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场的冬天

2014-03-26 01:03梁晓阳
天涯 2014年2期
关键词:马场房顶房子

冬日的声音

正月到了下旬的时候,天空中的蝶雪像突然长大了一般,变成了纷纷扬扬的大白蝶,并且在马场的天空中整整飞翔了三天三夜。雪下得真大啊,看起来大地是多么空旷,听起来周围是多么安宁,感觉又是多么舒服啊!地上的积雪已经达到了两尺,这时院子里的果树和外面那些杨树、榆树已被几天前的小雪和随之而来的这场大雪压弯了腰,有的则挂着粗粗的冰凌。

有时候,我也会站在屋檐下静静地待上好长一阵子,无所事事地观看下雪,或者走到院子里呆上一阵,让雪花落在头上身上。岳母心疼地叫我进房子,可我就是回答说不进,那一刻我想让伊犁的雪知道,这个冬天有我这样一个人来到了这里,有我这样一个人喜欢它们,喜欢呆在这里看它们漫天满地地落。

这时候,往往连续一个星期——甚至十天半月——都没有人在马场的小路和野地上走动。房子外的温度已经下降到零下二十多度,连呼出来的气息都结成冰了,但是我们的生活依然像所有的马场人一样清静和休闲。那些日子,我常常一整天守候在保持着旺火的炉子前,时不时地翻动着上面烤着的几片馍馍,或者躺在被炉火烘得热乎乎的大炕上,一边吃着烤热了的馍馍,一边看着电视,和他们东一搭西一搭地聊着话儿。也经常喝点儿散酒,有时是桑椹酒或者玫瑰香,小矮桌上的菜大都是入冬前十来天便已宰好腊干的鸭子或者鹅,有时也有羊肉,还有地窖里拿出的洋芋、青萝卜和大白菜,明月或者她妈妈偶尔也会炒上一份大盘鸡。我正好坐在窗前,嚼着熏马肉的时候我放下筷子,抬起头,微微地闭上了眼睛,感受着熏马肉历经秋冬两季释放出来的时间的香味,偶尔在他们的笑声里睁开眼睛,看见灰白的窗外雪花像揪面片子一样飘落,呷一口伊犁老窖,酒香里我品味到了一种梦寐以求的真正的安宁。

通常和我一起喝酒谈天的是慈祥且对我略有偏心的老岳父和有点儿大大咧咧的光旭(那些日子我多么怀念啊!如今,岳父已经八十多高龄了,患了中风,卧床已经四五年,冬天喝酒就只有光旭和我了,真的我无比怀念),我常常在抿下一口酒夹了一块肉之后,边咀嚼边悠闲地抬头仰望房顶。这时候,我看见了屋顶灰黑的苇席和椽木,眼光往下时我又看见了墙壁上的石灰墙一窝一窝地露出的泥坯。我轻轻地拨着壁炉里的火,偶尔添加几块柴禾或者牛羊粪饼,竟然感到十分自然和惬意。尽管冬日里没有春天鲜艳的花朵,但是这温暖的火就是好看的花朵,这里的维吾尔族人不是有句谚语吗,他们说“火是冬天里的花朵”,比喻多么形象,多么准确。冬天烧火炉的感觉比城里放暖气的感受不知要好多少,暖气尽管很方便,但是房子里太干燥闷热,烧火炉的时候,炉上放着一壶清水,房子暖和的时候,壶里的水也“噗噗噗”地开了,水沸腾后弥漫的蒸气正好中和了房子里的干燥。就是烧火炉吧,也有烧煤炭和烧牛羊粪饼的区别,烧煤炭空气带着一种硫味儿,有点难闻,还不安全,烧牛羊粪饼呢,房子里弥漫着一种淡淡的草熏的味儿。这是另一种焚香阅读的表现,牛羊粪饼慢慢燃烧分解,手中的《瓦尔登湖》或者《沙郡岁月》一页一页地慢慢翻过,草熏味儿给温暖的家再增添一股自然温馨的氛围,这氛围又让我们怀想家园是多么避世遥远,让我们想起一些原初的东西。按照李奥帕德的自然沉思,“如果你不记得暖气来自何处,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一块劈开的好栎木放在壁炉的柴架上”。尽管我在城里的恶习不会到达如此地步,但我也的确这样做了。偶尔我还会走出房门踩着嗄沙沙响的厚雪去院里提水,手里拿着点燃的柴火先把被冰封冻的水龙头烤暖,接着拧开开关便看到了白花花的水流,伴随着“哗哗哗”的流水声。

