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
装置梦的房间
在许多人心中,大清王朝的盛世光景,到乾隆朝就早早收场了,就像《四库》馆阁里那些缤纷的纸页,在火焰中迅速地销蚀和黯淡。这一点,乾隆爷绝对没有想到。他看得见身前,却望不断身后。所以出现在他视野里的,永远是顺治皇帝定鼎北京的豪情,以及康熙、雍正时代史诗般的雄壮,谁还能相信这样的基业能被蚕食、掏空,变成割地赔款,一败涂地?
乾隆一朝,开疆拓土、靖边安民,黄河青山,万马千军,他的气魄,丝毫不输给秦皇汉武——中国的疆域,除了元朝,清朝最大,广达1300万平方公里,大部分要归功于乾隆;而他一生写下4万余首诗,主持编纂《四库全书》,又让唐宗宋祖“略输文采”了。乾隆的朝代,被花团锦簇被包裹着,密不透风。一进倦勤斋,我就看见了他的得意与自足。
在故宫林林总总的宫殿中,游客们并不在意偏居东北一隅的宁寿宫花园(俗称“乾隆花园”)。今天的游客,可以穿越衍祺门,步入曾经深锁的园林。迎面看到的,首先不是庄严的宫殿,而是一座用太湖石堆起的假山,遮蔽了我们对园林的全部想象。向右转,入曲折回廊,会看到假山上一座小亭,名曰撷芳亭。回廊紧靠的抑斋,树影落在花窗上,斑驳错落。从那回廊,又绕回到花园的中轴线上,才会进入一个相对开敞的空间,右为承露台,仿效汉武帝,在上面放置铜盘,承接仙露(目前只有北海还有一座仙人承露盘),左为禊赏亭,里面有流杯亭,乾隆企图在这里复制东晋兰亭曲水流觞、临流赋诗的风雅。正面是古华轩,建造此轩时栽种的楸树,每逢秋夏,依旧花开满树,灿烂似锦。游客到古华轩止步,后面目前还没有开放,这些不开放的建筑,自南向北依次为:遂初堂,耸秀亭(左为延趣楼、右为三友轩),萃赏楼(左为云光楼)、碧螺亭、符望阁(左为玉粹轩)、倦勤斋。花园叠山理水,古木交柯,借景造景,先抑后扬,古典文人的空间美学被发挥到极致,与中轴线建筑大开大合的刚硬线条比起来,花园内回环的曲线透露出主人对家园内部的向往。在花园的最北端,倦勤斋寂静、朴素,并不嚣张,但走进去,就会立刻感觉到它“低调的奢华”。
这座建筑坐北朝南,面阔九间,东为五间,西为四间,面积不大,也没有礼制性的设施,但它的修饰、摆设,处处透着精心和讲究,唯皇家才能为之。它的内檐装修罩桶大框都是以紫檀为材料的,造价昂贵,却又不失文人气;分隔室内空间的桶扇,鸡翅木框架拼接成灯笼框、冰裂纹或者是步步锦,中间还嵌着玉石——当然是乾隆最喜欢的新疆和田玉;桶子中间,嵌着轻薄的夹纱,略有点透明,似玻璃而坚韧耐用,上面可以写诗,可以绘画,更可以刺绣各种图案,倦勤斋的夹纱,一律是双面绣,图案是缠枝花卉,行针运线步步精巧,不着痕迹,没有线头露在外面,配色也十分清雅,浓淡相宜。倦勤斋的竹黄工艺、竹丝镶嵌、双面绣、髹漆工艺都是在江南完成的,渗透着江南草木泥土芳香。梦想的手指,在这些材料上变得异常活跃,我想起加什东·巴什拉曾经说过的:“手无比精巧地唤醒了物质材料的神奇力量。”2002年至2008年,故宫博物院和美国世界文物建筑保护基金会合作,对倦勤斋进行抢救修复(乾隆花园的整体修复工作到2020年才能全部完成),连寻找材料(比如数量庞大的和田玉)都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更遑论它们的工艺了。其中“仙楼”,就是最考验工匠技艺的地方之一。
仙楼不是迷楼,不是尽情纵欲之所,而是一种将室内以木装修隔成二层阁楼,这种设计也是从江南园林中移植过来的,《扬州画舫录》里记载过,六下江南的乾隆见识过,装修程序十分复杂,所以,在倦勤斋并不开阔的空间里,仙楼的设计使它陡增变数,有了空间上的节奏感。在仙楼的上层、下层,分别贴着雕竹黄花鸟、山林百鹿,让房间里充溢着祥和的气息,合乎乾隆的心境,也暗合着帝国的主旋律。
