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及法老王猫(小说)

2014-03-26 00:53王华
天涯 2014年2期
关键词:瑞瑞女士

既然我不高兴,她也就懒得理我。有我在的地方,她尽量不靠近,一副很高傲的样子。我想如果可以的话,其实她很希望我不要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可是我们只有一室一厅,厕所和厨房挤在一个小阳台上,她要是不做饭,不上厕所,肯定不能老呆在那两个只能容一个人竖着或者蹲着的空间里。更何况,她是那么爱看电视,尽管这时候我拿着遥控器,还霸占着看电视的最佳位置,她还是朝我走了过来。我用余光发现,走过来时,她并没有看我。她别着脸看着电视机的方向,但她又无法做到对我视而不见,因此她故意把脸上的高傲加厚,以此来保护她的自尊。

我的快意开始往上膨胀。我要让她在我的情绪影响下心情变坏,既然她让我不高兴了,我就不能让她高兴。在这一室一厅的房子里,我有一个两平方不到的私人空间,它在我们共同拥有的那间卧室靠窗户的墙角,我在那里放了一台电脑。一般情况下,我在家的时候都待在那个地方。我在那里上网,在那里煲电话,通常情况下,也能找到一种拥有隐私的感觉。但是今天我心情很坏,这种情况下那个空间就实在是太小了,它连容下你的身体都那么有限,又怎么能容得下你的恼怒呢?更何况,它的旁边,就是我和她共用的那一张床,那床上有她的气场,我要是不想给憋坏,就得到外面去,到客厅去,那里毕竟稍宽些。因此我抢先占领了我并不喜欢的电视机。

她选择了旁边的单人沙发坐下,眼睛始终盯着电视画面。她咳嗽了一声,我知道她其实很想说话,但又碍于面子。我还知道她很想说“你不是不爱看电视吗”或者是“新闻联播马上开始了”。她爱看新闻联播。我从她身上看到了我们的老百姓对这个节目的盲目狂热。他们因为视野有限,而把自己的求知欲寄托于这个节目。他们的求知欲却又仅仅是建立在虚荣心之上的,似乎能从那里知道些国际国内的事情,平庸的人也不平庸了,闲下来的时候能从嘴里蹦出些国际国内的话题,自己就显得与众不同。她嘲笑过我,说我不关心国家大事。我反过去嘲笑她说,你倒是很关心国家大事,可哪一件归你管了?

她很看重人的等级,而且一直希望自己也能做一个上等人。她曾经因为我为她网购的一个包裹上写着“徐丽平女士”而幸福得不得了,因为在她需要我解释“女士”一词的时候,我对她说,“女士”就是女人的尊称。而她又那么坚信,受不受人尊重跟等级有关。

现在,徐丽平女士已经有些沉不住气了,因为离新闻联播开始只差两分钟了。而我却在有事没事地换台。我无心看电视,所以哪个台都不能让我停下来多看一眼。我这样做只是为了惹徐丽平女士生气,最好能让她大光其火。后来我发现了一个正在说猫的节目,画面上全是猫。我生气的原因不正是因为猫吗,所以就停了下来。节目在说,这些猫跟埃及法老王猫很相像,怀疑它们其实就是埃及法老王猫的后裔。画面上除了猫还有金字塔,而那些猫,跟我从路上捡回来,现在又被徐丽平女士撵出门去的那只很相似。

徐丽平女士无心看猫。又或许她也是因为猫而怒气冲天也说不定。她冲我断喝了一声,把遥控器给我!她应该是准备跟我大干一场的,她全身的表情都暴露了这一点。我原本也以为自己会跟她大干一场,但奇怪的是,我却显得相当冷静。我说,你看清楚了,你撵走的是一只埃及法老王猫。她或许被我的“法老”一词给镇住了,突然收起火焰去看电视画面。但我却突然把电视关掉,扔了遥控器。我要出门了,我要去找猫。她冲我气汹汹问,你去哪里?我说,我去找我的埃及法老王猫。

并不是说我的生活中必须要有只猫,当初我捡它回来只是因为它在流浪,又正好被我撞见,现在我要去找它,也只是因为它已经进了我家,而且已经被我看成是家庭的一员。像前面两次一样,我在小区的各个角落里寻找。天色已经很暗,为了让别人明白我只是在寻找一只猫,我一路上都喊着它的名字,碰上个人,我就打听。尽管我知道别人并不一定爱理会我,但我还是要假装打听。转几圈都没找到,我就像前两次那样失去了兴趣。我甚至发现自己并不那么热切地希望找到它,虽然我敢肯定如果它立即出现,我就会立即激动起来,就会再一次把它当宝贝一样抱回家,但它要是不出现,我其实也并不会要死要活。也就是说,我已经怀疑自己为这只猫动怒的意义了。

它的确是个麻烦。况且我家又并不具备养宠物的条件。

既然是这样,我就不再到那些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去叫唤了。我像小区里那些不把新闻联播看得很重要的老太太一样转着圈儿。她们是为了锻炼身体,我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不断有人投来目光,因为她们都不认识我。老太太并不一律都慈祥,尤其当她发现你侵略了她们的空间的时候。小区里凡空出来的空间都是她们的,宽的地方她们跳舞,窄的地方她们散步,花草树木都跟她们亲,却跟我保持着一种距离——像老太太们一样跟我保持着一种距离。我很能理解这种距离,这个小区是她们的。而我,不过是暂时租住在这里,一个过客而已。于是我决定还是回家。

新闻联播还没结束,正在播国际那一块,说的都是别的国家如何的乱。我瞟了徐丽平女士一眼,却发现她正看着我。她竟然能放下那么重要的节目不看,而关心我是否找着了猫。不过我并不因此而感动,我都懒得搭理她。找没找着,她看一眼就明白了,还用问吗?但她其实是想问另一个问题:埃及法老王猫是啥猫?她显然相信我刚才的瞎扯了。我感觉到一种捉弄人的快感。如果继续,将会给我带来无比的快乐。于是我说,埃及法老王猫就是皇家猫,连人都要崇拜的猫。她的脸色骤然巨变。她问,那……瑞瑞……真那么名贵?我把我的视线斜斜的拖得很长。我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是真为徐丽平女士撵走了那只叫瑞瑞的猫而光火,我光火的是她的那种不着调。她现在正在为自己撵走了一只名猫而惶惶然,因为她是那么景仰名贵。尽管她只是一个保洁工,每天在一家保洁公司被人派到这里抹窗户,那里擦地板,但这并不影响她向往上等人的生活。她像一只站在井里的青蛙,看着井口那棵果树,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只要跳一跳就能摘到树上的果子。她买那些样式时尚但质量一般和做工粗糙的衣服,她总以为只要衣服样式时尚,她自己也就变时尚了。她每天穿着那些花哨却总能看到线头的衣服,脖子上挂一个劣质的看起来却闪闪发亮的挂件,就以为自己离上等人的距离近了。她还很高兴接受一些自作多情的人的施舍,把一些旧衣服带回家,第二天就穿到身上去。那些虽说是旧衣服,但质地确实比她自己买的那些要好些。她喋喋不休地告诉我,那家人都是什么样的人,家里如何气派,这衣服又卖得多贵。她很为那几件旧衣服骄傲,也为自己能得到那样的人的施舍而自豪。那些旧衣服她穿起来并不一定合身,但她很爱穿,似乎一旦穿上,她也就成为自己景仰的那种人了。我很奇怪,她怎么就从来没能从镜子里看出自己的不和谐来,衣服(不论是她自己买的,还是别人施舍的)跟她这个人的不和谐,它们永远都在嘲笑她,嘲笑她的皮肤粗糙打皱,而且永远都是泥巴的颜色,嘲笑她的指甲永远都洗不干净,嘲笑她那张土里吧唧的满是太阳斑的脸。endprint

