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景街89号

2014-03-26 01:03刘芬
天涯 2014年2期
关键词:孙志刚打工者收容所

这平凡的名字在地图上,只是冷冰冰的地名——翠景街89号。我还是像往常一样,在心底一遍遍默念着喜欢的人名和地名。我反反复复咀嚼着那些文字,像牛反刍着它自己并不知道的心事。往往念着念着就会把自己跌进去一个深渊,沉沦或者下坠。

翠景街是一条只有四百米长的街道。这条细长的街道,路面已是破败不堪,街道两边据说是樟木头最早的工厂。那些浸淫在时光深处的工厂,像一些破败的棉絮,被什么人无意中就丢弃在路边。我疑心那些工厂都是效益不好的,它们小而破,三三两两的打工妹们穿着同样的工衣面无表情地走过,这些肉眼所能看到的表象,让我看不到它在轰隆隆的机器声中到底能产生多大的效益。眼镜厂、电子厂、木材厂……五六个厂苟延残喘地挤在一起,暗红色的污水横流,不知道来自于身边的哪个工厂,那些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水,沿着地势四处惊慌失措地散开,散开,散成一朵恐惧之花。

这无疑是城市的暗疮。这条街道,它像城市腹部一条腐烂的花花肠子。我,她,他,我们这些每天走在这条街道上的人群,每天呼吸着它的并不新鲜的空气,吸取着它衰老的气息。工业时代的废气,像空气一样无孔不入,侵占了我们肉体的毛孔和肌肤。

穿过这条街道,便是翠景街89号了。

翠景街89号。地点,门牌号。其实就是翠景花园。

我不想掩饰我最初见到这座花园的喜爱之情。它处在被后工业时代污染的最边缘,它处在交通不便的半山腰,在很多人眼中,它贫穷、破败或者凋零,总之是没有诗意的一幢已有多年历史的建筑,居住在花园里面的并不是一些大富大贵之人。可是,在我看来,它是多么的遗世独立,像被上帝安放在荒野之处的一颗安静棋子,闪耀着世外桃源的光芒。

景龙阁,3C。这是我家的地址。顺着这个有迹可循的轨道,我收到来自全国各地的邮件,各式各样的邮戳覆盖着这几个汉字。报刊、杂志、汇款单、淘宝网上的日常用品、当当网上的书……它们源源不断地奔向这个地名,到达我的手中。我在这里生活着,也许将在这里死去。我想,这也许是我在流落途中最后的一站,这里将成为我的子孙后代们的故乡。而在我的生命里,它仅仅只是异乡,并且永远只是异乡。异乡——故乡。这原本是多么不兼容的两个对立面,却原来是有重叠的可能的。他们之间究竟有多少内容需要穿越?

家,在翠景街89号,在景龙阁3C。文字的排序、挤压,慢慢形成一个逼仄的空间。没错,它就是我的家。六十三平米,两房一厅。由厨房、洗手间、电视、电脑、书籍等元素构成。在这里,我生活,生存,生病。我做饭,晾衣服,看书,写字。我走动,睡觉,甚至和家人争吵。丰富庞杂的内容,包罗了生命的生动与复杂。

该怎样来形容它呢?当砖头还是砖头的时候,当木头还是木头的时候,它们都是“空”,他们毫不相干,甚至没有房子这个称谓。当砖头与木头结合在一起,因缘来了,这便是‘房子。也因为缘起,我住进了这个房子。人与建筑,是这样的容易融合。

对这所房子我无疑一直保持着应有的尊重和热爱,因为它,我的身份被明确下来,不再冠以漂泊者的称呼,它结束了我的流浪身份。尽管我的精神可能是游离的、破碎的,但一所明亮的房子,它足以安慰流浪者漂泊的心。

