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名的力量
——以安妮·勃朗特的《女房客》为例

2014-03-31 17:03李方木
关键词:勃朗特笔名安妮

李方木

(山东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青岛 266590)

十九世纪四五十年代,英国文坛出现了三位传奇姐妹作家——夏洛蒂、艾米莉和安妮·勃朗特(Charlotte, Emily, Anne Bront⊇),尤以大姐夏洛蒂的知名度最高,她的《简·爱》一经出版便名声大噪,很快成为与萨克雷、狄更斯等齐名的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大师,有学者称其为“帝国之鹰”。[1]然而,勃朗特神话的缔造并非她一人筑就,灰姑娘式的小妹妹安妮起的作用也不可小觑:1846年5月三姐妹合作出版的处女作《诗集》中收录她的诗作最多,“风格温婉,真诚朴实,皆散发着浓厚的宗教倾向和自传性质”;[2]安妮的首作《阿格尼斯·格雷》得到出版许可的时间要早于《简·爱》,而夏洛蒂的处女作《教师》直到她去世后两年才付梓出版。此外,《简·爱》在评论界掀起的余波未平之时,安妮先于两位姐姐推出个人第二部小说《女房客》,推动了外界有关三姐妹身份猜测的持续发酵。

初涉文坛时,身为女性作家的勃朗特姐妹约定使用不同的笔名出版作品且不能向外界透漏自己真实的个人信息,她们分别选取了柯勒、艾力斯和阿克顿·贝尔(Culler, Ellis, Acton Bell)。三人如此署名,保留了她们真实姓名的首字母但替换了其余信息,这种扬弃代表了她们“对男权社会的一种沉默的隐秘的反抗”。[3]笔名成为她们参与外界交流的名片,成为三姐妹与评论家们交锋的第一战场,在维多利亚时期喧嚣的文坛上演了英国文学出版史上一段有名的假面情节剧。那么,安妮·勃朗特是如何利用笔名掌控自己真实性别身份的呢?

文学文本的意义生成主要依赖于作品正文,但诸如作品的作者署名、书名标题、前言序言等信息亦不可忽略,其重要性不亚于正文本,作家的笔名便是其中非常具有代表性的一环。笔名这类位于正文框架之外且与该文本密切相关的成分一般称为副文本或伴随文本。热奈特从七十年代开始在《广义文本导论》《隐迹稿本》和《门槛》等著述中详细考察了这些通往正文本的一道道“门槛”及其与正文本的相互关系,从而“创造性地把文本边缘纳入叙事学的考察范围”“为分析小说叙事结构提供了新的批评工具”。[4]国内学者也认识到了这类显露在文本表现层上的伴随文本的重要价值,认为它们“积极参与文本意义的构成”“参与到符号表意之中,与符号本身合起来构成了文本”。[5]

使用笔名出版作品的历史由来已久,最早可以远溯到印刷术普及之后的中世纪欧洲,十九世纪达到鼎盛时期,后来随着影视媒体的崛起而逐渐式微。[6]笔名现象在维多利亚时期的英国年轻女性作家中间尤其普遍,肖瓦尔特认为这种盛行的做法具有标志性意义,开启了英国女性文学创作的新阶段。[7]勃朗特三姐妹的神话正是在这个阶段诞生的。夏洛蒂曾经这样解释姐妹三人取男性笔名的原因,“有种模糊的感觉,女作家可能会遭受偏见;我们注意到有时评论家对作家的人格进行严厉谴责,至于褒奖与奉承,又显得不是那么真心实意”。[8]毋庸置疑,笔名为来自弱势群体的作家们提供了一个进入精英文化领域的通道,这样她们就可以吸引评论界的关注,同时为作家自己以及周围的人屏蔽不良影响。勃朗特姐妹将笔名当作一种处世策略,“这其实是一种自我赋权”,希望通过笔名可以让“她们三人来对抗整个世界”。[9]从根本上说,笔名的使用可以看成是一种“诗学活动”,[10]是与其作品正文联接在一起的创作行为,它代表了作者对自己身份的所有权与自主处置的权力。

