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农民

2014-03-31 06:40冯秋子
十月 2014年2期
关键词:耙子草地

冯秋子

草原上,前十几年,搂地毛的农民有很多。

地毛和发菜,是同一件事。内蒙古当地人管生长在内蒙古中北部特定区域的一种稀有植物叫地毛;别的省市区的人们还有书面语,称它是发菜,源源不断运往南方的装地毛的塑料袋上也标注“发菜”的字样。

专业术语这样解释“地毛”或“发菜”:旱生蓝藻类低等植物。

地毛或发菜,营养价值高,铺展在内蒙古的荒野上,经风历雨,似乎很粗糙地生长着,实际是百般挑剔生长的地方。它多长在沙岩沉积物和风积物造就的红土裸地里,海拔一千米至二千八百米高处,而且须是干旱、半干旱的一部分荒漠草原和荒漠地带,具有典型的大陆干旱性的气候条件。

地毛紧贴住潮湿的草滩和沙地生长,速度极其缓慢,天然产量非常低。在内蒙古草原,凡有地毛分布的区域,植被以旱生或真旱生多年生草本植物为主,草势低矮、稀疏,降水稀少,干燥度高,昼夜温差大,四季刀刻一般分明。内蒙古中北部地区,合乎地毛生长的基本条件,为适宜地毛求生的地方。

地毛无根、无叶、无茎,呈黑色,幽光发亮,形如人发,丝网一般缠绕在其他植物的茎基或枯枝落叶等死地被植物的上面,是干旱、半干旱草原特有的一种混生苔草。千百年来,地毛匍匐在北方的草地上,与北方的芸芸众生一起,聆听草地的声息,追随自然的召唤,动静自如、内资惬意,从容地顺应着上天,款留着行走于草地的灵敏的动物群落,与它们达成了休戚与共的默契。

地毛若是遭遇搬家,一般是在土地被动物狂暴地践踏之后,或是在其他外力的作用下——比如风,它的身体发生断裂,脱离土地,被风搬运到别处,被动迁徙他乡,重新分布。地毛搬迁至何处,由风决定,风是地毛进行再分布,或者扩大分布范围的主要动力因素之一。如果没有天灾人祸的侵扰,草原上百草均衡生长,地毛能够随风而动,逐年扩大其分布的范围。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持续二三十年时间,规模庞大的集团军式的农民,开进草地搜刮地毛,成为另一种使地毛搬家的前所未有的强大动因。不同的是,风搬运地毛,是使地毛重新分布,自然进入“扩大再生产”的循环规律。被风带走的、断了骨节儿的地毛,一旦找到适宜的地方,便脚踏实地,坠落土地而后再生。人搬运地毛,是做彻底的分割,使地毛及与之相伴生的杂草、与土地割裂,阻断了地毛的生长可能,彻底消灭了、或者说剥夺了地毛这一草本植物的自然资源,并在同一时间,由此同一行为,对地毛赖以生存的土地造成根本性毁坏,直接导致北方草原的生态环境严重失衡、失序,并最终呈现无序的状态。

搂地毛,算不算一个自发的系统工程?有进入第一线搂取的,有走村串户收购的,有固定地点加工、出售的,有不断上升的客户需求消费……

采访搂地毛的农民的过程,我一直被他们处于底线的生存境况所困扰。贫穷与落后的现实,是那些参与或间接参与搂地毛的农民及他们的家庭深陷的沟壑,也使我的脚步沉重如铅,迈不出、绕不开这一残酷的壁垒。北方地区的农民,因贫穷、落后,日常生活、精神渴求和想望,受到自然条件和人文因素的严重制约。基本的生存、发展问题,长期困顿不前,当某一天,不得不去寻找个人的出路,他们会作何选择?真实情况摆在人们的眼跟前。

我想,贫穷和落后是不是万恶之源?贫穷和落后是否促使沙漠化的进程加深了、加剧了?

我们不妨在这一思路里作些盘桓。

二十一世纪初启的两年,我跟踪采访内蒙古乌兰察布盟(后改为市)商都县一个乡的农民,对他们大规模开进草地搂地毛的事件做社会调查。亲眼所见,土地日益沙漠化的现实是怎样地严酷和惨烈,由此造成的草地退化的形势又是怎样地日益紧迫,似乎再没有消极、迟疑和拖延的余地。这样的现实情景,对人们有限的生存空间造成了严重的威胁和挑战。处于这样的生存空间,好像无从谈及对美好生活的念想或者梦想,来不及构造一个人的精神生活,来不及发挥个人潜在的创造性,来不及舒缓而放松地做个甜美的、风和日丽的美梦。因为在大规模沙漠化的趋势逼进下,人们节节后退。内蒙古商都县农民郭四清的家乡,也有一大半土地沙化,没成家的年轻人已经走光,有家口的中年人纷纷举家迁移,能多远就多远,逃离开祖祖辈辈生长于斯、埋葬于斯的村庄。辽阔的内蒙古草原,常年经受风沙的侵袭,到处可见被掀出的脊梁骨。那些日见增多的沙丘,条条缕缕,割破了草原,形似一道道伤痕,在许许多多个昏黄的日子,不能自已地呜鸣。

为了生活,为了有所收益,甚至获取暴利,人们选择了对地毛下手。

地毛是人的希望。地毛成为人们吃苦耐劳的理由。

风是为了什么而起呢?风由小而大,由大而无法无天,以至疯狂扫荡,打破常规、恣意妄为。

但是对地毛来说,风无论如何只是辅助性动因。真正的主因是人,人才是决定地毛生死存亡的根本性因素。人所处的决断的地位和形势,在人的生存条件、生存意欲和文明要求相互之间不甚和谐时,他们的所作所为,常常表现出不加掩饰的、赤裸裸的欲望和急功近利的野蛮粗暴形态。人对地球的无序开发,便是明证。这股邪性力量侵扰、裹挟着草原,日益地把草原推向了没落和毁灭的边缘。

其他的,比如风,会因人而改变习性,改变它们对地球的态度和姿势。这一点,不是那个-1郭四清的农民做或不做搂地毛的事情,就能够改变的。

我只是被郭四清打动,想看见个人的真实世界。想看见二十世纪末、二十一世纪初,风沙下的某个人生存的理由和方式。想知道进到草原的农民,跟草地的深重关系曾经有过什么样的格局,是怎样建立,又怎样呈现的。

我想从客观的、人的角度进去,见识和思量一些真实存在的东西,如果走出来的时候,还能保持客观的、人的形状,再好不过,我希望。

回内蒙古,我想找一个人。就是郭四清。

介绍我找郭四清的人,是跟我这么介绍郭四清的:

