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凌, 刘 玮
(安徽大学 外语学院,合肥 230601)
荷马史诗《奥德赛》承接《伊利亚特》的情节,说的是英雄奥德修斯经过特洛伊战争之后,在海上历经千辛万苦返回故乡伊塔卡与妻儿团聚的故事。战争结束后,希腊军队整装回家,由于奥德修斯惹怒海神波塞冬,所以历经海难,同伴悉数丧命,他本人也滞留于神女卡吕普索的洞穴中,整日忧闷愁苦,盼望回家。另一方面,他的妻子佩涅洛佩却不知丈夫是生是死,备受当地一些贵族求婚者的骚扰。后来在诸神尤其是雅典娜的帮助下,奥德修斯终于踏上故土伊塔卡,并化妆成乞丐,以至于大家都辨认不出这就是曾经的国王,那些求婚者更是肆意妄为对其横加羞辱。最后他凭借神力,设计比武射杀了逼婚的众多贵族,重新确立自己的身份并建立伊塔卡和平的新秩序。
这部古希腊经典之作历来饱受争议,并形成了“荷马问题”研究热。德国学者沃尔夫等分解派认为荷马史诗并非出自荷马一人之手,而是由许多各自独立的片段缝合而成,其间有诸多不连贯之处[1]116。对于《奥德赛》,一个很显著的问题就是奥德修斯为什么要放弃在卡吕普索洞穴中“神仙眷侣”一般的生活及长生不老的日子,而去历经艰辛、舍命拼搏,以求回到伊塔卡。伯纳德特也指出奥德修斯的抉择让人困惑,“作为《奥德赛》核心的这种不透明性会让读者坠入五里云雾”[2]45。国内著名研究学者程志敏在其《荷马史诗导读》里给出了两个解释:其一是为了生存,因为卡吕普索曾坦言黎明女神爱上奥里昂,德墨特尔爱上以阿西昂,这些凡人的结局都非常不幸,死于非命。奥德修斯忌惮仙女会给凡间丈夫带来灾祸所以要想生存下去需回归凡俗的自我[1]256;另一个解释是为了夺回自己的权力,即代表雅典娜对不义者进行“末日审判”,重新设定人类的生活准则,重建人伦秩序[1]261。但是这两条解释都有不合理的地方。奥德修斯冒险返程势必触怒波塞冬,其生存下来的概率并不比待在卡吕普索洞穴中要高多少。所以说他为了生存而踏上归途有些牵强。而权力,荷马曾写道,想想天堂,还有不朽所能带来的权力,岂不比自己在伊塔卡做国王时获得的权力更大?他又为什么要在人伦秩序中夺回自己的统治权?所以权力也不应该是他回家的主要动力。至于他的妻子佩涅洛佩就更不是他急于回家的理由了。当卡吕普索随便假设佩涅洛佩是奥德修斯拒绝留下来的唯一原因时,奥德修斯用泛泛的“想家”来转移了卡吕普索的话题。伯纳德特至此总结道,“正是奥德修斯在卡吕普索岛上居留时的心不在焉,才使得这种拘留注定要完蛋”[2]42。
那么,奥德修斯为什么会如此心不在焉?我们认为这是他要回应神(宙斯和雅典娜)的召唤,宣扬新的信仰,代表神对不义者进行审判,从而融入稳固的神圣新秩序中,实现生而为人的价值。事实上,在卡吕普索的洞穴中,无忧无虑的物质生活无法填补他身份感缺失的精神空场。他的心不在焉是对自己国王身份认同的一种潜在渴望,而他的归返是对其国王身份的一种建构。根据古希腊人的身份观,他们总是试图将自己融入一个超越其存在的更高级的秩序之中,国王更是如此,其尊贵的地位,赖以存世的身份是通过与神这一更高级、更神圣的存在相联系而建构起来的。所以奥德修斯重返伊塔卡的过程中,战胜了死亡的威胁,化身老人蒙羞受辱,以及最后悉数惩治犯罪之人,都是一步步彰显神性,与神靠拢,建立国王身份(即神的地上代言人身份)的过程,以至于最后仰赖神祇达到内心世界的平衡。深入思考下去,古希腊人创立各种各样的神祇也同样是为了在这个世界上标记出那些无法解释的神秘力量,认同自己的存在,确立自我身份。那些代表性的神是将“缺场”铭刻于“在场”之上,是在人们熟悉的时空中插入他者,以此来明确自己在这个世界的位置。本文试图在古希腊宗教观念和仪式的理论支撑下,解开奥德修斯回家之谜,挖掘出国王复归的潜在主题,以透视古希腊人对个人身份的探索与建构。