她站在镜子前换衣服。自从她来到城里,就养成了城里人的习惯,回家就换上家居服。有的城里人也会穿着家居服到外面走,那一般都是些不太讲究的,上街买个酱油或者醋什么的,就不愿意换来换去麻烦。可徐丽平女士不是那样的,她讲究,即使出门到楼下,也一定要穿上正式的着装。

她肯定是要去找那只叫瑞瑞的猫,因为现在那只猫的身价变了。之前她只不过把它看成一只土猫,现在它是一只埃及法老王猫了。即使她并不愿意真的相信,但也宁愿假装糊涂,因为她去找猫的时候,就能让小区里好多人都知道,她养了一只名猫,现在它不见了。

十年前,徐丽平女士毅然卖掉了我们家的那间老房,用卖房得来的钱到镇上租了个门面做起了生意。从那以后,她就为自己树立了一个远大理想,一定要混成个城里人。为了实现她的理想,她把我也拉上,她自作主张地为了我选择了一个目标:考上大学,以后争取一个稳定工作。她像只狡猾的狐狸,左手打着她的算盘,右手按着我的计算器。那时候我已经上初二了,而且成绩平平。在这之前,我并没有为自己的未来做过认真思考。我像绝大多数胸无大志的农村姑娘一样得过且过,心里只想着混完初中就到广东打工去。看见那些从广东回来就变得与众不同的姑娘们,我就觉得那是自己毕生追求的目标了。也就是说,她为我打算得太晚了。

但她看不见这一点,或者说她根本就不打算看见这一点。她脑子里只有她的理想,别的她都视而不见。她想当然地提着一些自认为会被看好的礼物去找我的各科老师,希望他们变成那些礼物的奴隶,为我补课。她对他们说,我家内内必须考上大学。我上学的时候她本来为我起名叫瑞瑞的,但不知道是报名时老师没听清楚,还是她没说清楚,报名册上我的名字变成了内内。她知道的时候也不晚,但老师说叫内内其实比叫瑞瑞好,因为内内这样的名儿特别。既然是这样,她便认可了这个名字。就像那时候认可这个名字一样,这时候,她也认可老师提出的关于课余时间补课的建议,并且很乐意交补课费。

我们的中学就在镇上,那时候,学校的不良补课风气还没能侵袭到这样的地方,我们的老师们都还保持着纯洁。每天认真上课,认真修改作业,有时间打打小麻将而已。可以说,是徐丽平女士提醒了他们。当我的几位老师收下她交来的补课费,在每天放学后和周末的下午为我额外安排辅导时间后,很快就有人发现这其实也是一条生财之道。紧接着,他们就想起自己其实也听说过城里的那些老师天天为学生补课,一个月补课费要高出工资几倍。然后,他们就发现班里的学生们其实个个都需要补课。再然后,我的伙伴就日渐多了起来。

这时候,徐丽平女士又不踏实了。她觉得如果一个老师要辅导几十个学生的话,那她的内内就分不到多少东西了。她将我转了校。就像当初卖房子她不跟人商量一样,将我转校她也没跟人商量,就连我,她也没问过我愿不愿转,或者愿意转到哪一个。她总喜欢自作主张。

她把我转到了一个靠县城很近的私立学校。那时候,私立学校刚刚兴起,据说那样的学校对教师要求更严格,对学生也管得更紧。还据说私立学校比公立学校更看重升学率,因为升学率是他们的生存之本。所以尽管私立学校收费高,她也决然地把我转到了那里。

她对我说,你必须把成绩提起来,因为你今后必须考上大学。她没给我退路,就像她从来也不给自己退路一样。她是我母亲,我是她的产品,她希望我从平装变成精装有什么错?因此,我也像她那样对自己说,你必须专心致志,必须刻苦勤奋。

那个私立学校虽然离县城比较近,但并没有近到可以看得见县城的灯光的地步。它实际上处在一个比较荒芜的地方,四周只有一些散落的农户和庄稼。也就是说,它其实很适合教学,老师和学生们即使想荒废时间,也没处荒废去。不过,有些时候事情也并不那么简单,毕竟来这里上学的也并不都像我一样带着一个重大的使命,或者说并不都像我一样把父母的指望当成重大使命。学校的大墙关得住身体,却关不住荷尔蒙。很多人开始尝试着谈恋爱,而且很快就发现这件事情要比上课和做功课有意思很多很多。于是,我也开始收到情书。它们有时候藏在我语文书里,有时候又夹在我数学书里。除此之外,我还总是要碰上一对眼睛,不论我从操场走过,还是从教室里出来,甚至是在女厕所门口。写情书的那个男生跟我同班,他其实大可不必那么麻烦。所以,他后来不写情书了,晚上直接到女生寝室门口叫我,说有事要跟我讲。我当然知道他要讲什么,所以我不会出来。但他不罢休,老在寝室门口吵吵。这样我就不得不出来了,因为别人已经有意见了。

可我很害羞。这是我最没出息的地方。我也不知道自己身体里哪来那么多难为情,跟陌生人说话我要紧张要脸红,跟半生不熟的人说话我也要紧张也要脸红,不管他们是男是女。从小就这样,长大了也还这样。如果没这个毛病,我完全可以直言不讳地告诉他,我没时间玩,因为我必须把成绩提起来,不是提一点,而是提很多,要提到能考上重点高中,因为必须考上重点高中,才有可能考上一所不错的大学。我还可以告诉他,我没他那么自由,我身上背负着使命,我不能辜负了母亲。但实际上我什么都没说成,我在寝室门透出的灯光下把脸红得像给泼了一盆猪血,舌头扭得发痛,也没把我想表达的意思表达出来。要命的还不是这个,而是那家伙想当然地把我的难为情看成是扭扭捏捏,看成是被幸福冲昏了头脑。这样就没完没了了。

这样一来,我自然是要受到严重影响了。我每天都在被迫分心,就像我被迫来这个学校一样。成绩不要指望提高了,反而下降得让徐丽平女士瞠目结舌。于是,她跑到学校找我们校长。在她看来,她交了那么多钱,就有权要求学校给予我相等价值的货,因为她做生意讲究的就是这个,别人给她一块钱,她决不只拿九毛钱的货。等她弄清楚是什么原因后,她便找到了给我写情书那个男生,并且狠狠地给了他两嘴巴。她打出了他的鼻血,又冲着他夺目的脸吐了一泡口水。她问他,你以为你是哪个?不管她的内内未来如何,她都得先把她看得更高,只有这样,她才能坚决地制止一些阻挡她的内内朝着高处走去的苗头。他怎么能让我分心呢?怎么能诱惑我去走歪路呢?他活该。endprint

