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梨香

2014-03-31 03:53万方
十月 2014年2期
关键词:陆先生谭家少爷

万方

范阿姨,范梨香,一生中有一个词从来没有从嘴里说出过:

爱情。

四月,马路上刮着强劲的春风,范阿姨提着满满的菜篮子往家走,风一股往东一股往南,没头没脑,挟带着细小的沙砾,刮得她睁不开眼。她走得很慢,头发全乱了。街边小花园,一个男人坐在长椅上看报纸,瘦削,头发灰白,身穿米色风衣。报纸像挣扎的大鸟,哗啦啦扇动翅膀,要飞走。结果“忽”地真飞了,就是说,报纸被一股强风猛然掠去,扑向范阿姨,突如其来地兜住她的脑袋。

范阿姨一阵慌乱,用手乱抓。男人远远看到觉得好笑,随即就笑不出了,胸口微微抽紧,天哪,那不就是她吗,他要等的人。

“梨香,梨香吗……”他喊着走上前,“你家主人说你买菜去了,我出来在这里等,你好不好?”

范阿姨一只手提着菜篮另一只手抓着报纸,意外地相逢让她困惑不解,慢慢缓过神,眼睛惊愕发亮:“是你,陆先生……”

“是,是我呀,我来看你。”陆伯南不由向矮小的范阿姨俯下身,回答。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范阿姨真想知道。陆先生笑了,“很简单,想找,就能找到。”范阿姨也笑了,“你本事真大。”

那天他们站在春风里,头发被吹得乱蓬蓬。行人熙攘,嫩芽从伸向天空的树枝上悄悄冒出来,地球转动着,与每天没有一丝不同。

范家世代居住在西塘镇,十多亩水田,五间房子,雇着两个长工。三个姐妹之后终于有了弟弟,一个月五斗米为儿子雇了奶娘。奶娘的紫色奶头大如梅子,范梨香看着弟弟的小嘴吃力吸吮,在心里暗暗为弟弟使劲。

大姐六岁死于天花。梨香和二姐在水塘边玩耍,掉进水中,一个被救起一个淹死。梨香是幸存者。长到八岁,一天家里来了几个客人,挑来八担花生(又叫长生果)放在堂屋,再掏出一摞白花花的大洋摆到桌上。娘在灶膛间煮水扑蛋,笑着端上来。小姑娘凑热闹站在门口张望,来人对她指指点点,羞得她脸红逃跑。第二天爹吩咐长工把客人挑来的长生果又挑回去两担,算作回礼,就此定下小姑娘的终身。

水,使这块土地晶莹闪烁。湖泊在阳光下闪耀着大片的白光,数不清的一线线一圈圈的闪光散落乡野,是小河或水塘,更加细碎的闪光是稻田,遍布大地,水牛沉重而缓慢地在田间跋涉,扭动的脊背亮光闪闪。

当年曹丝娘生下女儿是在三月末,桃花刚谢,梨花正开,当过教书先生的祖父给孙女起名梨香,很美的名字。祖父个子高大,身穿长衫,人人见面都称他先生。在学堂教书时手握戒尺,爱听戒尺嗖嗖挥舞的声音。后来教孙女认字,范梨香的小手时常肿得像粽子,越是害怕越记不住。

两个女儿的丧生让曹丝娘流了太多眼泪,导致眼睛终日酸涩,并常遭头疼折磨。终于给范家生出儿子让她感觉大功告成,卸下重担后的身子总是懒洋洋,日趋丰腴。父亲范炳三开着猪行,农人养猪的饲料、稻谷由他供给,猪长大了却不卖给他,而是卖给出价更高的人,整日忙着四处要账。女儿渐渐接下妈妈的担子操持家务,屋里屋外收拾打扫,洗衣做饭,再给长工做三顿饭。最怕的是洗衣服,水下沉溺的经历让范梨香对水恐惧,硬着头皮往河塘走,边走边掉眼泪。

过节时村上来了戏班子,热热闹闹搭起戏台。姑娘们躲在屋里忙着照镜子,涂脂抹粉。曹丝娘守着梳妆匣不许女儿碰,一晚上四出戏只允许女儿看一出就回家,道理是定了亲的姑娘少抛头露面。早有风言风语刮进耳朵,范家的梨香不用打扮,十足的美人胚子,抹了灶灰也好看。戏班的人见到她也不由逗趣:这小姑娘真是漂亮,跟我们走,做戏去吧。此类流言令曹丝娘不安、不悦,她以千年不变的眼光看世界,衡量好女人坏女人,一辈子只担心一件事:女人的名节。信念之坚定可用磐石比喻。

上坞的谭家有田上百亩,楼房一座,门前立着的石狮子经岁月浸润乌溜溜发亮。独子阿宝六岁时大病一场,病愈后眼睛看东西模糊,逐渐灰蒙一片,直至黑暗彻底降临,再也看不见这个世界。谭家挑来长生果,送来大洋,与范家结亲,这让范炳三满心得意,然而对未来新郎的视力问题他并不知情,等知道了一切已定,想想无可奈何,作罢。

八岁的梨香懵懂无知,觉得定亲和过年差不多,是件遥远而令人期待的事。一天天长大,开始照镜子,喜爱对镜梳妆,不由被镜子里的人吸引,总想多看几眼,镜中人下颏尖尖,一双眼睛弯弯如月牙,浓密黑发三拧两拧结成粗粗的大辫子,甩到身后,刘海齐齐遮住眉毛。

“梨香,梨香,”有谁轻声唤她,“你真好看,让人怎么也看不够。”身后模模糊糊显出一人影,想看清楚却不可能。“你脸红什么,别不好意思,是我。”

“你、你是谁?”