古希腊人很久以前就在思考人类的本质和存在等问题,亚里士多德曾说过:“城邦以外的人,他要么是只禽兽,要么是个神”[3]。在他看来,人因为生活于城邦之中而获得了自己存在的身份。离开了城邦,他便什么也不是,因为他无法参与城邦中的宗教生活,无法与神建立联系,因而也就失去了自己作为人的社会身份和宗教意义。神代表了人所无法轻易控制的隐秘力量,人们赋予这些无形的力量以物质的实体,是明白了自我的有限性,认识到生命的短暂和外力的永恒,而在这个世界中找寻自己的身份和位置。
古希腊人之所以要创造神的形象,是想给与那些看不见的、超越人类活动范围的力量以肉眼可见的外形实体,是“为了在人类生存的世界给那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力量挪出一席之地”[4]336。古希腊诸神出现的时代,人与自然对立的观念尚未形成,古希腊的神其实是力量,宗教思想只是希望区分组织的一种超自然力量。这些力量具有各自的不同形式:动力系统、活动范围和局限。他们互相作用、此消彼长。虽然古代诸神具有各自的性格特征,但是整个神的世界事实上可以看作一个力量的综合体,他们存在的意义在于相互作用、相互联系的这个统一体中[4]360。古希腊人在提到某位神祇或者数位神明时,经常是单复数混用的,在他们看来,神不具有个人的特性,而是反映了一种力量的多个侧面和多种活动方式。所以神是没有实体的,他们的本质就是隐形的,是超越于庙宇中供奉实体的一种存在,而这些力量是缺场的,是人所无法认知和阐释的。深受这些外力影响的古人因而要赋无形以有形,解释它们的在场,并给予它们以人形,将之想象为来自异域的他者,以此与之发生身份认同而确认自己。他们并不是将神塑造成一种特殊的物件或一个具有神性的人,而是一种非个人的类型,如泛泛的年轻男人或女人。它总是承载了宗教的意义,表达了某种或多种力量,如美丽、聪慧、年轻、健康、力量、生命和运动,等等。这些都是神的属性,而恰恰年轻的人类身体可以充分展现这些力量,如同被神性的光芒所笼罩[4]362。古希腊人就是通过与这缺场的他者建立联系而认同了自己作为人的存在。
古希腊人确立“个人身份观”总是试图与神攀上关系,即他们总是希望进入凌驾于其上的更高级的生命秩序之中,也就是他们所理解的神的世界。个人通过成为某个团体中的一员而与神建立联系。这个社会性团体就是虔信者与神之间相沟通的纽带。这绝非是两种个体间的直接互动,而是表明了一个神与一个人类群体(特殊的家庭、城市、活动团体或某个聚居区)之间的依存关系。如果这个人被驱逐出家庭神坛、家乡的寺庙甚至他的故土,他也会因此与神的世界相隔绝。他就会丧失身份和宗教属性而被贬斥为非人的状态。而要重新获得他作为人的地位,必须证明他求祷于其他神坛,处于其他房檐之下或者融入其他新的团体,鉴于此,他才能通过参与祝祷敬拜而重新建立与神的联系[4]354。
皇室传说更是印证了这一点,国王总是会与神发生各种关系,包括收养、亲子关系以及性关系。这些证明了某些家族所拥有的神圣特权的合法性,并以此作为他们宗教权力的基础。这些家族是因为与神有某种特殊的亲密关系或者个人联系而获得这些权力的。神的垂爱保证了他们的合法地位以及他们高贵血统得以延续[4]357。所以,古希腊人总是寻求向神靠拢,在他们看来,个人的身份无关乎这个独特的个体,无关乎他不可取代的独一无二的特质,也无关乎他人性的一面与自然的其他事物是否有显著区别。如果一个人并不直接参与到公认神圣的某种秩序中,并不意味着他在强调个人的主体地位及价值,他其实是在寻找一个新的有秩序的整体而与神性神意建立新的联系。这样看来,奥德修斯离开卡吕普索返回伊塔卡,并非他想放弃与永生神之间的联系,也不是他张扬个性夺回权力的意想所决定,而是他想融进新的神的秩序之中,即由宙斯和雅典娜所确立的神性的规范世界。由此可见他是如何在与神的同一性中确立了作为国王自我的一种身份,并晋升于一个新的神意认可的秩序之中。