她只好又把我转回到原来的学校。她认为还是把我放在她的视线之内要安全些,她可以盯紧我。

她在我面前哭了一个晚上。她一边流着没完没了的泪,一边说着没完没了的“必须”。

她说,我们这辈子必须住进城里去。

她说,不只是住进城里去,我们必须在城里有自己的房子,有户口。

她说,我们必须像真正的城市人那样生活,而不是像有些人那样到城里住一间破房子,每天挑个菜担子去卖菜,或者就是推个板车卖水果。

听起来,好像她也很被动,也像我一样是在执行另外一个人的使命,但她跟我不一样。我因为被动而总是不够坚定,但她是坚定的。她的使命感比我强。

她说,所以你必须考上大学,因为你这辈子必须有一个稳定的工作,每月必须有一份不错的工资,必须能保证今后有钱买一间房子。

我被她这些“必须”压迫得喘不过气来,而那一年我又正好是中考,所以,我再一次无可奈何地伤害了她。我连普通的高中都没考上。

我想她应该认了吧,别再固执了,人可以有很多种活法,何必非认准一种不可呢?可她偏不。

她竟然为我选择了高费高中。

她的钱来得并不容易。她是这么说的,也是我亲眼看见的。她为了能多赚钱,已经尝试着换了两种生意,如果这一种生意还是不如她想象的那么能挣钱的话,她还打算换第三种。她对赚钱满腔热忱,却又缺乏一个精明的大脑,因此她显得比别人要辛苦得多。她怕我看不见她的辛苦,专门提醒我,自己为了赚钱累死累活。她要我明白,她给的希望跟别的母亲的不一样,重量不一样。而就因为这个,我没有选择逃避的权利,再重我也得扛着。如果我不想被压死,就只有咬牙努力。

我们在县城里租了一个单间,屋角放个电磁炉煮饭。她为了能监督我,白天在镇上赚钱,天黑前就赶回县城来。第二天天没亮便起床收拾好我一天的饭,又赶回镇里去赚钱。我要是想心安理得地吃她做的饭,我就得做到问心无愧。因此我像她希望的那样努力,我给自己加作业量加钟点,我用一双充血的眼睛去看我敬爱的老师们,去看那些对于我来说并无吸引力的题目。我的头发一天天变得枯黄干燥,但我的功课却像徐丽平女士希望的那样一天天好了起来。为此,她很高兴。即使我的头发变得枯黄干燥她也很高兴。

三年后,我如她所愿考上了大学。她看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她带着我到各个亲戚家去走,像一个炫耀自己的宝贝的孩子那样到处跟人说我,说我考上大学了。我们那些有限的亲戚里,确实只有为数极少的一两个考上了大学,我是第三个。但徐丽平女士认为,这并不像考试按考分排名次,因为我比那两个要晚生一些年头,他们排在前头只是因为他们先出生而已,她依然是把我当第一看待的。我家内内聪明,虽说初中的时候成绩很差,但高中的时候用心一点就把大学考上了。她对亲戚们说。她还说,你们当初说我让她上高费高中是把钱往水里扔,结果怎样?我就清楚,我的钱,没有打水漂的,我从来就晓得我们家内内不是个笨娃。她满脸骄傲,而且因为高兴而不需要掩饰。亲戚们带着嫉妒恭维我,也恭维她,也有真心仰慕的,那种目光更能催生人的虚荣心。我在收获着这些的时候也膨胀着虚荣心,同时也渐渐理解,她为什么要树立一个远大抱负了。

我原本以为,这下我也应该松口气了。我上的是师大,如果不出差错,四年后,我回到县里做个中学教师,就算圆满完成她的心愿了。我们再共同努力几个年头,凑点钱在县城买一间房,就算功德圆满了。可我没想到她的理想会升级,而且升级得那么快,我的四年大学还没念完,她就把“城”的标准提高到了市级了。

我们起码要住在市里,如果你不能在省城工作的话。住县城哪能算城里人呢?不还是农村吗?她说。

你也不看看,从镇上搬县城来的人,大把大把有的是。她说。她总是不喜欢跟大多数站在一起,总要一个人标新立异。

于是,大学毕业后我不得不在市里参加各种招考,凡是市里的招考都要参加。就在我像只瞎眼苍蝇一样到处乱撞的时候,她把她的生意转让给了别人,来到了市里。她做事情总是不留后路,她那么喜欢背水一战。她像只类人猿一样摊着两手,说,我在镇上已经没有生意了,我现在来靠你过日子了。她说,你必须在这里找到一份工作,要不然,我们怎么活下去?她还是那么喜欢说“必须”。她用一个又一个的“必须”把我往悬崖上推,我摇摇欲坠地站在她用“必须”垒成的垫脚石上拼命抓住着崖壁,拼命往上攀,可我好不容易攀上一个岩头,却又看到了另一个岩头。

她从她的积蓄里拿出一点钱来租了一间房子,并且安心住了下来。我们又睡到了一张床上。我记得除了大学四年时间和上私立学校那有限的一学期以外,我们一直就是这么睡的。因为这个,我的身体每发生一毫米的变化都被她监控着。我没有秘密可言。虽说我早在二十年前就从她的身体里剥离出来了,但似乎一直都没有被剪断脐带。二十多年来,我虽然并不需要用脐带汲取营养,但它依然牢固地存在着。她操控着脐带,随时把我掌握在手中,她把她的欲望通过脐带压进我的身体,让我有效地分担它的重量。她是全天下最狡猾的母亲,她让你离开她的子宫却又并不剪断脐带,她可以在你的身上任意播种她的愿望。她是个聪明的庄稼人,广种,绝不会颗粒无收。

可是如果我都从子宫里爬出来了,还要被脐带拴着,那我爬出来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无数次地被这个问题烦恼,却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她虽说跟我连着脐带,却似乎感知不到我的心思,我那颗心诞生于她的身体,她却不知道它在想些什么。或者说,她装作不知道它在想些什么,因为她只顾自己,她只服从于她的心——我这颗心的母亲。

一张双人床,她睡一边,我睡一边。我希望睡沙发,她不让。

你要是嫌弃我,那就让我睡沙发好了。她说。她这是在拿话堵我,她知道我不会那么做。

我不能表示我嫌弃她,因为她是我母亲。为了保留一点可怜的距离,我一直侧着身体,拿背对着她。一具正在老去的身体,跟一具正在成熟的身体并排躺在一张床上,还是同性,又并非同性恋,我觉得很不自在。可她却侧过身来冲着我的背,把那种已经不被一个成人看好的母亲的体味逼近我的鼻子。endprint

她说,我今天在街上随便逛了逛,这个城市我很喜欢,我觉得我们的选择是对的。她把她的想法强加给我,就说是“我们的选择”。

我说,别把锅盖揭早了,我还没找到工作。

她说,你可不要泄气啊,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我说,你不住在市里就活不了吗?