阅尽春秋的乾隆,在紫禁城起起落落的宫殿一角,建立了自己的退隐之所。“倦勤”,说明他累了,要由“公共的”乾隆,退回到“个人的”乾隆。他要一个私密化的空间,摒弃政治的重压和礼制的繁琐,回归那个真实的自己,“爽借清风明借月,动观流水静观山”。他盼望那个空间,可以全然按照个人的意志去设计和装修,犹如天下,就是他全凭个人意志打造的。因此,所有的装饰器物,都是他喜欢的,对此,宫廷档案都有记录。比如:房间里多宝桶上摆放的文玩、书籍、文房四宝,他伸手即可取用;东五间明殿的西进间中炕上有“春绸袷帐”“春绸袷幔”“春绸大褥”“石青缎头枕”等物,也给他带来家居的温暖;倦勤斋西四间的那个微小戏台,更让这个不大的宫殿里充满丝竹管乐之声,乾隆命词臣填词,南府太监唱曲,乾隆沉醉其间,极尽风雅。
皇帝也是人,也有自己的梦。如果说国是他的大梦,那么家就是他的小梦。倦勤斋,就是装置梦的房间,是他为自己的梦设计的一个容器,它柔软、妥帖、安稳,与梦的形状严丝合缝。在这里,“现世安稳,岁月无惊”,历朝的治乱离合、皇子间的血腥争斗,都已退成了远景,围城里的他,又甘愿做一介平民,独坐幽篁、采菊东篱,或在花开的陌上,遇见美丽的罗敷。他见识过自己的江山,体悟到人生的华丽深邃,归根结底是要归于深邃平远的。
视觉幻象
最震撼的,还不是倦勤斋里那些复杂精致的工艺,而是小戏台边那幅通天落地的大壁画。它先是画在纸上或者绢上,然后再贴在墙上,铺满墙面——有点像今天装修时用的墙纸。画框消失了,画幅与墙壁等大,画中描绘的景象通过透视关系与室内的空间连成了一体,几乎成为真实世界的一部分,艺术史家为这种“天衣无缝地画在建筑的墙壁和天花板上令人产生错觉效果的绘画”起了一个名字——“通景画”。
于是,在那幅“通景画”上,我们看见一座绛红色的双层宫殿赫然屹立着。近景是一道斑竹围成的篱笆,篱笆后面,是一片丰饶的园林;粗壮的松柏下面,各种花卉盛开;双层宫殿金黄的歇山顶从篱笆的上面露出来,在蓝天下飞扬起它的戗脊;画面的远景是一道宫墙,宫墙外,山影如黛,天高云淡,有喜鹊在碧空中滑翔……
不知是谁把“perspicere”这个意大利单词翻译成“透视”的。我站在这幅大画前,回味着这个词,对它的翻译者有说不出的钦佩。所谓“透视”,就是在平面的画上制造三维的视觉效果,形成一个“三度空间”,使画面上的物体有立体感,有了远近,使我们的视线能够从“透”过画,“深入”到画的内部,就像倦勤斋那满墙斑斓的风景,似乎已经把房间里的那堵墙变成了空气,我们的目光能够穿透它,看到春日的阳光,听到草木在风中的喧哗。
那幅画极端写实的画法,有如今天的高清镜头,放大了事物的每一个细节,甚至包括这些物体被强烈的侧光和逆光照亮的毛茸茸的表面。我想起自己少年时,曾在1984年全国美展上看到王晓明的油画《未来世界》,上面画着一个孩子,背对着我们,他对面的墙上,有一些描绘着未来世界的画纸,被图钉摁在墙上。我还以为画面上的那些图钉,是画家用真实的图钉摁上去的,趁人不注意,我用手轻轻摸了一下。我想那幅已成当代经典的油画上,至今残留着我少年时的指纹。但手的经验否决了眼的经验——画面是平的,没有凸凹,没有冰凉的触感,所有的图钉,都是一笔一笔画上去的。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超写实的绘画,画家全凭自己的纯熟技艺,明目张胆地欺骗了我们的视觉,也抹杀了真实与虚幻的界限,犹如在倦勤斋,面对一堵冰凉坚硬的墙,却对那道画出的月亮门信以为真,以为只要抬脚迈过去,就能抵达那座流光溢彩的红色宫殿。
画中的事物本来就是假的,我们在观赏一幅画的时候,首先需要承认画的假定性——画中的苹果是不能吃的,画中的花朵也没有丝毫的芳香,这是最普通的常识。它的逼真,除了能够证明画家的卓越能力之外,什么也证明不了。牛津大学副校长、研究中国艺术与考古最杰出的西方学者之一的杰西卡·罗森(Jessica Rawson)说:“在西方装饰系统里,人物塑像或绘画的内容与它们的建筑构件框架之间有明确的界定。”但乾隆不这样看,很多中国人也不这样看,他们更愿意相信图画(乃至所有视觉艺术)是真实世界的一部分,所以在照相术刚刚传入中国宫廷的时候,皇帝太后们曾经那么害怕它摄走自己的魂魄,面对电影银幕上飞驰而来的火车,他们也拼命躲闪,也是出于同样原因,新时代的领袖,也总是对描绘最新最美的图画情有独钟,因为画上的真实,可以等同于现实中的真实。
