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 谷
居所临湖,有个小院,堆土经营时,就想到栽点菊花脑。年幼时住在城北废弃的小铁路边,路基两边坡地长满了这种常绿矮株野菜,一丛一丛的,是个天然的蔬菜基地,至今无法忘怀。南京人喜欢野蔬,马齿苋、芦蒿、马兰头等都是时鲜,尤爱菊花脑(又名菊花叶、菊花头),清凉败火,清炒做汤皆宜。菊花脑其名应是南京人的首创,揣想一下这个名称的由来,当是果实形态像野菊,长在茎端,故名。
初冬时分,从别处分来几枝菊花脑旧株,扦插在南窗外小土坡下的隙地中,来年便见绿,坡土是从郊外菜田取的,无需施肥,茎叶长得甚是繁茂,掐了一茬,隔几天又长成一簇,掐得勤,长得也勤,旺盛极了,从初春到深秋,一片绿色。阳历10月中旬菊叶顶部开始含苞,细小如针眼,青青的,丛密在一起十分醒目,自此菊叶就不能采剪了,半个月后针眼开始膨大,挤山极细的小黄米,蔚然成片,相当可观,11月初绽放黄花,黄灿灿的一片,过后就结籽;寒天,茎叶全枯,于根上部一寸左右处剪去枯枝,来年依然萌发新绿。
菊花脑是清凉消暑的菜蔬,从春到秋都可入菜,或炒或煮,以立夏后做菊叶汤为最佳,记得母亲做汤时,是用生鸭蛋(现在大多人家简便改用生鸡蛋了),打成花,浇在汤叶上,绿中见白,是全家人的最爱。遵母法,我便常于太阳落山之际、小女未归之时,去南窗下采摘,因长势太旺,左手可以捋住一丛嫩叶,右手剪刀跟上,不一会儿可盈小筐,进屋抓上一把放在自来水笼头下冲洗,余者包起来放冰箱,留待下次再吃。小女下班进门,拙荆始将水烧开,放入早已洗好的菊花脑,水一滚再浇上蛋花,青青的绿叶配以淡黄泛白的丝丝缕缕的蛋清,临上桌时再洒上几滴麻油,清香扑鼻。
掐菊花叶是件快乐的事,特别是夏末秋初时光,菊花脑的绿丛中时不时会蹦出一两只小小的青绿色的蚂蚱,从这丛跳到一尺多远的另一丛中,颇有生趣,不由得会想到小时候捉蛐蛐和蚂蚱的情景,最难忘阴雨天的傍晚,新雨初歇时分,一手持剪一手秉篮,杜甫的名句就跃出脑海:“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梁”,其欢欣无法言喻!
小院栽竹,是心愿使然,选在一个小雨纷飞的下午,去城外苗圃移来几根紫竹,栽在小院东南角,算是有点“带雨有时种竹,关门无事锄花”的趣味。对于紫竹,心仪已久,中学读书在城北南京二中,地址紫竹林,栽下它便有了几丝忆旧的意思,再说南海观世音菩萨的住地叫紫竹林,也有沾菩萨之光的小心思。紫竹当年存活,第二年便有笋尖顶出地表,一阵风吹一寸长,很快便蹿栏直上,紧裹在竹干上面的细茸般的长条嫩枝,渐渐舒展开来,由软变硬……
竹不仅有文化内涵,更有真实的风情,紫竹越蹿越高,重垂下坠,弯弯的,几根连片,窗前巡望,一片翠色,叶隙之中的天宇显得格外澄明高远,恰如郑板桥所描绘的那样:“烟光日影露气,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小风吹过来,一片飒飒之声,让人心旷神怡。竹叶常青,严冬时节依然昂直,大雪纷飞时日,晨起开窗,小院一片雪白,凌空的竹叶上厚厚一层积雪,不堪重负地弯下腰来,敲打竹竿,积雪哗哗坠落,沾得一身落雪,竹身也就渐渐挺直。翻阅明人高濂《四时幽赏录》,有则“山窗听雪敲竹”:“飞雪有声,惟在竹间最雅”,他雪夜不寐,听见雪洒竹林,淅淅萧萧,连翩瑟瑟之声,感觉声韵悠然,当听到压断竹子的声音,带来心理上的不安,就不由得“寒毡增冷”。如今南方雪天少,雪量也小,暴雪之景难遇,听雪敲竹也就只能怀想了。