“你不认识我,我是你丈夫,你是我的女人。”

“妈呀,羞死人了。”镜子“啪”地扣到桌上。

“好好,我不说,再不说了,我会等着你。”

镜子悄悄翻转过来,窗外的蓝天一闪而过,鸟儿在墙头啁啾。

纸包不住火。快过年时范炳三让女儿到镇上的肉铺要账,伙计孙麻子站在案板前给猪只剔骨,利刀沿隐秘缝隙划开,再割下整条粉嫩里脊,摔到案板上。见范梨香进门,嘻嘻笑道,“哎哟,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仙女下凡啦!”

老板去了茅厕,梨香等他回来。

孙麻子拿起手边烟袋点上,深吸两口,话语随烟雾从口中冒出,“老天爷真是不公道,明明长着一副天仙模样,偏要给一个看不见的人,要我说不如给他个歪嘴斜眼的丑八怪,还不是一样。”

好久以来范梨香只觉得头上蒙着一块黑布,懵里懵懂。那些旁敲侧击,闪烁其词,隐藏着秘密,而又津津乐道,让她饱受疑心之苦。

“孙麻子,你说谁看不见,你说清楚。”

“谁?你问我是谁?我怎么知道是谁,哈哈哈哈……”开心大笑。

范梨香胸口一阵憋闷,眼前泛起层层波光。姑娘的眼泪触动了男人的心,孙麻子止住笑,长叹一声,“唉,我是劝过你爹的,不该呀,好好的姑娘给瞎子做老婆,真作孽!”endprint

瞎子?!天爷啊,原来是这样,怎么会这样!

梨香抽噎着往家跑,回家后扑到桌子上大哭。曹丝娘被惊动,问女儿怎么了,受了欺负还是别的,得不到回答满心恼火,欲发作,转念之间猜中了缘由。

“哭什么嘛,我讲给你听,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男人家有钱,又是独子,你嫁过去不会吃亏的。”

“我,我……”鼻涕眼泪齐下堵住喉咙,拼命吞咽才免于窒息,“我不要嫁给瞎子!”囫囵喊出一句,转而扑到床上悲痛号啕。

看女儿浑身哆嗦不止,曹丝娘又急又气,跺脚,“说什么不要,你是谭家的人,不要只有去死。”

晚饭是曹丝娘做的,女儿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不起身,饭也不吃。早料到会有这天,随她哭吧,又哭不死人。

范梨香不再照镜子,头也懒得梳,胸口上时刻压着块大石头,感觉憋闷,要用大力量吸几口气才好一点儿。去河塘边洗衣服,荡漾的水波令人眩晕,想象自己一头栽入水中的景象,不由神往。

“梨香,梨香……”那声音又在叫她,她泪眼蒙咙,“不要信他们,他们骗人,你那么好看,我要好好地看你,怎么会看不见。”

夜晚躺在黑暗里,心底有一个声音喃喃不休,和菩萨说话,求菩萨保佑,保佑自己是被骗了,将来的那个人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爹娘是亲生的爹娘,总是疼她的,总不会害她。

暗夜,梨花的白影子一团团静止不动。

闲言碎语像风在街面上刮来刮去。看范家女儿眼睛哭得红肿,未卜的命运实在吊人胃口。肉铺,孙麻子蹙眉摇头,嘴巴咂得吱吱响:“好好的姑娘,这一世可苦喽,天下哪有这样的爹哟。”酒馆里,杂货铺老板和范炳三同桌喝酒,细声细气嗔怪:“你呀,少见这么糊涂的人,闺女又不是断手断脚,干吗非给个瞎子做老婆,你就忍心?”

范炳三垂头丧气,“又能有什么办法嘛。”

“退,退了吧。”

不断的劝说让范炳三心里沉甸甸的,回到家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曹丝娘明察秋毫,质问他在盘算什么,久久沉吟后终于开口:“不然,就把婚退了吧。”

霎时,女人眉头拧起,强压住火气,“我问你哪来的钱,要退得退百十块,够他们弄个媳妇才成。你拿得出?”

“不行就卖几亩田。”范炳三咬咬牙。

女人声音陡然提高八度:“昏了头呀你!退了婚就成破烂脏货,谁还要她!”

