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志荣
说是综述,其实只能算是一瞥。现在每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实体书,据说有两三千部之多,本文涉及十几部,就个人阅读来说已近极限,但就比例来看只能算是九牛一毛,主观、偏见在所难免,所幸这十几部小说,除了个人特殊关注之外,仍能够涵盖本年度最为出名的那些作品。此外,还有一些小说,如残雪的 《新世纪爱情故事》、夏商的《东岸纪事》,也值得注意,但因阅读所限,暂且存而不论。另外,可能也会有成名或尚不著名的作家富于创新的作品,完全逸出了我们的视野,这是任何时代都没奈何的事,也再一次提醒了我们的局限。
先说总的印象:都说二○一三年是长篇小说的大年——种种热闹,确实使得本年度长篇领域显示出一派繁华的局面。然而,如果再仔细检查的话,却不难发现,繁华只是表象,近些年中国小说内在的主题或关键词,其实相当稳定,此中意味,颇耐琢磨——普遍稳定之中,却也有少数突破,那么,这突破也便实在可喜。
现实仍是中国小说关注的一个重心。这在转型愈益深入的现时代,其实也不意外。著名作家和文坛新锐,把触角纷纷伸向社会热点问题,在矛盾纷繁复杂的现时代,同样一点也不意外。与一切变革年代相似,这些作品都带有某种“问题小说”的性质,但和以往不同的是,文学这一次,并不是冲锋陷阵的排头兵——这却也并不是没有收获,至少在艺术上,它们并不为“问题”所限,而都展现出时代的复杂面影,这当然也可以说成是,中国作家对“现实”的理解趋于成熟。
本年初,高产的贾平凹,便携其三十六万字的小说《带灯》,又一次震动文坛。去年便有刘震云的《我不是潘金莲》,处理一直广受关注,但一直又似乎无解,且似乎是某种无形的文学禁区的“上访”问题。今年贾平凹以其新作对之进行重磅关注,也可见得问题的深广,使得文坛名家们也不能不“思出其位”,放下身段,不避“问题小说”之嫌,越界对社会热点问题进行关注和研究。
名家到底是名家,虽说是处理热点问题,却并不触及无形的红线,采取了某种明显的回避策略。从另一方面看,回避也有收获,刘震云从一个有些滑稽的起头,一步一步展开官场众生相,也一步一步写出问题的荒诞纠结——似乎谁都没有责任,似乎谁都很冤枉,问题却一层层积累下来,又一次次被用荒唐的方法处置,滚雪球一般不断放大,最后,蚂蚁也变成了大象,个中荒诞尽在不言中。比起刘震云前几年的力作《一句顶一万句》,《我不是潘金莲》只能说是小品,荒诞夸张,近乎直露,有点《官场现形记》和《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的味道。从文学看,不能算上品,但也有深刻的地方,譬如失却了民间原来运转自如的自我调解机制,法律不能触及的道德、心理问题得不到化解,在荒谬的系统中只能被不断放大,从而导致最后的难局。此中问题,并非简单的推行法律所可解决,甚者法治也可以成为回避问题的借口,但此问题,由来已久,其起源可以追溯到近代以来单向度的现代化过程,注定是个较长时段的问题。与《我不是潘金莲》相比,贾平凹的《带灯》,从问题入手,处理的却不只是简单的社会问题,而展现出了当下中国乡村社会基层的方方面面——种种问题,种种众生相,也便有了几分古代中国“观风”的味道——闻乐知雅意,观风知兴衰,文字通灵,也便可触到几分盛衰之几。贾平凹自述写《带灯》时,“兴趣了中国两汉时期那种史的文章的风格”,①贾平凹:《〈带灯〉后记》,《东吴学术》2013年第1期,第26页。但从其笔法看,却仍是以往细腻扎实、紧针密线的徐缓风格,仍是观风而非写史。不过,换个角度,贾平凹的十几部长篇小说,除《废都》而外,从《浮躁》、《高老庄》、《土门》,至新近的《秦腔》、《高兴》、《古炉》、《带灯》,如此持续地“现实主义”地关注中国乡土社会历史和现实(尤其是近二三十年)的变化,当代成名作家中,一人而已——无心插柳柳成荫,其历年作品积累下来,倒颇有了几分社会史和风俗史的意味,可以说是其长期扎实工作应有的回报。