这一年,新房子还没有盖。新房子盖好那是两年后的事情了。而我们那时候住的房子在马场上的确属于比较破旧的房子之一,但是因为我们在这么寒冷的冬天从遥远的南方回来了,老老少少一家人聚合在一起,欢声笑语就是一种暖流,所以虽然寒冷,房子虽然破旧,但是我们每天都能感受到一种幸福和温暖。

这年冬天,这样悠闲的日子我们只度过了两天之后,便感到了房顶上的沉重压力——厚厚的积雪已把苇席和泥土混成的房顶压得沉甸甸的,大家都在担心,害怕雪再大会把泥土培成的房子压塌了。幸好第三天雪变小了,变成了星星粒粒稀稀落落的小冰晶,时而也全部显停,这时候,我们便走出房子来瞧瞧。我们看见,高高的雪堆满了砖砌围墙,像一夜之间谁给我们加了一道白色掩体,足足有十五厘米高。院子里的积雪已大约有两尺多厚,雪冻成的冰凌倒挂在果树枝上,倒挂在房檐下,房子顶上的积雪也有一尺多厚。是该扫掉房顶上的积雪的时候了,要不,雪再下大屋子就有倒塌的危险。老人还告诉我,有几个懒人,雪在房子顶上积压很厚的时候没有扫掉,化雪了,草泥做的房顶上雪水全渗进了房子。这时候,我们必须首先保住整座房子,办法是戴上棉手套,先拿来梯子直靠房顶,然后爬上去用木推子推,再用扫把扫。那天,我和光旭、天祥都上了房顶,岳父母和明月绕到后院墙边,岳父母在房子底下指挥,明月也上了一把梯子,把我们推过去的积雪用木铲子铲下来,然后再用大扫把清扫干净。推下的雪堆在抵地时发出“嘭嘭”的声音,每推下一堆都有一种轻松感。这一次,我们从房顶上铲下来的积雪成了一道足有一米宽、二尺高、三十米长的银色长城。接下来便是爬犁子在发挥作用了,银色长城被爬犁子一趟又一趟地推运到院门外,终于与院子里的积雪基本持平。

我们在房顶上扫雪的时候,四周的邻居也在房顶上劳动着,互相之间说笑,讨论着这雪下得多大积得多厚,一堆一堆的雪在落地时发出蓬蓬的声响,四面都听得到。本来还觉得冷的身体,半个小时后就微微发热,看着雪,闻着雪,推着雪,呼吸着大平滩加乌尔山上吹下来的清凉新鲜的风,只觉得头脑清爽,精神振奋。若干年后我很难再扫一次雪了,因为许多时间都在南方,冬天的时光很难再看到雪。在寒冷的冬天里爬上房顶扫雪,左邻右舍谈论着雪,闻着雪的味道,看着雪的飞扬,吹着天山雪风,那是多么值得留恋的一幕啊!

房子的危险解除了,下一步便是打扫门前的积雪,一直扫到院门口,沉重的积雪在扫雪板的一推一扫的连续动作下终于挪到两边,在院门口回头看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发现有一条银渠一样的小路直通门口。接着,我们又从院门口扫到厕所,为的是减少我们如厕的麻烦。endprint

接下来,便是开通屋外的道路了。拉开院门,我才看见积雪已经把门封到了一半高,雪墙外的路上已经有几个邻居在自家院门前铲雪,他们挥舞着铁锨扬雪的手臂一上一下地动作着。门口的雪还很暄,不怎么瓷实,几个人从院门口往外推,居然很轻松地就开辟出了一条雪道,最终也把院门口与院外的路连通了。然后,我们一人一把铁锨,把雪道扩大延长并且跟左邻右舍的门口连通,最后跟门前的大路连接上。雪积得很多很厚,但是我觉得这雪在已经恢复了瓦蓝的天空衬托下,显得特温暖、特温柔,把寥廓的马场装扮成了一片令人赏心悦目的银色世界。