“我给你说不上个甚,也不能说个甚。你看看那个二不愣去哇,看他给不给你说。那是个人物。”

我问他,你说的“人物”,是什么意思。

他说,敢说敢做,没怕的,打起架来不要命,外号叫个二不愣。

在内蒙古汉族居住区域,很多男性被称做“二不愣”。这是一个广泛的、对不怕死、不惜命的男子的称谓,就像我们旗,喊叫有点莽撞的男子和女子为“愣道尔吉”一样,是没有恶意,但有浩浩荡荡之感的一种称号或者标识。所以“二不愣”特别多,如我们旗的“愣道尔吉”特别多一个道理。

二00一年五月三日,我在乌兰察布盟所辖的商都县一个村庄,问询到郭四清的家。郭四清的两间土坯房子,堵着窗帘,上着锁,久无人烟的冷僻样子。院里靠墙的地方,滋长了几根孤零零的灰灰菜。从叶片到根茎,挂牵着零敲碎打的、灰白色的蜘蛛网络。

隔一堵院墙,就是郭四清的父母家。郭家老人居住一堂一屋两间低矮的泥土房。外间贴墙那里,堆聚了七七八八的杂物和农具,几口黑瓷大缸上架着木板,木板上摞着大大小小的纸箱,黑暗阴凉。里间屋住人,一盘大炕上铺了两块接不住缝儿的烂炕席。炕头那里坐着一位棱角分明的老汉,他相貌温和,正抽烟袋锅。看起来比老汉苍老不下十岁的妇女,是郭四清的母亲,她窝在灶坑那里,费力地呼嗒风箱,正在烧一锅开水。

郭老汉说,二小子郭四清外出打工两年多了,人不在本村。

他反过手,从炕席底下抽出一张田字格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

是郭四清留给父母的下落地点?

郭老汉说,是郭四清的地址。

他说,字写得丑,你甭见笑。你看一下,知道个大致方向。

我跨上腿,坐在后炕沿上,跟郭家二老聊起家常。

这是郭老汉三小子的儿子写下的。小家伙去了一趟郭四清那儿,老汉指拨他,这回逛了城市,长短得写个作文。小东西不给写作文,一回回推托,老汉不饶过,小的儿写了这么一行字,交给郭老汉顶了作文。

郭老汉说,找郭四清,你得去白音察干。

郭四清的母亲硬让我喝一碗水再动身。她说,不喝水,不能行。哪有不喝一碗水就动身这种道理。

抄下这个没有街道、门牌,只有“汽车站东刘二铁匠房后过马路再往东一拐左面大院里小南房”的联络地址,喝下一大瓷碗郭四清的母亲为我搅拌均匀的白糖水,我驱车赶往乌兰察布盟察哈尔右翼后旗的旗所在地白音察干。费了些周折,到太阳快要落下去时,找到了那个“小南房”。

郭四清不在家。

他妻子说,郭四清还在外头劳动。我提出,去郭四清劳动的现场看一看。她说我的车进不去那条沟。一定要去,她领我,走路去看郭四清劳动的“沟底”。她说,说不定走到半路能碰上。

果然出城不久,遇见郭四清了。

郭四清开动一辆农用小四轮,从距离白音察干七八里、洪水冲刷出的一条沟里,正往旗里行驶。车厢装满沙子,上面插着一把大铁锨。小股细沙不时地从铁皮车厢边缘的缝隙流泻到柏油马路上。

这位男子穿戴简陋,像庄稼地里插的木头人,套衣裹裳,长一截里儿、短一截面儿,搭挂起来看,没有一件衣裳年头不长,没有一件衣裳是主要的劳动服装。他身上,隐隐地留存着过去的印迹,不仅仅层层叠叠、零零落落的衣裳是过去年代的,人的神志,也有跟过去纠扯不清的、既简单虚浮又复杂深远的东西。

风一吹,男子的衣裤掀向后边,跟他一心一意想往前方开拔自己、开拔那台小四个轮机器,反着方向。声音也是两种,农用小四轮的突突声,和兜风的衣裤奋力的抖擞声,在空旷的道路上呼呼啦啦地呱嗒。而他高大的身躯和衣裳一样,也在风中颠簸,描画着另外一些形状和模样。

我注意到,郭四清是黄眼珠,高鼻梁,高眼眶骨,还有一对大耳朵。大约他的家族有北方哪个少数民族的遗血。在这里,不到一定的熟悉程度,不便问询这个问题。但我和他年龄相差无几,不似对老年人,不可以造次;加之我是内蒙古人,他不介意我怎样想。我想的是,他是汉族人。

郭四清说:我们就是汉人。

郭四清给一个建筑工地拉沙子。

我随郭四清的妻子,跳上他的小四轮,两条腿旋即被车斗子里的细沙裹住、埋死。

虽然已进深秋,包工头还没有给郭四清结算今年大半年的工钱。他托亲戚跟包工头斡旋,包工头最后同意预支他的柴油费,将来,这部分钱从工钱里扣除,至于工钱何时结算,包工头说“年底看啦”。我问郭四清,今年这半年多时间,使用柴油,一共花费了多少钱?他说半年多天已经花销了两千多块。别的生活开销有多少?他说不吃个什么,就是水电和烧的煤炭这些费钱。亲戚他们帮了不少。面哩,从老家带出来,肉啦菜啦,亲戚给一些,一年再买个一回两回,就可以了(后来,郭四清跟他妻子劳花多次对我说起,郭四清的亲戚经常接济他们吃的用的,现在家里头使唤的零七碎八的用具,也是从亲戚家拿过来的。孩子们在城里上学,是亲戚的二女子托人办理的。这辆小四轮,是亲戚家的孩子们七凑八凑“帮衬”买下来的。他说,等他们将来有了钱再慢慢还上)。

小四轮在土路上颠达,老有要翻倒的惊险时刻出现。我不敢和郭四清多说话,怕有风他听不清,分散注意力,路面发生危险情况时看不着,真的把车翻倒。

与郭四清交谈几次以后,我发现,他的记忆力严重损伤。一般情况下,问一句答一句,话少,用的词语也少。问他那次出去遇见什么事情,比如天灾人祸?他说“没有”。遇见没遇见大雪?他说:“有了。”前后矛盾。而且错着位的时候也比较多。于是我们常就一个问题反复交谈,有时候能缕清思路,有时候怎样努力也枉然。但是很快,也许歇息了一晚以后,他又重新回到模糊状况。