“通景画”带来一种视觉幻象,但它营造得那么真实,天衣无缝,让人不能生疑。乾隆皇帝一旦发现了视觉幻象魅力,就被它深深地吸引住,不能自拔了。于是,这样的“通景画”,也开始向其他宫殿“拓展”,这些宫殿包括:玉粹轩、养和精舍的明间和东间。四个房间的“通景画”刚好组成春夏秋冬四个场景:春天百花盛开,夏天藤萝满挂,秋天纸鸢高飞,冬天梅花飘香。四季的轮回,代表着太平盛世的永无止境和大清江山的千秋万代,如乾隆在《宁寿宫铭》中所写的:
告我子孙,毋逾敬胜。是继是承,永应福庆。
两百多年前,倦勤斋的中央,站着乾隆皇帝。看见从空中掠过的喜鹊,他的内心定会感受到说不出的轻松和通透。那是一个微缩版的乌托邦,代表着他的精神图腾,也是他最后的归处。它凝固在倦勤斋,使这座宫殿几乎成了吉祥符号的大本营,他希望时间像画一样静止,安乐太平的岁月被房间牢牢守住,永不逝去。
天下太平
乾隆皇帝在我想象中的模样,首先是郑少秋中年时的样子。也是差不多20年前,电视剧《戏说乾隆》,郑少秋演的乾隆,让我如痴如醉。查一下资料,知道这部戏是1992年拍的,其实早在1976年,郑少秋就在《书剑恩仇录》中演过乾隆,想必更加风流倜傥。
乾隆皇帝曾经六下江南,没有什么样的景致他不曾见过。江南水乡,杭嘉二府,糅合着诗歌和音乐的韵律,如梦似幻。在嘉兴烟雨楼,他被眼前的景色打动了,写下一首诗:
春云欲沣旋濛濛,
百倾南湖一棹通。
回望还迷堤柳绿,
到来才辨谢梅红。
不殊图画倪黄境,
真是楼台烟雨中。
欲倩李牟携铁笛,
月明度曲水晶宫。
嘉兴烟雨楼,我不曾去过,它的菱香水谢、烟雨楼台,唐朝诗人杜牧“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诗句,已经描述给我。很多年后,我去承德,在避暑山庄的青莲岛居然发现一所楼阁,也叫烟雨楼。后来才知道,是乾隆太爱嘉兴烟雨楼,把它原样照搬到北方的草原上。
那时的乾隆,刚满40岁,登基16载,风华正茂。那一年是乾隆十六年,公元1751年,他终于出了紫禁城,把北方秋季干枯的旷野抛在身后,奔向潮湿香浓的江南。天下和顺,物阜民丰。在打击朋党,首征金川之后,乾隆终于腾出手来,可以亲眼看看他的天下了。他的出行,表明了他对自己掌控朝廷的强大自信。他一路向南,脚下的土地,一点点由黄褐变青绿,南方的气息也混合在阳光和风里,一缕缕地进入他的肺腑。他的目光也渐渐适应了南方的光线,温和散漫,像一盏清茶,恍兮惚兮,柔和迷离,不似北方,连阳光都是锐利和坚硬的。视野里的景物,让他的步伐由沉重变得轻快,最终变成一匹追风的快马,在唐诗宋词、元曲明画中描绘过的江南穿过,嗅一嗅,那风里雨里、泥里土里的,正是他王朝的味道。
在嘉兴,烟雨楼上,他手握折扇,临风站着,自己的江山,原是这般的美丽和浩荡。他知道,他陶醉的地方,正是宋明两朝最隐痛的部位,多少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在这里慷慨赴死。是他的祖先,把这份巨大的遗产传到了他的手上。作为一个北方游牧民族的后裔,他深爱着江南,把江南的许多事物都带回了北方,当然,也包括烟雨楼,也奠定倦勤斋后来的装饰。
公元1795年,是乾隆六十年。这一年,乾隆老了。他已经85岁,如山的奏折,他已不堪重负;目光混浊,他已无力再见帝国的远方。他最后一次下江南,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江南的烟雨、阡陌、罗敷,终于模糊混沌,遥不可及了。他曾经恢复木兰秋猎,来复苏满族人的血性,又凭借着这一腔血性,征讨金川、平定西藏、挫败沙俄、统一回疆、出征缅甸安南、平定台湾林文爽起义,他联合西藏贵族,打败了廓尔喀人自喜马拉雅山南麓向西藏腹地发起的凶猛攻势,他的“十全武功”,终于功德圆满,“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他做完了自己所能做的所有事情,该告老还乡了。他的“乡”,不在遥远的东北,却在庄严宫殿的背后。