这年冬天,我们的大部分时间是在房子或者院子里度过的。在北方过冬与在南方过冬的确有天壤之别,北方的冬天真正是严寒和大雪的固有范围。在北方过冬你不能经常骑着摩托车到处瞎跑冒险,更多的时候你只能够像我所说的呆在房子里,聊天喝酒吃菜打牌什么的,就连晚上拉尿也只能在炕脚边放上一个尿盆。

在几家院墙外的雪地上走动的时候,我偶尔看见有戴着棉帽子、穿着羊皮大衣的牧民,抱着一大捆的苞谷秆走进羊圈,这么寒冷的天气里,我听到了他们呼吸时发出的“吭哧吭哧”声。阳光普照着加乌尔山的平缓的山脊,可以清楚地看见飞翔在蓝色天空中的鸟儿。而在那些冰凌高挂的杨树榆树枝上,活跃着一群一群正在叫得更加欢快、蹦跳得也更加欢快的麻雀。就个体而言,麻雀们对一棵树是施加不了任何影响的,但作为群体而言,它们挥舞的小翅膀可以产生一种震颤的作用,把枯枝上的雪都震下来,雪花在阳光下飘散,仿佛首饰加工店里飞扬的银屑,或者像闪光的尘土。它们在这些树上叽叽喳喳地讨论牧民手里的苞谷秆会不会藏着一些苞谷残粒。这些热闹而独特的声音足以让周围的一切竖起耳朵,接着它们又制造了一场飞扬的银屑,在银屑还没完全落地时,它们又一下子飞到对面的几棵树上对我进行评头品足——因为它们发现我竟然在这么寒冷的天气里戴着一副眼镜,而镜片早被一层霜花遮得有点朦胧了。这些穿着单薄眼睛锐利的小不点们,也许只有它们才觉得这个冬天并不寒冷——冬天里也是有很多机会可以觅到食物的。有一天,我和明月已经在院子里扫出了泡菜坛子般大的一片空地,用短棒支起了一个直径足有一米的筛子,撒上了一把麦粒,但是当我看到这些南方几乎已经绝迹的小不点们,此刻正毫不畏惧地冲破寒冷的包围,勇敢地进入我们布置的天罗地网并开始起劲啄食时,我竟然完全放弃了我们的阴谋,没有把那根短棒拉下来。有一刻我在想,人类并不见得常常就是聪明的,他们看似周全得滴水不漏并有已经执意要施行的智谋,在那些弱小的敌人面前却在最后一刻失去了它应有的威力。麻雀们吃完麦粒后,若无其事轻轻松松地叽叽喳喳打闹了一番,完全不想知道站在门后偷偷窥视着它们的我们——肯定的,它们也不知道我们刚刚改变了一个意欲颠覆它们命运的罪恶计划。它们打闹一会儿后,仿佛比赛一般,短小的翅膀发出“扑棱扑棱”的声音,又争先恐后地疾飞到院外的那片雪压冰挂的杨树林上去了。

有时,鸟的声音也会持续到夜里,给冰冷的黑暗燃上一点可以想象的火光。我通常听到的声音是猫头鹰的叫声,叫声响起在午夜两三点左右,从南面挨近河滩公路的那片林子里传过来,“咕——咕——咕”的声音,越过河滩和白杨林,给我送来一种悠远和空旷,但又不显得飘忽,仿佛一套高级家庭音响获得的效果——实际上,整个马场的东西南北都有不高的山梁,住户又显得相对的集中,于是,如果我站在后山的加乌尔山梁上遥看马场,它的确就是一间洁白空旷的大房子,而在里面发出的各种声音,又让我觉得是在大房子里配置了一套高级家庭音响。这些活动和声音深入到了草原的尽可以远的角落,它们和自然界以及人类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是和谐一致的。至于一般人认为不够动听的猫头鹰的声音,我认为它恰巧是音响的某首歌里传出来的一个独具魅力的女中音独唱。奇妙的是这种独唱并不吵扰人的睡觉,以我而论,许多次我听到这声音,觉得天山腹地里这座老马场是多么寂寥和静谧,深夜有这曲自天山脚下的旷远的音乐陪伴,真是长夜漫漫,境界高远,何不尽意睡眠?这样想着,促成了我的第二次酣然入梦。