“我是想……”

“不要再说,想什么都没有用,晚啦。”

丈夫虽不再吭气,但说过的话却像在曹丝娘心上扎了一根刺,不知怎样才能彻底拔除,想想干脆去禀告公公。范老先生面如铁板,背手踱步,走着走着抬脚踢翻近旁的板凳,吓得曹丝娘一哆嗦。

“爹……”

“闭嘴,出去。”

曹丝娘退了出去,心中忐忑。

午后,范炳三办完事回到家,女儿赶紧给爹爹打水洗脸。

“炳三,炳三!”屋内传来祖父直通通的呼喊。范炳三丢下毛巾,一边应着一边走进爹的屋里。梨香把毛巾搓了晾起来,把盆里的水倒掉,忽听身后有奇异响动,扭头看见爹爹从屋内踉跄冲出,几乎跌倒,爷爷挥舞着扁担,一下砸中门框,又一下砸中地面,范炳三左突右闪,蹿出院门不见踪影,爷爷紧追不舍,也随之消失。

那日多少人在街上看到热闹的一幕,儿子在前方奔窜,范老先生气喘吁吁在身后咆哮,“糊涂虫,你个昏了头的,看我不敲破你脑壳,让你作死!”扁担是放大的戒尺,追逐着犯错的儿子,非要落到他头上不可。

范炳三两天没有回家。曹丝娘找到他,告诉他爹已消了气,没事儿了,女儿的婚事不可更改,不许再提一句,听清没有?范炳三松了口气,缓缓点头。事实有目共睹,不是他当爹的心狠,他实在没有办法。

范阿姨在衣兜里摸钥匙,左摸右摸没有,不由自责地咕哝:“咦,该死了,哪儿去了……”

“不要急,慢慢找。”陆伯南说。范阿姨感激地看看他,把口袋再摸一遍,终于还是没有,只得敲门,却没有人来开门。家里人都出去了。

“这可怎么好呀。”汗珠顺着额角淌下。

“没关系,那就等一等,总会有人回来的,对吧。”

“是,是,可你……”

“我没事,我就是来看你的,这不是已经看到,目的达到了。”陆伯南的语气轻松、温和,没有一点压力,把难以言说的复杂感情锁得严严的。

范阿姨望了望站在面前的男人,再次恍惚起来,怎么是他,他怎么会出现?真希望有人能告诉她是怎么回事儿,可没有。

“陆记缫丝厂”的少爷乌黑锃亮的头发中分,瘦长脸,薄嘴唇,笑起来嘴角歪向一边,微显俏皮,爱到厂里兜兜转转。那天范梨香站在厂门口,想进而又不敢进,怯生生的样子正好被他看到。

“你从哪来?”陆伯南问。

回话声赛过蚊子:“乡下。”

“乡下?哪里的乡下?”

“西塘镇。”

“哪里?”

梨香只得再说一遍。

“哦,倒没听说过。想要进厂做工?”

“是来找人,找我二姑。”

二姑范宝珠,缫丝厂伙房的管事。早年嫁到城里,婚后一年间丈夫暴病去世,进厂做工自己养活自己,从此再没有结婚。在家时曾搂着小梨香哄她入睡,进城后时而会买块布料托人给侄女带去。那年范炳三到城里看望妹妹,带了乡下土产也带上了女儿。看着出落成大姑娘的梨香,范宝珠惊喜地瞪大眼睛,“哎哟,这是哪一个哟?哪幅画里下来的佳人,都认不出喽。”

带侄女去照相馆拍了照,是梨香今生的头一张照片,身上穿着二姑的粉色旗袍,长及脚面,额前刘海用火钳夹过,曲曲弯弯,表情虽呆滞,难掩少女特有的清纯。照片被梨香珍藏,此次离家逃婚也没有忘记带上它。

陆少爷带着西塘镇来的姑娘去伙房找她的二姑,姑娘一路低着头,紧盯脚面。

“你叫什么名字?”陆伯南问。梨香抬起头朝问话的人望了一眼,眼睛因紧张羞涩而水汪汪的,“范梨香。”endprint

这一眼,就这一眼,陆伯南瞬间想到一个词:“可爱”。是的,可爱,有人创造出这个词必定是见到如此惹人除惜的脸庞和表情,必定的。

而一路的逃跑是怎样惶恐紧张啊!当梨香终于看到二姑范宝珠时,眼泪顷刻间涌上来堵住喉咙,只叫了一声二姑就再也说不出话。门刚刚在身后关上就扑进二姑怀里哭起来,哭得止不住,头脑因哭泣而盲目,忘掉了一切。范宝珠受到感染也哭了,过了一会儿止住眼泪,看清了眼前的形势,父亲再凶也管不到自己头上,嫂子更是不必怕,生活早已脱离了家乡的轨道,让她感到自己的硬气。

“不哭了,不要再哭,他们不能把你抓回去,你就和我在一起,不用怕的。”

晚上和二姑睡在一张床上,听着身边均匀的鼾声,梨香心想:也许吧,也许闭上眼睛事情就能过去,永远不会看到那个人,那个瞎眼的人……想着想着她睡着了。

梨香被安排到伙房打下手,淘米洗菜是她做惯了的,只是量大得吓人,要管女工们两百多张嘴。一种过新生活的感觉让她干活时浑身是劲,笑容明媚而毫不知觉。

陆少爷到饭堂来吃饭,一边用目光寻找梨香。他完全可以直截了当地招呼她到面前,和她说话,可他却没有这样做,宁愿远远观望,看她干活的灵巧样子,眼里流动着笑意,一旦发觉自己被注视则像受惊的小兽,手足无措,甚至扔下手里的活逃走,躲起来。每看到这一幕陆伯南不由开心偷笑。

这很像做游戏,然而并不是,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吸引。年轻人被这个乡下姑娘的模样、身姿、一颦一笑迷住,他已经知道了她的事,为了逃婚跑出来,同情和爱怜在心中泛滥。

而范梨香那边呢,早晨照镜子梳头时感觉有另外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让她有点害怕,却不知道怕什么。难道怕的是他吗?“他”这个字眼冒出来惊得心咚咚乱跳。

晚上范宝珠坐在床旁缝衣服,慢悠悠一针一线,不时瞟瞟梨香:“哎,我说,照够了没有?照够了跟你说件事。”梨香脸红了,离开镜子,“后天休息,咱们去逛梅园,陆少爷也去。”

天哪,梅园!陆少爷!!