不过,偶尔,郭四清也会沿着单一线条走进回忆。那时候,他显得和缓、安静,脸上分布着笑容。他慢慢地在自己的思路上行走,把一件事情讲述得比较清楚。接触时间长了,我把握到一点规律,每当讲到当初身心困顿、深陷麻烦的时候,他的意识就会混乱,两眼散失光亮,整个儿人看起来离心别意,神不守舍。那种情况下,他谈话时只用一两个词,算作一句话;人呢,坐成一个墩儿,干不刺咧地待着。谈话很难往下进行。

郭四清确实是个少言寡语的人。他讲,以往,他打的架比说的话多。自从一架打断人家鼻梁骨,赔了一只老母鸡,他送过去;赔了二百六十块钱,他父母跟他“一搭儿”送到人家里,一回、一回地让人家的父母亲数落,又听自己的父母亲数落了个够,他觉得“啥事情嘛这是个,真没意思”,于是就不想再打架了。不过打架已经打出了名,远近村子的人们,习惯上还是怕他,怕他一说不对付就会上手。的确有过,他是用手和脚“说话”,而他的手和脚是非常有力的。那时,郭四清好说:不行?不行咱们打得看。高低上下,打个结果出来。他总能把别人打到对他表示服帖为止。

郭四清谈论起打架的话题,语调干净、利落,显出北方常见的横、狠的“淘气英雄”的本色。

他笑说,一搭儿去搂地毛的人,轻易不招惹他。一说,人家二不愣咋的、咋的……没人敢欺负他。

那一天,就打架的话题,我们叙谈了很久。

隔天再聊,是什么季节出发,去了什么地方,怎么样一个过程,他说,哎呀,想不起来了。

我说,你再遇到着急上火的事,会不会动手打架?

他说,不。不愿意打架。现在脾气没了。

有几次,我和他妻子劳花聊天,劳花告诉我,头天晚上郭四清接受完我的采访,回去以后不睡,又和她讲了好多那些年月的事。劳花对我说了她能记住的一部分。但等我再和郭四清面对面交谈时,郭四清说,哎呀,没个甚哇,想不起来了。仅仅隔了一天,他就想不起来了,又跟原先一样,问一句答一句,而且常常答非所问。为了采访能够继续下去,我改变了一点方式,先和郭四清的妻子劳花聊,再和郭四清聊。带着从劳花那儿听到的点点滴滴,摘要处理以后,请郭四清回忆,从他讲述的事情里面再作追究。采访虽然断断续续的,总算得以进行。我相信,他不是因为顾忌什么而有所保留,是确实记不住那些过往的事情了。

劳花告诉我,郭四清的头痛病、腰痛病就是那些年月落下了病根。他一年四季喊叫头疼、腰疼、腿关节痛。睡在热炕头,感觉稍微舒服一些,但不解决根本问题。随着年龄增长,疼痛越发严重起来。如果有一点着凉,情形就会变得更糟。郭四清的肠胃也损坏了,见到小孩拉屎,他肚里的东西就往上翻,没完没了呕吐。还有记性不好,也是那些年给生生地吓出来的。原来不是这样,那时候在村里,郭四清学习功课正经比他哥哥强。他哥哥郭子义是他们家唯一的高中毕业生。郭子义受的苦少,所以能上完高中;郭四清上到高一,就不去学校了,他去了草地。一趟又一趟进去草地,落下病根,好身体没有了,好记性没有了……

劳花说,真格是患得患失。唉,哪个多、哪个少?人穷没法办,穷人没办法。

二00一年十月二日,内蒙古察哈尔草原,降温,下雪。

时隔五个月,我又回到内蒙古。

晚上八点多,如约去见农民工郭四清。郭四清收工不久,刚吃罢晚饭。

一个稍大一点儿的女孩和一个稍小一点的男孩正趴住炕沿写家庭作业。灶台根儿,一只低矮的烧火板凳上,坐着郭四清的妻子劳花。她从烧火板凳上站起,过意不去地笑一笑,说:“你们坐哪里呀?”郭四清在一旁搓手,很不好意思,跟着笑。没地方坐,也不便打扰小孩子写作业,我和郭四清出去,坐在院子里随手捡起的砖头上说话。以后又有几次,是去路旁的小吃店,或者去他的亲戚家,聊过去的日子,郭四清记忆中进草原搂地毛的事情。

随后几天的采访也在傍晚进行,在郭四清收工以后,就是郭四清说的“认灯”以后——郭四清管天黑了,电灯亮了,叫作“认灯”。他说,过去点煤油灯,叫惯“认灯”了,现在还是“认灯”“认灯”的。其实电灯跟人没啥个亲近的关系,不像煤油灯,得“认”它,“认”了它才能亮。“认,不是去点一下灯这么一个动作上的事,不全是。”他努力地捕捉“认灯”的含量。他们家的煤油灯,是他哥哥用完墨水瓶做的,再往前,是他爹用完墨水瓶做的,再往前,是个铜油壶……他们家用过的煤油灯多了,他能记住的是这三种“灯壶壶”。灯台一直是那把铜的、高的,郭四清父亲小时候就使用这座灯台。

我想象,很早、很早以前,煤油灯亮起,郭四清一家人守着墨水瓶做成的煤油灯,由高高的铜质墩座、向上的铜柄杆儿、小孩巴掌心大的铜头托儿,架起那盏黑暗中的亮芯芯灯。大大小小人们的脸面上,定是清明而寂静的。那时,全家人操劳完,闲下手,坐在煤油灯周围,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眼睛盯住煤油灯的亮芯芯,一齐聚集在那儿,灯明心亮的地方。看不够,想不够。日久天长,把煤油灯看进脑子里头,看进心里头,在心里头的心里头,就是灵魂里头,认住了它、认下了它,互相地谁也跑不脱,谁也不想真的去跑脱,使煤油灯成了他们摘除不开的一部分,他们成了煤油灯那个曾经的极为重要的好东西的见证人。

就像饥饿的经历,在中国人心里形成了根深蒂固的记忆一样?