接下来本文通过对“战胜死亡”、“忍辱负重”和“最后审判”这三个神话素的分析,以证明奥德修斯的归返则是对其国王身份的一种建构。在《荷马的奥德赛和近东》一书中,布鲁斯·劳登对《奥德赛》和《圣经》新约进行平行对比研究,发现奥德修斯和耶稣有相似的在自己的王国受辱的经历,因而总结出“国王归来,无人认可,在自己的国度蒙羞辱”这样的叙述模式[5]259。由此又可衍生出三个主要的神话素:战胜死亡、忍辱负重以及最后审判。神话素是指神话的基本组成单位。神话素与神话素之间的相互关系决定了神话的深层结构。很多神话故事总是分享着一个共同形式或叙事序列,因此具有很多相似的神话素,它们成了解释神话的关键[6]。这三个潜在的神话素一步步推动故事的发展,阐释了奥德修斯这样一个凡人如何三番五次从鬼门关捡回性命,遵从神旨屠杀求婚人,涤清罪恶,最后又与神同在进行末日审判,以说明他重返王国是神的意志的安排,因而他成为国王也就是成为神的代言人。
神与人最大的区别在于,人生命的有限性而神存在的永恒性,所以神性是与战胜死亡这一特质息息相关的。根据弗雷泽的人类学理论,在远古时代的人们看来,要保证生命现象有条不紊地延续下去,国王必须具备神性,可以免除肉体的灾难,亦是不死的象征。这样一位神人的生命和健康至关重要,只要他稍微流露出衰退的迹象就要被处死,因为古人认为在肉体遭到严重衰退之前可以将它的灵魂传给精力充沛的继承者[7]。可以说,这种杀王的远古风俗在人们的心里留下了“国王的神性在于他对死亡的战胜”这样的集体潜意识。
正是这种群体的潜意识使得奥德修斯在卡吕普索的洞穴中整日以泪洗面,心心念念要归返故乡,这种潜意识里包含着对于曾经率领船员漂洋海上,与死亡抗争的过往数载光阴的追忆,也内含着重寻自己国王身份的一种潜在的意识。他如此强烈地渴望其实是自我身份的觉醒,因为曾经的航海经历已经将“免于死亡”这样神性的光辉深深渗透进他的潜意识中。虽然自己尚未觉察,但这种潜在的力量却成为他行为的原动力。荷马在描写他的海上经历的时候,采取的是倒叙的手法,让奥德修斯从第一人称叙事视角声情并茂地讲述在特洛伊战争结束之后,他如何领导同伴们智斗独目巨人,使大部分人免于被其吞食的命运,又如何力挫神女基尔克,让那些被变成牲畜的同伴恢复人形,而不至于被屠戮。此后他一次又一次地充当着领袖的角色,带领船员一次次地与死神擦肩而过,幸免于难[8]152-238。这样的第一人称叙事可以直接袒露奥德修斯的心声,可以看出他选取的这些故事都是以他救众人出险境为中心的,隐约折射出他对于自己王者身份的一种追寻感,并相信自己所拥有的神性一面,即一种起死回生的能力,这更给了他继续航海归返家园以信念和力量。就像耶稣在去圣城耶路撒冷的路上,驱鬼、医治各种病患、甚至令死人复活以让世人看见他所行的神迹,而信靠他作为神子的权柄和荣耀[9]62-141。所以,战胜死亡是神子与神王身份的一个重要标记。奥德修斯在这么多海难中,肩负着领导者的责任,被置之死地而后生,他在众人眼中俨然成了免死的神明,成为他们信仰的对象,这为处于刀耕火种、栉风沐雨的人类童年时期的人们提供了一种可以依靠的安全感,为他日后重登王位奠定了潜在的感情基础和信仰基础。
如果说战胜死亡是奥德修斯神性的潜在涌动,那么忍辱负重则是他彰显神性的一个侧面。在古希腊的哲学观里,神代表的是力量,是美丽、智慧等与灵魂相关的特质,而这些力量,无论是神还是人的灵魂都是缺场的,是无形的也是无法触摸的。古希腊人为了解释这些缺场的存在,就将它们想象成人或物的形态。神因而被描述为俊男美女,灵魂的美好也通过身体的健硕而表现出来。他们认为灵魂远离尘世生活,来自他处,是与神性相联系的流亡者,就将之想象成一个确实存在的物体,一个自足的真实存在,一个替身。灵魂存于活人内心,人需要控制它,也有责任去提升、净化以及释放它。古希腊的哲人经常声称聚集了散于个人全身的灵魂的力量并随心所欲地将之与身体分离开来,在其恢复了神性之后重新将其栓于肉体之内[4]366。所以,他们认为人的独特性在于灵魂,同样的,人的身份无关乎他的肉体,而在于灵魂。要想与神这个“缺场的他者”相统一,他们必须让灵魂摆脱肉体的束缚而得到净化。