梨香穿了一件月白褂子,黑绸裤,发硬的大辫子在背后直立,因为辫时太用力的缘故。她人也发硬,不自在,嘴巴像被什么粘住了,张不开,耳朵里飞进小蜜蜂,嗡嗡作响。

“你怎么,不舒服吗?”陆伯南有所感觉,柔声问。

她不回答,头埋得低低的。陆伯南转向二姑,“宝珠,你问问她是不是哪里难过。”

“难过什么呀,不用管她,她好得很。”二姑不理睬梨香,和陆少爷东拉西扯说笑,毫不在意的态度救了梨香,让她慢慢放松下来。

梅园并不是因为有梅花,而是百年前的主人姓梅。如今荒芜的园子里小径被草丛覆盖,小桥下的水流呈墨绿色,静静通过,长满青苔的假山石如硕大怪物,墙壁坍塌处掠过一道白影子,是只歇息的野狗受惊蹿出墙外。

树荫覆盖的石板路忽明忽暗,陆伯南对范宝珠明知故问,问梨香是否定亲,得到的回答是:定了,定了个瞎子。继而讲述细节,绘声绘色。梨香一言不发跟随在二人身后,似乎他们在说别人的事。忽然陆伯南扭过脸,“梨香,我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梨香怔住。

“这门亲事你答应吗,你肯吗,回答我呀!”

眼泪模糊了视线,她不肯,怎么会愿意,可是她能怎么办?心里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委屈,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在这个男人面前世界变得很不真实。

可这男人说,他想娶她。

他们又出去玩过,逛街,下馆子,梨香渐渐开口说话,说乡下的事、儿时的事,说娘是多么能吃,一顿吃两大碗米饭,还能吃下一碗猪大肠,肚子又大又圆,发起脾气来吓死人,连爹爹都怕她,说着笑起来,抬手撩撩头发。“咦,你这里怎么有个疤?”陆伯南指着额角问。原来是小时候和伙伴玩过家家,她们让梨香扮新娘,采来花瓣捣碎涂到唇上,被娘看到一巴掌抡过来,人咕咚摔倒,头磕到石磨上。小小的粉色疤痕微微凸起,陆伯南伸手想摸,梨香下意识退缩,脸涨得像红布,耳朵、脖子都红了。

“对不起对不起……”陆伯南赶紧道歉。稍后他指着商店柜台里的袜子问,“好看吗,喜欢吗?”梨香点头又摇头,她不想让陆少爷给她买东西,当然他还是给她买了。买了一块雪白的毛巾,包着花纸的肥皂,一瓶贴着美人像的头油,又指着柜台里的一样东西:“这个呢,你要不要?梨香无法回答,只见长长的一条布带子,不知是做什么用的。这是陆伯南有意试探,看来梨香还不懂得女人的例假是怎么回事。从上海回来陆伯南给梨香买了一双皮鞋,黑色的皮鞋亮铮铮,穿在脚上硬硬的,走起路来咔哒咔哒,穿了它梨香又高兴又害羞。

不真实的世界渐渐真实起来,对范梨香来说有陆少爷的世界变得越来越真实了,几乎成为她的生活。与此同时还有一个乡下的世界在远方匍匐着。

一天陆伯南到范宝珠的住处来玩。梨香沏好茶端到他面前,“陆少爷喝茶,是新茶。”

“不要叫我少爷。”

“那叫什么?”

“叫名字,叫伯南。叫,叫一声我听听。”

梨香张了张嘴,却叫不出,扑哧笑了。陆伯南忽然伸手攥住她的手,梨香像被烫了,下意识一甩,扭身躲开。事情到了这一步必然如此发展。陆伯南从桌旁站起来,走近梨香身后,把手轻轻搭到她肩上,而姑娘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身体瘫软,微微后倾。

那天他们并没有做别的事,没有拥抱也没有亲吻,只是那样依偎着,静静站立。陆伯南告诉自己决不能欺负这个姑娘。等陆少爷走后,梨香难以支撑,走到床前身子一歪躺倒,感觉像是晕过去了。

这之后陆伯南提出让梨香退婚,说他要娶她,但是他也告诉梨香自己的父母不同意,他知道他们的态度,因为已经有人向他们透露了风声。梨香很害怕,“那怎么办,那我走,回去吧。”

“回去嫁那个瞎子。”好刺人的话,梨香双手捂住脸,像个孩子似的呜呜哭了。

走,还是走吧,她确实一次次这么想过,因为她不愿意让陆少爷为难,可是却没有走,因为她是那么想看到他,想和他在一起。虽然知道这是梦,但只要有一丝希望,女人就会有那么点不老实。endprint

钥匙原来掉到菜篮子底下,范阿姨不好意思地笑了,“看我,真糊涂死了。”进屋后她让陆先生在饭厅坐,自己直接进了厨房。陆伯南凑到厨房门口,“你在忙什么呢?”

