跟我无关。”胡可去不耐烦地对林乃界挥挥手。
“这次不是欠条,是这个东西。”说着,林乃界从口袋里摸出光盘,双手递给胡可去。
“警告你,不要在我这里搞什么花招,派出所就在隔壁,我一个电话,他们就飞过来。”胡可去看着林乃界,威胁说。
“我知道胡所长已经饶我一次,这次不敢。”林乃界说。他这时也豁出去了,有点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胡可去看了光盘后的表现。
胡可去迟疑地看了林乃界一眼,伸手接过光盘,先关了原来的屏幕,把光盘放进电脑。
胡可去在弄电脑,林乃界就在他办公桌前面的椅子上坐下来。很快,他就发现,胡可去的脸色一变,巨大的汗珠从他的头发里钻出来,滑过他那又胖又黑的脸颊。电脑里发出的声音让他颤抖了一下,他立即伸手把声音调小。调小声音后,他突然站起来,林乃界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坐着没动,见他从座位站起来,快步走到门口,把门关上,反锁起来,又快步回到座位,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电脑屏幕。林乃界不知道胡可去现在的心情,他能看见的只是胡可去的脸色,他的脸色越来越严峻。林乃界坐在他对面,中间隔着一张办公桌,一直盯着他的眼睛,他瞳孔里不断闪过一些模糊的影像。他的脸色越来越吓人,原本圆滚多肉的两个腮帮,这时变成了方块,嘴唇紧抿着,鼻孔张大,眉毛上升,目露凶光,大口大口地喘气。林乃界知道,这是暴风雨的前奏,天上乌云滚滚,地下万物噤声。他要发脾气了,要爆发了,他的双手原来交叉放在胸前,现在一手叉在腰上,一手放在桌面,紧握着拳,微微地颤抖。突然,他站了起来,一句话没说,紧握拳头,朝林乃界扑来。林乃界虽有心理准备,还是吓了一跳,急忙从椅子上跳起来,两手伸直,十指叉开,身体往后连退两步,嘴里说:“不要乱来,你要干什么?”
让林乃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胡可去冲到他面前,抓着林乃界双手,扑通一声,双膝着地,看着林乃界说:“大哥,救救我。”
林乃界没见过这阵势,惊得连忙说:“胡所长,你这是干什么?”
“如果我以前有做得不对的地方,请大哥包涵。”胡可去说。endprint
“别这样,有什么话起来说。”胡可去这么一跪,大大出乎林乃界的意料,他心里没有一丝快感,也没有一点大仇得报的快乐。相反,却有一种失落,一个以前想起来就让他心里发怵的人突然跪在面前,让他慌乱。
“有什么条件你只管提,我一定满足你,只求大哥救我一命。”胡可去说。
林乃界又拉了一次胡可去,他还是不起来,只好说:“我只有两点要求:一、还我货款。二、放过金亮。”
“没问题,我马上就办。”胡可去一口应了。
“你现在可以起来了吧?”林乃界问。
“还不行,大哥还要答应我一个请求。”胡可去说。
“你说。”林乃界说。
“大哥好人做到底,请把原始视频也给我。”胡可去说。
林乃界觉得陈上水真是料事如神,他说:“放心,只要你相信我,把事情办妥,我马上把原始视频快递给你。”
“大哥是我的再生父母,我当然相信大哥。”胡可去说,“我现在就让赵来来把钱转给你。”
“你现在总可以站起来了吧。”林乃界说完,用力把胡可去拉起来。
胡可去站起来后,用力推着林乃界,让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他坐在林乃界刚才坐的椅子里。然后,让林乃界把银行账号报给他,他给赵来来打电话,叫赵来来马上去银行,把那笔货款汇给林乃界。赵来来在电话里问他怎么回事,他呵斥说,叫你汇你就汇,问那么多干什么。五分钟后,林乃界的手机叫了—声,他掏出来一看,是银行发来的信息,有一笔五十—万两千元的款已汇入他的账号。林乃界对胡可去说:“钱收到了。”
“金亮的工厂我以后不会查,你叫他放心好了。”胡可去说。
“我替金亮谢谢你。”林乃界说。
“大哥怎么对我说这种客气话,以后无论什么事,你只管跟我说,我一定办妥。”
“谢谢,我这就回去,把原始视频快递给你。”林乃界边说边往办公室外边走。
“要不我跟大哥一起去拿?”胡可去说。
“说实话,原始视频也不在我手里,但我保证马上快递给你。”林乃界知道他不相信自己。这也正常。
“我相信,完全相信。”胡可去哈着腰说。
林乃界走到门口,胡可去快走一步,替他开了门。林乃界快步走到楼下,钻进汽车,马上发动起来,逃一样离开税务所。半路上,他给陈上水打了一个电话:“他妈的,办妥了,你把原始视频快递给胡可去。”
陈上水在电话那头笑了一下,说:“你这次找回尊严了吧。”
林乃界没有回陈上水的话就挂了手机,他没觉得找回了尊严,恰恰相反,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顶住一样难受,他对胡可去这个王八蛋下午的表现很失望,完全颠覆了他心目中应该有的样子。
九、林乃界,陈上水不见了
林乃界到家后,给诸葛妮打了一个电话,说了下午的事,诸葛妮听到赵来来被胡可去训斥一事,快活地笑起来说:“哼,这个狐狸精终于人财两失,看她还敢不敢再勾引人?”