因为热爱,我对这所房子给予了足够的尊重。我每天做卫生,洗碗、拖地,厨房被我擦得窗明几亮,地板拖得一尘不染。每次做完饭,我都会戴上橡胶手套,一遍遍,反反复复做卫生,直到满意为止。玻璃面板的灶台、侧吸式的抽油烟机,我喷上去污力强的威猛先生,忍受它强烈的刺鼻的气味把厨房收拾得纤毫毕现。尽管我知道它对人体的伤害,但我太想弄干净厨房了,我要让我的厨房不管什么时候看上去都像从来没做过饭一样。事实也果真如此。我每天孜孜不倦,有时花上一个小时,有时花上两个小时,把厨房侍候得舒舒服服,收拾得妥妥帖帖,干净得让人叹为观止。我把最具烟火味的地方打造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方。我像强迫症的患者一样,把那块四寸见方的油烟之地,像熨烫衣服一样打理得平平整整。

还有地板。白色的抛光砖形成的地板。洁静得像处子。当初在选地板砖时,人家对我说,白色的不经脏,你要想清楚哦。我想也没想就说,如论无何都要白色的。我喜欢它一尘不染的样子。在它被踏脏以后,我会条件反射似的拿来扫把,拖把,用快干的地板净让它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原貌,我不能容忍它被人践踏后的肮脏。虽然地板是坚硬的,但在我看来,它就像春天一块毛茸茸的秀丽的草地,柔软而充满温情。所以到我家的人,我第一件事是让他们换上拖鞋,谁要是踩脏地板,就像踩在我的心口上。

我不是在生活中患有洁癖的人,绝对不是。但对房子,我天生有一种侍候它的情怀。我想,也许是我多年在外,很长时间没有自己的房子。我太想拥有自己的房子了,那是对精神的安慰,是人生活着的尊严。那时我就经常在心里对自己说,将来,如果有一天有了自己的房子,我一定会像爱护眼球的一样爱护它。

有一天,这个梦想实现了。曾经的誓言像海藻一样从心海里冒了出来,致密的触角裹紧我的身体,我没法控制它,所以,我的生活中,工作之后的大部分时间里,就是像一只勤劳的蜜蜂,探着身子、低着身子、侧着身子做卫生。每年我都要用坏四五双橡胶手套。我对房子的热爱,超过对自身肉体的热爱。生病了,我可以强忍着、拖拉着,但房子的卫生,不允许有丝毫的怠慢。只要我能动,我就要把手中的扫把,投向每一粒漂浮的灰尘。

那时候我住在单位的房子里,一个小小的套间,大约二十平米。面积小也就罢了,关键是吵。宿舍靠着一条公路,每天、每时、每刻,公路上都是人声鼎沸,车水马龙,汽车的尖叫声像一把生锈的钢刀,硬生生宰割着我的睡眠。更要命的是楼下的一间潮州大排档白天睡觉,晚上经营。于是,当生意人的白天从晚上开始的时候,我们这些上班族的噩梦来临。楼下的大排档里传来洗碗筷的砰砰声,食客的大声喧哗声,酒鬼的猜拳声,这些声音混乱杂在一起,响彻云霄。

我的睡眠通常都是短暂的、支离的,被这些五花八门的声音割断。借着路边昏黄的灯光,我披衣起床,在黑夜中静静坐着。我捏着拳头,像与自己较劲似的,我在心里一千遍一万遍近乎疯狂地呼叫着,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人间地狱似的地方,我要拥有自己的房子。endprint

房子。房子。

没有自己的房子,连睡眠也是别人的。在暂住证盛行的年代里,一所姓公的房子,并不能安放外乡人流浪的悲伤心情。

住在我对面的是一对湖南小夫妻,女的在我们单位做保育员,男的在离我们单位不远的医院做保安。因为有房子住,小保安在单位似乎比别的保安有些许的优越感。可他没想到,有一天,这所姓公的房子也会给他带来厄运,他安分守己地做良民,他在自己的睡眠中沉睡,一不小心他就被沉重的社会力量把他拽入漩涡。