“你去坐,就好。”

很快一碗溏心蛋摆到陆先生面前。

“吃吧。我多放了糖的,你喜欢甜。”

这话将陆伯南猛地拉回往昔,年轻的胃,爱香甜的糯米藕、桂花糖芋艿,甜甜的酒酿圆子,而现在他有糖尿病,戒甜食。这碗溏心蛋他吃得很认真,慢慢的,一勺一勺,范阿姨拿出一个小本子和一小截铅笔在桌旁坐下。

“做什么,记账吗?”

“不记怕忘了。”她的右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戒指,能看出黄色,磨得发乌,是哪位丈夫给她买下的呢?陆伯南伸出手,“让我看看,看看你写的字。”拿过小本子,排骨五块一毛,青菜两毛八分,“嗯,字写得蛮好,没有退步。”

范梨香的胸口感到一股骄傲的冲动,“说给你听,那些诗我都还背得出呢,不骗你。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陆伯南笑着加入进来,两个人同声背诵,“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

陆伯南用楷书抄写下《木兰辞》,让梨香照着抄写,看她努着嘴,认真使劲的样子觉得好笑,竭力克制住自己不打扰不逗她。后来又教她《钗头凤》。梨香喜欢《钗头凤》,写这首诗的人和陆先生同姓,她替那位陆先生难过,难过得很,喜欢的女人做不成夫妻,只因为他母亲不喜欢,只能顺从母意写下休书。错、错、错,莫、莫、莫,诗中的六个字像咒语在心中低低回响。陆少爷考她,要她背诵,结果眼泪不由自主地涌上来,她赶紧背过身不让陆少爷看到,因为不想让他难过。

陆伯南从口袋里掏出手帕为梨香擦眼泪,凑得很近地看着她,鼻尖对鼻尖,“不要难过,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人,我会对你好的,一定会的。”说话的气息拂到脸上,梨香忍不住扑进对方怀里,脸死死贴住陆少爷的胸口,一团黑,什么也看不见,连气都喘不过来。要是世界在这一刻停止多好。可怎么能停止呢,除非死去,没人敢死,梨香更是不敢。

西塘镇上来了个呆子,不知道从哪儿来,四处出没,捡东西吃,捡起石头扔向树干,扔向水田,再捡一块咬牙扔出,击中马屁股。拉车的马受惊狂奔,范老先生正坐在车上,一骨碌摔下来,屁股着地摔碎了骨盆。大热天躺在床上不能动,溃烂,继而发烧,天天叫唤自己要死了。消息传到城里,范宝珠带梨香火速赶回。

床上的范老先生变了个人,缩小了,枯焦的样子吓坏了梨香,更让她心痛,连忙打水,烧水,擦拭身体,整日煎药,浑身的毛孔都散发中药味。几天后姑姑搁不下厂里的事要回去,临走时梨香攥着她的手不愿放开,范宝珠安慰梨香,让她好好求求娘,求她答应退婚。这话做姑姑的不好说,其实是不敢,真到了嫂子面前她还是感觉心虚,缩手缩脚。

“告诉他,告诉陆先生……”梨香嘴唇微颤,可惜却不知道能告诉他什么。让他等着她吗?告诉他她想他,想得很,想一辈子跟着他,可是能怎样跟呢?只能眼睁睁看着姑姑走远,身影消失,心沉哪沉哪,一个劲儿往下沉。

多年的棕绷床松了,中央洼陷,被子下面几乎看不出人形,梨香站立床前,眼望气若游丝的爷爷,喃喃乞求:“求求你,阿爷,让我娘把婚退了吧,爷爷,我求你了,求你……”

深陷的眼窝里有亮光闪烁,范老先生睁开了眼睛,梨香又惊又怕,连连呼唤:“爷爷,爷爷……”老先生微微张开嘴巴,似有话说,然而只是往空中吹拂虚弱气息,直至吹出最后一口。

公公离世,头上没有了悬着的东西。曹丝娘愈发懒散,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女儿把早饭端到床前,香喷喷炒年糕一盘,吃得满意,问女儿吃了没有,梨香摇头,说不想吃,吃不下。再看女儿确是瘦了一圈,曹丝娘叹气:“你呀,何苦来的。”

“娘,娘,”梨香心一横,“我不要嫁瞎子,你可怜可怜我,把婚退掉吧。”

“瞎讲,又不是让你去吃苦,又不是让你嫁讨饭鬼。”

“可他是瞎子,看不见!”

“看也不用看,又不用做活,有吃有穿有人侍候。再有句话你给我听好,定了亲你就是谭家的人,变不了,死了这条心。”

话斩钉截铁,到此为止,面前只有死路一条。这时陆先生有信来。信写得简单,字大而整齐,问梨香什么时候回来,说她走了他很难过,只想见到她,看她的笑容听她的笑声,和她在一起让他心暖。梨香把信揣在怀里,放到床铺底下,再揣进怀里,再塞到床下,失魂落魄坐卧不宁。夜晚她摸出藏起的纸笔给陆先生回信,胸口胀得发紧却不知写什么,将话语变成文字竟能把人难死。手攥着笔攥得出汗,写下:信收到,看了好难过,爷爷死了,娘不答应退婚。我难过死了。下面呢,还说什么?有样东西就在手边,一把大剪刀,梨香盯住剪刀发愣,想到了死,伸出手拿起来又吓得放下,最后还是拿起剪刀剪下一缕头发,相信陆先生会明白自己的心意。

陆先生的信按照姑姑嘱咐寄到裁缝家,由裁缝的老婆再转交梨香,回信照此。两三封信过后风声就传进曹丝娘的耳朵,天王老子,居然有这种事情!当天买来一把大铁锁,咣当摔到桌上,“要命了,你个小丫头胆子真大,敢在外面找男人。你不打算要脸,我可还要在世上活,我算看出你的心思,非要把娘气死你好到外面称心得意去!”