林乃界知道她话里的意思,只当没听到,说:“过两天请陈上水喝酒,这事多亏了他。”
“陈上水当然要感谢的。”她接着又说,“你难道就不该谢谢我吗?”
“我知道你也出了很大的力。”林乃界说。
“知道就好,你想怎么感谢我?”诸葛妮挑逗地说。
“你说怎么感谢我就怎么感谢喽。”林乃界说。
“这话可是你说的,要记住。”诸葛妮说。
“我记在心里了。”林乃界知道诸葛妮对他好,但诸葛妮应该有更好的人生。林乃界老婆跟他离婚后,诸葛妮对他说,林乃界,你这下总可以跟我结婚了吧?但林乃界还是没跟她结婚,怎么结呀?一碰到诸葛妮他就性无能,让他怎么面对?以后怎么跟她生活?他一直劝诸葛妮找一个好男人嫁了,诸葛妮偏偏不听,她对林乃界说,除非你再找一个女人结婚,否则的话,我就跟你耗到死。林乃界也想过再找一个女人结婚,这样一来,诸葛妮也就死了这条心了。可是,他又不忍心这么做,他知道诸葛妮是真心喜欢他,真想跟他在一起,他如果再次跟别人结婚,诸葛妮一定会伤心。最主要的是,她未必就会结婚,她的性格,林乃界是知道的。
傍晚,林乃界接到金亮的电话:“林老板,你太厉害了。”
“怎么了?”林乃界知道金亮指的是什么。
“刚才胡可去副所长亲自来我的工厂,说不处罚我了。”金亮说。
“那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林乃界笑着说。
“我知道是林老板救了我一命,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金亮说。
“你不用感谢我,我是帮我那十三万元。”林乃界说。
“林老板放心,我一定会尽快还你的。”金亮说。
“那就好。”说完后,林乃界本想挂电话,突然又说了一句,“金亮,你以后不用总是哈着腰。”
“嗯?”金亮似乎没听明白,说,“林老板你说什么?”
“哦,没什么,税务这一关过了,更要注意工商那一边!”说完,林乃界就把电话挂了。
放下电话后,林乃界愣了半天,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叫金亮以后“不用总是哈着腰”,他的本性,当然是不会屈从于任何势力,可是,他办工厂这三十来年,不是一直在哈腰求人吗?有时,他为了被陈上水他们嘲讽的“尊严”,犯了倔脾气,可冲动的后果是什么?最后还不是要向对方赔礼道歉,还要通过朋友的关系,请对方喝酒。陈上水总是说他“幼稚”,有时想想,他也承认。可是,他心里总是不甘,自己一个老老实实的企业主,一心钻研技术,该缴纳的费用一笔没缺,为什么不能站直了做人和做事呢?弄到最后,还是关门了事。他一直哈着腰做人做事,有什么资格叫金亮站直了呢?现在这样的世道,金亮能站直吗?