于是,乾隆皇帝的隐退之所,自乾隆三十六年,公元1771年开始,就在紫禁城的东北角兴建了。那里曾经是明代仁寿宫、哕鸾宫、喈凤宫等宫殿的旧址,康熙时代建为宁寿宫,作为皇太后的居所。乾隆皇帝的太上皇宫,就是在它的基础上再建的。5年后,他通过于敏中下旨,称宁寿宫“功届落成”,行赏所有官员匠役。紫禁城里,这是唯一的一座太上皇宫。
为了表达对祖父康熙大帝的尊重,他表示过自己的执政时间不会超过祖父的61年,终于,乾隆的年号,在乾隆六十年定格了,公元1796年,是嘉庆元年,乾隆亲自参加了在太和殿为儿子举行的登基大典,通过皇位的“禅让”,为自己60年帝王生涯完美收官。他不仅缔造了盛世,还选定了一位可靠的接班人,把江山亲手交到他的手上,这在历朝历代是不多见的,唯有尧舜堪可比拟。他相信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自己的完美表现,一定会为大清王朝千秋万代奠定最重要的基石。
宫殿的飞檐在冬日湛蓝的天宇下舒展着,大臣们整齐地站在太和殿外,屏息敛气,等待清代历史第一次禅位盛典的开始。钦天监官嘹亮的报时声在空寂的宫殿广场上响过,在嗣皇帝嘉庆和诸大臣的前呼后拥中,太上皇帝乾隆的舆车出现了,犹如一条溢金流彩的大船,在清冷的空气中飘过,又在洁白的台基前悠悠地落定。乾隆步履缓慢地走上台阶,在中和殿御殿升座。庆平之章奏响了,在经历了一系列复杂的礼仪程序之后,两位大学士引导着嘉庆,在乾隆面前跪下。左侧的大学士跪下,将象征国家最高权力的皇帝玉玺进到乾隆手中,乾隆又亲手把玉玺交给儿子嘉庆。这个历史性的时刻,乾隆的内心一定充满成就感。他望着自己35岁的儿子,仿佛望见了半个世纪前的自己。
雾失楼台
但嘉庆不是乾隆的翻版,嘉庆的时代也不可能像乾隆的时代一模一样。
有人说过:“时间是沙漏,无论你怎么放置,它总是流逝。”每个皇帝都有自己的命运,正如每个人一样。
嘉庆皇帝励精图治,一心想做一个像父辈那样的好皇帝。嘉庆登基三年后,乾隆驾崩,嘉庆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铲除乾隆帝的宠臣和珅,就像当年康熙大帝铲除鳌拜那样干脆利落。
出身寒微的和珅,只因在乾隆四十年,公元1775年以銮仪卫侍卫的身份,扈从乾隆临幸山东。孤寂的旅途,给了他们交谈的机会,这位面白文静、风度翩翩的侍卫,给乾隆皇帝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从此得到乾隆的赏识,平步青云,27岁时就官至军机大臣,在论资排辈的帝国官场,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江山虽然还是爱新觉罗的江山,但乾隆老了,许多事情,就交给了和珅。皇帝是紫禁城里的主人,而紫禁城外,却几乎成了和珅的天下,他的命令,几乎像圣旨一样有着无边的威力,甚至皇帝的旨意,也要通过和珅来传达。嘉庆清晰地记得,白莲教起事后,有一次乾隆传召他与和珅入见,他们一同穿越了漫长的夹道和重重的宫门,出现在乾隆的面前。此时的乾隆,微阖着双眼,口中喃喃有词,那声音就像蚊子或者苍蝇翅膀的振动,含混朦胧又绵绵不绝。嘉庆全神贯注地听着,努力从父亲的呢喃中搜寻出只言片语,但他没有成功。乾隆年事已高,口齿含糊不清,他一个字也没能听见。可怕的是和珅听见了,乾隆每问一句,他都应答自如,而且代表乾隆向嘉庆传旨。那一刻,和珅让嘉庆感到深深的恐惧,出一身的冷汗——和珅代乾隆传旨,岂不成了皇帝的代言人,连自己也得听从他的指令?我想那一天,嘉庆一定是尝到了失眠的滋味。
连前来觐见乾隆皇帝的英国使节马戛尔尼都看破了端倪,说:“举全国朝政,畀诸相国和中堂一人。”相国,指的就是和珅。