奥德修斯回到故乡后忍辱负重的经历充分说明了“缺场”神的在场、灵魂的净化以及隐含神性力量的显现。海上航行结束,奥德修斯踏上了伊塔卡,但是雅典娜挥动黄金权杖,将他变成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几乎没有人可以辨认出他的真实身份。众人对他横加羞辱,尤其是贵族求婚者甚至卑微的女仆也对他恶言相讥、拳脚相加。然而,当奥德修斯见到自己的儿子时,雅典娜让他暂时恢复了原来的容貌,他儿子竟一时恍惚,将他错认为神明。后来宴会上来了个野蛮而丑陋的赖乞丐叫阿尔奈奥斯,对奥德修斯无礼谩骂,贵族求婚人一时兴起,想看他们相互搏斗以求悦人耳目,没想到奥德修斯“露出他那两条美好、健壮的大腿,露出宽阔的肩膀、前胸和粗壮的双臂”,轻而易举地收拾了那个赖乞丐。从这些细节描写可以看出,奥德修斯虽受尽羞辱却时不时流露出其尊贵的样貌,是一种美好的神性力量的展示。他一会儿变得垂垂老矣,一会儿又恢复得年轻力壮,是灵魂摆脱了肉体束缚的标志,解释了神的力量的在场。另外,雅典娜仅向极少数人显现她的形象,更是仅跟奥德修斯一人袒露了其作为神祇的真实身份,是缺场的存在。她一路伴随奥德修斯并暗中支持他收拾罪恶的求婚人。奥德修斯也是听命于雅典娜的安排,通过神给予的力量来改变自己,甚至是自我的容颜。所以,对他而言,神是缺场的在场。他外貌上的变化象征了灵魂的改变,说明他从神这一他者的形象中意识到了自身需要付出的努力,为了更接近神,他需要如此净化提升自己的灵魂。布鲁斯·劳登指出,那个向其挑战的赖乞丐阿尔奈奥斯可以看作奥德修斯的“戏仿的替身”(Parodic doublet)[5]273。战胜了这个赖乞丐也就是灵魂对于肉体的胜利,是神性力量赋予奥德修斯身份的特殊性。就像耶稣被钉十字架的时候,受尽兵丁的侮辱,还与两个强盗同死。强盗就是罪的体现,耶稣与他们同死,也是为了世人成为赎罪祭。他们都是通过灵魂的净化或赎罪使之向神这一“缺场的他者”靠拢,以便接下来确立自己是神的代言人——国王(或神子)的身份。
整部史诗的另一个高潮就是奥德修斯手刃恶贯满盈的求婚人。这个宏大甚至血腥的场面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古希腊的涤罪仪式,即借助某种物质性的力量和动作,消除罪孽,求得神灵的谅解和宽恕。正如前文所言,古希腊人必须在城邦之中举行各种宗教仪式与神建立联系才能确立自己的存在。涤罪仪式就是古希腊人宗教生活中很重要的组成部分。他们认为疾病、死亡、瘟疫等不祥的事情会使人与神分离,触动神怒,带来灾难,所以为了“把人重新整合到圣界领域中”,他们需举行涤罪仪式对某种污染或不洁加以清除、净化,以求得神灵的谅解和宽恕,恢复与神祇的关系,并在其帮助下重整社会秩序[10]117。在奥德修斯漂泊异乡的这段时间,伊塔卡确实处于不安宁的状态。并且,因战争而损失了大量壮丁,这片国度也笼罩着阴郁而衰败的气息。因此,奥德修斯杀死不义之人,后还吩咐保姆拿些硫磺消除秽气,生火熏房子,正是要涤清求婚子弟的罪恶,消除污染,重新恢复与神的联系。就像柏拉图说的那样,恶人的灵魂是不洁的,而神是纯洁的,所以不虔诚的人是无法向神献祭的[10]124。为了与神相沟通,获得幸福的生活,必须要洗清罪恶,保持纯洁。同样,若想接近神而重建自己的王国,奥德修斯必须铲除那些具有不洁灵魂的恶人,以此向神献祭或赎罪[11],这是他试图融入神性秩序的第一步。