同为关注现实,贾平凹的《带灯》可以说是写实,九月份出版的阎连科的《炸裂志》,则可以说是寓言。“炸裂”两字,先声夺人,颇得近些年疯狂式发展的神韵,但既为寓言,概括、处理便都有“失之于简”的地方。阎连科继承了他以往荒诞、夸张的笔法,也继承了其以往对权力的漫画化批判,只是历史毕竟不能简单地以权力争夺来概括,普通人的愿望和力量,也毕竟不可以忽视,否则便失去了历史的 “生气”——如此,“志”便未落到实处。从其笔法看,虽说模拟地方志,但“志”也基本上是个概念,仅有地方志之名,未具地方志之形,基本上仍是常见的按时间顺序进展的叙述。阎连科近些年提出了“神实主义”的概念,但“实”有了欠缺,“神”也便依托不稳,形神不能相应,便易有主题先行之弊,这可说是近些年此类小说易见的弊病,也是功夫和耐心不够的表现,若能再细致耐心、低调无为一些,“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眼光和表现都可能两样些,写作也或可再上一层次。小说结尾,寓言化为预言,显示出对时代发展某一趋向的忧虑,“言者无罪,闻者足戒”。
和著名作家相比,年轻作家表现现实,也颇有可圈可点之处。一九八六年出生的郑小驴,本年出版的《西洲曲》,说是表现计划生育问题,但其优长之处,其实在于表现了一个年轻人成长期所看到的底层生活。因为年轻,因为有许多鲜活的经验和记忆作底子,读来便多了许多感性的润泽和个体生命的信息。这是来自生活一线的年轻作家的天然优势,也是 “江山代有才人出”之所以有其必要的部分原因。
在历史上,近代化转型时期,也常是现实主义小说兴盛的时期,因种种新现象需要去探索、关注和研究,不过好的小说,都会有某种宏阔的视界,即使从问题出发,也不会为问题所限,这样才有长远的价值。从这一方面看,当下中国关注现实之作,问题意识有余,视野和格局则有些不足,态度也不够超然,便容易被当下所限,亦正说明此一进路,尚有充足的发展余地。
余华的《第七天》,一般可能也会被认为是一部表现现实的作品,这当然有其道理;而由于出版之前的商业化宣传,这部作品也引起了广泛争议,毁誉参半——但几乎所有观察都忽略了一点,《第七天》最特殊的地方,其实非常严肃,不只是所谓的“表现现实”,更是表现当下现实中中国人的内心状况,这对于余华的创作来说似乎是飞跃了一个层次,对于当下中国文学来说,也是一个可喜的进展。就这一点而言,《第七天》其实可以说是叙述了一个“灵魂空间的故事”——它不仅是在描写底层中国人生活的艰辛,更在于描写他们灵魂的枯槁和无所皈依,于是便出现了小说中描写得生动可感、极其出色的游魂世界,而出于人道主义的同情心理,余华在这个游魂空间中设置了某种类乎乌托邦的世界,让这些孤苦无依的灵魂,在这个虚拟空间中得到了他们在现实之中得不到的温暖、关怀和慰藉。《第七天》有几分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开创者之一胡安·鲁尔福的 《佩德罗·巴拉莫》的意味,一定程度上也许可以说是余华在向鲁尔福致敬——但余华的处理实际上颇有自己独具一格的地方,他的鬼魂世界有自己清晰的逻辑,其中的心理也是一般中国人完全可以理解的,与《佩德罗·巴拉莫》全然迷离恍惚、不可用常理测度的迷宫式的幽灵世界并不完全相同;《第七天》也指向了某种奠基在相互关怀和同情之上救赎的可能,和《佩德罗·巴拉莫》完全的阴暗荒诞也不一样。