她说,你傻呀,人往高处走啊。

她说,工作一定要找,找不到就不要放手。

她说,明天我也去找份事情做,挣份菜钱也行。

她倒是说到做到,第二天就真找到了一家保洁公司,做起了清洁工。既然她都安下心来了,我就没有别的选择了。我只能瞎着眼继续撞墙,一头撞这里,一头撞那里,把头撞出了许多洞,才好不容易得到了一间小学的面试通知。试了一堂课,说,可以试用。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现了我的仇恨,因为她对我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这份工作表示出轻视。当我终于通过试用期,正儿八经拿到了那个小学的教师资格后,我的欢天喜地却在她近乎无情的目光下一点一点变冷。我都能听到冷水滴落到热铁上时发出的“咝咝咝”声,还有青烟袅袅冒起。徐丽平女士就那么看着我一点一点由热变冷,然后才说,你一个大学生才当了个小学教师,也值得那么高兴?她说,你千万别让别人晓得你不过是做了个小学教师,臊皮。我知道她说的这个“别人”,是她的那些亲戚朋友,还有我的那些同学和朋友。她明确表示,亲戚们知道了臊她,我那些同学和朋友知道了,臊我,但臊我也等于臊她。

她最后表现出无比的大度,说,先做着吧,有合适的机会再考别的。

仇恨并不是这个时候才长出来的,它应该很早以前就出生了。它是我和徐丽平女士的孩子,她是它父亲,我是它母亲。出生后它像私生子一样被我藏着掖着,今天,徐丽平女士不小心就把遮蔽物掀开了。我在事实面前无话可说,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嘬着嘴,我拼命让自己保持冷静,我不能让自己冲上去抓扯徐丽平女士,因为她是我的母亲,即使我对她充满仇恨也改变不了这一事实。我试着用一种仅仅显得严肃的态度告诉她,找一份她所说的稳定的工作很不容易,虽说看起来机会很多,但想争取这些机会的人要远比机会本身多出好几百倍,我已经尽力了。我还告诉她,我是按她的所谓稳定的标准去努力的,公务员不行,教师也是拿国家财政拨款的。我说如果她不再要求一定要稳定,我可以不做小学教师。我说如果她能为我提供后台,她要我去做市长都行。可是她却意识不到这一点,她反而在记恨我对她的嘲笑。她摆着一副至高无上不容侵犯的表情,她骂我是个不知好歹的东西。她严肃地落着泪,表现出对我的巨大失望。

她那具由内而外都与城市格格不入的身体在抑制不住地颤抖,她说我明明知道她是土里长的石头生的,还跟她说“后台”。不能说她糊涂,她还知道自己是土里长的石头生的。她就像一棵不着调的庄稼,谁都知道它长在农村才有前途,它却向往着城市的花园。它把脚从柔软而又充满营养的泥土里拔出来,盲目而无畏地踏上水泥大道。它走得很艰难,但它从来没想到过要回去,它只是一味地埋怨别人不能如它所愿地帮上大忙。她连挖苦带讽刺地说你要是能做上市长我跪你跟前拿舌头替你洗脚。她为了能做一个她认为的上等人,甘愿下贱,我真为自己有这样的一个母亲而羞耻,我如果不能重新选择一位母亲,那我就必须离她远点。

于是我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我决定离开她。

衣柜门上挂着块穿衣镜,我老在镜子里看见自己。如果是平时,我倒是很喜欢看看镜子的,但今天不行。我讨厌看到镜子里那个长得太像徐丽平女士的家伙,我不愿接受这个模样。后来那块镜子在我和徐丽平女士的抓扯中破了。因为她要阻止我收拾东西离她而去,我又执意要那么做,最后她不得不狠狠地甩了我几个嘴巴,我的鼻血溅到了镜子上,我又不能还手打自己的母亲,就只好拿台灯去打镜子。镜子尖叫一声后,我就看到了像闪电或者像树根一样的裂痕。

后来我们都哭起来。一老一少,又长得那么像的两个女人,各自找一块地方,用自己的方式哭泣。

我只能放弃离开她的打算。她说,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撂下你不管,我一个人拉扯着你那么艰难都没有那么想过,你长大了翅膀长硬了就想把我撂下,你太没良心了。

我们到离我那个小学近一些的地方重新租了一间房子,她又在附近找了一家保洁公司,就算安顿下来了。没过多久,她又在附近看中了一套两室的房子,并用她的全部积蓄交了首付,要我负责每月的按揭款。她都不让我发表意见,就先拿话堵我的嘴。她说,你不是讨厌跟我睡一张床吗,这个是两室,以后,你就自己住一个房间。她说,别人买房全靠自己呢,你有我给你付首付款,应该知福。

紧是紧巴点儿,但我们生活上节约点儿,咬咬牙,就过去了。最后她说。

时间过去很久以后,她抱回了一只猫。它不是那只叫瑞瑞的猫,可她硬说是。你看它哪一点长得跟瑞瑞不一样?她说。其实她也知道那并不是瑞瑞,但她得意于自己找到了一只跟瑞瑞一模一样的猫,而且把它带了回来。我说,它虽说跟瑞瑞长得一模一样,但它不是瑞瑞。她说,它绝对就是瑞瑞。

猫逃到屋角,紧张地看着我们,我们却在为它是不是瑞瑞而争吵。那只叫瑞瑞的猫,名字是我起的,因为我当时想讨好徐丽平女士,我说你不是一直埋怨我把你给起的名字弄丢了吗?这回,我们把它找回来。我不讨好她,她就不会容忍我把猫留下来,因为据她说她讨厌一切长毛的东西。因为要吃肉,所以她才能容忍猪,而养只猫,却一点好处都没有。她说养牛能犁地,养狗能看家,要是在农村,养只猫也还可以捉耗子,可这城里的楼房里又没有耗子。我为了这只猫巴结着她,我说城里人都喜欢养宠物,你现在也是城里人了,养只宠物也是正常的。

现在,她却主动带回来一只猫,而且硬把它叫瑞瑞。看起来,是她在巴结我讨好我。但我明白她其实是在讨好另一种东西,一种我说不清楚的东西。

她问我,你肯定它是只名猫?

但真相是它其实就是一只普通猫,一种遍地都可以看见的最普通的猫,包括那只叫瑞瑞的猫也一样。即使它们真就是埃及法老王猫的后裔,它们也无法变得名贵,因为它们太多了,谁都知道,物是以稀为贵的。endprint

我说,我没说瑞瑞是名猫。

她说,你说了的。

我说,那是你自己说的。

她声音大起来,你不说它是名猫,我为啥要那样说?