聊到天完全黑,大约二十二点以后,不能再占郭四清的时间了,于是采访停止。郭四清该回家歇息,攒够力气第二天赶清早出工。等待郭四清回家的劳花和孩子们,也该歇息了。

郭四清,一九六四年出生,祖籍山西省天镇县,能数上来的一代又一代老辈人都是读书、教书的。祖父为躲避日本人在一九三七年九月十二日起连续三天对天镇屠城,从天镇城的血海死尸里钻出来,逃亡到“口外”,定居内蒙古乌兰察布盟商都县——今乌兰察布市商都县。郭四清的父亲知书达理,在村里享有很高名望。母亲是山西省阳高县人,因为战乱和穷困,随整个村庄移民口外。母亲兄弟姐妹四个,都在这个村庄里扎了根,因而郭四清的兄弟姊妹拥有众多的表兄弟、表姊妹,走不出十步就能碰到一个。郭家父亲这一脉,相比照,显得微弱单薄一些。郭四清,行二,出生时,正有“四清”工作队进村,母亲抓拿住“四清”这个新词汇,再不松手,她执意为襁褓中的男孩命名了“四清”。她说,这个家族到了他们这一支才开始多子,读书人家,人轻命薄,如果继续听从丈夫,起那些没用的名字,他们家以后指望不上兴旺发达……郭四清的母亲遂夺取了子女的命名权。她的丈夫吭哧半天,只保留住他们的长子,即郭四清前面的老大,沿用他起的名字“子义”——郭子义;从老二开始,改了路数,郭家女人掀起了夺天统地的变革,便有了叫作“四清”“文革”“进联”的男孩,和叫作“改变”“丽缎”的女孩……

郭四清说,其实,他们家结束世代单传,生下一大堆娃娃们,是听了风水先生的指点,把郭四清爷爷的坟自山西老家天镇县移葬到内蒙古商都县,一处背靠青山、面临麦田和羊肠“大道”的山坡上。但是,郭四清母亲认为,是她为孩子们搜寻出来的好名字,起了实际作用。

郭四清从一九八一年、十七岁上,与同村,以及邻近村庄的农民结伴,开始搂地毛。此后十七八年间,每年的早春、深秋、初冬大季,野草枯萎,墨绿色的地毛(发菜)显露出来的时节,他们就开进戈壁荒原,把搂地毛这件事当成具有一定专业知识和技能的职业,然后又进一步,把搂地毛当作“一头犟牛也拉不回来”的执着事业。

在深草地里,他们用特制的钢丝耙子边找边扒,把地毛,连同草叶、茅根一起“抓拿”回来。每一次向北行进、开往草地,随行二三百人,有时候三四百人,分乘两三辆、三四辆、四五辆不等的解放牌大卡车。这伙人平均一年进入草地十七八次。以郭四清不算太长,也不算太短这样一位个体行为人的经历,他搂地毛的时间长达“十七八年”(郭四清计算了好几次,告诉我这个确定的数字)。从少年、青年、单身汉,搂到结婚、生子,搂到两个孩子上了学。郭四清和媳妇劳花一致认为,两个孩子,是靠他们卖地毛养大的。

按郭四清讲的,二十亩草地可以净搂一市斤地毛的比例计算,他去一趟草地,平均搂到五斤地毛(郭四清说七八斤、十来斤也有过。这里暂作低估),郭四清一人共搂十七年(他讲是十七八年,姑且按十七年计),一年平均去十五趟(他讲是十七八趟,有时一年去二十来趟,但早先有过一年去五六趟、七八趟的记录),保守估算,青年农民郭四清一人,在十七年间,大约耙搂了二万五千五百多亩草地。而这一支二三百人、三四百人的队伍,那些年耙搂了多少亩草地呢?如果按二百人计算,每年、每人进草地十五次,一次搂五斤,约耙搂、毁损草地五百一十万亩;如果是三百人的队伍,约耙搂草地七百六十五万亩;如果是四百人的队伍,约耙搂草地一千。二十万亩。这是一些较为保守的数字,取了真实存在的最低计算值。

进入新时期以后的二三十年中,在郭四清居住的村庄以外,又有多少支像郭四清他们这样搂地毛,也即搂发菜的队伍呢?加上别的盟——现在改盟制为市,别的省,此类情势甚为突出的比如宁夏,每年宁夏回族自治区无固定收入的二十万人马,进入内蒙古地界采集地毛。这些结集自别的盟市,以及结集自宁夏回族自治区的四面八方的队伍,多年来实施地毯式扒搂、扫荡的草地又是多少呢?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发菜”烘热时期,仅在宁夏同心县,发菜交易量每年达到三四百吨,交易额在六千至八千万元人民币。一九九八年中央政府实施西部大开发战略以后,国家明令禁止野生发菜的采集和交易,宁夏同心县发菜交易市场——这个中国唯一的发菜集散地被取缔了。在国家取消贸易、禁止采购的高压政策发布以后,发菜的交易似乎消失了,但是在流通领域里,黑市交易依然存在,而且方式更加灵活多样。仍以宁夏的同心县为例,过去红火一时的发菜集市贸易表面上看是被取缔了,但是在隐蔽中,收购和销售发菜的交易从未停止。而在二00三年,采集发菜又掀起新一轮高潮。

郭四清居住的村庄和相邻的四五个村庄,结集去内蒙古中北部草原搂地毛的二三百人、三四百人,均是青年和中年人,即使年长一点的,不超过五十岁。他们每年都去,每家都有人去,而且去过的人,回回再去的时候绝不会落下,除非发生了极为特殊的情况,这次去不成,下回也一定想跟上向北开进的队伍。所以,称搂地毛是轰轰烈烈的事业,是因为有全套围绕它、应衬它、辅助它的实质内容。

人,就是这些个人。但是这些个人,只面向一件东西,就是草原上的地毛。

郭四清家兄弟四人,只有老四和郭四清的父亲没有从事过搂地毛这种事业。父亲没去搂地毛,是因患有严重的陈年腰腿疼病,没法去;在他有力气的年月,尚未时兴去冒险走这样一条发财致富的路径。老四没去是因为年幼,他的三个兄长都去,就把小的饶过了。郭四清是郭家去草地次数最多的愣小子,因为郭四清“急活”(灵活)、肯下力,耐得了苦寒。

一年中,出行的次数,视天气和人的状况而定。郭四清讲,有时一年能去二十来次,有时一年去十五六次。头一二年去五六趟、七八趟,那是因为他还不能适应草地的生活,吃不下苦,以后就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了。因为吃不下苦放弃生路、放弃发财的机会,对一个男人来说,不是一个好记录。郭四清向我解释,男人们都是把力气使出去,没啥意外的话,不会停下。

“停下算咋回事吗?停下这种改变生活的营生,不算好事哇。不说别的,单就面皮上,挂不住,让人笑话死了。”

每次在草地坚持待十天左右。十天,是一个极限。不到万不得已,不超过十天。一过十天,天不作乱,人自己就出问题了。抵抗不住没明没夜的生活,身体脱水、发烧的,打哆嗦、说胡话的,过敏、溃疡、烂胳膊烂腿的,饿死、胀死的,突然精神崩溃发了疯的,被草原站和牧民抓住以后打伤的,落下腰腿疼起不来的,饿得没东西填肚子昏死过去的……每回进到草地,总有意外情况。赶上谁,谁也跑不脱。不是一个人两个人遇到的麻烦,是每一个人都算在内的共同市场,像饥饿,几乎全都面临过这个问题,一步也走不动了。走不动,就回不了家。回不了家,你说,什么结局?