竹子的繁殖快捷,竹笋逐年增多,也逐年粗壮,几番春雨后笋尖就会从这儿那儿冷不丁地顶开一撮泥土冒出地表,那种锐不可挡的劲头是让人叹为观止的,没两天就会蹿高一公尺多高,笋衣脱落后,白粉会渐渐消褪。紫竹不是一出土就是紫色的,而是在经年的风吹雨淋中从下至上由绿变紫,揣想神话故事中秦穆公的女儿弄玉吹的箫当是紫竹做的,唐寅的“仕女吹箫图”中的洞箫也该是截的一段紫竹。俗话说“梅花开五福,竹叶报三多”,对于祈望幸福的中国人来说,这是再好不过的联想,既是人们的价值理想取向,也是竹子本身的韵味所致。
紫竹移栽后不久,一日突然发现旧有的一只紫砂花盆上有两行刻款:新栽十竹皆紫玉,门对九峰如画屏,仿佛为我所撰,不觉莞尔。
四月是小院最为灿烂之时,除了紫竹青翠,月季初绽,最值得期待并心动的是牡丹盛开。小院仅有一株牡丹,紫色,却有“占尽风情向小园”之意。
春风和煦,小院牡丹蓬勃的枝叶舒展开来,仿佛有只小手在翠叶丛中撩拨,冒出了许多圆圆鼓鼓的花蕾,几乎在一夜间像听到号令似的同时绽放,紫色大花,每朵面径都在30公分上下,最盛之年一株21朵灿然盛开,花团锦簇,昂然的,颔首的,低敛的,羞怯的,躲藏的,各具面貌,好像在唱一台大戏,把不大的小院映衬得喜气盎然,可谓满院春色;最忙的是小蜜蜂,从金黄的花蕊中飞进飞出,嗡嗡不歇……流连其旁,沉浸其中,一时间仿佛身入花丛之中,随着花朵的低昂而恍惚莫名。据说牡丹的品种甚多,花色繁复,魏紫姚黄,花蕊为黄色,花瓣常见的有深红、浅红、浅紫、深紫、白等几种颜色,好的品种一窠几十上百朵花并不鲜见,历史记载洛阳兴唐寺一株牡丹竟开花1200朵,让人无法想,21朵就令人怦然心跳了。小女白天上班,无由得见天光映照的景象,晚归时就持手电筒去花旁巡视一番,有点类同苏东坡夜赏海赏“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的意味。为了能永驻这窠紫牡丹的风采,我拍摄了一张瓶花照片挂在客厅显目处,表示个人的喜爱。
“移根易地莫憔悴,野外庭前一种春。少府无妻春寂寞,花开将尔当夫人。”
这是白居易在陕西周至当县尉新栽蔷薇时所写的诗句,那一份怀抱着几分浪漫的真诚之爱跃然纸上,让人怦然心动。
蔷薇是一种蔓藤攀援的植物,其花簇生,有单瓣、复瓣之别,色有红、粉红、白、黄等多种,初夏开放。小院南、东、西三面是漏空矮墙,植物攀援能足以遮挡窥视小院的目光,蔷薇就是当仁不让之选。蔷薇是容易存活的植物,很快便能发芽长叶,从青嫩的枝茎渐变为苍老的硬干,余暇时流连花丛边,顺手将抽高的枝条从缝隙中穿入弯山,它们就顺势攀援,三株藤蔓次第在小院三面围成一道绿绿的屏障。牡丹谢后不几天,蔷薇便挺身而起续当美丽女神,绿篱上端冒出一茎几朵的花苞,恰如一胞七女,人称“七姊妹”或“十姊妹”,当是形象之喻;花开之时,粉红色的重瓣小花缀满绿篱,从西爬向南,再延到东,蔷微花虽小,但簇拥在一起,就有股夺人眼球的气象,花瓣高低错落,厚度有二三十公分,一道名副其实的花墙,它们像是一母所生的几位姊妹一同回家省亲,春风满面,叽叽喳喳地说笑不停,偶有小风而至,就顺风婆娑起舞,婀娜颤动,有笑弯了腰的,有摇头跳跃的,还有挤扛拍肩的,热闹非凡,就像《红楼梦》大观园里群芳聚会喝酒猜拳射复一样,在这春光明媚、惠风和畅的日子里,它们聚会在一起,在春天的大手指挥下,上演一阙“春之声圆舞曲”,整个小院乃至小区便春意流淌,回旋着动人的旋律。小区邻居路过时无不侧目甚至伫步来观赏满墙的云霞,斯情斯景,同乐大家,甚幸!