《第七天》可能从新闻报道里撷取了一些创作素材,譬如强拆,譬如医疗丑闻,譬如青年人卖肾换取苹果手机,等等,这也是这本小说容易引起争议之处,事实上也是这部小说写得比较薄弱的地方,因为到底缺少实感性的生活经验,一些具体的细节和微妙的心理就很难有切身的体会,也就难免有空疏和臆想的成分——对于成名作家关注现实生活来说,这实际上也是一个很难克服的弱点。但反过来看,余华对这些素材的处理,实际上也颇有自己独到的地方:他写的不只是经济和生活上的被剥夺,写的更是心灵上的被剥夺;写的不仅是现实中的不平等导致的经济和权利上受压制,更是价值观被流行思想麻醉主宰之后心灵上的被控制——这一点,深刻地触及到了当代中国作家都没有触及的地方,可以说是一个了不起的突破。所以尽管这部小说也有薄弱之处,但瑕不掩瑜,在本年度出版的小说中属于最值得重视之列。
这也就引出了当下中国小说的另一个关键词——“内心”。当下中国作家开始关注中国人的内心世界和内心生活,并且渐有蔚为潮流之势,这无论如何是一个可喜的进展——不仅因为它比单纯平面化地关注现实生活表象要深入一层,更由于内心世界的状况几乎就是现实世界状况的根底:现实的混乱来源于内心的混乱,内心里的焦虑也直接导致了现实的不安——内心世界从来不是一个封闭的空间,现实生活方方面面的信息就直接表现在这个空间之中,就此来说,检讨当下中国人内心生活中方方面面的问题,找到其中的关窍,寻找疗救的可能,指出向上一路,无论如何是当代文学和文化值得努力的方向。就当下文学表现内心生活而言,普遍的趋向还是比较偏于对负面因素的发掘,上出之路偶尔有作家会有所触及,总的来说意识和力度都很不够——但这大概也是绕不过去的必由之路,经验的积累和发掘的深入或者会在将来使得文学在这一向度上有所突破。
苏童的《黄雀记》,一般被认为是一部情节性较强的佳构之作,小说的叙述确实非常圆熟,节奏和情绪的控制,气氛的营造和心理的把握,也非大作家不能为,但就其深层关注而言,这部小说其实关注的是“罪恶的心理学”:一桩“黄雀在后”式的强奸案,牵涉到其中的三个普通人,保润、柳生和小仙女在之后十来年时间里心理的变迁。暂时逃脱惩罚却背负“罪”的重压的柳生的心理纠结,被冤入狱的保润的生命波折和心理变迁,以及并不全然无辜的受害者小仙女在新时代性格、心理和命运的变化,都在小说中表现得极其生动和有说服力,也显示出“罪”以及对其不公平的处置,会导致的可能后果。苏童的小说一向以营造气氛见长,《黄雀记》也并非情节所可概括。阴暗湫湿的香椿树街,一开始就笼罩着精神失常的气氛,三个主要人物性格上的缺陷,香椿树街人们特有的心理,都使得这样的故事注定会在这样的气氛中发生,而其独特的发展也与此种环境以及其中人的心理气质若合符节,无过无不及,在本年度的小说中属于技术上最为圆熟精致之列。这部小说也有遗憾的地方,就是小说一开始笼罩着一种象征性的氛围,祖父的精神失常、香椿树街庸常无奈的气息、精神病院莫名的氛围和保润逐步在其间发展出的精致和习以为常的暴力、案件发生地点怪诞的树林和水塔……凡此种种,都让这个故事发生的环境有着一种怪异和失常,而又隐隐和历史与现实有着关联,具有上升为普遍化的象征的可能,可惜的是这种象征性未能一以贯之地保持下去,否则小说的成就要更高一层。