银白雪原

冬天已经进入了三九的序曲,房子外的温度也已降到零下三十多度,这样的温度在南方人的耳朵里听起来是骇然的,但是我却感觉到它的寒冷程度跟南方的零度差不多。

温暖是一种营养元素,在合适的温度里当然就可以培养出世界上排名第一的懒虫。那些天的早晨,仿佛我母亲一样慈爱的岳母,在我们醒来之前已到厨房里生起炉子架起柴火,在为我们做早餐的同时,也在为鸡群拌食了。而老岳父和我们,还有大舅子天祥、小舅子光旭夫妇还钻在各自的被窝里。室内炉火正旺,我和明月只露出半个头,怀孕的明月还在酣睡,习惯早醒的我则一动不动地躺在炕上,睁着眼睛望着房顶想着事情。房内的挂钟“滴答滴答”地为我们数算着时光,我侧耳倾听,除了偶尔传来岳母在厨房里弄响的锅碗声外,我们谁都没有起来。那些天,我们简直无事可干,除了我实在忍无可忍在十一点多起来看书然后吃岳母一门心思做好的早餐外,包括明月在内的其他人每天都睡到十二点以后。其时刺眼的阳光已经在雪原上普照三四个小时了,房外响起了一群麻雀的激烈吵闹声——冬天的时光是多么寂静啊。

其实,只要我们披上一件羊皮大衣,在这样的低温度里上到后山的大平滩牧场也是比较适宜的。此刻,往日的牧场是一片银白雪原,大雪已将所有无关的细节掩埋,暴露出来的就是理所当然的了。连绵起伏一片银白的牧场让我想起南方成规模的蔬菜大棚,或者更确切地说像古代大军正在安营扎寨,那些屹立在边缘的林带树丛刚好就是部队的旗帜。银色的雪原在我估摸不低于三级的西北风里鼓荡飘逸着,山丘上最高点迎风的一面不时地在一阵阵疾风的扫荡下旋起飞扬出一片片的雪沫,疾风过后,那旋起雪沫的地方就留下了一弯看上去显得非常细腻的螺纹。

据我观察,老马场冬天的风总是充满了艺术的创造力。从我们房子的角度看过去,风有时候经过左边潘家的草棚,发出鹅被人抓住时的叫声;有一次,风还把右边陈家大儿媳晾在晒衣杆上的一条裤衩和一副胸罩刮跑,挂到了后边李家老三晾在屋檐下的一条内裤上,后来还是李家老三叫他女儿送回去的。最凌厉的大风要数大平滩上的,有好几次,我和光旭骑着摩托车上山,越过加乌尔山到了冰雪覆盖的大平滩上,这时天色阴沉,但是大地一片银白闪亮,这就是我们遇上光线不好时大自然发出的灯光,它为我们上山下坡照明。但是大风凛冽迅疾得让我们几乎喘不过气来,行驶时车轮扎进松软的雪地里,幸亏是顺风,油门都不用扭,挂了三档还被推得飞快,两人都只好低低地伏在车上,光旭用足了力气攥住车把不敢放松,我则死死搂着他不敢放手。到了夜里,我听到了从加乌尔山上吹下来的风,一下一下撞击着屋后院的那三棵白杨树身上,发出一阵一阵长拉风箱的轰鸣声,让我感觉到屋后面仿佛有一个巨大的火炉,有人在憋足了力气替我们鼓风生火,于是,在那些漫长冬夜里,我感觉到的再也不是狂风可能掀开屋顶的惊恐,而是陷入了对一个温暖火炉的热切想象中。endprint