梨香双腿一软扑到脚下,“娘,你听我说……他、他对我是真心……”

曹丝娘气得发晕,双脚乱蹦,“再说再说,丑死啦!给我起来!滚到屋里去,听见没有,滚进去!”梨香抽噎着,挪动身子迈进里屋门槛,门咣当关上,就此铁将军把门。

知不知道唐家姑娘的事?哼,不说你也知道。曹丝娘撇着嘴自问自答。唐家姑娘那可是远近闻名的美人,你见过的。梨香不置可否。结果呢,让村上的教书先生看上了,追得紧,也不管那姑娘是定了亲的。夏天姑娘自己端了一盆水回屋里洗澡,谁想到那赤佬趴到外面偷看,弄出声响。姑娘晓得他人在外面,就吹了灯和他说话。你猜她说的什么?endprint

哪里还用猜,这故事早已传遍乡里。曹丝娘端起一碗酒酿圆子,圆子滑溜溜下肚,嘁,要我说也是骚货一个,她说男人要是真心就把她的洗澡水喝了,真就舀了一碗洗澡水隔窗子递出去,那赤佬真就喝进肚里。

梨香忍不住扑哧笑了。

还笑呢,好事在后面。姑娘第二天和妹妹说他看见我的身子,我只有跟他了,就跟着先生跑了。娘家一辈子不让她再进家门。她跟先生去了上海,一连生了三个女儿没有儿子,先生理都不理她,她心里不好过,没几年就生病死了,真真作孽,说着说着一碗酒酿圆子已喝光。梨香见过故事里的主人公,比她大七岁,长得确实漂亮,比她漂亮,可人已经没有了,结局就是这样。放下碗曹丝娘要出门,下床趿上鞋,目光向女儿狠狠一剜:你个呆子,昏了头的,城里人骗骗你还不容易。

有人轻轻敲门,梨香问:“哪个?”是家里的长工。隔着门缝听到压低的声音:“裁缝让我跟你说,陆先生要来看你,听到没有?”

“什么时候?”梨香魂飞魄散。回答是隔天就到。

两天两夜她一分钟都闭不上眼,心急如焚,想来想去只有再求送信长工,让他和娘说舅舅要见她。舅舅的村子远在十多里外,娘靠一双小脚挪动必得耗去大半天时间。

陆先生到了,就住在裁缝家。巧的是裁缝家和范家紧邻,窗子对窗子。听到陆少爷的声音叫她的名字,梨香用发抖的手推开窗,陆伯南吃了一惊,“怎么这样瘦,你是不是病了?”

“我、我吃不下,又见不到你……”

“不要哭,哭还怎么说话。看,我不是就在这里,来看你了。”

窗上架着竹竿,刚洗的衣褂沉甸甸的,一滴滴水珠下落。梨香感觉在做梦。梦里她和陆少爷窗对窗悄声细语,语音在湿润的空气里跳跃,仿佛扔出去一粒粒小石子。伙房添了新人,糟老头子一个,看到好讨厌。还去饭堂里吃饭吗,吃总要吃好,身子要紧。和你一样,我也睡不着,想你。我也是。是什么?想,想你,管不住。微斜的日影落在梨香脸上,由于消瘦脸变得很尖,小小的,散发着淡淡的白光,镶在发黑的窗框里,如一幅画定格在陆伯南心中,直至老年,且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发清晰,栩栩如生。

“听我说,我想让你跟我走,其实我就是来接你的,你愿不愿意走,告诉我。”陆伯南的话让梨香吓得呆住,天,从家里逃走,可能吗?但是又为什么不可能!

火苗“噗”地蹿升而起,刹那间燃成火焰,火势隆隆,似要燃毁一切。但是陆先生的爸爸说了,如果他娶个乡下女人立刻送他到英国去。英国?英国?那是什么地方梨香想象不出,该是在天外吧。那么剩她一个人可怎么活呢。

“我会给你钱,你可以开个小店,等我回来,我一定会回来,很快回来。”陆伯南忍不住催促:“听我的,不要犹豫了,你家这边我想办法,我会找你娘,和她好好谈,她会答应的。”

“不,她不会。她死也要我嫁给谭家。”

“你肯吗,除非你自己也肯。那为什么不跑?为什么?!”陆伯南年轻的心感到愤怒。

为什么?梨香问自己,不停地问。身边的一切都退得很远,什么都触碰不到她,连娘都触碰不到她。提问渐渐变成了祈求:让我跟他走吧,让我不要害怕,让我跟他走,不要怕吧……

可是她怕,怕陆少爷真的去了那个叫英国的地方,她怕英国,感觉英国像一个怪物,把人吞进去就会不见踪影。裁缝告诉梨香,陆先生住到镇上去了,在那里等着,让她去找他。一天过去,两天过去,陆少爷无时无刻不在殷殷召唤。夜漫长而危险,娘在床上打着均匀的呼噜,窗外的天光再次发亮时梨香蹑手蹑脚起床,穿好衣服,走到娘的床前盯着看了一会儿,扭过身走出门去。

