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守仁
金代亚沟石刻随想
◎张守仁
后代皇帝们为什么不接受前朝用无数鲜血染红的、政息人亡的教训,一再走上覆没的道路,永远摆脱不了这个由盛而衰而腐而亡的怪圈?
皑皑白雪覆盖着辽阔的黑龙江大地。蒙雪的黑土地显得肥厚、松软、滋润。我们于2013年12月27日下午从哈尔滨市阿城区出发,乘车往东南方向驰行。展望窗外,厚厚雪原延伸到视线的尽头。道路、田野、树林、村庄、远山,一片洁白。野外清新的空气,吸入肺腑,荡涤不洁,人似乎也变得干净起来。风和日丽,雪地驱驰,神清气爽,心情欢畅。
我前面坐着金上京历史博物馆馆长刘学颜。司机是技术娴熟、言语不多的小苑。去年夏天,他们两位曾陪熊召政先生和我长途跋涉数千公里,远赴呼伦贝尔游览。我们曾有过一次极其美好的北疆之旅。一路上车里播放的那首悦耳动听的女声《陪你一起看草原》,始终伴随着我们漫长的旅途。那曼妙、多情的歌词——“因为我们今生有缘,让我有个心愿,等到最美的季节,陪你一起去看草原:去看那青青的草,去看那蓝蓝的天,看那白云轻轻地飘,带走我的思念……”至今仍响在耳边,回味无穷。
车过亚沟小镇,学颜告诉我,这儿盛产粘豆包。粘豆包是我最爱的食品,便好奇地观察这个地方。车子穿镇而过,往东驰行约五公里,不远处被冬雪包裹着的丘陵,便出现在我们眼前。向北转了一个弯,车子在厚雪铺盖的山路上缓慢行进,终于在低矮的山麓前停住。我们下车,沿着樟子松间的小路向上走了数十米,便见一褐色碑石,上镌:
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亚沟石刻
国务院1988年公布、黑龙江省人民政府2009年立
同行的人在“亚沟石刻”前摄影留念后,沿着斜坡踏雪向上。路滑难行,一步一个脚印。走了一百多米,我停在山路上休息片刻,抬望头顶上的松林枝柯间,堆积着棉絮似的雪团,绿树素裹,别有风光。时有小动物在雪地上踩出细碎的足印向前窜行。眺望丘陵,我们攀登的石人山地处长白山支脉张广才岭西侧,已进入大青山地域。
歇息了几分钟,继续前行,便见左侧高处有一玻璃亭。我们转身向上,透过玻璃墙向内细看,只见在裸露的灰褐色花岗岩上刻着一男一女两个画像。右侧是男像,武士装束,戴头盔,着筒靴,圆领窄袖,肩挂披风;左手抚靴,右手握剑,两腿右伸左盘;身材魁梧,面颊丰腴,目视前方,姿态威武。左侧是女像,盘膝端坐,两手合袖,左衽衣,头上戴有缀着飘带的女帽。仪态安详,一副贵妇模样。由于八百多年来风吹雨淋,崖壁剥蚀,女像头部线条模糊,漫漶不清。据《阿城县志》记载,此俩石像,“从艺术风格、所居环境以及夫妻并坐等特色看,当为金代早期的石刻艺术作品。”对这
两幅石刻画像的原主,历代研究者反复考证后提出三种推论:一是金太祖及皇后纪念性雕刻;二是与金代墓葬有关;三是金代护国林神的形象。我认同第一种推论,理由有三:这两幅画像非一般石匠所刻,是抽调大金朝技艺最高的匠人,根据开国功臣的形象,精心雕琢而成,以供后人持久瞻仰。其次,从男石像威武慓悍、女石像端庄贤淑来看,俩人气度不凡,颇有立国之勋的风范。最后,露天石像保存完好,当年必派人细加守护所致。
据史书记载,我国石刻历史源远流长,可以追溯到秦汉,流行于魏晋隋唐。古人刻石以纪事存文,颂德明志,扬善贬恶。而今我伏在亚沟镇东玻璃围墙上看到的石刻,则属于岩画(只称崖画)的一种。中国最早记载岩画的文献,是北魏地理学家郦道元所著的《水经注》。他在北方考察山川、河流时,多次见到了岩画。全世界亚、欧、非、澳各大洲边远山区光滑崖石上均有大量岩画遗留下来。它们大都手法朴拙,线条简洁,形象生动,具有重要的历史、文化价值。