在乾隆的庇护下,和珅真的可以为所欲为了。两淮盐政徵瑞,为保住自己肥缺,多次以贪污赃款行贿和珅,和珅妻子过世,徵瑞送白银20万两,和坤嫌少,徵瑞又加至40万两。还有那个景安,屁本事没有,只因是和珅的族孙,就官至河南巡抚,白莲教起事,他竟然杀死许多难民,用他们的头颅充当叛军首级,以此邀功,竟然被赐双眼花翎,封三等伯。和珅,这个从前屡试不中的文生员,早已成了朝廷上人人巴结的要员,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帝国的大业,成了他个人的生意。
和珅不仅个人致富,也带动一大批腐败官员共同富裕,争先恐后地搜刮民脂民膏,使帝国官场贪污腐败的大潮一发不可收,呈现出普遍化、规模化、集团化的特点,帝国的政治,从此秽乱不堪,连躲进小楼成一统的大学者章学诚都看不下去了,愤然写道:
自乾隆四十五年(公元1780年)以来,迄于嘉庆三年而往,和珅用事几三十年,上下相蒙,惟事婪赃渎货,始如蚕食,渐至鲸吞……官场如此,日甚一日。
想必嘉庆早就想对和珅下手了,只因父亲健在,他还需韬光养晦,只好以一脸的波澜不惊来应对朝廷里的暗潮汹涌。但乾隆一死,斩除和珅的心立刻变得迫不及待。嘉庆先是命和珅昼夜为先帝守灵,没有他的指示,不得擅离。这一招真狠,名正言顺地剥夺了和珅的行动自由,5天后,一道圣旨,就把和珅打入了黑牢。
和珅是在监狱里被赐死的。三尺白绫,为他的人生画上最后的句号。他一生的荣华都是偷来的,投缳自尽的一刻,他该笑,还是该哭,没有人知道。
最后时刻,和珅留下一首绝命诗:
五十年来梦幻真,
今朝撒手谢红尘。
他时水沈含龙日,
认取香烟是后身。
嘉庆王朝,就这样在和珅的死讯中走进了新时代。帝国臣民,无不感受到从紫禁城吹出来一缕缕的政治新风。嘉庆皇帝的一手,是厉行节俭,反对奢靡,停止了皇帝巡游江南的传统,并下诏消减皇帝出宫祭祀和谒陵的仪仗,禁止大臣们向他进贡古玩字画,刹住行贿受贿的歪风。当时新疆大臣刚好向皇帝进献一块重达两吨的稀世玉王,这块玉本来是进献给乾隆的,在乾隆看来,这块玉王的出现,无疑又是帝国昌盛、天下太平的又一象征,但乾隆没来得及见到它就驾崩了。嘉庆紧接着降下一道圣旨,让所有官员目瞪口呆——他强令“不论玉石行至何处,即行抛弃”。如此珍贵的宝玉,他竟然决定弃之荒野,在他看来,玉王再珍贵,也不能当饭吃,与百姓生活的改善毫无关系,只能加重百姓的负担。形式主义害死人,这样的“祥瑞”,他宁愿不要。
嘉庆皇帝的另一杀手锏,是狠狠打击贪污腐败,“1799年(嘉庆四年)初尚在其位的11个身居要职的官吏中,6个被迅速撤换:他们是驻南京的总督、陕甘总督、闽浙总督、湖广总督和云贵总督,以及漕运总督。次年又撤换了河道总督二人。”
与好大喜功的乾隆皇帝相比,嘉庆无疑更俭朴、更务实、更恤民、更开明,总而言之,更应受到人民群众的衷心拥挤。然而事与愿违,嘉庆的新政,换来的却是一浪高过一浪的反抗浪潮。那些聚集在宫殿深处的吉祥图像无论多么繁密,也拯救不了那些荒原上的灾民。乾隆皇帝奠定的盛世根基,早被那些贪官污吏蛀空了。年深日久的腐败,终于化作了帝国内部深刻的矛盾,无法遏止的愤怒也终于化作丛生的狼烟,从湖北的深山密林中蔓延开来。
没有一件事能比白莲教起义更适合对盛世背后的暴政作注解,因为没有人情愿以死来对盛世做出反抗。其实白莲教在宋代就已形成,元末红巾军起义,就是以此教为依托的。乾隆时代的中后期,白莲教就如一股龙卷风,在长江、黄河之间的穷乡僻壤扶摇滚动,清朝政治的专制腐败,正是培育它的最佳温床。乾隆三十三年(公元1768年),就发生了白莲教王伦起义,被乾隆镇压下去了,但它从来不曾在这片土地上消失。它再度汇成一股强大的反清势力,刚好是乾隆、嘉庆实现权力交接的嘉庆元年。
《清史纪事本末》记载:“仁宗嘉庆元年,春正月,湖北荆州白莲教作乱,命巡抚惠龄剿之。白莲教者,奸民假吃斋治病为名,伪造经咒画像,以惑众敛财。”又说:“宜昌之长乐、长杨等县,匪大起,皆以官逼民反为词,蔓延五省。”
并非镇压不狠,但镇压已成了一柄双刃剑,因为镇压为各级官员提供了新的创收手段,他们搜索白莲教信徒,竟公开扬言:“不论习教不习教,但论给钱不给钱。”四川达州知府戴如煌私设衙役5000多人,到处抓人,给钱就放。说到底,还是官僚体制这张网,该报废了。
