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孩子作画的一生

2014-03-26 01:07陆婵
天涯 2014年2期
关键词:画家

遇见岩崎知弘缘自大学附属图书馆告示栏中的一枚海报。水色背景中欣然跃出一抹翩翩起舞的少女身影,脚上一双红舞鞋令人忍不住停步细看。这幅水彩画出自偕成社1967年出版的岩崎知弘画集《红舞鞋》,题材取自安徒生同名童话故事。随后,携友同往东京都练马区,乘坐西武新宿线,在上井草站下车,踱步片刻便能瞧见一处暗红色调建筑。这就是于1977年9月开馆的世界上第一座儿童画美术馆——岩崎知弘绘本美术馆。这里不仅存有大量知弘本人的手稿画,还有相当数量其他儿童画画家的作品。画家离世三十八年后的今天,她笔下这些色彩与线条拂过时光默默舒展于世人面前,毫无喧哗却予后来人以愉悦及感怀。

然而,画家五十五载的人生却不如多数展品这般安稳静好。大正7年(1918)12月15日,岩崎知弘出生于福井县武生市(现在的越前市)。这曾是《源氏物语》作者紫式部幼年因父(藤原为时)调职之故而居住过的唯一一座除京都外的城市。知弘的父亲仓科正胜原是长野县南安曇郡梓川村一户农家的孩子,母亲岩崎文江来自长野县松本市的一处种苗商家。岩崎家中四朵金花,依循旧俗,身为长女的文江需招婿上门以承家业。后来知弘不随父姓便是这个缘故。岩崎文江自小聪慧,从奈良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毕业后前往福井县武生町的立实科高等女子学校执掌教鞭。到任五年,二十八岁的文江同当时三十五岁的正胜喜结连理并于次年在任地产下长女知弘。二十岁志愿参军的正胜在日俄战争结束后依次求学于东京正则英语学校、东京工科学校,毕业时顺利成为一名建筑工作者。就职于日本陆军筑城总部的正胜曾一度远赴西伯利亚,平安归来后在东京都涩谷区道玄坂租房安生,文江母女随即上京一家团聚。

翌年,岩崎家二女儿世史子降生;四年后,三女儿准子出世。大正后期至昭和初期正是东京加快城市化进程的一段重要时期。中产阶级的增加及新生活方式的产生促使靠月工资度日的家庭模式迅速普及,岩崎家也不例外。文江当时转职进入东京府立第六高等女子学校(现在的都立三田高中),一边经营着当时文部省提倡的“贤妻良母”模范生活,一边将多数精力投入女儿们的德育智育方面。年幼的知弘喜爱绘画,十四岁时经母亲引见拜入西洋画大师冈田三郎助门下,三年后便有作品入选当时唯一允许女子应募的油画展——朱叶会西洋画展。当时,知弘瞒着双亲偷偷填报志愿准备考取冈田任教的东京美术学校(现在的东京艺术大学),却不料素来和善的父亲知晓原委后大发雷霆:“女孩子家学什么绘画!”自小深受父母宠爱的知弘因此作出妥协,进入第六高等女子学校补习班,一门心思以“贤妻良母”为目标奋发努力。彼时,国际社会风云变幻,战争迫在眉睫。但对于这一切,身处东京的知弘却毫不知情,每日的生活不过是去神宫球场观看早稻田大学与庆应大学的棒球赛,便是向书画家小田周洋习藤原行成流派假名书法。迷恋于电影中女主人公的时尚装扮,在山野间习画游玩种种而已。这一年,知弘十八岁。

在那个早婚早育的年代,作为长女的知弘无可避免要步入同母亲相似的人生轨迹。通过母亲学生介绍,知弘与一位就职于东洋拓殖银行的青年才俊相识。尽管双亲对这位准女婿十分满意欣赏,但知弘本人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对其产生爱慕之情。为了岩崎家而最终选择顺从父母意愿的知弘在婚后跟随丈夫前往中国大连市生活。二十岁的知弘在婚后依旧无法接纳丈夫,并从婚礼当天起分房而寝。婚后一年,丈夫自绝离世,留下遗嘱表明心愿:“请将我的骨灰埋入岩崎家祖坟,并将人寿保险所得悉数交与知弘。”

年仅二十一岁的未亡人就此归国。母亲体己女儿,允其重于小田周洋门下习书法。画家后期作品中漫溢而出的水润感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这段时期对纸墨世界的痴迷。