郭四清帮着埋过好几个老乡,都埋在草原上了。返家以后,通知死者家属,搭帮结伙去做了记号的那片草地,挖出临时掩埋的死者,运回旧土故乡,重新安葬。

谁家死下人,谁家的人哭塌天。唉,好像是男人们去闯,闯下祸害,老的、小的活受,女人们活受不说,还得负责兜底。那种生活,痛不出去。“该咋了。”

在郭四清的记忆里,最长的一次,他们在草地耽搁了十四天。

一般情况下,郭四清他们这支队伍,是向北,偏西,去乌兰察布盟四子王旗的乌兰锡勒,还去正西北方向的西苏旗、东苏旗(即西乌珠穆沁旗、东乌珠穆沁旗。二个苏旗原归属乌兰察布盟,十几年前划归锡林郭勒盟)。

郭四清和他的老乡,跨上解放牌大卡车,超高、超载,被它运输进深草地。

乘车的众人,一起出资,雇佣这些敞篷车辆。一个人来回一趟交七十块、八十块或者更多,车费随地毛的价格涨落。地毛贵,来回乘坐一趟就花得多,最贵的一次,每一个搭乘的农民出资一百八十块。上路以前,把来回的车钱一并地提早交给司机。这个司机名叫张秉忠,专做包租车生意。他熟悉草地的地理、气候、牧民、草情,就像熟悉他喜欢的女人。张秉忠话不多,动作小,说合一个啥事情非常痛快,一般人赶不上他那股劲。无论什么事,张秉忠都知道,迎风的西坡上生长的地毛多,除了原生的,还有随风吹落过来再生的;背风的东坡上地毛稀少,或者根本不长地毛。哪块草地有地毛,哪块草地是干板,他开着车,远远儿瞅一眼,就能知道。至于草地里头更深的学问,他的精通程度,经常让人惊奇得回不过神来。大多数事情,里面的道理和麻烦,他一讲,总能八九不离十。张秉忠的能耐,四邻八乡,尽人皆知。“他顶一个向导。”所以,草地对郭四清这一干人充满魔力,张秉忠对郭四清这一干人来说,就像是为他们迈进这项事业而生的,为他们完成这项事业而存在的。有张秉忠为他们驾驶这辆大卡车,他们死心塌地“跟车”。

出发前,郭四清他们跟张秉忠讲好,哪天返回,张秉忠到约定的时间,准时赶到草地去接人。接了人,连夜南下,长途跋涉运送人们返家。之后,张秉忠再去别的草地接送别的一些村子集合起来的搂地毛的队伍。来来回回,不分白天黑夜,一年里不知道要跑多少趟。比起郭四清他们,司机张秉忠更忙、更累,责任更大,当然挣的钱也更多。张秉忠是远近村庄里最富有的人。他家养的汽车,由早先的一辆,发展到两辆,又由两辆发展到后来的三辆。在郭四清眼里,张秉忠算是汽车专业运输大户,是个顶顶厉害的人。

张秉忠的车队赶到远天远地的草原,和郭四清他们一干人碰面。若是在太阳高照之时,这些在外十余天,担惊受怕、苦寒难耐的人们,迎见张秉忠的车队以后,还需要拿出耐心,车队和搂地毛的人们,分散隐蔽起来,继续等待太阳落下,等待一个合适的上路时机。为了安全,人们相互之间保持着高度的默契。

寒冷时节,天黑得早,张秉忠会把车先藏到低凹处隐蔽起来,等到天傍黑、下午四点钟左右,把车开到几里以外、人们聚集的地点。每个人都把自己装进敞篷车厢里了,张秉忠把几辆大车快速检视一遍,拿定主意,超载的大车得到他的指令:“走狗日的哇。”他们狂奔疾驰一黑夜,第二天早上八九点钟、太阳初升时,就能赶到,家的滋味真正地回到心里。

天气暖和以后,白天长、黑夜短,上路既不能早,也不能晚,赶天刚一擦黑的时候动身。也得是晚上九十点钟了。

而白天“万万不敢贸然走动”。白天很容易碰到牧民,或者是草原站的人。

万一真的碰到了,牧民或者草原站的人骑马、开车追赶他们,“硬是往下拦截我们,到手的地毛就全被没收了”。功亏一篑,万万不能行。来的时候,他们带着十几天里吃用的东西;返回的时候,全部的家当就剩一点地毛了。来的时候,是偷偷摸摸地集体潜伏进来;回的时候,是偷偷摸摸地全线逃跑,仅只是为了“这些些儿地毛”。

进草地的时候,郭四清他们,每人攥握一把钢丝大耙。齐刷刷的、银光闪闪的大耙子,由百十几根钢丝钳木扎成,头朝上,树立在男人们的身跟前、头顶上。跟一把古老的战器一般样子,或者它就是一面钢丝“劈斩”和盾牌,能攻能防的威猛利刃,那时,高高地矗立在解放牌大卡车的车厢上空,在风驰电掣的前进中,发出咝咝啦啦的含蓄的鼓劲乐音,有时擦出短促、尖锐的和声,如悲怆的清歌走出的拓荒尾音一样。乍一看,威严肃穆,有给掌控它们的男子汉提气壮胆那么一点意思。其实是没别的放处、没别的放法,耙子竖立于身跟前,耙头伸到清凉的高空,由各自的主人控制,不歪、不倒、不碰到他人而已。再者,耙子贴身直立,占据的空间少,在严重超载的卡车上,这是最简捷的、不得不采取的办法。卡车的目标大,车上的人,和他们手里的耙子,把什么都告诉别人了。就是说,这样的解放牌大卡车,和这样一车、一车的脸色表情或深远、或单纯、或无奈、或执着的人,已经没有什么能够把守住的秘密。

而一旦结束此行的搂耙重任,手里的耙子就成了第一没用的东西。耙子的个头高得超过人,它的重量大,目标自然也大,带着耙子回家,没有任何可能。敞篷车厢里没有耙子落脚的地方,一条细丝丝缝也没给耙子留下、剩下,这是一;二呢,不能允许高大威猛、招摇过市的耙子把人和大卡车暴露无遗。只不过,从内心里讲,谁也舍不得丢弃自己的劳动工具,何况他们亲手制造了它,尽着力往好了做,花在它身上的钱每一分都得来不易。可怜的耙子,倒霉的伙计,狗日的爱见东西,让人心生疼痛的宝贝圪蛋子。唉,这是“耙子的命”。再好一个东西,它短命,没得办法。用完了,就跟人生离死别,惨惨地落入风沙雨雪中,或者是惨落敌手。那种硬邦邦的伤脑筋的事,他们总是要碰到的。“命”嘛。