林乃界的晚饭在家里吃,菜是早上从菜场带回来的。他昨天晚上没喝酒,今早六点钟醒来,洗漱之后,喝一杯牛奶,吃三个鸡蛋,七点出门,去苏海啸的健身馆锻炼。九点从健身馆出来,经过菜场,看到子梅鱼和赤虾很新鲜,就买一些回来放在冰箱。晚餐烧了四个菜:一个油冬菜,一个芹菜炒牛肉,另外两个就是子梅鱼和赤虾。他开了一瓶西域干红葡萄酒,一个人自酌自饮。喝完后,他立即整理厨房。然后刷牙、洗澡。一切弄妥当后,差不多八点半。上床后,打开电视,没看两分钟就睡着了。endprint
诸葛妮夜里十二点到他家。他配了一把钥匙给诸葛妮,她想什么时候来都行。诸葛妮一般都是夜里十二点钟以后来,按摩店主要是夜里营业,十二点正是高潮。
诸葛妮带来四个下酒菜:一个鸭掌,一个海丝,一个牛肉,一个盐水花生。都是林乃界喜欢的下酒小菜。她把林乃界从床里拉起来,两个人又喝了一瓶西域干红葡萄酒。喝完之后,林乃界刷牙后重新上床,诸葛妮去卫生间冲澡。冲澡后,躺在林乃界身边,过了一会儿,问林乃界说:“睡着了吗?”
“没。”林乃界说。
“你在想什么?”诸葛妮问。
“什么也没想。”林乃界说。
“怎么会什么也没想?”诸葛妮说。
“那你说我应该在想什么?”林乃界问。
“你看过胡可去那个视频吧?”诸葛妮的手爬到他的身上来,林乃界躺着没动,但他能感觉到诸葛妮的身体。
“我看过。”林乃界说。
“你有什么感觉?”诸葛妮问。
“我没有感觉。”林乃界说。
但是,他这时发现身体有感觉了,诸葛妮已经把他的衣服脱光,在诸葛妮的抚摩下,他产生了一种欲望,热热的,硬硬的。他颤抖起来,喘气粗了起来,清晰地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有种幸福就要来临的感觉。但他没有着急,在等待最佳时机。诸葛妮似乎也感觉到他的变化,手上的动作更加温柔,轻声地呼叫着“乃界乃界”。慢慢地,林乃界觉得身体燃烧起来了,他猛地翻过身子,雄壮地骑在诸葛妮身上。就在这个关键时刻,他悲伤地发现,又不行了。他把头一歪,栽倒在床上。诸葛妮不甘心,手又爬过来,他把被子一卷,转过身去,听见诸葛妮在他身后叹了一口气,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又过了两天,下午,陈上水打电话给林乃界,问他在哪里,林乃界说在家里。陈上水说我现在就去你家。
半个钟头后,陈上水来到林乃界家,两个人刚在沙发坐下来,林乃界说:“正想约你晚上一起去东海渔村喝酒呢。”
“喝酒的事再说,先办我们上次说过的事。”陈上水说。
“什么事?”林乃界一时没想起来。
“就是你把钱存我担保公司的事啊,”陈上水不满地看了林乃界一眼,说,“你不是答应我帮你讨回货款后,把余钱存我公司吗?”
“我真的答应过?”林乃界说。
“你这人真是的,你不是一直标榜自己讲信用吗?”陈上水皱了皱眉头,说,“不会对朋友说话不算数吧?”
“我确实没想起来。”林乃界说。
陈上水声音突然一转,说:“你要知道,我这是在帮你,两分的月息,去哪里赚这么高的利润?”
“你让我再想想。”林乃界说。
“还想什么?”陈上水说。
“正因为利息太高,我觉得这事有风险。”林乃界实话实说。
“我们三十多年的朋友白做了?你难道还不相信我吗?”陈上水说。
“不是不相信你。”林乃界看了陈上水一眼说,“我是不相信自己。”
“那你更应该相信我,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你还能相信谁?你出了事情,哪一次不是我出面帮你?”陈上水说。
陈上水说得没错,林乃界出了事,确实都是他出面斡旋,每次请客喝酒,都是他冲锋陷阵。他这么一说,林乃界就不好再说什么了:“我手头没多少钱。”
“有多少?”陈上水问。
“大概有两百万。”林乃界说。
“两百万就两百万,虽然少了点,但你每月可以拿到四万利息,比你办眼镜配件厂强多了。”说完后,陈上水站起来,把公司的账号写给林乃界说,“我还有事,先走了,你等会去银行把钱转过去。”
陈上水走到门口时,林乃界才又想起说:“晚上喝酒怎么样?”
