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伽
海 上(外三篇)
◎林 伽
他只是重复地强调他与世隔绝,非常寂寞,说他特别想上岸,海上的生活枯寂无聊,苦闷难耐。
我想告诉他,在岸上喧哗的世界里,其实我和他一样,感到枯寂,可我不想破坏他的幻想,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总是很冷,不管在哪里,只要睡着,我就会感到寒冷而无所依傍。醒来的时候,家中空无一人,说话都有回声,如同幽谷。我一个人醒着,坐着,没有回应,仿佛这空荡荡的世界本该这样。人们的身影将我远离,这样的光景也已经习以为常了。
我常常回想这几年来的日子,时间一直走着,走慢时觉得疲惫,走快时又把什么都忘了。过得好的时候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过得再差,也慢慢能熬过来。我没有工作,日子久了就以为自己不会工作。生活总会告诉我,不做事就一无所有。身边的朋友升官的升官,结婚的结婚,甚至二婚,我还是老样子,在人问及近况时只能用“凑合”二字搪塞。渐渐地,有些朋友也就消失在了经常联系的通讯录里。
我常常想起来三年前的冬天,那时我常常南京和上海两地跑,没有事情做的时候就在外滩步行,买瓶矿泉水和一些吃的,从外滩一号走到外白渡桥,再从外白渡桥走回来。如是反复走了不知道几千遍。走累了就找个地方坐下,抽烟,喝水,吃东西。大概所有人都看得出我的多余,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来观光的人把他们的相机给我,让我帮他们拍照留念,每个人都笑得那么幸福。我从来不拒绝他们,一边按快门,一边心里祝他们幸福。有时候我和素不相识的人坐在同一条长椅上,看黄浦江对面的东方明珠,或者转过身来看和平饭店、海关钟楼和浦发大厦。我带着本子和笔,把这一带的西洋历史建筑全部考察了一遍,记下它们的建造日期、建筑师和施工单位,沙逊和邬达克,格洛尼,公和洋行,德和洋行,通和洋行,1919,1923,1927,以及无数根象征着当时最时髦的古典折衷主义建筑的罗马柱。有时我坐在钟楼对面,看着远东第一建筑的穹顶,时针冷冷地转动,仿佛有话要说,它已经被无数人看过了,无数人记得它,却无人能被它铭记。我的心情也许它懂,但我不懂它的心情。
黄浦江上的游艇在夜里灯火辉煌,同一条江里,拉沙子的船只悄然驶过,不知去向何方。有些船是准备出海的,我便想象着自己在船上,驶向大海。这样遐想会让自己轻松一些。那年,我的一个朋友在中国远洋运输集团的渔船上做真正的水手。他们的船经常开到公海去捕鱼。有几回我在深夜里接到他的电话,他说他们的船正在海上。他感到寂寞极了,常常深夜跑到甲板上,看黑夜里无垠的海面,他告诉我,不
知为什么,海水在黑夜里能发出微弱的光,这样的光可以看到船舶驶过的踪迹。我跟着他的描述遐想,觉得那场面很壮观,但是他不觉得。他只是重复地强调他与世隔绝,非常寂寞,说他特别想上岸,海上的生活枯寂无聊,苦闷难耐。
我想告诉他,在岸上喧哗的世界里,其实我和他一样,感到枯寂,可我不想破坏他的幻想,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雨天的葬礼
一位朋友的家人去世了。
那天下午,很意外地接到朋友的电话,请我去参加他父亲的葬礼。我拿不定主意,去还是不去。最近心事如麻,何况又天天下雨……
最后我还是决定去。我在电话这头说,“好的,我会来,别太难过了啊。”然后挂掉了电话,把手中抽了一半的烟掐灭在烟灰缸里。
晚上我翻开衣柜,想找一件葬礼上穿的衣服,却找不到哪怕一件纯黑色的外套或者正装。我没有正式的黑西装,基本上都是红、蓝等纯色,或者花纹繁复,要么就是格子。我似乎永远不可能主动去买正装,而且是故意的。
晚上室友回来,我敲开他的门,管他借黑色正装。他打开衣柜随手就翻出来一件给我。我试着穿在身上,并不合身,肩线都快到手胳膊了。室友身材比我高大,他的衣服穿在我身上一看就是借来的。
室友问我是不是要去应聘工作,我说,要去参加一个葬礼。他看着穿西装的我,突然笑得很开心,说,“你穿这个就像贾樟柯电影里的小武。”