接着,为了树立自己的王者身份,奥德修斯需要证明自己与神的关系。在整场仪式性的屠杀中,奥德修斯都有守护神的庇佑,换而言之,神就在他的身边,助他惩恶扬善、宣判罪罚。宙斯打出响雷以示征兆[8]402。雅典娜从高高的屋顶手持她那面致命的神盾,顿然使求婚人心生恐惧,四处逃窜[8]414。墨冬向大家证实了奥德修斯与神亲密的依存关系,说他亲眼看见一位超常的神祇站在奥德修斯旁边,幻化成门托尔的模样,激励奥德修斯并助其一臂之力[8]453。他的话说明奥德修斯完全是替天行道,宣扬神的旨意,这些求婚人是因为自己的罪恶受到了神的惩罚,自食苦果。这就如同耶稣预言的末日审判的情景,即审判死人,败坏那些败坏世界之人。耶稣说自己是代替天父说话行事,凡不领受的人都要接受末日的审判。他还说“我告诉你们,后来你们要看见人子坐在那权能者的右边,驾着天上的云降临”[9]55。这说明耶稣最后是在神荣耀的宝座旁,与之一起审判世人。由耶稣和神的亲子依存关系可以看出,在当时远古时期,奥德修斯在审判中确立了类似的神的代理人身份。
最后,与神同一,奥德修斯的统治获得了合法性,他因此荣升入神的世界,成为神所立秩序的执行者。在史诗的结尾,宙斯传达了谕旨:“既然英雄奥德修斯业已报复求婚人,便让他们立盟誓,奥德修斯永远为国君……”[8]455。这说明宙斯重立了新的国家秩序,因奥德修斯谨遵神谕,认可其为永远的国王。至此,奥德修斯的王者身份得到了完美的建构。他获得了自己的身份也就获得了存在于世的理由。
史诗《奥德赛》中,奥德修斯从特洛伊战争的血雨腥风中归来,历经海难不死,一心归返家国,就是要找回自己国王的身份。这一传世之作正深刻地体现了古希腊人对于神性的理解以及他们对个人身份的追求。奥德修斯一次次将同伴从死神魔爪下拯救出来,形成了自己具有“战胜死亡”神性这样的潜意识,所以他才会在卡吕普索的洞穴中如此烦躁不安,归心似箭。踏上伊塔卡之后,这才是他真正建构自己国王身份的开始。他忍辱负重是为了涤净自己的灵魂以蒙神垂爱,体现了神性力量这一缺场的在场,以至最后他与神并肩一齐收拾罪人,真正完成了一次从流浪者到神的代言人这一身份的转变。诚如伊塔洛·卡尔维诺所言:“在《奥德赛》的下半部分,一直存在着普遍的身份危机……与他国王身份相关的最重要的是,他的体力和他对敌人的无情袭击;而最最重要的,则是得到诸神的宠爱”[12]。他的这一结论一语中的,与奥德修斯的国王身份有关的是,他的灵魂中这些力量和勇猛特质的体现,而这些特质正是神性的显明。最重要的,是他与神的依存关系,这是他最终之所以成为国王的关键。
文本阐释的是古希腊人是如何把各种超越其控制的力量幻化成人形并将之奉为神明,努力与这一缺场的他者发生认同,净化灵魂而进入神性世界。古希腊人在神这个他者形象中映射出自身存在的同时,也给现世的我们关于身份建构以思考。后现代著名理论家齐格蒙·鲍曼就无奈地指出:“在后现代社会,我们在某种程度上都在移动,不管是身体的还是思想的,不管是目前的还是未来的,也不管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我们都不能确定,他/她获得了永久停留在任何一个地方的权利”[13]109所以我们或多或少都处于旅游或者流浪的地位。如此变动不居的生活同样隐射了现时代的“认同难题”,成为人们混乱与焦虑的源泉。“这种焦虑与人们自身认同的不稳定性与持续的、值得信任的和可靠的参照点的缺失有关。”[13]150这就是后现代社会的真实境况。无论是闲庭信步还是行色匆匆,人人都成了漂泊的奥德修斯,在身份认同的缺失中苦苦挣扎。于是,回溯希腊文化的源头,可以看到古代西方人是如何把神当作一面镜子来反观自身,通过这样一种自然的身份来认识到之所以存在的自己是谁。