我感觉到她很巴望听到谎言,而不是真相。于是我说,你想它是就是吧。她很不满意我的回答,她大声说啥叫想它是就是呢?你就说是不是。她在谎言与真相间摇摇晃晃,所以她需要我给她力量。

我只好说,是。

尽管我提醒她这只猫并不像流浪猫,但她还是固执地留了下来,并且固执地把瑞瑞这个名字强加于它。猫为了表示抗议,嚎了一个晚上。被它吵得一个晚上没睡好觉的徐丽平女士两眼充血,上班路上一个接一个地打着哈欠。我的学校和她的保洁公司在一个方向,每天早上我们都要一起走上一段路。我其实很不喜欢跟她走在一起,我害怕在这个时候碰上熟人,害怕别人知道她是我妈。但她每天都一定要跟我走在一起,要么她等我,要么让我等她,反正得一起出门,一起走完那段路。

今天她在这段路上遇上了一个熟人。严格意义上说,只是她把别人当成了熟人,因为看起来别人并不是怎么认识她,或者说,是不想被人知道她认识她。但是既然她那么热情,别人也只好应酬一下,反正打一个哈哈也不需要花很长时间。别人并没有问她眼睛为什么红了,她主动说的。她说你看我眼睛是不是很红?昨晚没睡好觉,给猫吵的。我家那猫,叫春。别人说,哦——你养了猫啊。她说,是呢,我养了只王猫,埃及王猫。别人就把眼睛睁得很大,啊呀感叹,眼珠子转了几圈,大概是在寻思那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猫。她便解释说,名猫,很贵的。别人还在哦啊感叹,她便跟她说再见走了。

然后她开始跟我说那人,说她是个孤老太,她的卫生是由她的那家保洁公司定期去做,每星期公司就派一个人去替她打扫一次。她说她去过两次,所以跟她很熟。

我感觉她巴不得全天下都知道她养了一只埃及法老王猫。她终于从我这里把“埃及法老王猫”记全了以后,很快就说顺口了。晚饭后,她的电话就会响起来,来电话的都是因为看见了她的未接电话。她狡猾地让她的电话变成了传呼机,这样不管打多少电话都是别人买电话费。像她刚买了房那会儿一样,她传呼的几乎都是乡下的亲戚,当亲戚们把电话打回来的时候,她就跟他们说猫。她说我整天就侍候一只猫哩。她说是别人送我们家内内的一只猫,埃及法老王猫啊,贵得很,所以比侍候人还要麻烦。刚买了房那会儿,她就跟亲戚们说了好久的房,现在,她决定要说很久的猫。她要向那些亲戚宣布,她过上城里人的生活了。她告诉过他们,等明年年底交了房,她就把户口迁上来,她从此就是真正的城里人了。她要让他们明白,她跟他们不一样,她比他们都强,都值得骄傲,都值得羡慕嫉妒恨。

可她说的多半是假话,我听她说着那些假话心里就急,因为我知道谎言一旦被揭穿就会带来无比的尴尬。但她不怕。她似乎准备了金钟罩铁布衫,不但不难为情,反而摆一副类似于正义的面孔对我说,他们要是打电话给你,你千万别乱说话。她怕我当叛徒,怕我向亲戚们揭穿她的谎言。她一直把我当成她的同党,一个总是思想动摇总有叛变企图的同党。

我寻思了很久,大约明白了她为什么当着我的面公然撒谎而不脸红,或许她把她的撒谎归罪于我了。如果我很出息,她就不需要撒谎,正是因为我没出息,所以她不得不那么做。如果是这样,那我揭穿她的谎言就比她撒谎更可恶。既如此,我便没有资格指责她了。我想我能做的就是自己多努力一点,竭尽全力地帮助她朝着理想更靠近一些。

我做了一份家教,每天放学后还可以挣一百块钱。这样算起来,这份工作比我正经的那份工作挣钱还多些,所以我几乎相信,我和徐丽平女士的生活即将好起来了。

但是其实不然,徐丽平女士突然又多了许多忧虑。那天晚上我做完家教回到家,她说起了她的忧虑。原因是她那天下午突然发生了肚子痛的事情,而且据她说,差点把她痛死了。她向我详细描述了当时的情形,说她当时正在工作,正站在窗台上擦窗玻璃,肚子突然像被玻璃划着了那样痛了一下,接着就痛个没完。就像她吞了一肚子玻璃碴,胃一个劲儿地搓着玻璃碴,一个劲儿地让她痛。她拼命忍着,却怎么也忍不住。她痛得汗水像下雨,就从窗户上摔下来了。旁边的同事看见了,大惊小怪地叫起来,主妇才过来了。主妇要打120,她没让。她说我只是肚子痛,你要有药的话给我吃点就行。主妇忙为她找来一种药片,又为她倒来一杯水,她吃了药,才慢慢好了。肚子好些后,她又继续干活,等活干完,她的肚子就全好了。

这件事情给她提了个醒,她得出结论:她不能生病。

我生不起病。她说。

我不像你有医保。她说。

她因为自己不像我有医保而唉声叹气,她说这就是她为什么一定要我有份不错的工作的原因,她说级别高的医保也高,就她今天擦窗户那家,两口子的级别都很高,所以他们生病都不用自己掏钱。国家拿钱给他们治病,他们啥病都生得起。她在提醒我,我不能满足于现状,我还应该为高级别的医保而奋斗。

既然我现在的状况还不能让她满意,那我刚穿到身上的这件新T恤就应该受到她的攻击。她远远的伸过手来,怕脏似的用两个指头拈住它抖两下,说,我们现在没条件买新衣服。我们要还房贷,还要付房租,还要吃饭。你又不是工资很高。她要我明白,我们的目标不是只管身上漂亮。但我觉得起码的体面应该有,毕竟我每天要面对那么多干净漂亮的城市学生,还有那么多整齐的同事,甚至是那么一个城里的小学。我只不过是用我今天做家教的其中的五十块钱换来了这件被放进了花车的处理品,因为我觉得它即使是处理品也要比我身上的和衣柜里的T恤好一些。我试了试合适就穿着没脱下来。我也知道自己做家教不单是为了买衣服,我只打算花这一个五十,下面的五十我都会交给徐丽平女士存起来。可是徐丽平女士认为我是在撒谎,她不相信我会只花掉这一个五十,她宁可相信我花掉一个五十就会接着花掉第二个五十,因为我看上了这一件衣服,就会接着看上另一件。更何况,五十块件一件T恤,在她看来是很贵的。她列数了她的所有衣服,没有一件是超过五十的,最贵的一件就是三十二块。她说当时人家给的底线是三十五,她都硬跟人家杀掉了三块钱。她觉得她不得不提醒我,我们要想住进新房子里去,就还要面临拿什么钱来装修的问题,如果我为了漂亮而忘记了这一点,我们就只能推迟住进新房子里去的时间,如果我忘乎所以,甚至有可能等不到住进去享受一下就被迫把它卖掉。因为拖延的时间越长变数就越大,谁也不能保证她不会生一场病,今天她的身体已经给她发信号了。她这些年来都没认真生过一场病,但这并不表明她一辈子都不会认真生病。更何况她认为我不需要衣服打扮也很漂亮,因此也就没必要去跟人家比穿着,最主要的是没必要去花那些冤枉钱。endprint

只有长得不如人的人才需要衣服去装扮。她说。

再有就是快老了的人,像我这样的,再不穿就没机会穿了的人,是可以考虑一下买衣服的。她狡猾地说。

那只遭到徐丽平女士绑架,被迫叫作瑞瑞的猫,一直坐在一边看着我们。它一声不吭,不发表任何意见。它在我们家吃得很差,这些天好像瘦了。

然而有一天,徐丽平女士却因为我买了一斤猫粮回来而大动肝火,她在这笔小得可怜的花销面前提出了一个巨大的问题,你就没有想过我们还要装修房子?我觉得她实在是小题大做,所以我提醒她,这斤猫粮才花掉五块钱。没想到她非但不惭愧,反而火气更大,她质问我,难道五块钱就不是钱?