关于老马场的风,在后来我还产生了一段专门的记忆。那是2008年冬天的一个上午,我正在我南方的房子阳台上闲坐,天空一片灰蒙蒙的,有点像北方即将下雪前的天气。风很大,阳台旁边的那棵梧桐树被吹得朝东南方向大幅度倾歪,我知道,这是一年一度的最强烈的西北风来了。但是与多年前不同的是,我感觉到这一阵阵的西北风是从北疆吹过来的,也就是从伊犁河谷那边吹过来的,它集合了马场山顶上通常达到四五级的大风,一路越过天山、祁连山、秦岭和南岭,最后吹到我在南方的家的阳台上。我熟悉这风里被集合在一起的马场上空的那一股风,它还是虎啸龙吟,裹着马场后山草原上的雪意,也裹着马场院子里的气息。我甚至听到了被风裹来的岳父岳母的说话声,他们正在商量着等雪停之后去赶莫尔乡巴扎。这是真的吗?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赶紧打了个电话过去,那边岳父说我们正准备出门呢,你是咋知道的?我说,是马场的风告诉我的,马场的风刚刚来过我这儿了。啥?马场的风刚给你捎话?岳父在那边哈哈大笑(可惜,这种爽朗的笑声在2009年以后再也听不到了,自从老岳父中风卧床后,生活不能自理,说话也难以成句,神智也有些糊涂),扭头将我的笑话转告了岳母,我听到电话那头岳母说岳父,你咋不相信哩,晓阳没说错呀,风是可以捎话的。岳母当年从南方漂泊到大西北,吃了很多苦,阅历自然很丰富,她是不会乱说话的,她说马场的风能捎话,那马场的风就是真的能捎话。

风作为信子的伟大是它无所不到,无所不能。而到达南方的西北风已经没有大西北特别是伊犁的西北风那样洁净、纯粹和冰冷了,也难怪,当西北风呼啸着刮过一道道山岭,漫过一片片平川时,风中早已裹挟、沾染了太多的烟尘、人声和众生百相,成为江河下游一样的东西,而江河的源头与现阶段处于入海口的下游,它们有着多么大的区别呐。

在辽阔的银白雪原上攀爬时,刚好有凛冽的风吹在高耸的雪岭上,连绵的雪岭仿佛随风起伏的毡帐,我正在起扬的毡帐里寻找。而这种寻找或者攀爬还让我多次印证了某部电影里的画面:及膝的积雪在脚底下“嚓”的一声就陷出了一个深深的洞窝,脚从雪洞里拔出来是要一点力气的,通常还需要双手在雪地上摸索一块稍为踏实的地方,然后撑在雪地上使自己升起来,双手当然已经戴上了暖和的皮手套,这样接下来在雪地上的行走就成了爬行。而偶尔发现的动物足迹留下的小窟窿,见出野兔或者其他小东西跋涉的艰辛。

继续跋涉时,我呼出的气息在眉毛、睫毛以及眼镜片上结成了一层冰花,这样我不得不经常用手抹掉那些冰花,以保证我的视线不被遮挡。老岳父曾经告诉我,这时候身上的衣服最好有红色,这样才不至于被那些勤劳的猎人当作冬天出来寻找食物的野兽。这天,我从通往后山的牧道一直爬至第一座山丘的后面也就是北面,寒风也一直劲吹着我的头脸,但是棉帽子的作用也是很明显的,它确保了我的脑袋不至于被寒风吹彻。

后来我一直记住这年冬天,我坐在被白雪严严地覆盖着的后山草原上,心境庄严,目光单纯而遥远。被皑皑白雪覆盖着的大平滩草原是多么寥廓而又寂静啊,天空中的阳光闪着耀眼的星辉,毫无遮挡地注射在雪地上,在清洁而彻骨的风里我看到天空中那种仿佛永远都是透明的蔚蓝,那种仿佛可以跳进去洗澡的澄净的蔚蓝。我曾经多次举着相机对着这种蔚蓝向山顶或者天空拍摄,在相机里也可以发现这种蔚蓝显得非常辽远而又清纯,我曾叫明月走到这种背景里拍照,洗出来的照片人的形象在这种蔚蓝里显得立体感非常突出,这是南方从来没有出现的景象。这种立体感极强的蔚蓝让我深深地着了迷,多少个天晴风止的日子,我总是站在浑圆的草山上长长地向天空凝望。我还发觉,当我长久地凝望着空中的时候,我就有一种自己也已经被蔚蓝了起来的感觉。这种感觉告诉我,这里有一种纯净的生活正在等待着你,你来到这里是多么的聪明和幸运,这种生活不正是你多少次在梦境里追求过的吗?一直让你烦恼忧心的烟雾和喧哗没有逃窜到这里,长年累月让你加班加点码那些枯燥无味的八股文字的生活不在这里,而是一直呆在别的天空和土地上。你能够越过那些逼逼仄仄的地方来到这么辽远苍茫的地方,这已经说明你的内心有着一种几乎就是遁世的清醒和顽强的思想,也说明了这里有着几乎已经被人遗忘但又是只有智者才能够品味得到的穿越了白茫茫的萧索的宁静。