灵魂是通过关注一个与它本性相同的要素才看到自己的,这个要素就是神的要素,换句话说即人类的思想和知识。苏格拉底就曾说过:“真实的镜子比眼的镜子更清晰、更纯洁、更明亮。同样,神(the theos)比我们灵魂中最好的部分更纯洁、更明亮”[14]57。这也就是说,神的要素之所以成为评判人与事以及灵魂资质好坏的最高标准,是人们需要借此来认识自己、提升自己。近现代著名法国文论家福柯在这一点上就提出主体需要关心自我的论断[14]44,这个主体需要关心的对象不是身体而是灵魂,因为灵魂才汇聚了神性的因素,才是身份建构的核心所在。实际上,福柯的“关心自己”是把人们的目光引向人类自我的内醒,呼吁人们像古希腊人一样在检视自己灵魂的过程中,不断地向着共同美好的精神层面的神性要素看齐,以此作为各自身份建构的根本。《奥德赛》这一西方传统源初性的文学巨著,正是让现代人停下脚步,拨开物欲横流的云雾,看见能产生持续认同的事物乃是内在灵魂的神性力量,人们只有将个体的身份观建立在超越存在的稳定的终极根基之上方能在人生无意义的洪流中复归自己曾遗失的乐园。
[1]程志敏.荷马史诗导读[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2]伯纳德特.弓弦与竖琴[M].程志敏,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3.
[3]亚里士多德.政治学[M]//亚里士多德全集:第九卷.颜 一,秦黄华,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7:7.
[4]Vernant Jean-Pierre.Myth and Thought among the Greeks[M].New York:Urzone,Inc,2006.
[5]Louden Bruce.Homer's Odyssey and the Near East[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1.
[6]Lévi-Strauss Claude.Structural Anthropology[M].New York:Basic,1963:202-212.
[7]詹·乔·弗雷泽.金枝[M].徐育新,汪培基,张泽石,译.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1998:388-393.
[8]荷马.荷马史诗·奥德赛[M].王焕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
[9]中国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中国基督教协会.圣经·新约[M].南京:南京爱德印刷有限公司,2011.
[10]吴晓群.古代希腊仪式文化研究[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0.
[11]王晓朝.希腊宗教概论[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161.
[12]伊塔洛·卡尔维诺.为什么读经典[M].黄灿然,李桂蜜,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6:16.
[13]齐格蒙·鲍曼.后现代性及其缺憾[M].郇建立,李静韬,译.上海:学林出版社,2002.
[14]米歇尔·福柯.主体解释学[M].余碧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