是年末,太平洋战争爆发。岩崎家当时的社会地位促使整个家庭乘时代之风而上,很快便在东京中野区购置房产,结束了多年租借奔走生活。当时,知弘师从中谷泰重新接受油画训练,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顺风顺水无可忧愁。1944年,经母亲友人请求,知弘意欲奔赴位于中国黑龙江省七河台市勃利县,向勃利女子拓荒团传授料理等女工。不为知弘等人所知的是,1942年起日本军队衰势渐增,战场上更是节节败退。勃利女子拓荒团最终无一生还更是历史事实。向知弘习书法的一名弟子的伯父森冈大佐恰巧是勃利方面的负责人之一,他深知战地实况也明白知弘此去必是凶多吉少,于是竭力将其劝回日本。命运在拐点将知弘平安地留在了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在中国停留数月后,知弘从勃利出发、经由朝鲜半岛抵达日本下关。她回忆起当年的情景时说:“我的少女时代一直处在战争之中。刚从女子学校毕业时还能作画,周围也有美好的色彩,不存在窒息般的痛苦,但随后一日日暗淡下去,周围变得恐怖起来。”

1945年5月25日,东京大空袭。

东京中野区千代田一带瞬间陷入一片火海。知弘的家在空袭中毁于一旦,无奈之下举家迁至母亲祖籍长野县松本市。那一年,父亲正胜六十一岁,母亲文江五十五岁。失去所有的一家人在长野北安曇郡松川村(现在的安曇野知弘美术馆所在地)的荒地上重拾农具开始了艰难的战后复兴生活。此情此景促使从小养尊处优的知弘开始认真思考起自己的人生意义之所在。日本著名童话作家宫泽贤治终生实践的信念“没有全人类的幸福,就不可能有个人的幸福”令知弘深深着迷,这也成为她后来加入日本共产党的动机之一。知弘曾写下这么一段话:“战争结束后,我第一次学习到为什么战争会发生,第一次知道了那些因反对战争而入狱,甚至被杀害的人们。我被他们的事迹所感动,他们对人类的深爱之情,对真理的追求,为阻止战争不惜生命。”作为侵略国的国民,知弘深怀愧疚并决心不让历史悲剧重演。

1946年4月,知弘独身前往东京。空袭留下的荒芜景色弥漫双眼,但她依旧决意在此处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知弘拜见了当时《人民新闻》的总编江森盛弥,并顺利成为一名插画记者。白天在编辑部辛勤工作,夜晚则在作为日本共产党宣传部的艺术学校向西洋画师丸木俊学习绘画。此时,知弘开始思虑自己的绘画对象并尝试性地画下许多以劳动者为题材的作品。然而,画家笔下的劳动者因形象过于美丽愉悦而颇受争议。有人评论画家不知世间艰苦,将体力劳动美化得不切实际。面对种种非议,知弘无言以对。她逐渐发现自己最爱的还是描绘孩童,用温柔笔调编织出对幼小生命无限的爱怜和疼惜。工作闲暇,知弘便拿起素描本在大街小巷中寻找自己画中的小主人公们,将他们略显笨拙却可爱非常的动作收纳进自己的画册中。1947年,知弘协助“前卫美术会”创会并成为日本美术会和日本儿童画会成员,5月首次出版单行本《坏狐狸雷内克》。随后,她辞去《人民新闻》工作,接受日本民主主义文化联盟嘱托为安徒生《妈妈的话》连环画剧绘图,由此步入专职画家之路。endprint

两年后的夏日,知弘遇见自己后来的终身伴侣——松本善明。这位东京大学出身的高材生一句“我一生都不会从事赚大钱的工作”引起画家的好奇。虽然知弘年长其七岁并有过一段不幸的婚姻往事,但相识仅两月,善明便决心求婚。两人于1950年1月21日永结秦晋之好。那一天是列宁逝世纪念日;那一年,知弘三十一岁。幸福的新嫁娘在自传《我的画本》中曾如此回忆两人结婚时的情景:

那一日,幸免于战火的铁皮屋二层我的房间为鲜花所铺满。那间墙壁剥落的向北六叠旧房意外地光亮起来。我将一千元巨款全部用来购置鲜花。因为今天是我结婚的日子。然后就是一瓶葡萄酒和两个玻璃杯。这便是四面楚歌下两人的婚礼。我的丈夫是二十三岁的年轻共产党员。

十一年前那一段为家族而结下的姻缘旧事虽留给知弘许多思量与愧疚,但她终究是能够自由地选择幸福了。这不仅使人想起日本女诗人滝いく子的诗作《旅》:

虽道人生如旅行

这一路走来却发现

珍贵的并非旅费

亦非下榻之所

而是相识相知

共携于同一旅途上的

这个人

他的心

知弘亦曾引白桦派代表作家之一武者小路实笃《幸福论》中一段来表明自己对婚姻的看法:“结婚一事不宜过早,亦不应过晚,勉强为之最不可取,顺其自然便好。”这对新婚夫妇签下如下契约书:

1、为人类进步不离不弃奋斗到底;

2、健康生活;

3、相互尊重,特别是尊重妻子的艺术家立场;

4、经营好家庭生计;

5、在周六对以上4条进行反省。

是年秋,善明一心备战司法考试,全家生计依靠孕中妻子手中的那一支画笔。安徒生《妈妈的话》连环画剧获得日本“文部大臣赏”后,知弘得到不少工作机会以补贴家用。1951年4月,长男出世,取名松本猛。初为人母的知弘满心欢喜,还在医院时便拿起画笔留下一枚枚孩童画像。归家后于工作和育儿间慌忙度日,过于沉重的生活负荷迫使画家无奈之下将年幼婴孩托付与长野县的父母家中,自己则在东京为一家生计每日辛勤绘画奔波。略有存款后,知弘便会花上八个小时汽车,一个小时电车,四十分钟徒步去看望儿子。尽管身边没有孩童模特,但知弘依旧能够画出活灵活现的婴儿角色,想必是儿子的身影早已深深刻入画家脑海的缘故吧。

1952年春,知弘在战前双亲购下的东京都练马区下石神井的土地上建屋造房,一家三口终得团圆。此时,善明业已顺利通过司法考试,成为一名司法见习生。守望着眼前心心念念的儿子,知弘欢欣写下:

看到婴孩总忍不住想抱在膝上。为人父母也许总按捺不住想去抚摸自己的孩子。我是一边抚摸一边养育孩子的,孩子会紧紧回应我吧,那强有力的握劲真令人感到高兴。那样胖乎乎的小手竟有如此大的力量。孩子的这些动作,仅靠观察然后素描是不够的。呼地一声跑来又唰地一声飞奔,那样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1956年末,福音馆书店编辑松居直向知弘发出邀请,希望她能担当独立画册的绘图工作,这是知弘人生第一份独立作画的机会。同当时已显名声的堀文子、茂田井武、初山滋等人一起绘画,知弘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这一次,以儿子猛为主人公绘制的《一个人也能行》使画家声名鹊起。两年后,知弘开始为至光社月刊杂志《儿童世界》作画,同时,由童心社出版的《月亮几岁了》获得“厚生大臣奖”。1960年,同样由童心社出版的《日语字母之书》则获得“产经儿童出版文化奖”。

翌年,善明被推选为日本共产党众议院议员候补。随后,原住大阪的公婆上京相聚。知弘在照料大家族生活起居之余,始终未曾放弃对绘画工作的执著。那段时期,画家开始尝试从以儿子为首的儿童群体画向少女个人像转变,并说“画儿童时就感觉在描绘年幼时的自己一般”。1963年,草土文化出版社请求知弘为月刊杂志《儿童的幸福》绘制封面,主题定为儿童,内容随意。这份自由的绘画工作令知弘异常欣喜。

也许我并不十分了解工厂劳动者的生活,然而,母子的事情倒是知晓的。因为我也是一个孩子的母亲。这次没有迷茫,感到很爽快。我决心画出某种意义上略显现代化的作品,为此拿起了画笔。我想过了,以后不会再为“不得不表现出土气”这样的事情苦恼了。如今工作的人们一定拥有着我们想象之外的现代感官。

同年6月,知弘作为日本代表团一员受邀参加在莫斯科举办的世界妇女大会。在四十天的苏联旅行中,她从作为妻子、母亲、媳妇的日常生活中解脱出来,不拘束于完稿期限,随心所欲地绘制出许多自己喜爱的作品。

1965年,东京举办第十八届奥运会。知弘的新画册《龙的眼泪》、《话说安徒生》分别由偕成社、童心社出版。

第二年春,知弘携母出游欧洲。一直以来,知弘都心怀愿望,希望能将安徒生的《没有画的画册》绘制成册。在安徒生故乡奥登赛镇及欧洲其他历史古城的游历给归国后的知弘许多感触和启迪。由童心社出版的《没有画的画册》颇受好评,知弘开始自选文学作品并将其绘制成画。随后出版的《年轻人的画本》系列选取黑白色调,其中包括为拥有广岛长崎核爆炸经历的孩子们的诗歌作文配图《当我还年幼时》、宫泽贤治的《花的童话集》、为《万叶集》配图的《万叶的歌》、樋口一叶的《比肩》等。绘画同文学的结合使知弘的作品世界愈发广阔自由起来。