那天,他上了夜班后在家休息。当他睡得正深沉的时候,门响了。一串粗暴的踹门声把他惊醒。也许是因为在自己的家里,小保安心里有足够的底气,也许是没有做什么亏心事,小保安睁着惺忪的睡眼,毫无防备地开了门。还没等他开口,门口的治安员就凶狠地叫嚣着,让他拿出暂住证。住着政府单位宿舍的小保安没有暂住证,他被带走了,带往打工者们谈虎色变的收容所。这所收容所就像一个张着大嘴的巨兽,在黑暗中耐心地等待着到口的猎物。一个遵纪守法的良民,在没有做错任何事的情况下,在自己的家中,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作为‘三无人员带走了。这很像个玩笑,却是现实。

小保安在收容所打电话给他妻子,要她带三百块钱去领人,其实是“赎人”。当时的打工者都知道,交了钱就可以领人走,那些没人认领的无暂住证者,他们在一个星期后会被押往更远的汕头,一所更大更远的收容所,一所惩罚升级的场所,到那里,至少是要劳教三个月。

好在是在本镇,好在无论怎样也能找到一些关系,这令小保安的妻子多少有些底气,没有慌乱得不知所措。在托了关系交了钱之后,人回来了。交钱,领人,公式化的流程。没有暂住证还是没有暂住证,生活还是生活,没有任何改变。仿佛他们走这个过程,仅仅只是为了交这三百块钱。

这很荒谬。我想,随着这个城市的日益发展,总有一天这个城市会为当年的无知,甚至愚蠢后悔。它冒昧地侵犯了打工者的尊严。城市化进程中,没有农民工的心血,哪有城市的发展?而城市对贡献青春挥热血的打工者,没有宽容,没有厚爱,有的只是变形的挤压、倾轧和剥削。

好在人类文明总是向前迈进。城市也有它聪明的地方,没有以一个错误代替或者惩罚另一个错误,或者说,是以某些人的生命为代价换来了后来者的幸福。比如孙志刚。他的名字,与收容所融合。是他,以自己年轻的生命,让收容所寿终正寝,成为历史。而孙志刚这悲情的三个字,对所有曾被关押在收容所的打工者来说,是无法穿越的阴影。

孙志刚,我的老乡。湖北黄石人。武汉科技学院艺术设计专业毕业。2003年,二十七岁的孙志刚在广州达奇服装有限公司上班。3月17日晚上,孙志刚出去上网,遇到天河区黄村街派出所的民警检查暂住证和身份证,因为没带证件,孙志刚被当作“三无人员”带回派出所。孙志刚的同学闻讯后赶到派出所并出示孙志刚的身份证,但遭到当事警察的拒绝。18日,孙志刚被当作三无人员送往收容站。当晚,孙志刚因“身体不适”被转往广州收容人员救护站。20日,孙志刚遭到同病房的八名被收治人员的两度轮番殴打,于上午10时死亡。救护站的证明书上死因竟是“心脏病”。4月18日,中山大学中山医学院法医鉴定中心出具尸检鉴书,结果表明,孙志刚死前曾遭毒打。4月25日,勇敢的《南方都市报》以《被收容者孙志刚之死》为题,首次披露孙志刚死亡事件。此后,全国各大媒体纷纷转载,在国内引起轰动。

孙志刚死了。一位踌躇满志的大学生死在异地他乡,死在大好年华。收容管理制度的缺陷、监管部门的缺位、人心的缺失……直接导致了孙志刚生命的终结。孙志刚案件是整个社会的耻辱。尽管后来政策变迁,孙志刚以自己的生命推进了历史化进程的某种发展,导致了我国流浪游乞管理上的进步,有些高校甚至以《孙志刚事件背事的公共政策过程分析》来作为案例,但这些却也换不回他年轻的生命。对他的父母来说,社会再如何进步,补偿得再多,对他们来说也是生命的疼痛。他们需要的不是这些,他们需要的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儿子。

我常常想,如果当年我们走在街上,随身携带着自己的房产证。在遇上治安员盘问的时候,骄傲地拿出自己的房产证理直气壮地说,我都有自己的房子了,我还需要暂住证么?