“喝酒的事过两天再说。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对林乃界说,“你马上把钱转过去,早一天就多一天利息。”
半个钟头后,林乃界接到陈上水的电话:“钱转了吗?”
“还没。”林乃界说。
“快点啊。”陈上水催促说。
“好的,我马上就去银行。”
“转过来后,给我打个电话,我叫财务开张证明给你。”陈上水说。
挂了电话,林乃界去楼下的银行把钱转给陈上水的公司。从银行出来,他给陈上水打了一个电话,陈上水说:“好的,我马上叫财务查一下,有什么问题,我再跟你联系。”
林乃界挂断手机时,看了下时间,是下午四点。
那天下午,林乃界没有接到陈上水的电话。第二天也没有。到第三天下午,林乃界打他的手机,已经关机。再打,还是关机。再打,依然关机。他给苏海啸打手机,对方正在通话。再打还是通话。这时,诸葛妮电话打来了,问他这两天有没有见到陈上水,林乃界就把前天的事跟她说了。诸葛妮说出事了,陈上水也到她那里拿了一百万,今天好多人向她打听陈上水的去向,电话没有人接,手机关机,有人怀疑他跑路了。林乃界说不会吧,这么多年的朋友,即使要跑路,也要说一声。诸葛妮说但愿如此。跟诸葛妮通完电话后,林乃界再给苏海啸打手机,通了,没接,他想,苏海啸难道也跑路了?正这么想,苏海啸打过来了,他开口就说:“林乃界,狗生的陈坏水拿了我五十万跑路了。”
林乃界问他说:“你怎么知道?”
“有人查了航班,他从上海转机去了荷兰。”苏海啸说。
“会不会是去荷兰办事?他不是有亲戚在那边吗?”林乃界说。
“你怎么还这么善良,我了解过,陈坏水经济出了大问题,他用担保公司的钱去投资一个楼盘,那个楼盘的手续被房管局卡住,他做不通工作,担保公司的窟窿又填不起来,干脆跑路了。”苏海啸说。
“他至少应该跟我们说一声。”林乃界说。
“我早就看出他是个坏水,这狗生的如果再让我碰见,我会将他的脖子扭断。”苏海啸狠狠地说。
“我们是朋友啊。”林乃界说。
“没有朋友了。”苏海啸停了一会儿说,“其实我早知道他的经济问题,一直想把钱拿回来,可是,朋友一场,不能火上浇油,就当这五十万送给他吧!”
林乃界没有告诉苏海啸自己的事,挂断电话后,诸葛妮又打来电话,说:“陈上水真的跑路了。”
“我知道了。”林乃界平静地说。
可能是林乃界的声音太平静了,诸葛妮问他说:“你没事吧?”
“我没事。”林乃界说。
“想开一点,我一会儿就去你家。”诸葛妮说。
“你管自己忙,”林乃界说,“我真没事。”
“我一会儿就到。”诸葛妮说。
放下电话后,林乃界看了下时间,已经下午六点。他进了厨房,先把电饭锅开起来煮饭,然后把冰箱里早上买来的菜一个个拿出来烧。当他把饭菜都烧好,诸葛妮刚好到他家。他们开了一瓶西域干红葡萄酒。两个人再没提陈上水的事。
吃完后,两个人一起洗碗。洗完后,一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看到十点钟,林乃界先进卧室,去卫生间冲了澡,躺在床上。接着,诸葛妮也进来,也去卫生间冲了澡。两人躺在床上也没说话。
大约过了十分钟,林乃界说了一句:“他妈的,老子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诸葛妮把身体转过来,对他说:“不是还有我吗?”
林乃界对她笑了一下,诸葛妮顺势钻进他怀里。摸他。亲他。刚开始,林乃界一动不动。不知不觉中,翻身骑到诸葛妮身上,诸葛妮突然要断气一样尖叫起来:“哦天哪!哦天哪!林乃界,你行了,你行了。”
林乃界没有回话,紧紧地抱着诸葛妮,身体一下接一下地犁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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