普遍的搜捕行动,使各级监狱人满为患。衙役们的口味很重,他们把“嫌疑犯”们用大铁钉牢牢钉死在墙上,再用铁锤逐一猛击他们的腿部,在铁锤运行的线路上,血肉横飞,足骨立断。说“官逼民反”,并非危言耸听。
嘉庆在接到湖北事变的消息时,他的脸一定变得煞白。他意识到自己接手的并非传说中的“盛世”,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烂摊子。倦勤斋“通景画”上弥漫的太平景象,不过是乾隆皇帝的视觉幻象,它通过“透视法”营造出的“三度空间”,也只能在想象中存在,在一个二维的平面上,根本不可能制造出真正意义上的“三度空间”,鲁道夫?阿恩海姆说:“一物体的视觉概念,是从多个角度进行观察之后得到的总印象”,“如果一个人想获得一个圆球或一个晶体的整体概念,他就不能只依靠从一个角度所得到的印象”。倦勤斋“通景画”更像是一场意识形态骗局,制造出迷人的幻象,麻醉了乾隆,在盛世幻象的背后,实际上一无所有。它不是望向外部世界的窗口,而只是空无一物的银幕;不是用于折射世界而只是用于折射自己。它不过是一堵墙,一堵再也平常不过的墙。揭下那幅画,天下早已是千疮百孔。
那一天,嘉庆与和珅一起走入深宫,面见乾隆,乾隆口中的喃喃自语,实际上是在念咒语。面对燃遍五省的白莲教烽火,乾隆皇帝居然只能求助咒语,实在是不靠谱。曾经纵横漠北、吟诗江南的乾隆,已经丧失了应对现实的起码能力。
乾隆盛世,朝廷银库每年积蓄本来可以增加数千万两,其中乾隆四十二年(公元1777年),竟多达8182万两,但积蓄的增加,敌不过吏治的腐败,以及由这些腐败所激发的民变所造成的损耗。乾隆中后期,居然出现了严重的钱粮亏空。与此同时,物价飞涨,民生维艰,根据洪亮吉的记载,约乾隆元年前后,一升米的价格大约为六七钱,一丈布的价格大约为三四十钱,到乾隆后期,一升米的价格涨到了三四十钱,一丈布的价格涨到了一二百钱。50年中,大约上涨了三四倍。
对于这一切,曾经为灾民掉眼泪、亲口吞下灾民充饥的野菜的乾隆,视而不见了。乾隆的“晚年错误”,很大程度上是由他的幻听、幻视造成的。他用绢质的画面,掩盖了那道粗糙的墙,但墙仍隐隐地存在着。所有企图破壁的崂山道士,即使脑壳是由合金打造的,也会撞得头破血流。
现实总还是要面对的,这个任务交给了嘉庆。父债子还,那一刻嘉庆才意识到,帝国积重难返,他的新政,来得太晚了,在一片干柴烈火中,犹如杯水车薪。他突然感到了力不从心。
有人说:“正是这次(白莲教)起义,彻底撕掉了‘盛世的最后一层面纱,宣告了乾隆盛世的无可争议的结束。大清王朝在这场战争中元气丧尽,从此一蹶不振,再也没有了往日的荣光。”
鬼打墙
乾隆决定隐退的那一刻,他一定认为自己为子孙们留下了一份固化的遗产。所以,他才像江湖侠客,在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之后,悄然退场。他退得安心,退得潇洒。走不动的乾隆,无须再千里迢迢赶往江南,倦勤斋就是他的江南。他要在那里,像守财奴一样守着帝国的繁荣,和他此生的幸福。
至少从康熙时代起,大清王朝的每一位帝王,都是以前代的皇帝为楷模的。乾清宫的“正大光明”匾,照耀着一代一代的大清帝王茁壮成长。清朝的帝王与历朝历代一样,都有一个可复制的“模板”,只要如法炮制,就可以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但无论帝王的勤政,还是他们对接班人近乎苛刻的挑选、培训,都没能留住“盛世”、守住他们的太平岁月,那些密密麻麻刻写在建筑装饰中的吉祥符号,也没能阻止这个王朝向着末世一路狂奔,最终,还是逃不过一场败亡。
