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
西方重礼仪,中国尚人情。礼仪如白天,在阳光下直接明了,彼此愉快便达到目的;人情如月夜,影影绰绰,要费心捉摸。礼仪是可以训练的表面功夫,人情却是心和脑合作的全方位浸润。
平心而论,这一盒广式蛋黄白莲蓉月饼质量上等,再不济也属中档货,尽管我没尝过。送它给我的朋友是“有头有脸”的生意人,他暗示,这就是他拿来做公关的。光看超豪华的铁盒子,就不能不产生信心。
我和妻子经过保安岗亭时,将这盒月饼送了出去。原先打算送给熟悉的保安小周,但这爱唱歌的小个子不在,想及明天就是中秋节,再耽搁就失去意义,便给了在岗亭值班的一位。去年年底我回美国前,小周已在这里,8个月后回来,保安多数已换,脸熟的只有他。值班保安接过妻子双手递进窗口的月饼,点点头,算是道谢。我目击这一幕,本想加几句,诸如:这是给全体保安的,谢谢你们,辛苦了!但嫌做作。事情就这样过去,月亮准时从小区的侧面升起,叫人想起月饼里玲珑的蛋黄。
然而,我的疑心却加重了。因为每次经过大门前,接过月饼的保安脸色总是紧绷的。按常理,他每天镇守岗亭,阅尽小区居民的脸,不会不认得我们老两口。又,除非记忆力特别糟糕,不会不记得我们送了月饼,他并非拿月饼拿到手软的有权力者,然而,那盒月饼并没换来额外的微笑。一般而论,收礼之后,双方的关系应更近一步,步入“熟人”的堂奥,他提供多一些热情,是题中应有之义。他一视同仁如昔,如果排除以下可能:小区300户居民都给保安送了月饼,害得他们连夜雇车往礼品回购店送。除此之外,可以说表现是反常的,属于“不近人情”类。
于是,我不得不带着惶恐,反思一番。毕竟,我在海外生活了30多年,对“中国式人情”这门奥妙无穷的学问,早已荒疏。在我这一方,最受诟病之处,是没送给“熟人”。或问,没有熟人怎么办?答案是:先把对方“恶补”成“准熟人”,在送礼之前,须建立起码的互信,让他知道你住在第几栋第几号,哪里来的,姓什么。检验交往的火候,简略之法是,你进出小区大门时,对方认得你,飨以比对生人稍多的微笑,并加上“吃过了”“散步去呀”一类亲热话。没做好这一入门功课,你只好老被贴上“陌生”的标签。他身为保安,当然不会歧视你,刁难你,但你不可能受信任。
没有信任,交往之初的自然反应,便是猜疑和提防。面对一盒陌生人递来的月饼,他怎么想?很可能不是感激,而是从“凭什么对我这么好”引申出的推测,诸如:一、月饼是变质的,送者不过做顺水人情。二、月饼是有害的,送者存心让我在病房过节。三、月饼太低级,送方坚决不沾,便把岗亭当作垃圾筒。如果阁下认为这般推理近乎荒唐,那么,倘若在大街上,有人拦住你,笑嘻嘻地递上一盒包装精美的月饼,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往下,保安怎么处理?可能吃掉,如果敢冒险,或者想到,送礼者还在小区,万一出事可以找到人;可能转送出去,为了保险;可能送到垃圾桶去,嘟囔一句:“妈的,蒙人!”
一路想下去,越想越不是滋味。碰巧在小区内遇到认识的小个子小周,我头一次和他正式地对话:“前天我们想送一盒月饼,见不到你,只好给了值班的,不知道大家能不能吃到?”“我这几天上夜班……没关系啦,给谁都一样。”他比我年轻,却圆滑得多。
选自《羊城晚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