在热奈特的跨文本研究体系中,还有一个重要的概念即元文本,也就是文本生成后所出现的影响意义建构的各种评论以及环境因素。具体到小说阐释领域,在小说文本产生之后,很多报刊杂志会相继刊出各类书评,而这些评论以先入为主之势大大影响着普通读者对该小说文本的接受。同时,元文本的存在还给予作者或其他批评家一定的“压力”,他们或接受、或排斥来自元文本的这种外力,[5]同时元文本也印证了笔名作为抵御外来影响之盾的价值。《女房客》出版后,很多评论家从小说主题、语言以及作者身份等角度向安妮发难:有的说小说中包含“令人作呕的寻欢作乐场景,”[11]也有人告诫女性读者“不要受到诱惑而去读它,”[11]甚至还有的宣称作者“对粗野有着病态的喜好”。[11]追根溯源,这些元文本其实是维多利亚人持有性别偏见的必然结果,一旦作者性别并不明朗时,无论是专业评论还是普通读者中间便注定产生种种离奇的猜度:阿克顿·贝尔到底是男是女?《沙普伦敦杂志》上的纠结性评论颇具代表性:一方面认为只有男作家才能如此“明目张胆”“肆意妄为”地使用粗野的语言,另一方面将“疲弱到卑鄙”又“荒唐可笑”的男性人物归咎于女作家名下,最后只能推测该小说是由一名女性作家在丈夫或其他男性朋友的帮助下完成的。[11]生性内敛的安妮面对这些评论时显得异常平静,夏洛蒂曾不无幽默地记录了这样一幕:“阿克顿在做针线活,什么事情都不能撬开他的嘴皮子,所以他只是笑笑而已,听到自己写的人物被评价得如此晦暗的时候,仅仅抛出一两句不关痛痒的话语罢了。”[12]总的来看,《女房客》的早期评论家们对作者性别过于关注,其实是他们对作品中主要人物性别行为失范持批判态度的一种延伸。书里书外,都弥漫着一种森严的男女有别的社会气氛。

既然作者的性别身份如此重要,那么现实生活中的女性作家会本能地去竭力掩饰自己作为弱势群体的性别符号,她们的作品自然会对这种性别不公的社会现实进行揭露与批判。安妮在《女房客》再版序言中对当时充满性别偏见的文学审查机制进行了强有力的回应:“所有的小说都是或者应该是写给男女读者共同阅读的,我无法理解的是,为什么男人可以随心所欲地写些真正有损女性尊严的事情,而女人写了任何在男性看来再合适不过的东西就要受到批判呢?”[13]事实上,令安妮困惑的是维多利亚社会对男女性作家不同的评判标准,而文学圈里的这种性别意识形态差异又根源于维多利亚人在性别角色上的固有偏见,这样就可以得出女性小说家“首先是女人,然后才是艺术家”的无理推导。十九世纪中期兴起的女性创作热潮,无疑给男性作家垄断的文学市场带来巨大冲击,令他们产生饭碗不保的潜在恐惧心理。他们进而堂而皇之地开始从女性的生理以及阅历上寻找借口,达成一种衡量男女性作家作品的“双重标准”:女性作家长于情感表达与细腻观察,无法实现男性作家的宏大叙事与雄浑笔触。[7]

小说评价领域的双重标准倒逼女性作家不自觉地进行身份裂变,一面是拥有男性称呼的阿克顿·贝尔的女性作家,另一面是唤作安妮·勃朗特的女人。同为女性作家的盖斯凯尔夫人在安妮的身上找到了共鸣,她深知这两种角色“很难调和”,但却非常值得像传主那样去尝试:“一个女人生命中的主要工作几乎不能由她自主选择,也不能放下本该由她自己承担的家务活,假如只是为了实现上帝赋予她最为杰出的才能的话。她更不能在拥有的才能面前退缩,而是要勇敢地承担起这份额外的职责。”[14]在盖斯凯尔夫人看来,勃朗特这样的女作家应具备强烈的使命感,充分发挥杰出的文学天赋,定能开辟一片属于她们自己的天地。