这种假想令我沮丧。不要说当年,十年后又能如何?十年了,当年的打工者已还乡,或者远离。可是,新的打工者们又一无所有地进来了,他们仍然没有房子,就像当年的我们。不过他们比我们幸运。治安仔查暂住证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收容所改成了救助站。这温暖的名字令没有经历过当年事件的人心生喜悦。

我还保留着我最后一张暂住证,因为它是历史的见证。我不会轻易扔掉它。没有人会想到这张薄薄的纸片,在当年是多么的沉重。没有它,我们寸步难行,某种程度上来说,它不啻于是一根救命稻草。

这张曾经的暂住证,与我的房产证放在一起。同样的地址,同样的汉字,一个是暂住的,一年的有效期,一个是2063年到期的房产权。2063年,我还活得到那时吗?这么说,这张房产证对我来说是长远的,长效的,甚至几乎就是永远了。而暂住证,有效期一年。也就是2010年。2063与2010,五十三年的距离,长久与暂住,似乎很滑稽,我想笑,但笑不出来。这沉重的、轻柔的心情,始终像一把硕大的、角弓反张的箭,贯穿着我的心房。

翠。景。街。89。号。这四个汉字与一个阿拉伯数字的有机组合,无疑安抚了一颗漂泊的心。它是有力的、充满希望和能量的。不仅仅是拥有物质的喜悦,而是对灵魂的救赎、安慰。它让我生活得安心,走在异乡的路上没有危险感、慌乱感与压迫感。

房子,我们赖以生存的空间,它是多少人甜美的梦,又是多少人伤心的泪。

感谢翠景街89号。在这个地球上,通过谷歌卫星搜索,我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我因此热爱这个地名,我对它心存感激。

在这所房子里,我遭遇到生命中很多奇妙的事情。我对生命的领悟、对生与死的洞穿,都发生在——翠景街89号。

因为某种机缘,我接触了神秘的佛教文化。一种基因非常优秀的大乘佛教。它就像一阵春风,吹开了我身心的经络。在接触这种文化后,我通体舒泰,灵魂安康。生命、死亡、物质、金钱、精神……这些构成生活的无数的细胞都是那么直观清晰地呈现在我的视眼中,我每天像拿着高倍望远镜,对它们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每天晚上临睡前,我都会看几页佛书,才能安心地睡去。大爱、大美、大善……这引领人心的力量催人上进,催人奋进,催人不要虚度时光。

我在翠景街89号潜心修炼自己的灵魂。我单纯,这使我显得干净;我不自私,这使我显得宽厚。我是多么没有心机的人啊,而这是使我多么骄傲和自豪的一件事!

生活中很多丑恶的东西出现了,像灰尘附在桌面上,我淡定,淡然,轻轻地伸出手,像掸掉附在衣服上的尘土一样简单,是再自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所以,我很少愤怒,很少嚎叫,很少计较。我不在乎功名利禄,不计较宠辱得失,不爱金钱,不自私,不陷入我执。我随和,亲切,相由心生,大善铸心,我相信我流露的眼光是喜悦和善良的。我希望我所传递的信息,都是有关善良和美好的。

有时我住在房子里,有时我住在自己的心里。

我热爱着自己的房子,是因为房子让我的心安定;我热爱着自己的心灵,是因为心灵本身也是房子。心房,心之房,我的心永远向往光明,向往美好和安宁。

我还是像往常一样,喜欢念叨着喜欢的人名和地名。翠景街89号。翠景街89号。这有序排列的几个字,让我的心光明一片。

刘芬,作家,现居广东省东莞市。主要著作有小说集《九月菊》、《花朵在空气中穿行》。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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