半夜的时候,我躺在床上,外面在下小雨。我想弄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答应朋友去参加葬礼。他是怎么想到请我,而我为什么又要答应他呢?可能是我对这位素未谋面却已去世的老父亲的一生感到好奇并且惋惜吧?朋友和我几年没见面了,毕业后各做各的,也没有什么能够发生交集的事让我和他见个面。他现在在苏北老家做公务员,具体做什么样的工作,不得而知。
一夜没睡好,天刚亮我就起身,洗澡,整理衣冠,把我的长头发束在后面,好让我的朋友家人们感到不那么惊悚。
我穿好昨晚借来的黑色西装,去长途车站买了去苏北的大巴车票。全程要三个多小时。在车上我方才感到困意。这大巴不是高铁,满车坐的都是面如土灰,离家出来讨生计苦钱的人们。雨还在下着,每个人都拿着伞,车里面满是人们带进来的雨水。满车都是人群散发出来的各种气味,汗水,烟味,工地上的灰尘和厨房里的油烟。他们说的话在我耳中一直如蜂鸣般杂乱地嗡嗡作响。
车窗外的风景了无生趣。不知过了多久,我睡着了,进入一段大同小异的梦境。我梦见自己提着行李,在看不到头的公路上走,路过堆满肮脏残雪的一个个树坑。
突然,朋友的电话铃声把我吵醒。他告诉我说,他已经在车站等着接我,问我几点到。我问了司机,告诉他,还有两个小时。然后又陷入半梦半醒之中。车上的人们仍旧吵吵嚷嚷,车载电视里传来不合时宜的香港功夫片的打斗声,陈真正在虹口道场和一个日本人决战。
大巴尚未驶进车站,我就看到了我的朋友。他在车下朝着我笑,冲我挥了挥手。我跟他上了车,一路无话。倒不是无话可说,而是因为此行的属性和气氛,我觉得应该保持肃穆。
朋友家是一间复式带阁楼的公寓,一楼坐满了人,各自说话。他母亲坐在沙发上啜泣,几位老人在她身边轻声安慰着她。看得出,他们家信基督教,因为有牧师和他的几个助手在那里准备葬礼仪式上用的东西。
朋友把我带到二层阁楼的客房,帮我安顿好行李,说:“你先休息一会儿,我下去招呼一下客人,我们一会儿就出发。”
朋友退出去。我躺在床上,盖着他们家的被子。这床棉被散发出陌生人的体味。窗户就在床边,我朝窗外看,透过被爬山虎覆满的玻璃,看到楼下被雨水淋湿,反着光的小区广场。
我在窗台旁抽了两根烟,觉得此刻我应该想点什么心事才好,可那片带着雨水的葱茏绿叶却让我想不起来任何人,任何事。
过了一会儿,朋友回来了,叫我下楼,送葬的队伍准备出发。
每个人都打着伞,朋友捧着他父亲的遗像和鲜花,他母亲捧着骨灰盒走在前面,后面的人跟随他们上了车。我们被安排在一辆大巴上面,向公墓驶去。
基督徒的葬礼仪式很简洁,没有人哭泣。穿着黑衣服打着伞的牧师为死者祈祷,“一粒种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许多多的籽粒来……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在这个世界上,凡爱惜自己生命的,必失丧生命;凡恨恶自己生命的,必保守生命到永生。”
下面的众人开始默哀,隔了几分钟,从不同的方向传来不同的声音,他们在轻声说:“阿门。”
雨开始小了,雨声伴随着祈祷声,突然让我感到安详。
我看着朋友安放好骨灰和遗像,并放上鲜花。我端详着这位刚刚作古的老父亲,想从他脸上的表情和皱纹里读出点故事,脑子里闪过的却不是事件,而是没有他的一个个场景。
葬礼就这么结束了,我们原路返回。
朋友家人送走了牧师和亲朋,一家人坐下来休息。我仍旧去阁楼上,因为不想介入一个刚刚失去主人的家庭和他们的琐事。仍旧是那床被子,它覆盖着我,无梦的睡意朝我袭来,我毫无防备地进入了沉睡。
醒来已经是傍晚,雨停了。我打算回去。
我把借来的黑西装叠好,装进行李箱。再一次从阁楼的窗户往外看。落日挂在西边,余晖从朝西的窗户射进房间。
我从楼上下来,看见客厅墙上挂着朋友父亲的遗像。屋顶的吊扇缓慢地旋转着,客厅里没有开灯,他们一家坐在餐桌前,老太太一言不发,兄弟姐妹几个吃着饭,若无其事地在那里谈家论业。生活像水,被划开一个口子之后,又重新合拢,了无痕迹。
黑8球