旅程竟然这样短!在曹丝娘还没有醒来之前梨香就返回家中,她的勇气只支持她走到离镇子不远的地方。那时黎明的雾气在田野上飘移,雾里显出雨丝的划痕,下雨了,不久身上的衣服完全湿透,头发粘在脸上。走到岔路口的大树下,忽然一只硕大的鸟沉重地飞起来,吓得她一哆嗦,心止不住地越抖越厉害。她要见陆老爷吗?她怎么敢。如果躲着不见,那她算是什么?那位死在异乡的唐家姑娘闯进脑海,孤单一人,有家而不能回。要是娘也不要她了,再不让她进家门呢?娘这个人可是做得出的。伯南啊伯南,我多想和你在一起,多想啊!可他们不答应,他们不让,他们太凶,太吓人,我实在怕。

陆伯南走了,难过而又失望。之后他曾托人和曹丝娘说谭家要多少钱都可以,他给。可曹丝娘没有二话,不行的,想都不要想。

“娘替你都想好了,谭家有钱,我再多赔给你一些,你一辈子不做也够用了,不会让你吃苦。城里人能信吗?再有钱有什么用,谭家是明媒正娶,他能吗?有你哭的时候,后悔来不及!你这昏人。”

大约一个月的时间梨香不说话,只是做活。切菜时切到手指,血像蠕虫冒出头来,她用力吸匀,嘴里有股咸滋滋的味道,但没有疼的感觉。疼的是心。完了,一切都完了。

陆先生准备告辞,“该走了,谢谢你的溏心蛋,好久没吃过,都忘了这么好吃。”

梨香听了这话好高兴,“你喜欢呀,要不我再去做一碗,你吃了再走。”

陆伯南当然不能再吃,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有样东西,”掏出一沓信封,每个信封上都写好他的地址,“这是我的地址,你有什么事给我写信,地址我已经写好了,你寄来我就会收到。我也会给你写信。好不好?”不知为什么,陆伯南像在和一个小孩子说话。梨香接过信封,看着信封上的字,喃喃念:“上海市徐汇区……”抬眼望望陆先生,“好的,好的。你放心。”

那天陆先生走后梨香闯了祸,下午正在洗衣服,主人叫她出去买东西,她穿上衣服就走,完全忘了水龙头还开着。回来时家门大敞,地上水光一片,厕所完全被淹,主人跑到楼下向住户道歉。梨香一句话也说不出,埋头扫啊擦啊。更要命的是晚上又把饭煮煳,结果只能跑到粮店买了四个馒头。

“你怎么了,是不是家里来信了,出了什么事?”主人问,压抑着责备。梨香涨红脸,用力摇头,“没有,没有事。都怪我,怪我不小心,我一定小心了,再不会这样。”她为自己的错误难过得要命,倒是冲淡了另一种难过。那种感觉也许并不是难过,比难过更大,复杂得多,心里一时发空一时又觉得胀得很。棉背心上掉了一个扣子,临睡前她穿针引线钉扣子,钉了一半停住手,呆呆坐着,想啊想,思绪怎么也断不了,却又说不清到底想了些什么,想到最后脸颊热咚咚的。endprint

那年六月半,曹丝娘中午吃了一碗糯米饭和一碗猪大肠,晚上梨香做了肉饼炖蛋,娘说吃不下了,没有吃饭就躺到床上。晚饭后范炳三点起一盏煤油灯想去把牛草切完,听到妻子在屋里哼哼,说心里不好过,让女儿去小叔家要点十滴水来给娘喝,梨香就去了,拿着药回来,倒了一碗水端进屋,却发现娘不在床上。“娘,娘……”她叫了两声,走出屋门再叫,“娘,娘!”心里已经有些害怕,声音不由发颤。最后是在屋后的茅厕里找到了曹丝娘,身子浸在泥里,裤子脱下大半,露出一截白生生的屁股,人已经没气了。

曹丝娘走得突然,带走了肥硕身躯占据的空间,带走了吵吵嚷嚷,饭桌上的咀嚼有声,夜夜起伏的呼噜,留下巨大的空洞。梨香哭一阵待一阵,以为时间会就此停顿下来,然而事情却急转直下。

谭家听闻曹丝娘的死讯,想到梨香戴孝三年间不能嫁人,提出立即成亲,之后再戴孝。

夜里陆少爷出现在梦境中,孤零零站立田埂上,黑色身影映入水田,望得人心都碎了。你在做什么呀,你倒是动一动呀,梨香想喊,想叫他,但是她是不存在的,无法现身。一条土路上,一个女人手提篮子,篮子里传出小孩的哇哇啼哭,女人边走边抹眼泪,梨香知道躺在篮子里又蹬又踹的正是自己,不知道娘要把她带到什么地方去。一下子被自己的哭闹弄醒,心在胸腔里咚咚乱撞。娘,娘,你要怎样,难道真要把女儿卖了吗?