我不是不理解她,为了她那个迅速把户口迁进城里来的理想,她已经把我们的生活水平降低到了不能再降低的程度。五块钱可以买一大堆烂菜叶,也可以买十个馒头,但现在我用它买了一斤猫粮。

它就是只猫,哪有权利比我们吃得更好?她说。

我说,这猫粮并不比饭更好,只不过猫吃起来味道比白饭好而已。

她说,你管它吃起来味道好不好,它有吃的就行了。

我深为那位被绑架者感到委屈,徐丽平女士那么看好它,可以为了得到它而冒背负小偷名声的险,可到头来她并不认真对待它。我也被徐丽平女士绑架,她也一样的不认真对等我,但我是她的孩子,她有权利这么做。但它是只猫,它非但不是她生的,而且跟她八竿子打不着,就因为它生得像那只被她撵出门去的猫,而那只猫又有可能是只名猫,它就遭到了她的绑架。

吃了很久白饭的冒牌瑞瑞,对我给它买回来的廉价猫粮爱得发疯。它像牛一样打着响鼻,又像猪一样狂吞,它都等不及嚼碎,直接往下咽,有时候就卡住了,伸着脖子噎得要死过去一样,这就使它丢失了一只猫的全部矜持和尊严。以至于徐丽平女士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它吃的只是五块钱一斤的东西,以她对猫的了解,她只相信以傲慢著称的猫只会对一块肉或者一条鱼卑躬屈膝,而绝对不是一些鱼形的面疙瘩。而且由于怒气蒙蔽了她的心,她也不愿意听我解释。她宁可相信我骗了她,也不相信那猫粮只值五块钱。她踢翻了猫碗,把猫也吓跑了。她痛恨我对她撒谎,也痛恨我为这只猫花钱。因为痛恨,她免不了眼泪直闪。她一脸的悲愤,好像她是喜儿,我是黄世仁。喜儿冲着黄世仁悲声质问,我们还要装房子啊,哪个给你权利乱花钱了?

我也很悲愤。明明我才是喜儿,她才是黄世仁。她因为是母亲,十年来她一直把她的理想压在我头上,十年后,她又不容分说地把一套房子的重量强压给了我。是母亲的身份给了她压榨我的权利。二十年的房贷全落在我一个人头上。我不论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都只能看见自己弯着腰背负着她的理想的样子,而她却在后面举着条鞭子,我一旦懈怠她就抽我的小腿。就这样她还要跟我说装修,我才二十多岁,我觉得我承受不了。所以我要冲她咆哮,我说你少跟我说装修,就那房子我得还二十年的贷款,这二十年里我每个月的工资都得交给银行,二十年后,我是四十岁!我得提醒她,我很害怕这个“二十年”,它意味着我的全部青春,意味着一个女人一生的整个有效期。可是她也有算盘,她现在快五十了,除去她嫁人前的二十年不算,她也搭进了近三十年的时间,就是说她也搭进了一个女人一生的整个有效期。她抹起了眼泪,说我没良心。她质问我,你只晓得你的二十年,你为啥子就看不见我的三十年呢?她说,我不光前面搭进去了三十年,往后我还得搭,你把工资拿来还贷,你吃啥子,不得我挣钱来糊你的嘴吗?她说,你才搭进去二十年,我搭进去的是一辈子。因为这个,她又开始埋怨我不思上进。她原本指望我发愤图强的,可我看起来却安于现状。情况是显然的,如果我出息了,她就不用那么累,更不用搭进一辈子,甚至可以拿后半辈子来享受。因为我没出息,她才不得不去做保洁工,天天爬窗户,替人洗马桶。她对自己的那份工作深恶痛绝,她恶心那些马桶,她觉得洗那些粘着黄色大便的马桶比抓猪粪牛粪往地里施肥要恶心得多,她现在提起来还想反胃。她担心自己哪一天从窗户上摔下去,不管楼层多高,她都认定自己经不起那一摔。要是摔死了,她这辈子就不划算了,要是没摔死,那她这辈子就更不划算了。她说,我要是摔残了,就得拖累你半辈子。我累了半辈子,一天好日子没舍得过,到头来摔成个瘫子,想过好日子也没法过了。

而我却不想轻易给予她理解,在她抹着泪控诉的时候,我甚至恶意地幸灾乐祸。不仅如此,我还恶毒地骂她活该。我说这都是因为你自不量力,你住着乡下那间房子,种着庄稼,即使不种庄稼,在小镇上做个小生意,日子起码是轻松的。但你非要做城里人,非要把自己弄得那么苦那么累,还要把我也拉进去,让我跟你一起受苦受累,你不是活该是啥子?

她打了我。是两个耳光,左边一个,右边一个。由于我没有防备,她打得很准,她那双劳动人民的手足够敏捷,两个耳光一个都没有闪失。我的脸迅速变得滚烫而且紧绷,我知道它很红,正在肿起来。我们的战斗因为这两个耳光而出现了暂时的停顿,一小会儿的愣怔过后,我决定还击。即使她是我的母亲,我也要还击。半秒钟之内,我已经做出了重大决定:还击了她,我就不再认她这个母亲。去她的城里人,去她的房子,去她的出息,我要自我,我要平静的呼吸,我要……

我用的是我的指甲。我的肉体是她给的,但指甲是后来我自己长的,从她子宫里带出来的那一小点指甲早都给剪掉了。我不想用她给予的肉或者骨头去还击她,我怕它们会害怕它们的母亲,那样的话我就很难达到目的了。指甲是我自己的,它绝对服从于我,因为我才是它的母亲。徐丽平女士以为打了我,战斗就该结束了,她甚至都开始收拾战场了。她迅速抹干净了脸上的全部眼泪,她准备了一脸正义,准备歇口气再来教育我。殊不知,在这种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我的指甲已经迅速长出很长。它们受我意志的支配,迅速长得很长,而且足够尖利。于是,她也是在一种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挨了我的还击。我也是两下,左一下右一下,两下都没有闪失。不同的只是我用的是指甲,它们在徐丽平女士的脸上犁出很深的槽,一边四条,鲜艳夺目。endprint

徐丽平女士给我的突然袭击弄傻了,她像我所做的那样,拿手去摸脸,结果摸到了血。

我的指甲满载而归,它们每一个都吃到了一口徐丽平女士的皮肉。它们带着战利品和我一起走进房间,我开始收拾自己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我决定离开,从今以后再也不认得徐丽平女士。

最初的傻劲过去,徐丽平女士终于还是疯了。她用脚踢开了门,举着一双带血的手上来抓扯我。她不能让敌人逃掉,因此她抓住我的头发,想用这种方式报复,同时留下我。我当然不能由着她,我既然刚才都还击了,现在就没有理由不还击。我还用我的指甲。我像猫一样挥着锋利的爪子,而她,扯掉了我的大把大把的头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用指甲,她一直在喊,你抓烂我的脸了,我怎么去见人!我想她大概是怕我不好去见人,所以才没用指甲。但她抓掉了我的好多头发,难道头发抓掉了就不怕见人吗?她为自己养了一个不长良心的孩子而绝望,她说我是要挨雷劈的。到这时候她还想着她的房子,她说我要是给雷劈了,那房子的贷款谁来还,她说她已经老了,一个月已经找不来两千块钱了。最后她说,你要是丢下我不管,我就从这楼上跳下去。