没人知道世界上到底存在多少个黑8球。它们在铺着绿色绒布的球案上滚动,双方挥杆击打着白色母球,在撞击声中,黑8们黯然落袋,一场场较量让它们满身疮痍,如同月球表面。它们被好胜的绅士们按照某种规则文明地争夺,成为比赛的目的。谁都不会在意黑8们滚向哪个球袋,他们只在意最后的、决定性的致命一击。在比赛里,黑8不属于任何一方,它只是在击打中运动着,疲倦地从一处奔向另一处,过早地进入球洞则意味着失败和惩罚。这让黑8成为不情愿的裁判者,因而所有的黑8都被赋予了肃穆且悲壮的色彩,无人理会它们的孤立和创伤。但假设一张球桌上没有了它,竞争便无从谈起,就连其他球存在的意义也失去了。
我常常见到台球桌前人们的惊呼和哀叹。不过这也仅仅是暂时性的。作为绅士们休闲时间的一个补充,他们通常都会接连打好几局来消磨时光。黑8在无数次的争夺中显得格外无情。因为没有人永远是胜者,也无人一直失败,人们纵使明知这一点,也要为了自己的颜面故意诅咒命运,偏颇地认为它本来就应该给人们带来幸运和胜利。
而我看到它时,它仅仅是一枚黑色的,坑坑洼洼且带有数字的石球。晚间人们休息时打几局,在球杆顶上涂上防滑的蓝色巧克。大多数情况下,滑杆之后才涂巧克的人其实都是技艺不佳的选手,涂巧克仅仅是为了挽回一点尊严。如果两人之前有赌赛,当黑8进洞后,输的一方就得放下球杆,把钞票扔在球桌上。赢了的人固然自鸣得意,还要为了显出赢得并不轻松的样子,挽起袖子,掏出纸巾擦擦脸上那并不存在的汗水,再把球杆收好。而钞票最后是一定会被拿走的。
在他们休息的空当,会有人来把所有进洞的球逐个掏出来,用三角架重新摆好,并把白色母球摆在这个三角形顶端的对面。我对白球并无好感,因为它没有原则上的属性,仅仅是一枚工具。而出于对游戏天生的厌恶,我在一个大家走神的空当偷偷从桌上把黑8拿走了。这让他们的游戏无法继续。
实际上谁也不会在意这枚球的失踪,兴许他们会另找一张球桌,或者去玩飞镖、扑克什么的。他们有太多的办法消遣一生,一枚球的失踪对他们而言,瞬间就被忽略了。而我这种恶作剧仅仅是一种形而上的破坏感。我所得到的,只是一枚被多次撞击而变得不光滑的印着号码的石球。一旦离开球桌,它就什么也不是。
此刻,它正握在我手里,我的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当我感到沉重或是突然对恶作剧失去兴致的时候,我就随时把它扔掉。
焰火
凌晨的时候,我仍然与失眠为伴。手表的背光提醒我,现在才是夜里三点。离天亮还早得很。月亮惨淡的光落在白纱窗帘上。此时有风把窗帘掀起,我被外面的风吹透,节省下来的半支香烟也抽完了。于是关上窗户,倚窗眺望。
此刻楼下的巷子里已经没有了行人,只有停着的车和一条夜游的犬。突然,没来由的,夜空中升起一串焰火,灰白色的火光在空中寂寞绽放又倏忽消失,同时传来零星的爆炸声。到处没有一点人的气息,月亮冷冷地挂在西边天空,仿佛这个世界已无情地将我抛弃在了一个远离地球的异度空间,心中陡然生出一股细微的如焰火般的寂寥和灰烬般的落寞。
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焰火了,更没有亲自去放过焰火,只在2009年春节的时候买过一盏孔明灯。卖灯的人问我要不要写上什么心愿,或者送给谁,我说不用。他把孔明灯给我,看了我一眼,问我为什么不写点什么呢?我说,我只是不希望我的愿望落空。它写着你的愿望,却最终会带着你的愿望灰飞烟灭。没有一盏孔明灯会真得飞到你想要传达的那个人面前。
那个夜晚相当地冷。我带着孔明灯来到地方偏僻的工人影院,在已然荒地般的院子里点着一支香烟,燃起了孔明灯。一点点火星变成一簇火苗,孔明灯迅速被热空气充满,摇摇晃晃地升上天空,我看着那团寄托着我难以名状的希望的纸与火越飞越高,终于在远处的一片灌木丛上空,它燃烧了自己。
我裹紧身上的大衣,脚下踩着枯叶,撕扯遍地的十几年前的电影海报——它们发出断裂和毁灭的脆响——向着回家的地方走去。沿途碰见的尽是离开家的人,夜色中我看不见他们的面孔,他们像一些幽灵,无家可归的幽灵。
罢了罢了。我回到家,收住思绪,关了灯,想早点睡。睡眠迟迟不来。我望着窗外,半透明的光线,月亮已经消失不见了。我在黑漆漆的床沿呆坐,并且预言:到明天,到后天,和永远,今天的一切终将土崩瓦解。但是我知道,明天,还有后天,一切都将照旧。这世界比我顽强得多。
我很累了,想睡觉。明天,还有朋友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