年轻作家乔叶的《认罪书》,以及更为年轻的“九〇后”作家冬筱的《流放七月》,是今年的意外收获。两部小说也都涉及到“罪”的主题,乔叶的处理,更着力一些,《认罪书》的形式是一个曾经堕落的女子的手记,她由自己的罪恶和报复欲出发,犹如探案般地逐步发现了他人的罪恶,以及曾经充溢在历史中的普遍的罪恶,最后幡然醒悟,承担起自己的那一部分罪责,然而以往的罪责毕竟不能简单消弭,就在她开始醒悟并开始悔改时,种种巧合使得其恶果骤然浮现,也使得她陷入更深刻的忏悔之中,最后在因癌症死亡前,留下一份警醒世人的手记。乔叶的这部小说,形式上有新颖之处,涉及的问题也比较深刻,也有现实性,有论者比之于托尔斯泰的《复活》——这个比拟有恰当的地方,就是忏悔的主题,但也有不合适的地方,《复活》写的不仅是人性中的恶,也不仅是忏悔,更是忏悔之后灵魂的新生——乔叶在后一点上,明显不足,但这也可以说是时代和环境的局限,不单纯是作家个人的责任。总体上,这部小说也是本年最值得关注的小说之一,既是乔叶个人的收获,也标志着年轻作家的重大进步。
冬筱的《流放七月》,也给人惊喜之感。作者是“七月派”诗人冀汸的第三代,小说的情节主脉,也是主人公探索祖父一辈(小说中也设置为“七月派”诗人)生命历程和亲历的历史(尤其是株连甚广的冤案)的过程,在探索的过程中,对自己的生命也有了新的发现和认识。这部小说给人的惊喜之感,不仅在于年轻的、刚出道的作家也开始表现出其历史意识,更在于将历史和自身生命的勾连,并且他也不是公式化地处理历史,也写出了置身于历史中的人们的恩怨错综、由于冤案导致的心理上的隔阂和长期的心理负担,以及它们对后两代子孙命运的影响,小说最深刻的提问可能在于:历史就那么简单轻易地过去了吗?它对于后人生命和心理上的创伤究竟何时以及如何才能平息?——有没有这种可能?一个刚刚出道的年轻作家就开始思索这些问题,也让人对于以后的文学不至完全流于平面化和娱乐化有了一点谨慎的乐观。
三部小说都出现了情节上的巧构和巧合,趋势是,愈年轻的作家,巧合就运用得更多一些。巧构向来被认为是匠气的表现,会影响到小说的从容大气,而巧合则常是作家能力不足的表现,更有着通俗化的危险。相比较而言,巧构和巧合在苏童那里得到了完全的驾驭,没有伤害到小说的整体氛围和主题,在乔叶那里,就已显示出几分匠气,到了冬筱那里,则显然已经有了通俗化的危险。《流放七月》中描绘的三代人,处于各种复杂的亲缘关系之中,尤其是小说明线的几个人物,本来大家互不相识,后来才发现都有着家族第三代成员的身份,这种巧合,是通俗文学的典型方法,年轻的作家可能过多受到了青春文学和网络小说的影响,事实上小说中“寻找和发现”的主题,已经有充足的戏剧性,完全用不着再用这些小家子气的巧合来增加,这也就是经验和功力不够,需要向成熟作家学习的地方了。
三部小说表现“罪”,最后都让罪人走向毁灭,这是颇有意味的地方。我的揣测,除了要刻意深刻之外,要表现灵魂的觉醒和复活,当代中国作家的准备和功力,可能都明显不够——不像《复活》,老托尔斯泰的这部小说,固然表现了“罪”,更自始至终贯穿着灵魂苏醒与复活的钟声……
“记忆”也是当下中国小说的一个主题,事实上,乔叶的《认罪书》与冬筱的《流放七月》也都涉及到这一主题,前者牵涉到对集体记忆的勘察,后者则发掘家族记忆——更多一些与个人生命的关联。如果说,年轻作家在处理历史记忆时需要采用探索和发掘的方式,那么以往历史的亲历者,则更多采用回望与总结的姿态。
韩少功的《日夜书》,有论者以为是一本“记忆之书”,在记忆和小说之间几乎难以划分出来清楚的界限。这个看法可能并不那么完全准确,作为一本“盘点”之作,《日夜书》当然有记忆的基础,但事实上也有总结的意味——韩少功和他的许多同辈人一样,已纷纷进入花甲之年,旧说“三十岁为一世”,经历过两世,又是“文革”与“改革”那样截然不同的两世的一代人,清点集体记忆和个人记忆,非但有其必要,读者也期待它能告诉我们许多切身而富于启发的信息。小说的叙述总的来说比较明晰,也有几分从容散漫,难能可贵的是未流于夸张和炫耀,而有几分客观节制,但既是总结,当然也就少不了类型概括,韩少功自述本书受到了“纪传体”的一些启发。①木叶、韩少功:《韩少功:从文革时代到改革时代》,《中华读书报》2013年9月25日。