我们的第二次大战在她的绝望中停了火,她做出的姿态是,只要我不走,怎么打她刨她都行。她已经满脸是血,我的指甲一点也没留情,因为它们是我生的而不是她生的。她做好了往楼下跳的准备,而我却犹豫了。我一犹豫,她就表示,只要我不撂下她不管,她可以不计较我的良心。而我,在看到她满脸的血以后,就发现自己已经可以接受和好了。我虽然也掉了很多头发,但战果显然还是倾向于我的。

接下来,她开始检讨。虽然是检讨,但她同时还是在骂我。她说你个狗日的,狼心狗肺的东西,老娘是心头烦才对你冒火呢,你倒好,还敢还我的手,把我抓成这样。她说,你个遭雷劈的,就没想想,我们就靠你做个家教,和我每天给人洗马桶,要哪年月才凑得起装修房子的钱啦?我就是被这件事情惹得心烦,才对你冒火呢。我们要是钱宽裕的话,我会吝啬那五块钱?她说,我打你是不对,但那并不说明我不心疼你。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不心疼你,还不心疼我身上的肉吗?她说,我是不该打你,但我正是因为心疼你才要打你,因为你不争气,不跟我一条心。我们靠不了别人,我们只能靠自己,你靠我,我靠你。我们要一条心,一起努力,把日子过成别人羡慕的日子,不要让别人低看我们。我是因为你不懂事才打你的。

她说了很多。

她用检讨和对我的埋怨炮轰了我的反动思想,她把它们轰炸成碎片散落一地,我就变回去了,变成了原来那个还算孝顺的内内。于是我内疚起来。我打了一碗盐开水,拿了棉签放到她跟前,我希望她洗洗她的脸。她接受了,而且像个孩子那样撒着娇要我为她洗。我拿起棉签蘸上盐水,小心地抹着我的战利品。我一边洗她一边咝咝吸气,表示她很痛。这样一来我的内疚就加深了,我一边洗一边吹着气,希望她能减轻一些痛苦。洗完她的指甲伤,我便开始梳理自己的头发。我的头发掉得可怕,而且头皮也痛得夸张。这样我就觉得抵消了一些罪恶,心里就好受一些。

幸好你的头发厚。她说。都是你个没良心的做下的好事,你要是不抓我的脸,我也不会扯你的头发。她把我掉头发的责任也推给了我。

她说,我明天出门,别人问我脸上是咋回事,我怎么说啊?

她说,我就说猫抓的。

她说,我总不能说我是挨自家姑娘抓的。

既然睁着眼睛就免不了尴尬,我们就关了灯,做出睡觉的样子。这样对谁都有好处,我不想说话就可以不说,她想说话,也不用担心我看见她的表情。她提出,我们还要像以往一样同心协力为她那个理想奋斗,我沉默着接受了她的意见。最后她提出,你看能不能在你的朋友或者同事们那里借来点儿钱。她表示她也去试试。她既不想推迟住进新房子,也不愿意住毛坯房,那我们就只有想借钱的办法。

然而这年头借个钱比杀个人还难。杀个人,只需要你有勇气就够了,而借个钱,不光得你有勇气,还得别人也有胆量。你有勇气开口,别人也没胆量借给你。因此,我不想让她失望都没办法。当然,她跟我一样没有收获。让她失望的不光是我,也得算上她。这样她就不好怪我了。不过,她还是向我提出质问:难道我还得回到乡下去找亲戚们借钱?我想她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那么做的,以我对她的了解,我宁可相信她到天桥下去下跪乞求,也不相信她会去找亲戚们借钱。但看起来她的确已经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她正脱着衣服,中途却发起了傻。她的手停留在第二颗扣子上,眼睛看着离她一米远的地面,自言自语地说,只怕我真得回乡下找亲戚们借钱。

她显得很可怜,很无助无奈,还有一种被逼良为娼的愤慨。她一直都很要强,又似乎一直都被一个什么人逼着,非要比亲戚朋友们都强,这一下要她回去求人借钱,实在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但是,她的面前没有别的路可走,她只有回头去找亲戚们。要怪,也只能怪她太自不量力。别人都脚踏实地,走一步看一步,她却先就把目标定到最远处,而且一个人不管不顾地朝前跑,跑了很远的路,才发现那个目标离自己依然很远,而且有高山河流阻隔。凭她的能耐,她一个人显然过不去。她必须倒回去,去找亲戚朋友们帮她一把。然而,她认为这样的话是要挨嘲笑的,他们会满嘴讽刺地问她,你不是跑得最快吗,怎么现在又回来了?

但即使这样,她也得回去。因为相对于理想来说,被嘲笑一回其实算不了什么。

三天后,她回去了。走的时候表情有些悲壮,好像她是去就义。她冲我说了一些类似于遗嘱的话,什么好好上班,好好做家教,饭就在家里吃,别吃外面那些东西,别乱花钱。

就这样,她消失了整整一周。我不能不说,这一周是我二十多年来最幸福的时光,但我却有些想她。她在的时候我觉得我的世界那么逼窄,可她真走了,我又觉得少了点儿什么。

她算得上是小有收获。但她并不见得高兴。她一进门就跟我诉说她借钱的艰难和辛酸,亲戚们都不那么乐意,因为她们的钱都不闲。即使暂时还存在银行里,那也是像孩子一样订过了终身,并且已经看好了嫁娶日子的。他们把它借给她了,就极有可能耽误了嫁娶。有的甚至害怕徐丽平女士还不起,那样的话,他们的钱就打水漂了。但徐丽平既然回去了,就是要借到钱才能回来的。更何况,他们还毫不留情地嘲笑了她。他们说谁相信啊,你也会没钱?他们说,我们没钱别人信,说你没钱,谁也不会相信的。他们说,没钱能到市里买房子吗?他们说,没钱你敢去过城市生活?既然他们尽情地嘲笑过她了,哪能不借钱给她呢?徐丽平女士哪能让你们白白嘲笑呢?不过,他们似乎并不认这个账,他们想白嘲笑一回就算了。如果他们想赖账,徐丽平女士也只能干瞪眼。所以,她采取了另一套措施,那就是谦虚和恭维。徐丽平女士不是一向都骄傲吗,这一回她变得谦虚了,而且谦虚得都没法说。她极尽所能地恭维他们,极尽所能地贬低自己来取悦于他们,差不多就是死乞白赖了。后来,还是她答应写借条,定好还钱日期,并保证逾期不还,按每天多少钱加滞纳金,才算把钱借到手了。endprint