岩画一般采用凿刻、磨制、敲击、用矿石颜料绘画等手法,记述了古人渔猎、采集、交媾、征战等活动。它们是古代人类书写在石头上的“史记”。亚沟石刻则是金人用阴刻方式雕凿在花岗岩上的男女肖像。它们形体高大,几和真人等身,形象真切,线条酣畅,技法娴熟,是中国岩画中稀有的珍品。
白雪簇拥在我周围,空气凛冽。我跺着脚,两眼注视着褐岩上的雕像,心生感慨:这亚沟石刻,通过金代艺人的精细雕凿,凝固了大金王朝第一代皇帝开疆拓土、战胜强敌的雄伟形象,忠实记录了一个草根民族的小博士灭辽伐宋、崛起在边疆的史实,生动描绘了大有作为的女真人劲健强悍、威猛北方的精神风貌。
站累了,我拂去积雪,坐在亭旁一块石头上休息。我想象着当年金太祖在治理朝政之隙来这一带茂密丛林里打猎的情景。完颜阿骨打从小善射,一群野鸡从头顶飞过,他张弓搭箭,连射数支,箭箭皆中。随从们跟着猎犬,奔跑着前去草丛中捡拾猎物。正巧又飞来几只天鹅,轻舒羽翅,在苍穹里遨游。金太祖立即放飞海东青。只见这种鹰直上天空,穷追天鹅,天鹅拼命逃窜,海冬青紧紧追逐,自上而下,用利爪撕,用尖喙啄。搏击一两回合,天鹅眼瞎体伤,败下陈来,白羽纷飞,于哀鸣声中急遽垂落。我想象着武士、兵丁们在附近辟出开阔地,笼起篝火,烧烤猎物。众人喝酒吃肉,且歌且舞,欢乐无比。
阿骨打于1115年正月初一宣布建立金国。由金太祖建立的金朝,最盛时疆域东北到日本海、鄂霍茨克海,北至外兴安岭,西与西夏交界,西北到蒙古国,南以秦岭、淮河同南宋接壤。自金太祖起,中经太宗、熙宗、海陵王、世宗、章宗、卫绍王、寅宗、哀宗诸帝,最终于金天兴三年,即公元1234年,在蒙古和南宋联合进攻下灭亡,凡120年,创造了灿烂的金源文化,包括名垂青史的北京卢沟桥,足以光耀古今。
这是我第二次来亚沟观赏金代石刻画像。第一次是在2012年7月3日。当时正值盛夏,山野青苍,绿叶葳蕤。上山途中,除见樟子松外,还看到核桃树、柞树、榛树、白杨。树下草丛里开放着烂漫的山花。林间还传来好听的鸟鸣。那次抵达亭子时,还没有围上玻璃墙,可直接靠近石刻。我当时想,这儿是全国重点文物,为什么不装上围栏、严加保护呢?如今重来,亭子已镶嵌上玻璃墙,游人已不能直接靠近,这才使我消释了文物恐被破坏的担心。第二次上山,来亚沟前研读了几本金、宋、辽的史书,我似乎对面前的两帧石刻画像,理解得更深了一些。
严寒中踩雪下山,坐在车里回城,我想起1945年黄炎培先生在延安窑洞里跟毛泽东谈起的由盛而衰的历史周期律。一部《中国通史》详细记载着历代皇朝兴衰的规律:第一代开国皇帝们总是高瞻远瞩,雄才大略,出类拔萃,具有清醒的头脑,功勋卓著;继任的皇帝也大都继承伟业,开疆拓土,重视经济,关注民生,具有博大的胸怀;但是传到后来,异化变质,一代不如一代,内斗剧烈,争权夺利,昏庸贪婪,喜好食色,常用的已不是头脑、胸怀,而是下移到肠胃和胯部。百传下去,腐败严重,天下大乱,人民起义,末代皇帝只能用膝盖跪地,拱手让位,迎接新主,改朝换代。这可悲的命运,几乎是一种铁律,贯穿了中国漫长的历史。自夏、商、周以来,秦、汉、隋、唐、宋是这样,辽、金是这样,元、明、清何尝不是这样。我纳闷,后代皇帝们为什么不接受前朝用无数鲜血染红的、政息人亡的教训,一再走上覆没的道路,永远摆脱不了这个由盛而衰而腐而亡的怪圈?
车窗外寒风骤起,吹得白雾弥漫,雪粉飞扬。在漫天皆白的迷雾之中,我忽然醒悟,因为习近平主席认识到官员贪腐必将导致亡党亡国,故上台之后,立即制定了种种规定、条例、约法,“要把权力关进制度的笼子里”,提倡节俭,对腐败采取零容忍,“要坚持‘老虎’、‘苍蝇’一起打”,“大力加强民主监督”,使掌权者不敢腐、不能腐,处处为人民利益着想,——这也许是探索跳出历史周期律的有效措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