道光难道不是一个好皇帝吗?公元1820年,嘉庆在避暑山庄病殁,道光继位。很少有人想到,道光也是清代帝王“模板”生产出来的标准化产品,像他的父辈一样艰苦朴素,厉行节俭,继位之初就下旨减少皇帝的娱乐活动,将皇家演出单位——升平署一再缩编,甚至想干脆把它裁撤掉,以节约政府开支。他使用的只是普通的毛笔、砚台,每餐不过四样菜肴,衣服穿破了就打上补丁再穿,宫室营造仅限于维修水平。只有在平定张格尔叛乱之后,他喜不自禁,决定“奢侈”一次,大宴有功将领,但也只是加了几道小菜,将领们一扫而光,然后面面相觑,无所适从。
但正是这个道光,下令签署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不平等条约——《南京条约》,揭开中国殖民地半殖民地的不堪历史。每个中国人,都会从课本上学到这痛彻肺腑的一章。
曾经耀眼的繁华,倦勤斋藏不住,紫禁城关不住,它终将流逝,似水无痕。
归根结底,清初的奠基者们,只留下了物质的遗产,而没有留下制度的遗产,因此,所谓的盛世也只能是天时、地利、人和所成就的一种偶然,而无法得到制度的保障。最终,任何有形的遗产最终都是竹篮打水。
家天下的政治结构,使执政者只能从家族成员中寻找,即使有科举制度源源不断地提供政治精英作为政权的补充,但在君君臣臣的政治结构中,精英所起的作用也是有限的,相反,倒是和珅这样的权臣,在这种一元化的政治结构中,更能如鱼得水。
康雍乾三世也有制度“创新”——康熙帝在紫禁城里设立了南书房,把这个本来与翰林院词臣们吟风弄月的团体变成了一个由皇帝严密控制的核心机构,草拟诏书,发号施令,权大无边,只为削弱议政王大臣会议和内阁的权力;雍正设立军机处,起先也只是一个抄抄写写的“秘书”机构,为了自己使用方便,一再扩大它的权力,变成一个听命于己的最高决策机构,干脆把内阁六部当成了摆设……
他们摒弃了秦代到宋代广泛使用过的宰相(丞相)制,架空了明朝所倚重的内阁,整个天下,都必须接受皇帝的直接领导。从这个意义上,康雍乾三位所谓的“明君”比秦始皇更加专制。权力的高度集中,又必然增加王朝运作的风险系数,所谓“人亡政息”,必将成为王朝政治铁打的规律。无须指望那些在深宫中成长的宠儿会成为英明君主,而一旦皇帝病弱无力,或者贪恋酒色,或者干脆是娃娃登极,朝廷的大权必然旁落。高度集权的制度最终成全了玉兰儿慈禧,大清日后的悲剧,此时即已奠定。
他们一手创造着经济的繁荣,另一手却不约而同地把中国古代专制制度推向前所未有的极致。在这样的专制制度面前,纵然天下富饶,国库中积聚的银两也只能煽动贪官们的占有欲。在康雍乾的盛世里,进行着两种截然相反的运动,犹如一个人,一条腿向前跑,另一条腿却在向后跑,最后的结果,即使肉体上不分裂,精神上也要崩溃。
黑格尔说:“中华帝国是一个神权政治专制国家。家长制政体是其基础:为首的是父亲,他也控制着个人的思想,这个暴君通过许多等级领导着一个组织成系统的政府。……个人在精神上没有个性。中国的历史从本质上看是没有历史的;它只是君主覆灭的一再重复而已。任何进步都不可能从中产生。”
按照“模板”生产出来的皇帝,接二连三地出现在御座上,他们着装统一,形貌大同小异,犹如克隆人,以至于我们今天面对那些格式化的清代帝王画像,很难分辨出张三李四。但时间变了,世界变了,他们的命运,却是彼此不能复制。
纵然贵为帝王,在时代的变换面前,也无力掌控个人命运的悲喜沉浮。
关河冷落,断鸿声远,曾经的盛世,从此再无翻版的机会。
乾隆四十一年,公元1776年,乾隆皇帝正密切地关注着宁寿宫兴建,美国第二次大陆会议在费城批准了由杰弗逊起草的《独立宣言》,这一天(7月4日),从此成为美国独立纪念日。美国的改革家们,不论是出于什么动机,不论是为了废除奴隶制,禁止种族隔离或是要提高妇女的权利,都要向公众提到“人人生而平等”。不论在什么地方,当人民向不民主的统治作斗争时,他们就使用杰弗逊的话来争辩道,政府的“正当权力是经被统治者同意所授予的”。
乾隆五十四年,公元1789年,法兰西发生大革命,统治法国多个世纪的君主制封建制度在三年内土崩瓦解。法国在这段时期经历着一个史诗式的转变:旧的观念逐渐被全新的天赋人权、三权分立等的民主思想所取代。