告别耙子,容易,也不容易。但是,没有犹疑,每个人做了他们能够做的。和牢牢拖曳的、装地毛的编织袋相比,和作为人的他们相比,耙子是唯一能被丢弃的东西。

他们动手做出耙子。每个准备出远门、进草地的人,都精心地编制一把得心应手、质量尚佳的钢丝大耙子。这需要投入一些财力、物力和人力,这对生活艰辛的他们,出力不在话下,生生地往出拽钱,有点难度。但为了即将有的收获,耗费在耙子上的那些花销,没有一户人家、一个出行者为之吝惜。老人们肯说,“是不是个好皮匠,还得看有没有一个好抓杖(工具)”。绝对是,必须的。耙子不得劲,就是睁眼瞎,白跟着时间瞎颠达哩,没一些些儿收获。没有一把好耙子,搂地毛的动力就攒不齐、聚不起。用郭四清的话说,跟别人吃的是一样的苦,你耙子不行,搂不下甚东西。命都快搭上了,耙子底下不出营生,苦得不值。

郭四清他们手里的耙子,已经更新换代好几次了。一开始做的是小耙子,头部有一尺宽。后来小耙子不适应了,换成大耙子,头部有一米大,齐刷刷的,人人都做了这种大耙子。现在他们手里拿的是第三茬,头部更大了,在草地里一铺展开,下一耙子顶一耙子。但耙头过大,搂的时候颠头拈肚,稳定性欠缺,人们又琢磨出,在耙子头部绑压一个重物,于是布袋子成了每个远行者的必备物件。他们的女人或者母亲,在他们出行前已为他们缝制好一个结实的布袋。在草地里,人们动耙子前,各自往布袋里装二十来斤土,人拉着耙子往前走,有一个扎得紧紧的、有分量的布袋,帮他们压住耙头,起到稳定耙子的作用。如此,耙子就能下得深,凡耙子到过之处,地毛基本上没有跑漏的,连给地毛提供倚伴浮生的其他杂类草,也跟随地毛、跟随这个钢木结构的巨型多齿的排钗,被“摧枯拉朽”了,剥离了土地,滚滚而去。

当人疲累了,放下耙子,粗略挑拣一番以后,大部分杂草随风消逝,一小部分杂草跟随地毛被塞进随身携带的编织袋,带回驻地。

郭四清第一次跟村里人结伴出拔,年岁不大,心思也粗浅,只想能帮到他的爹妈,能给家里搭把手。他们那次结集了四十多人,去了西苏旗地片。那时候相关部门对搂地毛的人和事盘查不严。郭四清他们一干人马下了火车,说说笑笑,敢在白天走路,有人还敢放声唱两句蛮汉调调,就是流行于乌兰察布盟地区的爬山情歌,比如:

“二斤黑豆十五斤草,我吒亲亲哪阵好”;

“走了一黑夜耍了半黑夜水,不为既你不受这些罪”;

“想妹妹想得睡不着觉,嘴唇上烤起个大燎泡”;

“刮一股大风过一回云,见一个走路的问一声”;

“打开窗子嘹蓝天,你可把妹妹骊了个远”;

“吒见大路上一伙人,直往前走来不进村”;

被争先恐后地唱出。谁有山野歌子,都不会藏在肚子里不让它出来放放风,见见光,跑跑场,亮亮心。歌声被草地里散落的黑金丝线——那些个地毛切断。

离车站四五十里地,就有地毛,众人扔下歌子迅速行动,就在那里铺展开家伙,掀动手脚,搂那些如同金子一般在他们眼前、在他们心里闪闪跳跃的地毛。歌子被他们忘记了,但歌子放飞以后留给他们的宽绰绰的心情,好比一个加油站,给耗尽柴油、困顿原野的大卡车加油、洗尘、照明,“大卡车”劲气旺盛了,一股本往前冲。

那以后,郭四清从没间断过进草地。每次出远门,身上背负很重:两只皮毛腿套,一件棉腰子,一瓶治感冒的药,一瓶治拉肚子的药,一瓶止痛药,二十大几斤其他食物,六七十个白面饼子——一个白面饼子三两大,一天吃两顿,每顿吃三四个,不敢多吃。郭四清跟同伴都带这么些东西。他们的考虑经过了一些摸索的时间。一是怕早早吃完断了口粮;再一个,因为睡的是湿地皮,吃多了睡在凉地坑里怕患染胃病。另外,再稍稍带一点生面和食盐,心细的人捎带一点素油。没蔬菜,去哪儿找蔬菜呢?在草地里,想买,没处买。还有,随身带块毛毯,带一个白塑料水卡子,再者,就是一个布袋,和两个大塑料编织袋。

除了白面饼子,每人再装一袋炒面,这部分口粮要匀兑至最后,即等到回家的路上再吃。身处草原,没有干的吃食,干的吃完了,拿铁筒热一点水冲着、伴着喝点炒面,简单对付一下,等到回家以后再补吃些干食。出门前准备下的这个小铁筒,用处比较大,进草地以后,他们每天会用石头架起铁筒,点火烧点热水;返家的路上还会用这个小铁筒做点伴烫喝。做伴烫用的面,是莜面炒面,搂地毛的日子不敢吃、不能吃,吃了莜面肠胃受不了,因为莜面结气滞重,不好消化。要是白面饼子能凑凑合合扛到回家时,一般情形下,人们尽量不吃莜面炒面。莜面是专为北方地区苦寒人生长出来的粮食,那是有热炕头睡,胸口处有衣裳遮挡,又赶上没有多少别种类粮食充饥,才能充分享受到它的好处的口粮。人在野外饥不择食,莜面于人,是个好东西,却也埋伏着危险。

饮用水没有其他的办法解决。他们上路早,农历二月初,北方草原地冻雪封。除了地表的雪和黄毛毛草踩上去是软的,哪儿、哪儿都坚硬得跟铁似的。进入草地以后,化了雪、化了冰,当饮用水喝,解渴,暖和身体。入了伏天,喝淖尔泊子里的水,郭四清叫作“旱海泊子的水”。他说,那家伙,那个绿、那个稠,虫虫牛牛掺和得满满的,进了肚子还能感觉到虫虫在里头爬蹭了,营养成分估计足多没少。他说,现在一天不喝水,一点不觉得渴,不觉得想喝个水啥的,练出来了。估计古代匈奴人啊蒙古人啊打仗,就是这么练出来的,那些少有对手的兵,横扫下半个欧亚大陆,唉,谁们能敌。

郭四清笑得很自豪,是蒙古族人的感觉。

我们的谈话停顿下来。

郭四清自顾自抽烟,神情散漫。一条腿搭架在另一条腿上。脚上的解放鞋帮子陷进去,大鞋的胶檐直愣愣地向上,看起来鞋子大过了脚。两只鞋后跟底下各粘着一块黑胶掌。

突然,他开口问我,你喝些不?起身倒了一搪瓷茶缸开水,放到我面前说,喝些水。

他没有给自己倒水。

我说,你不渴吗?

