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晓荣
(华中农业大学 楚天学院,湖北 武汉430205)
因长篇小说《愤怒的葡萄》,美国作家斯坦贝克被划归史诗性作家的行列,而因中篇小说《人与鼠》,他赢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桂冠。该小说1937年一经问世就在美国社会引起了强烈轰动。
小说中两个季节工人—莱尼和乔治来到一个大农场干活;他们一贫如洗,卖力干活,情同手足;期盼能拥有自己的土地,过上幸福的生活。不幸的是,在与农场主之子顾利的妻子的来往中,莱尼失手折断了她的脖子使之死亡。为使莱尼免遭私刑,乔治含泪枪杀了莱尼。整个故事情节简单,人物寥寥,作家着墨最多的是莱尼和乔治之间无私的友谊和他们所代表的美国梦的破灭。然而作家博大的人文关怀不可忽视:对弱势群体的怜悯,从年老体衰、失掉一只胳膊的看门人甘德到驼子马夫布鲁克斯,甚至衣着光鲜﹑整天无所事事的农场主之子,顾利的妻子。然而,不同于对其他人字里行间的同情,对后者—顾利之妻,作者的怜悯隐藏在周围人诋毁的迷雾中,只有拨开作者独具匠心地设置的多重视角,方能发掘出这位女性真实的一面。
叙述视角是叙述语言中对故事内容进行观察和讲述的特定角度。热奈特在他的《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中指出许多理论家出现了“谁是叙事文中观察者的问题和完全不同的谁是叙述者的问题之间的混淆,或更直截了当的说,谁看与谁讲之间的混淆”。显然,热奈特强调将视角与叙述者区别开来。从视角方面看,作为无声的视角,必须依靠声音来表现,只有通过叙述者的话语,读者才能得知叙述者或人物的观察和感受。他将视角分为三大类型:零聚焦、内聚焦和外聚焦。零聚焦中叙事者全知全能;内视角下,叙述者所知道的同人物知道的一样多,叙述者只借助某个人物的感觉和意识,从他的视觉、听觉及感受的角度去传达一切。而外聚焦叙事集中在观察者所看。小说《人与鼠》采用了多重叙事—作者在叙述者叙事和人物叙事之间灵活转换。例如,在莱尼和乔治尚未出现前,叙述者在零聚焦下对周围环境做了及其详尽的观察描写;而对待两位男主人公,叙述者时不时放弃零聚焦,采用外聚焦模式展开叙述。小说中唯一一位女性顾利之妻的形象无疑是有着轻微智障的主人公莱尼的自我观察及耳听农场上工人们的评价的叠加。在对这位女性的塑造中,作者回避了女主人的主观世界,小说人物成为了叙述者的代言人。换言之,风流、不检点的顾利之妻来自于声音受到了限制的男性视角。作品中弥漫的男性意识误导了读者。
小说中她的名字从未被提到,取而代之的是“顾利的妻子”(Curley’s wife)。她在文中出场只有三次,每次都有详略不同的外貌描写。第一次出场中,莱尼和乔治刚到农场,“她有着丰满的涂上胭脂的口唇,一双彼此距离很宽的眼睛,化妆是浓重的,打扮的很妖艳。她的指甲染成红色,头发分成许多旋卷的小簇垂下来,”明显地这里细致入微的外貌观察来自在场男性视角,最大嫌疑人是“由上往下瞧着她”“魂都给迷住了”的莱尼。她的第二次出场是在第四章中的马具房外,外貌描写只有短短一句“她的脸是经过浓重的化妆了的”。前后对比不难发现,此处漫不经心的粗略观察可能来自于年老的甘德或残疾的布鲁克斯,同样作为弱势群体,对女主人“招来麻烦”远远超过了他们对美的欣赏的渴望。三次外貌描写中“化妆”的字眼反复出现,无疑在这个闭塞的小农庄,“出众”的外表已奠定了文中男性人物对她的评价。
同样,小说中男性人物在言语上也并未“嘴”下留情。未见其人,她已被甘德冠以“烂货”、“她吊膀子”。“先声夺人”致使读者无法进行客观的认识:先是因为甘德有言在先,乔治和莱尼一开始就对她有防范心理,乔治甚至吓唬莱尼:“你连望也不许望一眼那狗娘养的。我不管她说些什么,打扮的多漂亮。”而当她第二次出现,对她想找个人说话的解释,布鲁克斯的反映是:“也许此刻你还是回你屋里去的好。我们不想找麻烦”。可见,他们避开的部分原因在于惧于农场主儿子顾利的地位。她得不到起码的信任。最可悲的是,在找不到倾听者的情况下,她甚至找弱智的莱尼谈心。莱尼的解释却是:“乔治说我不得跟你搞什么的—跟你讲话还是别的什么。”最终,为了保持莱尼继续听下去的兴趣,她让莱尼摸自己的头发,结果却送了命。
文中男性人物充满鄙薄的直接引语叙述和第三方视角下的诋毁导致不少读者匆匆给她下定论:一个放荡,不安分守己的女人。甚至在《牛津当代美国文学词典》中编者简要介绍《人与鼠》时提到:“Curley……is an arrogant bully whose bride’s promiscuity has already caused quarrels among the farmhands……She seeks a pretext to be alone with him(Lennie),and one day in the hay loft tries to arouse his desire……”言外之意,她是一切事端与灾难的根源。没有认清作者的立场,导致作品中其他人物的“墨镜”蒙蔽了多数读者的眼睛。