小说以“我”(陶小布)的叙述为线索,串起了一些不同的人物和故事,旧日的知青转为官员、企业家、民间思想家、发明者……时代改变,身份改变,也就难免引起许多可笑可悲或者啼笑皆非的故事。以“纪传体”来看,小说中马涛和发明家贺亦民的故事,最为有声有色和富于启发性:前者是“文革”时期的“民间思想家”,有几分先觉者的意味,在新时代却自我膨胀,成为一个令人厌烦的“自我中心主义者”;后者身世坎坷、漂泊江湖,却因思维不受拘束阴差阳错成为发明家,但在新时代,他在发明和改造时虽然能别具心裁,却不能明白和适应当下社会中种种明的暗的规则,其悲剧固然出于意外,却也有几分必然。作为知青一代的“变形记”中的个案,这两个人的故事,具有颠覆一般认知惯性的丰富信息,所以最能引起一般读者的注意,与之相比,叙事者陶小布,就显得有些普通,却也许更有代表性,他也有自己的成就,却不像前者那样传奇和引人注目,也曾有过冒险和抗争,然而也就这样默默无闻地老去了,但虽不易为人注意,却不乏对时代和现实的感应和思考,更能够代表隐没在黑暗中的一代人的良知,其无奈和悲悯也便容易引起人们的同情和共鸣。不过总的说来,与人们事先的期待相比,《日夜书》的成就还是有一些差距,其中的原因,也许恰在于因为到底有概括的野心和表现时代的意思,无形中便减少了些与个人生命血肉相关的信息——不论对于文学还是对于自己来说,后者显然更为珍贵。
与此相比,林白的小说《北去来辞》,个人的记忆和经验便有了充溢的表现:“个人经验是这部书中至为重要的内容,这意味着,除了我把自己的个人经验给予书中的人物,同时也必须为书中的人物找到属于他们的个人经验。”②林白:《〈北去来辞〉后记》,《北去来辞》,第418页,北京:北京出版社,2013。有意思的是,林白的本意是写个人,却无意间也写出了时代的面影,而因为带着个人信息,这时代面影便也变得鲜活生动,有生命的痛感和温度,与具体的人息息相关,而不只是冷峻的总结与反思。“海红”六十年代的孩提记忆,八九十年代的文学狂热与生命跌宕,新世纪的成长与突围,一方面是她个人独一无二的经历和记忆,另一方面,在与他人的交错纠缠中也折射出时代的面影与信息,与此同时,她也负荷着创伤与痛苦艰难却显著地成长,从个人的世界走向广阔的天地,从与世界格格不入的走向一定程度的和解——这种成长、进步与改变,其实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在此过程中,与海红生命密切相关的慕芳、银禾、春泱、道良等人生命信息的加入,则延展了小说感应的触角和表现的深度和广度,使得一部表现个人记忆的小说有了厚重之感。这本小说一定程度上是林白之前写作的集大成之作,她以前小说中的各种主题和人物都涌现到这部小说之中,“从未有过这么多的人物,如此深长的时间来到我的笔下,我也从来没有如此地感到自身和人物的局限”。③林白:《〈北去来辞〉后记》,《北去来辞》,第418页,北京:北京出版社,2013。不那么准确地说,《北去来辞》可以看作是《一个人的战争》与《妇女闲聊录》的“合体”,如此迥然相异的两种小说在《北去来辞》中形成了有机的结构,融合得亲密无间,也可以看出林白卓越的才能和显著的进步,属于本年度长篇小说的重大收获。
与《北去来辞》一样是去年发表、今年出版的路内的小说《花街往事》,也给人惊喜之感。这同样是一部融合集体记忆与个人记忆的作品,就描写的切实可感来说,可能有许多个人和家族的经验作为基础。小说的前半部分描写 “文革”以迄八十年代,视野开阔,表现从容舒展,语调兴奋、不乏讽刺,却均得到了节制,颇有几分大家气象,尤为难得的是,“七〇后”作家正面描写“文革”年代,却也做到了有声有色,与亲历者的表现相比不遑多让,让读者对年轻一辈作家理解和表现历史有了更多期待。从个人的阅读感受来说,小说的后半部分,似乎稍显得逼仄了些,不像前面那样从容舒展、气象开阔——这从篇幅上也看得出来,后面五章的内容,才与前面三章篇幅相若,还略略不及些,除了内容方面更多表现主人公个人经验的原因外,作家写作时力量和气息也可能没有得到最恰当的调节,以致写到后来,气息有些衰弱,这可以说是这部小说的遗憾,但总的来说,无疑是一部成功之作,也让人们对路内的写作有了更多期待。