他说,吃完饭喝一碗水,连解渴带洗碗都有了,再不喝了。

我说,不喝是没去喝,不等于不渴,一个人一天大约需要六杯到八杯水。咱们这儿干燥,估计得喝八杯以上。

郭四清没接我的话。

稀稀拉拉又拉呱了些别的,娃娃们进了城里的学校,女子跟不上,没有一门功课及格。原来学习还可以,在乡里的学校算不上第一,也没跑脱第二。在城里就不灵验啦,日怪得很。现在,女子那儿,形势有点往上走,总算是及格了。

小子却不行。小子脑子活络,一听就会,可这家伙不给你好好听课,手上、脚上动作过多,一会儿也坐不住。人坐不住,那张嘴一阵儿也不失闲,嘴跟着人动。没人搭理,他就跟自己说话,有的话也不知道是跟谁说哩,老师说没一个人理他,他也说得欢腾得很。除了动自己不说,还爱动人家别的孩子,有几次又说又动,被老师一怒之下撵出了教室。他们两口子去给老师说了一箩筐好话,不顶个甚用,老师到今天还运气哩。亲戚的女子去说项,老师气消了一些,小子又能进教室坐了。那以后,小家伙再乱动弹,老师没说的,上去就给他一个大耳刮子,扇得小子口鼻流血。你说,这叫一种甚日子哩。

也是不争气,不消停一天,脸蛋子还没消肿,灰小子又想动弹了。

越说他,动静越大,现在这个灰圪蛋子说啥也不给你上消(学)了。

说到儿子,虽然是在说儿子的麻烦,说他惹是生非没有消停的时候,郭四清虽然无奈,还是面带着些微笑。

郭四清的媳妇劳花,头一天也跟我说起他们的两个孩子。她说,女子脱下衣裳、袜子自己洗;小子脱下的袜子直不棱登站着,没人给他洗他就不穿,脱到哪儿就让它站在哪儿。你说脏到个甚种程度,袜子脱下来,直戳戳地立住不倒。你看不下去,你就去洗。反正没他甚事情。他不管,你爱做你做去。

劳花说,小子“过于灰”,真是个不开壳的“灰猴脑袋”(捣蛋鬼)。这全是郭四清硬惯出来的。郭四清不让她指摘小子,她实在看不下去想说叨说叨小子,刚要张嘴,郭四清就当着小子的面呲打她,眼珠子瞪得激灵灵的,都快跌出来了。小子现在不学好,老想跟你要点钱,说学校让买甚、买甚,给了他,拿起钱就进了游戏厅。劳花经常满街跑窜那些游戏厅找自己的赖鬼小子,那才容易呢,东找西找,找不见。原来他出出进进,跟她捉迷藏哩。你总有个时间限制,不能一天到晚跟他捉迷藏,进过了一家游戏厅不好意思再进去,你不显乏,游戏厅的人看你也看乏了,一个当妈的进人家的店寻找自己的孩子,寻找起来没个完,实在是没脸面。这个赖小子就钻你空子,见你来了,他从这家游戏厅跑出来,进了你才去过的另一家游戏厅。你喊喝小子,小子反过来喊喝你,他说,让不让人活啦?眼睛瞪得跟獍灵(北方民间传说中一种威猛怪兽)的一般大。现在,她感觉到实在没能力了,说不响、管不住她的小子。

郭四清没觉得到了那么严重的地步。他认为,“不到这程度”。

还不严重?他现在都敢赊账打游戏机、买西装、买大皮鞋了。无底洞已经揭起盖子,你还蒙头睡大觉哩。劳花顶撞郭四清。等他上房揭了瓦才叫个严重?说给你,你不当回事,揪你头皮、揭你瓦,迟早有那么一天,等着看哇。你惯他,一眼眼看的你惯他,你快把他惯成武义东西了(不忠不孝之子)。将来咋,你看得办。

郭四清瞪媳妇一眼。

劳花一直撇着嘴,显然不服气,但不再吭气了。

郭四清沉默了一会儿,思路回到搂地毛的事。

他说,白天不得不躲起来,若被当地牧民发现,事情就不会那么简单了。在两丈深的沟里,再掘地一尺把半、二尺深。挖的坑,不甚讲究,只要能藏得下人,身子能够展开,人能够睡进去就可以。坑的底部铺一层他们带来的塑料筒子,再铺一块毛毯,或者是一块线毯,连铺带盖全在这个坑里了。

白天躲在地坑里面,当地牧民从地表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但是,这种地坑,睡一天,腰杆没有不疼的。这一点已经作为这干人的普遍真理:再好的腰杆熬不过一天。一天以后,腿关节也全部跟着疼,人像一架出了毛病的机器,哪儿、哪儿都跟你别着劲,为难人,跟人过不去。

每天傍晚六点钟左右出发。若是早春,那时天已经黑下来;若是夏天,太阳正把半个天照成红颜色的,那种夺目,一层一层的金光倾泻、流露出来,别提多好看了。大家心有所动,全部劲往一处使,拎着耙子,拎着那只用来盛土镇压耙子的空布口袋,从驻地悄悄出动,向草地深处走去。人不知鬼不觉的大规模行动即将拉开序幕,他们要在深草地里搂一通宵地毛。

天快亮的时候,他们背着从草地搂扒出来的杂草和附生其上的地毛,从几十里外的深草滩神不知鬼不觉地返回驻地。紧接着要做的,是把地毛和连带的杂草一起埋进自己睡觉的地坑旁早已挖好的小地坑。他们吃一块干皮饼子,喝几口从水坑里舀上来的冒绿泡的“老汤水”,潜伏进各自的地坑里,蒙头睡觉,把白天当成一个完整的黑夜,囫囵着睡过去。