听说谭家要人,梨香的嘴“哇”地咧开大哭起来,哭泣很快升级为号啕,声嘶力竭的号啕,每一声哭喊都带着血。范炳三胸口发凉,妻子的尸首还停在屋里,用白布盖着,他也想哭,可又哭不出,跺脚道:“哭,哭,哭死个人!不要哭了,我想办法。”他的办法是:要人可以,条件是晚饭之前谭家要拿来一千块钱。心想他们怎能拿得出。

云层不厚也不薄,天光乳白。梨香在心里祷念:天快黑吧,快些黑吧,快些快些快些……就这样,知觉悄悄越过了极限,麻木了,人倒在床上,脸埋进枕头,嗅着头油的气味,沉睡过去。暮色渐渐四合,天就要黑了,就要完全黑了,这时梨香被一个声音惊醒。

唢呐声像针尖那么细小,顷刻间刺透几十里乡野。是花轿!花轿来了,钱有了,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必须采取行动。没有人想到梨香要做什么,更没人想到她动作会那么快,因为是本能的反应,当大伙缓过神她人已蹿出门去。屋内爆出惊慌的喊叫,而梨香什么也听不见,黑色闪电在内心划过,奔跑的速度也可与闪电媲美。人们追赶着往河边跑,越来越多的人你推我搡,被踩掉鞋的落在后面,摔倒的孩子尖声哭叫,然而没人能追上她,她跳进河里。

河水像棉被盖上身,蒙住头,一排排银色气泡向上蹿升,手脚开始乱划想抓住什么,水柔滑无骨,什么也抓不住。但在下一刻梨香被一只手抓住,接着又一只手,大伙七手八脚把她拖上岸,拖回家,留下一路湿淋淋的水迹。

亲戚们密匝匝挤在屋里,有人拿来新衣要给梨香穿上,梨香满地打滚躲避,结果只好一身湿透被塞进花轿。花轿颠簸得超乎寻常,因为花轿里的人连哭带蹦,轿夫们肩上难受心里欢喜,夸张地扭着步子,笑着大喊:“新娘子心急啦,不要跳不要跳,我们膀子受不住!”

乐声大作,鞭炮炸响,谭家在仓促中已作好准备。花轿一到,四个女人上前挽紧新娘,簇拥着走向堂屋,四下游动的灯笼映出人影憧憧,场面热闹而慌乱。在闹哄哄的人群里,有一个人,日后将会出现在梨香的生活中,担当重要角色,此刻梨香当然不会知道。

她被带到堂前,准备和新郎拜天地,此时的梨香已精疲力竭,感觉如入梦魇,脑子里却依然有一根弦被轻轻拨动,她要看看那男人到底是什么样子。堂屋旁的门打开,有人从门里走出来,应该是他。前面有人提着盏灯笼照路,难道他看得见?梨香死命盯着。灯笼的黄色光晕照见随后的三人,新郎走在中间,由两个人左右搀扶移动脚步,他的眼睛……天哪!白色眼珠向上翻起!

世界瞬间塌陷,一团漆黑,新娘子昏了过去,堂没有拜成,直接被抬到楼上的新房。醒过来时梨香发觉自己躺在床上,屋内暗红,大红的绸缎帐子,红纸灯罩,泪水化作红色多棱镜破碎迸射。门外偷听洞房夜的人除了女人的嘤嘤哭声再什么也没有听到。哭声且终夜未曾止歇。之间梨香透过蒙咙泪眼搜寻,看到男人的身影坐在床边的凳子上,木头一截,无声无息,继续哭泣,到后来她已没了眼泪,以喘息呻吟代哭。

天色开始发灰,变淡,清冷的月牙在西天消失不见。男人在凳子上度过一夜,这个瞎子。天亮后有人把新房的门锁打开,放出梨香。她随即回娘家去戴孝,曹丝娘的尸首还停在屋里,以白布覆盖。

戴孝的梨香一次也没有回婆家,在家里照顾父亲和弟弟,给长工做饭,心里不断地想着陆少爷怎么样了,毫无头绪。夏天已经过去,天渐渐冷了,夜晚蜷缩在被子里,两只脚怎么也暖不过来,整个人都是冰的。一颗小火星在头脑里炸开,接着又一颗,随即火苗呼啦啦燃烧,她想见陆少爷,想得要命,哪怕就见一面,不然到死都闭不上眼。现在她已经结婚了,是谭家的人了,他们还怕什么、担心什么呢,她跑不掉的。几天的思前想后,梨香下决心回谭家去。

西厢房,瘦小的婆婆坐在高背藤椅里,几乎像个孩子,粽子般的小脚微悬,只脚尖能挨到地。梨香把灌好的汤婆子放进绒布套,送到婆婆手上,“娘,我有话和你讲。”目光低垂,声音很轻。

男人斜倚在红木榻上,身上盖着棉袍,像是睡着了,听到女人的声音身子动了动。几句话梨香憋了几天,内容很简单,她要去城里,城里有所产科学校,她要去学接生。想想又补了一句,这里的接生婆阿桂也去学过的。

婆婆端坐不动,双手搂住汤婆子,不管她对流言蜚语知道多少,绝没有露出半点,“你说你要去城里学接生?”她反问。

“是。”

“你问你男人了吗?”

梨香没有回答,甚至没有朝男人看一眼。男人一声不吭,好像眼睛看不见,耳朵也什么都听不到。柜子上的座钟滴答,告知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寂静,只有寂静,寂静从白天持续到夜晚,如钝刀子割肉,几天下来,梨香觉得自己就要被闷死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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