热奈特在叙事话语研究中得出结论,视角是人物的,声音则是叙述者的。确定从何种视点叙述故事是创作的关键问题,它将影响读者对作品中人物及其行为的反映情感和判断。既然叙述者的声音受制于视角,在小说《人与鼠》中最后关头,隐藏在背后的叙述者不再满足于有限的叙事视角,终于现身。不同于很多作品中男性意识浓厚,女性话语权被剥夺,小说结尾处,顾利之妻在零聚焦下被赋予简短发言权,为自己辩护,这样的叙事更为客观。
表面看来,作为一个男性意识下的被观察者,叙述者并没有对这位女性着墨很多,更没有细腻的心理描写。最后出场中,“她穿的是耀眼的棉布衫,脚上是缀有红鸵鸟毛的拖鞋。她的脸上是化妆了的。一小束一小束的腊肠一般的髻发……”显然此时的作者不再满足于莱尼的代言,而是迫不及待地采用叙述者的口吻和外聚焦,因为此时畜舍里只有莱尼一人,而他“没瞧见她”。接着女性的苦闷和忧伤在莱尼的外聚焦下被揭示。“你能够同谁讲话。可是我呢?除了顾利,我就不能同谁讲话了”“我就没有权利同人讲话吗?他们到底把我看成个什么?”在弱智的莱尼面前,她不必担心其他男性工人们的谴责,甚至打断她的讲话而被剥夺话语权。因此,被杀死前与莱尼的谈话是顾利之妻在整部小说中通过与莱尼的一问一答,可以称得上是真正的交流的谈话,甚至在莱尼欲要打断她时,她“不让别人打断,赶紧把自己的身世讲下去”。这里,叙述者似乎急要暗示这位女性的内心点滴。
某些学者认为“在《人鼠之间》里,‘善与恶的对立’包含两个层面……代表‘善’的雇工乔治和莱尼与代表‘恶’的少东家柯莱及他淫荡的老婆之间的对立”。他们忽略了她与文中其他弱者的共性,将她置于“善”的对立面。而事实是,同感叹“一个人需要有个谁接近他”的布鲁克斯和以狗为伴的甘德一样,她也是一个孤独的人。尽管表面上她与贫穷的甘德、布鲁克斯不同,她属于资产者,但她一点也不快乐。顾利总把她关在家里,一见不到就四处发狂找寻,礼拜天自己却去城里寻欢作乐,“星期六晚上,一个个到外头耍去了。统统去了!”顾利不准她同其他的男人交往答话。从第一章中当施琳告诉她顾利已回家时,她“突然狼狈起来”,然后匆匆地回家的反映中可以看出丈夫顾利对她很粗暴。她只是个渴盼过正常生活的普通女子。
她还是个不满于生活现状的女子。她甚至瞧不起顾利,她轻蔑地说:“整天的时间全花费在讲他要怎样对付他不喜欢的角儿……以为我愿意呆在那两进四开间的屋子里,听顾利吹他怎样轮起左拳。”不同于男人们要么赚了钱去赌钱、逛窑子,要么梦想着有自己的土地,她期望摆脱束缚和压抑的生活,过跟男人们一样自由解放的生活。诚如斯坦贝克在他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说中所说:“人类一直在通过一个灰暗、荒凉的混乱时代……它如此持久,以至于不再存在精神问题,唯有自我搏斗的人心值得一写。”这揭露出在物欲横流、精神危机的资本主义社会,女性从物质层面到精神需求都被无限边缘化了。而长久以来“美国妇女被要求以高尚的道德情操为世人树立楷模,从早期清教徒女性到建国之初的‘共和国母亲’,女性无不被放置于一个远离‘世俗污浊’的位置”从历史的角度解释了顾利之妻被雇工们误解﹑鄙视的原因。
无疑,对这位渴望交流、不甘于现状的女性,作者的态度与小说中人物的偏见迥然。这与斯坦贝克一贯对女性所持的或同情,或赞赏的态度是一致的,从《愤怒的葡萄》中的乔德妈,到《菊馨》中的爱丽莎,再到《人与鼠》中的顾利之妻。尤其后两者,她们看似迥异,实则有着相同的生活状态:与外界隔绝,不被重视,有着相同的心理特征—孤独寂寞,精神压抑,她们的内心涌动着同样的摆脱束缚、争取自由的激情。他们崇尚男人的自由,但也看到了商品化的现实世界里男人们只注重物质、极少关心内心的可悲。
作为一位时代的阶级代言人,斯坦贝克一直以来被视为“左翼作家”,而他更深层次的人文关怀、对一切弱者,包括其他受歧视的种族﹑残疾的弱势群体以及女性的同情常被忽视。正如他的诺贝尔获奖理由是因他在《人鼠之间》“通过现实主义的、寓于想象的创作,表现出富于同情的幽默和对社会的敏感观察”,正是在小说中,运用多重视角,透过小说中周围人的偏见,作家表达了对顾利之妻渴盼交流,希望人与人之间做朋友的理解和同情,对她不满压抑束缚的家庭生活,期望有更大生存空间的理解和支持。这正是斯坦贝克笔下能够冲破传统男性世界束缚,细微发现女性的伟大并勇于坦言的非凡之处。
[1]热奈特.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
[2]斯坦贝克.人鼠之间[M].秦似,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81.
[3]Hart.D Tames.The Oxford Companion to American Literature[M].Oxford University Press and 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ublishing house,1993.
[4]杨映星.中西小说文体形态[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
[5]贝尔·胡克斯,晓征.女权主义理论[M]平林,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
[6]田俊武.永远的伊甸园——《人鼠之间》中人物背后的寓意解析[J].语文学刊,200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