又是一天过去,又有一天将来。

不用担心有人去搂地坑附近的地毛,没有这种人。不单单儿因为旧话所说的“兔子不吃窝边草”。这里面有些厉害缘由。

搂过地毛的草地,百草被搂地毛的大耙子连根拔起。草地没有了草,光秃秃的一片荒凉。三五年这块草地不见草叶生长,而眼见着草地干枯、结板,显露沙层。慢慢地,被改变了草生秩序和性质的土地,会孤零零地冒出几根蒿子秆,牛羊饿死也不会去吃它。最终,草地会从上苍的手上滑落。

过不了多久,这里便演变成沙漠荒地。

搂过的草地,远远地就能辨识出来。

这一点,人人心知肚明,除了让自己的动静尽可能小一些、少一些,没有任何其他选择。事关每个人的身家性命,只有自觉遵守这项约定俗成的规矩。出于安全考虑吧。安全是第一位的,绝对不能毛糙,每个人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就像清楚自己的性别、家庭成分一样,在这个原则问题上,谁也不敢有丝毫一丁点的马虎。

不暴露目标,被众人视为至高无上的戒律。睡觉的地坑周围,除了分布埋地毛和杂草的小坑,还挖了埋食粮的小坑。这是搂地毛的农民的屯号、埋伏地点,凭管谁,不可以随意把他们的营地暴露给外人。因此必须拉着队伍到远离宿营的二三十里外的地方去挥舞钢耙,去战斗,去施展作为英雄的真正的用武之地。人群中另有一则不成文的条律:谁引出了事,拿谁问罪,亲兄弟、亲父子概莫能外。就是说,他们有私设的刑堂?在以后的篇幅里,我将试着就这些方面作些探究。

背回来的地毛,混在沙土柴草里,只能叫作“毛菜”。人们在紧挨自己睡觉的地坑边,再挖一些小坑,把新搂的混合了杂草的地毛埋进小坑里。一天挖一个小坑,埋进这一夜搂回来的地毛和杂草。有时候两天埋一个坑。有一些特别能干的人,每次能搂十大几斤、二十几斤,他挖的坑就会多,而且大。在人睡觉的坑洞旁边,他挖的坑星罗棋布,像一个规模不错的家族墓园,看上去有点奇妙,但蔚然壮观。

坑挖得越多,挖得越大,证明你搂的地毛越多。郭四清特别强调地告诉我这一点。

郭四清初进草地时,只能搂四五斤,这里说的是净菜,毛菜当然多了。不过相比较,还是没有别的人多。不为别的,没人家能吃苦。郭四清很清楚,总结出,是自己比别人下的力气少导致了这种薄泠泠的结果。郭四清睡一天腰杆酸疼不能坚持,可人家能扛得住,没人家能耐苦负重,再苦再疼也不会停下手脚,尽在草地里头下死力气劳动。说实在的,连抬眼看一看草原的夜空那些个忽闪忽闪的星星们也顾不上,更别提享受那种“草原的夜色有多美”的感觉。有人说,看,星星多得……旁边冒出年岁大些的人,提醒他,好东西是闲汉们的。星星再好看,能给你吃的、喝的?能帮你送孩子到学校?能给你老人们看病?能帮你买买煤油、买买火柴匣匣了?星星是逗城里头那些当官的人笑了,是跟那些富裕人拉扯关系了,引致他们咿咿呀呀讨论感情呀啥的那种闲荡东西的。好好盯住看你的路哇,不用二昏、二昏的,当星星是你的灯灯火火哩。

郭四清微笑着说,要是想看星星,你搂不出地毛。

搂地毛,也就是搂一点生活铺垫,搂一点吃用的钱。

腰腿疼痛,每个人都有这种感觉。郭四清慢慢服珩(适应)下来。不过,搂地毛的人都坐下了腰腿疼的病。没一个人能逃脱这种命运。而且至今没听说过有谁治好了这个缠人的病。

到了晌午或者下午,这些夜里下过苦的人们睡醒一觉。如果谁想活动一下身体,就在这条沟里面动弹动弹。不想活动的话,窝在地坑里继续睡回笼觉。

整天朝夕相处,三四百号人在一起,相互之间会不会有摩擦,发生冲突,打不打架?这也是我比较关心的。关于这个问题,我和郭四清交谈了两个傍晚。

庞大的队伍,一面齐心协力,一面各怀心思,人人顾自己,为了顾自己,才不得不顾到大家。但又因为行动要冒很大艰险,行为是半地下状态的,集体的概念在这一特殊群体里,被他们自觉地维护着,而且出乎意料的牢固。在这个过程里,每个人都愿意把握住一个底限,就是不能因为个人暴露了大家。暴露了大家,个人的利益即刻间不复存在,甚至生命安全也难以保障。这一点人人明确地认识到了。这是需要每个人遵守和把持的最后尺度,对他们来说,这是一个根本性尺度。

但是毕竟远离家乡、远离家人,身临少数民族自治的草场区域,缺油少水,风餐露宿,有不少生存难题,也时有残酷的牺牲,并且这个不小的阵营里,混凝了多种元素和色彩;另外,被长年累月搂扒过的草地,出现了什么样的飞沙走石的荒漠情况,这些,是我另外的篇幅里要叙述的。这里不作赘述。

郭四清说,出去的人通常不打架。在村里挨处得(相处)再不对付的人,出去有点病病灾灾的时候,人们还是会把带的药啦什么的拿给他吃。谁也不打架,谁也不闹意见,都跟亲弟兄一样。在郭四清看来,去了草地,人们比在村子里头挨处得还好。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郭四清笑。单单儿一件事他不明白,就是人家来叼地毛的时候,打我们的人的时候,谁也不敢出面反抗。看着自己的人叫人家打伤,谁也不会站出来说一句话,眼睁睁地站在圈外头观看,没有人动一下嘴,别说动一动胳膊跟腿了,都跟呆子傻子似的。

你在这种情况,会不会站出来。

不会。我也不能站出来。

为什么,你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这可复杂了。

郭四清说,到现在,我也没想明白。不瞒你说,我想得头发早早白了,也没想出个道道来。问题是,我得养活家,所以想不清楚没啥了不得。我是一介农民,谁还能把我咋整了?大不了还是个农民。这么个活法,算是到了底线吧。我现在,就想好好睡一觉,半夜醒来,心不慌忙,眼不乱跳,腰不疼痛……我才三十七。劳花不去学校开家长会,怕孩子们笑话她穿戴不合城里头的人,硬让我去开,我去了。孩子们说啥了?说我是赖小子的爷爷。你看,活成个甚啦。我要是不硬强,活不出去。

郭四清无奈地笑。

明天是星期天,郭四清一大早还要出工。我告辞出来。

责任编辑 伊丽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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