事实上,《女房客》关注的核心事件是女主角海伦在日记中记录的自己与前夫亚瑟·亨廷顿失败的婚姻生活,前后大约历时六年的时间。现存资料显示,安妮写作这部小说的灵感来自于自己的亲身经历,作者有感于自己任家庭女教师时男主人奢靡生活,以及亲弟弟勃兰威尔的酗酒成性并因之丧命。海伦日记记录的就是英国贵族阶级的腐败堕落,后来吉尔伯特·马卡姆海伦通过两封长信,记叙自己追求携子潜逃的海伦的过程,并将海伦的日记嵌入其中。这样,艺术与现实在作品中巧妙融合在一起,同时日记以及书信撰写还有额外的意义。海伦日记作为女性写作的代表,之所以要镶上一层男性叙事的外衣,是与作者借用男性笔名掩盖自己的性别身份是十分吻合的。因此,两位主人公的书写行为显示了作者强烈的创作动能,而现实生活中女性作家并不具备牧师布道式的公共话语平台,她们通过掩盖自己的性别劣势,用小说创作去追求虚构世界里的话语权威。

总之,小说家的身份本身就是现实生活中的一种建构物,安妮的男性化笔名策略构成了挑战维多利亚时期既定性别角色的一条径途,成为漂浮于正文本框架之上的一个亮点。在女性主义者看来,性别尤其是社会性别是一种后天建构之物,其建构过程受到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的持续性影响,而话语又是主体在不断变化的语境中产生的,所以性别始终处于未完成状态,本质上是一种带有表演性质的且以改变世界为目的的行为。[15]安妮·勃朗特使用笔名的现象明白无误地表明,性别操演具备可行性,任何个体均有权自由选择在世人面前的性别面具。作者这种超前的性别意识也成为《女房客》被长期埋没的一个因素,直到二十世纪后半段女性主义者将之发掘出来,一个标志性事件就是1985年正式跻身“企鹅经典”的行列。

[1]蹇昌槐. 西方小说与文化帝国[M]. 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4:159.

[2]李维屏,宋建福,等. 英国女性小说史[M]. 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1:138.

[3]黄海泉,钱莉娜. 《简·爱》书名及作者笔名的女性主义解读[J]. 湖北第二师范学院学报,2009(9):10—12.

[4]朱桃香. 副文本对阐释复杂文本的叙事诗学价值[J]. 江西社会科学,2009(4):39—46.

[5]赵毅衡. 论“伴随文本”——扩展“文本间性”的一种方式[J]. 文艺理论研究,2010(2):2—8.

[6]Ciuraru, C. Nom de Plume: A (Secret) History of Pseudonyms[M]. New York: Harper Perennial, 2011: xxvi.

[7]Showalter, E. A Literature of Their Own: British Women Novelists from Bront? to Lessing[M]. Beijing: 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 2004:19,73-90.

[8]Bront, C. Biographical Notice of Ellis and Acton Bell, 1850[A]. Anne Bront. Agnes Grey[Z]. Hertfordshire: Wordsworth, 1998: 156.

[9]Barker, J. The Bronts[M]. London: Abacus, 2010: 679.

[10]Genette, G. Paratexts: Thresholds of Interpretation[M]. Trans. Jane. E. Levi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7: 54.

[11]Allott, M. The Bronts: The Critical Heritage[C]. London: Routledge and Kegan Paul, 1974:250-267.

[12]Smith, M. Selected Letters of Charlotte Bront?[Z].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123.

[13]Bront?, A. The Tenant of Wildfell Hall[Z]. Beijing: Foreign Languages Press, 1993: 31.

[14]Gaskell, E. The Life of Charlotte Bront[M]. London: Penguin, 1997: 259.

[15]都岚岚. 西方文论关键词:性别操演理论[J]. 外国文学,2011(5):120—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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