在小院西南角栽了棵“含笑”,与院墙外的樱花,高低错落,成为西向的屏障。《草花谱》说:花开不满,若含笑然,是其名之义。这常绿的植物,有着椭圆形的树叶,手感厚实,互生而起,葳葳蕤蕤,一派“木欣欣以向荣”之况,若干年前在宜兴徐秀棠先生庭院外墙边见此,就心仪它所散发的甜香气,以及淡黄色的小花安然在绿叶丛中的淡雅的姿容。
几度春秋,含笑已从小灌木长成小乔木了,每年春夏之交,繁多的枝杈上缀满了褐色绒毛外衣的花苞,然后次第绽开,像掩口胡卢而笑的美人在绿叶丛中打量周围世界,这是含笑初展境况之美的第一层内涵,而它的笑容是含蓄内敛的,如同“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人,则是它的第二层内涵,真是“半开微吐长怀实,欲说还休竟俛眉”。
含笑花瓣呈奶黄色,卵圆形,稍稍张开的小口边缘有点紫晕,放在掌心上如同特大粒的淡水珍珠似的,浮现脑海的就是《诗经》中形容美人的句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含笑的名称确是如此,倩丽的巧笑,流盼的美目,它奶黄色的花瓣也如美人的肤色: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含笑的花期很长,有三四月之久,盛花期时,花朵极多,一根枝杈上排满了奶白小珍珠,十分抢眼,它的香气会随着阳光的变化而变化,光线强花香则浓,散发出香蕉味;光线弱,花香则淡,有股丝丝的甜瓜香,开门进院,几米开外便能闻见随风而来的甜香,舒怀惬意,每每在小院中经营,这股甜甜的气息就一直伴随着,不离不弃,令人愉悦,这约略就是“花香袭人知骤暖”之意,因此也常在下午时分,擎只青花小瓷盘,掐上若干,回屋摆在茶几上,目视之有色,鼻嗅之有香,仿佛佳人光临……
秋天,含笑依然有苞芽冒出,只是不开花了,今年暑热天长,10月下旬起始之日,忽见绿叶丛中有只白色的蝴蝶在枝头晃动,走近一看竟是一粒硕大的含笑花,怪异之时顺手采下,甜香满鼻,放在案头,香气三天不绝。
非植物的青花大缸,是小院中永不凋谢的风景。
缸高48公分,内沿直径55公分,沿口宽5公分,最大外围200公分,是全家人去景德镇观光时,随车买回的。想当初,在宜兴长乐陶庄见几只大缸栽了莲花,一汪清水之中,小荷青碧,清水出芙蓉,煞是怡情宜人,印象深刻。古人用天水泡茶,皆以大缸贮之,“瓦罐天水菊花茶”,天水就是雨水,古代没有自来水,烹茶以山泉为上选,其次就是雨水,梅雨如膏,也有的认为秋雨为好,梅雨次之的,如今大气污染,天降酸雨,所积雨水只能浇花洗地,如此等等。
青花大缸用几块青砖垫高,置放在小院围栏边花坛正中处,巍巍然,像是不老的护花使者,永不疲倦地守卫着满园娇娘。大缸外壁是浅浮雕的青花颜色,周遭图案上方是国色牡丹和长寿青松,下方是拖着长长的尾羽、昂然缓行的孔雀,端庄大方,自成风景,特别是万木萧瑟时节,兀立在枯枝光干之中,更显其青花色彩和图案之美。春季,小院漏墙外的樱花花瓣会随风飘落一缸,蔷薇的小叶和小花也会点缀在水面上,小有情致;它裹藏在牡丹和茶花之间,多少也熏染了几分花香;寒冬,天降瑞雪,一夜之间,缸内就积了薄冰,可见丝丝冰裂纹,缸沿上则摞了几公分高的白雪,像是一圈硕大的玉镯,青白相间似有对应之韵。
最让人难忘的是梅雨时节,院门西向,一方平台下几级青砖台阶,上端是遮雨遮阳的塑料阳篷,淅淅沥沥的雨水沿着篷沿不断线地滴在台阶外,颇像旧时房舍黑瓦檐口的滴水;雨水滋润了满院花草,显得叶更绿、花更艳;南窗夜卧,夜半醒来,透过磨花玻璃窗依稀得见小区路灯的几片光亮,朦朦胧胧的,侧耳之间听得雨打阳篷,嘀嘀嗒嗒,便想起词句: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便立刻意识到大缸的水满了,天地精华外溢出来,会洗净缸壁,油滑光亮,而听到雨滴声越来越细弱,间隔时间越来越长,也不由得想到明天可能雨过天晴,小缸里的三尺清水,又将要映现一方蓝天,于是翻过身,又重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