由于她的不容易,我的无用就被衬托了出来。我给她烧了一盆洗脚水让她泡泡脚,我还表现出一副很羞愧很自卑的样子。这样,她多少可以得到一些宽慰。

由于钱不多,在装修房子的问题上,徐丽平只能以保证最低价格来勉强维持起码的体面。在这件事情上,我稍显得有些用处。我会网购,从主材到配件我全在网上购买,而且能找到全网最低的价格而看起来又还不错的货。她负责找装修游击队。房子不大,她借来的那点儿钱总算勉强应付下来了。我又在网上买了几样简单的家具,我们就急急忙忙搬进去了。

新房子里味道很重,我们住在里头的时候就把窗户和门全打开。尽管天气已经变冷了,我们晚上睡觉也不关窗户。夜里很冷,她就挤到我的床上来。虽然对于我来说,能心甘情愿受这份冻就是因为我终于可以拥有自己的房间和床了,但我还是忍受了她。她说,过一阵气味儿没了就可以关着窗户睡觉了,那时候我就不会来挤你了。她说,你以为我喜欢跟你挤呀?她说我就是喜欢跟你挤也得慢慢学会自己一个人睡呀,到时候你嫁了人,你的床上睡着我女婿,我还能来跟你挤?她因为终于在城里拥有了自己的房子,心情舒畅,所以跟我说话的时候便用了玩笑的口吻。而实际上,在这种情况下两人挤一起我也能从她那里得到好处,毕竟她在榨取我的体温的时候,我也在榨取她的体温。

吃过晚饭,她提议我们也去小区里散个步,并且还要带上那只埃及法老王猫。她不知什么时候专门为它买了一条绳子,却不知道该怎么套上去。我拿过来研究一番,给猫套上了。可猫不习惯被绳子套着,不走。我对徐丽平女士说,要不我们就不带它了。她说,不行,一定要带上它,我养它就是为了这时候能让它跟我们一起散步呢,城里人散步时不都带只狗啊猫的吗?

我只好抱着它出门。我并不反对抱一只猫,实际上我很喜欢抱猫。进了电梯,她就叫我把它放下来,她说要让它好好感受一下电梯。然后她又说起了亲戚们,她说他们大多数人虽说见过电梯,但从来没想过哪一天自己也能住进电梯楼。她因为自己住进了电梯楼而骄傲自满,而看不起那些没有远大理想的亲戚。她说,等条件再好些,我把他们都请上来耍耍,让他们也来享受一下。我知道她其实是为了向他们炫耀一下,但我没有戳穿她。

下到楼底,我把绳子交给她。

你为啥不牵?她问。

我说,还是你牵吧,我不用牵。

她笑起来,说你个鬼姑娘,意思是说你已经是城里人了,我还需要装是吧?

我说,你真聪明。

我们母女俩难得这么和睦舒心,都是因为终于在这城市里有了自家的新房子。她不住地仰着头往上看,并不好好散步。我问她看啥子呢,她说她看我们家。我看我们家在哪里。她说。我们家在十五楼,她仰着脖子从一楼一层一层往上数,直数得脖子发酸,眼睛发花。但她并不打算停下,她还要从楼顶往下数。她说她刚才眼睛数花了,数半天也没找着我们的家在哪里。我说,只要我们回去的时候它在就行,这下你不用找到它在哪里。她却犟,硬要找到它在哪里。无奈,我只好找一些参照物,帮助她找到了我们的家。

然后,她才开始好好散步。她牵着猫,由于猫不像狗那样可以好好走,它随时都觉得脖子被套着不舒服,所以总是想往后挣或者就往前奔。这样,她也就只能有一步没一步地走。小区里散步的人不多,因为像我们这样着急住进来的人也不多,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把能碰上的人都看得金贵,每遇上个人,她都要跟人打招呼。反正饭后没事,大家也乐意站下来说上两句话。她问别人牵的狗多大了,别人问她牵的猫多大了。猫和狗一见面就要打,狗显得很憨,傻乎乎追,猫逃两步突然转身就舞起了爪子,狗鼻子给抓痛了,叽叽叫,猫全身毛发炸起,呜呜嘟哝。狗的主人说,这猫凶哩。徐丽平女士说,是喽,这猫是名猫啊,叫埃及法老王猫。我家姑娘说的。她心虚,拉上我壮胆——即使别人识破了谎言,她也已经把责任推给我了。别人大概从来没听说过这种猫,因为从她这里长了见识,便把眼睛睁得雪亮,不过看完了猫,他又怀疑了,便来看我,说,我还以为就是只土猫呢。我心里虚得很,赶紧抱了猫走开。徐丽平跟上来,说,你走那么快搞哪样,不是散步吗?

我说,你以后少跟人说它是埃及法老王猫。

她故作天真地问,为啥?

我不吭声,我想我都不用再说什么。

她却说,怕啥,我家的猫,我想说它是啥猫就是啥猫,别人管得着吗?

我想她说得也有道理,如果让这只猫叫埃及法老王猫能让她心情愉快的话,为什么不可以呢?

回家的时候,因为猫不能好好地走,她还把它抱了起来。这可是一个很大的转变,因此我很惊讶。我问她,喂,你不怕猫了?她没吱声,我只能自以为是地猜想,可能是因为这只猫给她带来了城里人的感受,她原谅它长了一身的毛。

她在电梯里跟我说,我明天就回去。她说,我得回去想办法挣钱来还账。她说,我想过了,我还回镇上去做生意,那里又有亲戚,地头也熟,差个钱缺个子儿啥的,都找得到人帮忙。

第二天上午,我把她送到了汽车站。买好了票,还有二十分钟时间,我们便找个地方坐下来,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她说,还是要发奋,你年纪轻轻的,哪能就混吃等死呢?

我说,我尽量发奋。

她说,我走了,你最好还是关着窗户睡,别让小偷钻进去,吓死了你。

我说,关着会甲醛中毒的,我宁愿小偷钻进去,反正我们家里也没啥可偷的。

她说,你傻呀,那会吓死你的,小偷都拿着刀。

我说,他拿着刀也没关系,如果他长得帅,我就对他说,我会考虑跟他谈朋友。

她打了我一下,没个正经。

我嬉皮笑脸,说,你放心去挣钱吧,家和姑娘我都替你保护好,你还完钱回来,我保证她们都好好的。

她说,还有猫。

我说,对,还有我们家的埃及法老王猫。

过了几天,她打电话来说,她的生意已经开张了,说她又找人借了点儿钱,门面也是赊着的。她说现在山里的人都搬镇上住来了,镇上比前些年更热闹了,生意也更好做了。

又过了一阵儿,她摸黑来到了城里。说是搭熟人的便车上来的,来看看我,连夜就要赶回去,因为她不能耽误了生意。她带来了一块腊肉和一些蔬菜什么的,对我说,这阵儿没那阵儿紧张了,要我还是适当地把伙食开好一点。她还给猫带来了一些鱼干儿,她说是小孩子们下河捞的,她找他们要来晒干的。她说开始他们不干,她说她要拿去喂一只埃及法老王猫,他们就干了。说这话的时候,她同时表露着一种捉弄了人的开心。

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原因,我觉得她气色比在城里那会儿好了很多。我又想起了庄稼,庄稼长在乡下总是要比长在城市里精神得多。

(本文插图:芭蕉)

王华,作家,现居贵阳。主要著作有小说集《天上没有云朵》、长篇小说《桥溪庄》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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