乾隆五十八年,公元1793年,乾隆皇帝写下《十全武功记》时,法兰西第一共和国已经成立,路易十六在第二年被推上断头台,刀光闪落的一刻,他还期待着有人来劫法场。王后安托瓦内特也被剁掉了脑袋,刽子手用手抓着她美艳的头颅,夹在两腿之间,把尸体装进一个小手推车,推走了。作家茨威格后来这样描述:几名宪兵被留下来守卫断头台,“没有任何人注意那些正在慢慢渗进泥土的鲜血”。
一百多年后,公元1905年,成丰皇帝的遗孀慈禧太后与大臣端方探讨立宪、建立以宪法为核心的民主政治的可能性,端方直言不讳地说:“立宪后,皇位可以世袭罔替。”他的意思是,只有放弃相当的权力,才能得到永久的权力。端方在后来的奏折中说:“20世纪之时代,断不容专制之国更有一寸立足之地。”只是这“觉悟”来得太晚。慈禧和她的帝国都已入暮年,没有时间了。光绪与慈禧死后,骨血纯正的幼帝溥仪,又怎能悟出其中的道理?“新事物与旧秩序重叠,新时代和旧时代缠夹不清,仅存这宫墙的一线之隔。这是非常尴尬的事,外面的世界风云变幻,虎踞龙盘,早已不在这幼主的掌控之内。”
水月镜花
晨光越过宫墙落下来,宁寿宫花园整肃宁静,温暖明媚。
乾隆的物质遗产,却是实实在在地留在了故宫博物院,让我们有幸领略中国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绚丽光华。倦勤斋装饰工艺之精湛复杂,给修复工作设置了极高的难度。它的每一个细节,连今天的工艺美术大师都叹为观止。终于,经过艰苦的整修,宁寿宫重新开放,纸张、绢缎、夹纱、玉石、木料被重新唤醒。沧海桑田之后,倦勤斋的一切,仿佛都回到了它原初的样子。我轻轻走进去,光线微微颤动,从空格里透进来,依旧是那么干净,仿佛目光,从起伏繁复的花纹上一一掠过,又仿佛一只手,轻轻地拭去时间的尘埃,也抚去它曾经的快乐与哀伤。
这一刻,才真正是“现世安稳,岁月无惊”。
皇帝的秘密花园——其实,我想说,它真正的秘密是:自建成以后,乾隆一天也没住过。
谁都不会想到,他时时前往施工现场、亲自督造的理想国,竟然成了一座废园。
因为它太小了,而乾隆的心始终是大的。那个习惯了三大殿的威武浩荡的乾隆大帝,怎可能习惯这春光摇漾、藤蔓丝缠的微小花园,像个怨妇一样闲庭信步、临水自照?
“禅让”那一刻,乾隆把自己预想得如尧舜一般伟大,但这预想毫无准确性。他没有真正地放弃过权力,权力如毒瘾,拿得起,放不下。
他仍然住在养心殿,而并没有按照清朝的礼制,在禅位后搬走。朝廷的一切大权,依旧独揽在他手中。他给自己揽权的行为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训政。嘉庆三年(公元1798年),他进行了表扬和自我表扬,说:“三载以来,孜孜训政,弗敢稍自暇逸。”
无论他怎样夸大自己的奉献精神,也无论他怎样渲染天下的太平与祥和,都改变不了天下的私人享有性质,哪怕离开权力一步,他都会产生深深的焦虑。无论这宫殿里有多少的风花雪月、蕉窗泉阁、琴棋书画、曲水流觞,纵然宫殿里到处植满了陶弘景之松、苏东坡之竹、周濂溪之荷、陆放翁之菊,再供几块米芾所拜之石,养几尾庄周所知之鱼,配上林逋的老梅闲鹤,宫殿仍旧是宫殿,权力,仍然是宫殿的第一主题。风轻云淡,那永远是宫殿的表象;刀光剑影,那才是宫殿的本质。他在这宫殿里生活了几十遍的春秋,无处不布满他的影子、气息,他已经和那些庄严的殿堂融为一体,他就是宫殿,宫殿就是他。他离不开权力,就像一个武林高手,离不开他的江湖。一个政治家,假如变成了一片闲云、一只野鹤,在威严的宫殿里,会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直到他闭眼的那一天,才被抬出养心殿。
假如梦也是物质,在时间中变成文物,那么宁寿宫花园,就是收藏这些残骸的仓库。
对乾隆来说,宁寿宫就是一场梦,是水月镜花,就像倦勤斋“通景画”上画出的那道月亮门,虽是那样的圆满,却不能走进去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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