本年出版的“八〇后”作家甫跃辉的《刻舟记》,写的是边远地区的童年记忆,牵涉到创伤、暴力、性、觉醒和成长等种种主题。许多作家在创作开端或创作改变的关键阶段,都会有一部回忆与描写童年之作,与前人相比,甫跃辉的这部小说,至少做到了真诚、可感、有声有色,充满了具体的生命印记,又不乏情感与思考的深度,作为一代人的记忆的“影子”,①甫跃辉说:“如果真实经历是一棵树,它们便是树的影子。我的写作更多瞄准的是影子,在我看来,影子比树本身更迷人,甚至,更真实。”见甫跃辉《〈刻舟记〉后记》,《刻舟记》,第214页,上海:文汇出版社,2013。它可以说是“八〇后”作家的《在细雨中呼喊》或《少年血》,起步阶段能有如此表现,非常难能可贵。
二〇一三年,有两部小说犹如突然闯入的黑马,震惊文坛——它们都经过了长期的准备,写作上都很有特点,均牵涉到对民间生活的表现。表现民间当然不是什么新主题——但事实上仍有许多空白可以发掘,这两部小说,则在这个方向上,都有新的贡献和进展。
金宇澄长期从事编辑工作,今年出手的第一部长篇《繁花》一举成名,引起很多赞誉,也引起很多争论。许多评论都把关注重点集中到小说中的上海方言上,但可能更值得关注的是,这部小说不论从笔法与趣味上,都与近代以来的上海小说,如《海上花列传》、《海上繁华梦》、《歇浦潮》等一脉相承,笔法上的平淡节制、注重细节,叙述上的穿插躲闪、紧针密线,视点上的贴近日常生活,趣味上的注重世俗风月,都颇得此派小说神韵。小说用几个普通人的经历,穿插描写了两个时代,和同类小说比,没有对大事件大转折的戏剧性表现,却更贴近日常生活的底色,也让人们对两个时代上海普通市民阶层的日常生活有所感受和认识。而从其成绩来看,小说中表现新时期的市民生活,连篇累牍的私情、酒局、幽会,未免让人有些不耐,表现“文革”时期的部分,许是经过了时间的淘洗,却做到了有声有色——除了有拾遗补阙的意义之外,读来也颇有兴味。贴近日常世俗,其实也是“双刃剑”,好处是比较切实可感,有日常生活的韵味,坏处则是繁冗琐细,趣味和境界不高——这是这一派小说共同的弱点,《繁花》也未能幸免,所幸在密实繁冗的世俗生活细节中,偶尔也有一些部分意境清幽,显示出“让人心明眼亮的一刹那”——的确有几分《海上花列传》的神韵。
从近代以来,表现上海生活的小说,不知怎么的总有些阴暗雾数、格局狭窄,在这种情况下,看黄永玉以个人记忆与旧时湘西生活为底的八十余万字的长卷小说 《无愁河上的浪荡汉子》,便有让人豁然开朗、精神一振的感觉。《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毫无疑问是今年出版的成就最高的小说。事实上,小说发表之前在《收获》杂志上已经进行过长达五年的连载,恰好在二〇一三年正式出版,是本年度长篇小说领域的幸事。小说写湘西生活、旧时人物,浑朴野性中有一种从容达观,不仅是在写一种近代以来饱经摧残、日渐流散的生活方式,也是在写一种生命哲学(在今天愈发显出其意义,也便愈有追寻和回顾的必要),而由于作者的个性、阅历、处境,都足以使他逐步接近无所顾忌、从心所欲之境,小说的文体也便近于汪洋恣肆、收放自如,读来使人神往——这事实上是没法模仿的,凑巧有此成果,只能说是中国文学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