1967年1月,经过五年候补生活,善明正式当选成为一名众议院议员。友人担心知弘在善明跻身政界后将无法维持画家生涯,然而事实上她的画风反而日益成熟丰富,尤其是1968年完成的《雨天在家看门》首次尝试用图画来诠释故事情节,此举成功颠覆了迄今为止画本的传统理念。之后,知弘同至光社的武市八十雄一起创作出《婴儿到来之日》、《隔壁家的北子》、《小鸟到来之日》、《波奇的北海》等作品。在绘制《隔壁家的北子》时,知弘初次接触陌生的水彩世界。水彩特性虽与知弘擅长的小而精画风并不相似,但这成为促使画家尝试粗犷线条和磨砺画风的契机。知弘爱读室町时代初期猿乐演员与剧作家世阿弥的能剧理论书《风姿花传》,书中一句“隐密始成花,反之则无成”鼓励她大胆地将水彩运用于自己的绘画中去。放弃对细小部位的执著而运用颇具气势的广线条来绘制作品,这便是后来我们所看到的知弘水彩画世界。endprint

1967年,母亲文江因脑溢血倒下,父亲正胜早已在知弘儿子猛二岁前因癌症离世。知弘将年迈老母接至家中悉心照料,当时儿子正在准备大学入学考试,丈夫作为国会对策委员长每日忙碌奔波自然无暇顾及家庭。知弘一边照料大家族的日常起居与生活琐事,一边也丝毫不松懈手中的绘画工作。她始终坚信“丢弃重要的人际关系则无法作出儿童画”,因此无论自身健康状况如何都不曾停止对家人的关怀和照拂。1970年,“支援越南儿童会”主办的反战户外展览会上展出知弘作品“给世界上的孩子们带去和平与幸福”。翌年,知弘被查出身患十二指肠溃疡。1972年夏,她入住东京代代木医院。当时五十三岁的画家写下了自己对“成人”的看法:

人们谈起自己的年少时光,特别是女人在说自己年方二八的时候,经常会将其讲得如同最好的岁月一般。然而,我在回顾自己人生时却无论如何都不觉得少女时代有多么美好。

这样说并不意味着我曾有过一段特别不幸的少女时光。虽然当时正值战争时期,但乍看之下我还是过着普通的幸福生活。学习自己喜爱的绘画,享受音乐,做做运动,总之是尽情地玩过来的。

但是,那时候的自己并没有体会到支持着家庭生计的父母的劳苦付出,什么事情都是简单地去思考,简单地去处理,对人做了失礼的事却毫无察觉,没有主见总是随大流。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真是没心没肺而又浅薄无知的一段年少时光。

因此,不管那时候的自己多么适合穿着心仪的粉色衣服,戴上有蝴蝶结的童帽看起来多么可爱,我都不愿意时光倒流。

如果变回到只能画出那样糟糕的作品的自己,这无疑是一种自杀行为。

当然,这并不代表现在的我就已经变得很出色了。但相较于当年,现在的自己还算马马虎虎过得去吧。我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默默努力,才有了现在这个“马马虎虎过得去”的自己。一次次失败,冷汗涔涔,终于一点一滴开始通达事理起来。所以,为何要回到从前呢?

少年易老学难成。也许老了之后也未必能学有所成。

虽然听起来很奇妙,但是一步一个脚印毫不松懈地开展自己手中的这份工作,便感受到这是活在人世间的意义之所在。年少时,一边尽情玩乐却忽然感到一阵空虚如同风一般掠过自己的心灵。明明被父母宠爱着,有时却无法原谅他们一些小缺点。

现在的我刚好站在了同以前的自己完全相反的立场上,深深地爱着和年少时坏毛病一大堆的自己一模一样的儿子,珍惜着麻烦费事的丈夫,想尽可能地为半身不遂的母亲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这些改变,一定是我通过自己的力量经历过世事变迁之后终于长大成人的缘故吧。我想,所谓的“大人”,也就是无论自己如何艰苦,都有能力去关爱别人的人吧。(摘译自《LOVE LETTER》,岩崎知弘著,讲谈社出版)

同年5月,以《孩子》为主题的三幅作品在“儿童画GROUP车”画展中出展。以此为契机完成的《战火中的孩子们》寄托了知弘对侵越美军的抗议与对和平的祈愿。1974年8月8日,身患肝癌的知弘于病中离世,遗留七千多幅作品。画家素心挂念的越南和平则于翌年四月三十日终得实现。

陆婵,在读博士生,现居日本东京。曾发表文章多篇。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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