有时候我就想,智者或者多思者的思想里肯定留存着一种萧索和寂寞的因子,不是他们天生就渴望这种萧索和寂寞,而是他们不得不进行的沉思催生了这种现代人不甚喜欢的元素。

当我这种感觉如雪原上的一股微风吹拂漫漶至周围的时候,我听到了雪原上的另一种声音,正在由远而近,由单纯的清唱变成组合的和弦,最后以合奏的方式水浪一般涌过来。那是一种清脆悦耳的马铃声和着数个妇女儿童的喧哗声的组合,我感觉到那就是一场模拟流水声和鸟儿鸣叫声的音乐剧刚刚响起的前奏——在这片空旷的雪原上,这种声音是我们听觉的唯一。当我们还无法看见声源的时候,脑海中常常会浮起一种新奇的幻觉,这时候空旷的雪原给了我们无尽的想象空间,时间也仿佛在以一种你能感觉到的方式进行诉说。这真是一种细腻而绝美的体验。

当我想象中的声源终于出现在现实并且或强或弱地进入我的视线时,出现在我前方的是一架马拉爬犁,童话般运动着向我走来,几个穿红着绿、怀里搂着个四五岁小孩的哈萨克族妇女正在上面纵声说笑,这个怀里的小孩和那个怀里的小孩也在嬉戏打闹。不用猜测,这是山上一个家族的人们,她们非常清楚地记得今天是莫乎尔乡的巴扎日。现在她们已经吃过早餐,正在计划着到巴扎上购回些啥货物,她们在寒冷冬日以这种草原才有的方式倾注了她们的全部思绪和祈祷,一天的生活在此刻达到了一个高潮。独特的哈萨克族语言让我感觉出这片雪原与北中国其他任何一片雪原的区别是如此的清晰而且强烈。上午的阳光在起伏的银色山峦间金光闪亮,山下白雪覆盖的小屋顶冒起缕缕炊烟,燃烧牛粪羊粪的味道以及煤炭的味道隐隐约约。这种寂寞的塞外雪原生活是城里人想象不到的,他们也会认为这是美的,但是以我在这儿居住岁月得到的经验揣测,人们包括山上的哈萨克人们不一定觉得这些寒冷的冬天是美的,甚至不会觉得这个地方任何一个季节是美的,他们已经习以为常了,习惯了这些彻骨的寒冷和日升日降草青草黄的岁月。我已经在这儿居住了许多岁月,也慢慢习惯了这些寂寞的日子,所以我也是以平常心来看待这些草原上的人们的,我的心里有平静或者不平静的想法只有我知道,如今我默默地栖居在马场上,埋头敲打我的键盘,是因为我要把这些想法记录下来作为我的纪念。

如今长长的十年终于过去了,我在老马场的第一个冬天也因为我那些看似毫无意义的观察和走动而增添了无比活泛的灵趣。后来许多年,许多个冬天,我在老马场上继续生活,继续写下关于老马场的文字。在我的心目中,马场的冬天始终是美的,美得平常和寂寞。我也想到,在这个偏僻的牧区,在这些憨厚的人们当中,如果我不做一些记述或者言说,那又有谁知道这儿的寂寞和美丽?明月也觉得我做的很对,因为她在这片土地上曾经寂寞了许多年,也觉得这里很美丽。当然,我也不奢望这儿发现我正在写作的人们对我有什么赞誉,我只知道生活中因为这个冬天而增添一些今生难忘的记忆。

梁晓阳,作家,现居广西北流市。主要著作有散文集《吉尔尕朗河两岸》。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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